回目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場石秀跳樓
簡介
盧俊義被張順擒拿,宋江帶頭領動著鼓樂迎接,要盧俊義上山坐第一把交椅,盧不肯。眾頭領輪留請客,盧俊義住了兩個多月。
李固與盧俊義娘子結婚,併到官司告發。盧俊義回城,被李固設伏綁送梁中書前。屈打成招,下入死牢。燕青討飯給主人吃。柴進和戴宗買通兩院節級蔡福,盧俊義被脊杖二十,刺配三千里外沙門島,李固收買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殺害盧俊義,盧俊義被燕青所救,要上梁山,中途被捉拿,燕青告知宋江;石秀奉宋江之命到北京打聽盧員外訊息適逢斬首盧員外,石秀從酒樓上跳將下去,嚇跑蔡福、蔡慶,搶走盧俊義。
正文
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裏白條張順扳翻小船,到撞下水去。張順卻在水底下攔腰抱住,鑽過對岸來。
只見岸上早點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裡等,接上岸來,團團圍住,解了腰刀,盡脫了濕衣服,便要將索綁縛。只見神行太保戴宗傳令,高叫將來:“不得傷犯了盧員外貴體!”
只見一人捧出一袱錦衣繡襖與盧俊義穿了。只見八個小嘍羅抬過一乘轎。推盧員外上轎便行。只見遠遠地早有二三十對紅紗燈籠,照著一簇人馬,動著鼓樂,前來迎接;為頭宋江、吳用、公孫勝,後面都是眾頭領。只見一齊下馬。盧俊義慌忙下轎,宋江先跪,後面眾頭領排排地都跪下。盧俊義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江道:“且請員外上轎。”眾人一齊上馬,動著鼓樂,迎上三關,直到忠義堂前下馬,請盧俊義到廳上,明晃晃地點著燈燭。宋江向前陪話,道:“小可久聞員外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幸得拜識,大慰平生!卻才眾兄弟甚是冒瀆,萬乞恕罪。”吳用向前道:“昨奉兄長之命,特今吳某親詣門牆,以賣卦為由,賺員外上山,共聚大義,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請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盧俊義大笑道:“盧某昔日在家,實無死法;盧某今日到此,並無生望。要殺便殺,何得相戲!”宋江陪笑道:“豈敢相戲?實慕員外盛德,要從實難!”吳用道:“來日卻又商議。”當時置酒備食管待。盧俊義無計奈何,只得默默飲數杯,小嘍羅請去後堂歇了。
次日,宋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請出盧員外來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間坐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把盞陪話道:“夜來甚是衝撞,幸望寬恕。雖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馬,員外可看‘忠義’二字之面。宋江情願讓位,休得推卻。”盧俊義道:“咄!頭領差矣!盧某一身無罪,薄有家私;生為大宋人,死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義’兩字,今日還胡亂飲此一杯;若是說起‘忠義’來時,盧某頭頸熱血可以便濺此處!”吳用道:“員外既然不肯,難道逼勒?只留得員外身,留不得員外。只是眾兄弟難得員外到;既然不肯入伙,且請小寨略住數日,卻送回還宅。”盧俊義道:“頭領既留盧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實恐家中老小不知這般訊息。”吳用道:“這事容易,先教固送了車仗回去,員外遲去幾日,卻何妨?”吳用便問李都管:“你的車仗貨物都有麽?”李固應道:“一些兒不少。”宋江叫取兩個大銀,把與李固;兩個小錢,打發當值的那十個車腳,共與他白銀十兩。眾人拜謝。盧俊義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說與娘子,不要憂心。我若不死,可以回來。”李固道:“頭領如此錯愛,主人多住兩月,但不妨事。”辭了。便下忠義堂去。吳用隨即起身說道:“員外寬心少坐,小生髮送貴都管下山便來。”
吳用一騎馬,原先到金沙灘等候。少刻,李固和兩個當值的並車仗頭口人伴都下山來。吳用將引五百小嘍羅圍在兩邊,坐在柳陰樹下,便喚李固近前說道:“你的主人已和我們商議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時預先寫下四句反詩在家裡壁上。我叫你們知道:壁下三十八個字,每一句頭上出一個字。‘蘆花灘上有扁舟’,頭上‘蘆’字,‘俊傑黃昏獨自游’,頭上‘俊’字;‘義士手提三尺劍’,頭上‘義’字;‘反時斬逆臣頭’,頭上‘反’字:這四句詩包藏‘盧俊義反’四字。今日上山,你們怎知?本待把你眾人殺了,顯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們回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決不回來!”李固等只顧下拜。吳用教把船送過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
話分兩頭。不說李固等歸家。且說吳用回到忠義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飲酒,至夜而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會慶賀。盧俊義道:“感承眾頭領不殺;但盧某殺了倒好罷休,不殺便是度日如年;今日告辭。”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識員外;來宋江體已備一小酌,對面論心一會,望勿推卻。”又過了一日。次日,宋江請;次日,吳用請;又次日,公孫勝請。話休絮煩,三十餘個上廳頭領每日輪一個做筵席。光陰荏苒,日月如流,早過一月有餘。盧俊義性發,又要告別。宋江道:“非是不留員外,爭奈急急要回;來日忠義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見眾領領都道:“俺哥哥敬員外十分,俺等眾人當敬員外十二分!偏我哥哥餞行便吃:‘磚兒何厚,瓦兒何薄!’”李逵在內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氣悶,直往北京請得你來,卻不容我餞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結,性命相撲!”吳學究大笑道:“不曾見這般請客的,我勸員外鑒你眾薄意,再住幾時。”更不覺又過四五日。盧俊義堅意要行。只見神機軍師朱武將引一班頭領直到忠義堂上,開話道:"我等雖是以次弟兄,也曾與哥哥出氣力,偏我們酒中藏著毒藥?盧員外若是見怪,不肯吃我們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們做出事來,老大不便!”吳用起身便道:“你們都不要煩惱,我與你央及員外再住幾時,有何不可?常言道:‘將酒勸人,本無惡意。’”盧俊義抑眾人不過,只得又住了幾。前後卻好三五十日。自離北京是五月的話,不覺在梁山泊早過了兩個多月。但見金風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時分。盧俊義一心要歸,對宋江訴說。宋江笑道:“這個容易,來日金沙灘送行。”盧俊義大喜。次日,還把舊時衣裳刀棒送還員外,一行對眾頭領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盤金銀相送。盧俊義笑道:“山寨之物,從何而來,盧某好受?若無盤纏,如何回去,盧某好卻?但得度到北京,其餘也是無用。”宋江等眾頭領直送過金沙灘,作別自回,不在話下。
不說宋江回寨。只說盧俊義拽開腳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趕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盧俊義離了村居飛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見一人,頭巾破碎,衣裳襤褸,看著盧俊義,伏地便哭。盧俊義抬眼看時,卻是浪子燕青,便問:“小乙,你怎地這般模樣?”燕青道:“這裡不是說話處。”盧俊義轉過土牆側首,細問緣故。燕青說道:“自從主人去後,不過半月,李固回來對娘子說:‘主人歸順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當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違拗,將一房私,盡行封了,趕出城外;更兼分付一應親戚相識: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個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來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飛不得別處去;因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這殘喘,在這裡候見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里來,可聽小乙言語,再回梁山泊去,別做個商議。若入城中,必中圈套!”盧俊義喝道:“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腦後無眼,怎知就裡?主人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娘子舊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門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盧俊義大怒,喝罵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誰不識得!量李固有幾顆頭,敢做恁勾當!莫不是你歹事來,今日到來反說明!我到家中問出虛實,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盧俊義一腳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來。奔到城內,逕入家中,只見大小主管都吃一驚。李固慌忙前來迎接,請到堂上,納頭便拜。盧俊義便問:“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賈氏從屏風后哭將出來。
盧俊義說道:“娘子見了,且說燕青小乙怎地來?”賈氏道:“丈夫且休問,端的一言難盡!辛苦風霜,待歇息定了卻說。”盧俊義心中疑慮,定死要問燕青來歷。李固便道:“主人且請換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那時訴說不遲。”一邊安排飯食與盧員外吃。方才舉著,只聽得前門門喊聲齊起,二三百個做公的搶將入來,盧俊義驚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綁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司來。其時梁中書正在公廳,左右兩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個,把盧俊義拿到當面。李固和賈氏也跪在側邊。廳上樑中書大喝道:“你這廝是北京本處良民,如何卻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來裡勾外連,要打北京!今被擒來,有何理說?”盧俊義道:“小人一時愚蠢,被梁山泊吳用,假做賣卜先生來家,口出訛言,煽惑良心,掇賺到梁山泊,軟監了兩個多月。今日幸得脫身歸家,並無歹意,望恩相明鏡。”梁中書喝道:“如何說得過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許多時?見放著你的妻子並李固告狀出首,怎地是虛?”李固道:“主人既到這裡,招伏了罷。家中壁上見寫下藏頭反詩,便是老大的證見。不必多說。”賈氏道:“不是我們要害你,只怕你連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誅!’”盧俊義跪在廳下,叫起屈來。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難滅,是假難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賈氏道:“丈夫,虛事難入公門,實事難以抵對。你若做出事來,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無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數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錢。張孔目上廳稟道:“這個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書道:“說得是!”喝叫一聲:“打!”左右公人把盧俊義捆翻在地,不繇分說,打得皮開綻,鮮血迸流,昏暈去了三四次。盧俊義打熬不過,仰天嘆道:“果然命中合當橫死!我今屈招了罷!”張孔目當下取了招狀,討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釘了,押去大牢里監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忍見。當日推入牢門,押到庭心內,跪在面前,獄子炕上坐著。那個兩院押牢節級兼充行刑劊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為他手段高強,人呼他為“鐵臂”。旁邊立著這個嫡親兄弟小押獄,生來愛帶一枝花,河北人順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慶。
那人拄著一條水火棍,立在哥哥側邊。蔡福道:“你且把這個死囚帶在那一間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來。”蔡慶把盧俊義且帶去了。蔡福起身,出離牢門來,只見司前牆下轉過一個人來,手裡提著飯罐,滿面掛淚。蔡福認得是浪子燕青。
蔡福問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淚如拋珠撒豆,告道:“節級哥哥!可憐見小的主人盧俊義員外吃屈官司,又無送飯的錢財!小人城外叫化得這半罐子飯,權與主人充飢!節級哥哥,怎地做個方便”說不了,氣早咽在,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飯把與他吃。”燕青拜謝了,自進牢里去送飯。蔡福行過州橋來,只見一個茶博士,叫住唱喏道:“節級,有個客人在小人茶房內樓上,專等節級說話。”蔡福來到樓下看時,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禮罷,蔡福道:“主管有何見教?”李固道:“奸不廝瞞,俏不廝欺;小人的事都在節級肚裡。今夜晚間只要光前絕後。無甚孝順,五十兩蒜條金在此,送與節級。廳上官吏,小人自去打點。”蔡福笑道:“你不見正廳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蒼難欺?’你那瞞心昧己勾當,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謀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兩金子與我,結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馬,我吃不得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節級嫌少,小人再添五十兩。”蔡福道:“李主管,你‘割貓兒尾,拌貓兒飯!’北京有名恁地一個盧員外,只值得這一百兩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也不是我詐你,只把五百兩金子與我!”李固便道:“金子在這裡,便都送與節級,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邊,起身道:“明日早來扛屍。”李固拜謝,歡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裡,卻才進門,只見一人揭起蘆簾,跟將入來,叫一聲:“蔡節級相見。”蔡福看時,但見那一個人生得十標緻,且是打扮整齊:身穿鴉翅青圓領,腰系羊指玉鬧妝;頭帶俊莪冠。足躡珍珠履。那人進得門,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禮,便問:“官人高姓?有何見教?”那人道:“可借裡面說話。”蔡福便請入來一個商議閣里分賓坐下。那人開話道:“節級休要吃驚;在下便是滄州橫海郡人氏,姓柴,名進,大周皇帝嫡派子孫,綽號子鏇風的便是。只因好義疏財,結識天下好漢,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將令,差遣前來,打聽盧員外訊息。誰知被贓官污吏,淫婦姦夫,通情陷害,監在死囚牢里,一命懸絲,盡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來到宅告知:若是留得盧員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兒差錯,兵臨城下,將至濠邊,無賢無愚,無老無幼,打破城池,盡皆斬首!久聞足下是個仗義全忠的好漢,無物相送,今將一千兩黃金薄禮在此。倘若要捉柴進,就此便請繩索,誓不皺眉。”蔡福聽罷,嚇得一身冷汗,半晌答應不得。柴進起身道:“好漢做事,休要躊躇,便請一決。”蔡福道:“且請壯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進便拜道:“既蒙語諾,當報大恩。”出門喚個從人,取出黃金,遞與蔡福,唱個喏便走。外面從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個不會走的!
蔡福得了這個訊息,擺撥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項的事,卻對兄弟說一遍。蔡慶道:“哥哥生平最斷決,量這些小事,有何難哉?常言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既然有一千兩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書,張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賄賂,必然周全盧俊義性命。葫蘆提配將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漢,俺們幹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這一論正合我意。你且把盧員外安頓好處,早晚把此好酒食將息他,傳個訊息與他。”蔡福,蔡慶兩個議定了,暗地裡把金子買上告下,關節己定。次日,李固不見動靜,前來蔡福家催併。蔡慶回說:“我們正要下手結果他,中書相公不肯,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囑付下來,我這裡何難?”李固隨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間過錢人去囑託,梁中書道:“這是押獄節級的勾當,難道教我下手?過一兩日,教他自死。”兩下里廝推。張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裡又打關節,教極輕發落。張孔目將了文案來稟,梁中書道:“這事如何決斷?”張孔目道:“小吏看來,盧俊義雖有原告,卻無實跡;雖是在梁山泊住了許多時,這個是扶同詿誤,難同真犯。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書道:“孔目見得極明,正與下官相合。”隨喚蔡福牢中取出盧俊義來,就當廳除了長枷;讀了招狀文案,決了四十脊杖,換一具二十斤鐵葉盤頭枷,就廳前釘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門島。
原來這董超,薛霸自從開封府做公人,押解林衝去滄州,路上害不得林沖,回來被高太尉尋事剌配北京。梁中書因見他兩個能幹,就留在留守司勾當。今日又差他兩個監押盧俊義。當下董超,薛霸領了公文,帶了盧員外離了州衙,把盧俊義監在使臣房里,各自歸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來請兩個防送公人說話。董超,薛霸到得那裡酒店內,李固接著,請閣兒里坐下,一面鋪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罷,李固開言說道:“實不相瞞,盧員外是我讎家。今配去沙門島,路途遙遠,他又沒一文,教你兩個空費了盤纏。急待回來,也待三四個月。我沒甚的相送,兩錠大銀,權為壓手。多隻兩程,少無數里,就便的去處,結果了他性命,揭取臉上金印回來表證,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兩蒜條金與你。你們只動得一張文書;留守司房裡,我自理會。”董超,薛霸兩個相視。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這李官人,有名一個好男子,我便也把件事結識了他,若有急難之處,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義的人,慢慢地報答你兩個。”
董超,薛霸收了銀子,相別歸家,收拾包裹,連夜起身。盧俊義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瘡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罷!”薛霸罵道:“你便閉了鳥嘴!老爺自晦氣,撞著你這窮神!沙門島往回六千里有餘,費多少盤纏!你又沒一文,教我們如何擺布!”盧俊義訴道:“念小人負屈含冤,上下看視則個!”董超罵道:“你這財主們,閒常一毛不拔;今日天開眼,報應得快!你不要怨悵,我們相幫你走。”盧俊義忍氣吞聲,只得走動。行出東門,董超,薛霸把衣包,雨傘,都掛在盧員外枷頭上,兩個一路上做好做惡,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約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個村鎮,尋覓客店安歇。當時小二哥引到後面房裡,安放了包里。薛霸說道:“老爺們苦殺,是個公人,那裡倒來伏侍罪人?你若要吃飯,快去燒火!”盧俊義只得帶著枷來到廚下,問小二哥討了個草柴,縛做一塊,來灶前燒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飯,洗刷碗盞。盧俊義是財主出身,這般事卻不會做,草柴火把又濕,又燒不著,一齊滅了;甫能盡力一吹,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吶吶的罵。做得飯熟,兩個都盛去了,盧俊義並不敢討吃。兩個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殘湯冷飯,與盧俊義吃了。薛霸又不住聲罵了一回,吃了晚飯,又叫盧俊義去燒腳湯。等得湯滾,盧俊義方敢去房裡坐地。兩個自洗了腳,掇一盆百煎滾湯賺盧俊義洗腳。方才脫得草鞋,被薛霸扯兩條腿納在滾湯里,大痛難禁。薛霸道:“老爺伏侍你,顛倒做嘴臉!”兩個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條鐵索將盧員外鎖在房門背後。聲喚到四更,兩個公人起來,叫小二哥做飯,自吃飽了,收拾包裹要行。盧俊義看腳時,都是燎漿泡,點地不得。當日秋雨紛紛,路上又滑,盧俊義一步一顛,薛霸執起水火棍,攔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勸,一路上埋冤叫苦。離了村店,約行了十餘里,到一座大林。
盧俊義道:“小人其實走不動了,可憐見權歇一歇!”兩個做公帶入林子裡,正是東方漸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兩個起得早了,好生因倦;欲要就林子裡睡一睡,只怕你走了。”盧俊義道:“小人插翅也飛不去!”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兒,且等老爺縛一縛!”腰間解上麻索來,兜住盧俊義肚皮去那松樹上只一勒,反拽過腳來綁在樹上。薛霸對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來撞著;咳嗽為號。”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個。”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說罷,起水火棍,看著盧員外道:“你休怪我兩個:你家主管教我們路上結果你。便到沙門島也是死,不如及早打發了!你到陰司地府不要怨我們。明年今日是你周年!”盧俊義聽了,淚如雨下,低頭受死。薛霸兩隻手起水火棍望著盧員外腦門上劈將下來。
董超在外面,只聽得一聲撲地響,只道完事了,慌忙走入來看時,盧員外依舊縛在樹上;薛霸倒仰臥在樹下,水火棍撇在一邊。董超道:“卻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時,那裡扶得動,只見薛霸口裡出血,心窩裡露出三四寸長一枝小小箭桿,卻待要叫,只見東北角樹上,坐著一個人。聽得叫聲“著”!撇手響處,董超脖項上早中了一箭,兩腳蹬空,撲地也倒了。那人托地從樹上跳將下來,拔出解腕尖刀,割繩斷索,劈碎盤頭枷,就樹邊抱住盧員外放聲大哭。盧俊義閃眼看時,認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見麽?”燕青道:“小乙直從留守司前跟定這廝兩個到此。不想這廝果然來這林子裡下手。如今被小乙兩弩箭結果了,主人見麽?”盧俊義道:“雖然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了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裡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盧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心慌手亂,便踢開兩個死屍,帶著弓,插了腰刀,執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便走;十到十數里,早馱不動,見了個小小村店,入到裡面,尋房住下;叫做飯來,權且充飢。兩個暫時安歇這裡。
卻說過往的看見林子裡射死兩個公人在彼,近處社長報與里正得知,卻來大名府里首告,隨即差官下來檢驗,卻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復梁中書,著落大名府緝捕觀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來看了,“論這箭,眼見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遲!”
一二百做公的分頭去一到處貼了告示,說那兩個模樣,曉諭遠近村房道店,市鎮人家,挨捕捉。卻說盧俊義正在店房將息杖瘡,正走不動,只得在那裡且住。店小二聽得有殺人公事,無有一個不說;又見畫他兩個模樣,小二心疑,卻走去告本處社長:“我店裡有兩個人,好生腳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長轉報做公的去了。
卻說燕青為無下飯,拿了弓去近邊處尋幾個蟲蟻吃;卻待回來,只聽得滿村里發喊。燕青躲在樹林裡張時,看見一二百做公的,槍刀圍匝,把盧俊義縛在車子上,推將過去。燕青要搶出去時,又無軍器,只叫得苦;尋思道:“若不去梁山泊報與宋公明得知,叫他來救,卻不是我誤了主人性命?”當時取路。行了半夜,肚裡又飢,身邊又沒一文;走到一個土岡子上,叢叢雜雜,有些樹木,就林子裡睡到天明,心中憂悶,只聽得樹上喜鵲咕咕噪噪,尋思道:“若是射得下來,村坊人家討些水煮爆得熟,也得充飢。”走出林子外抬頭看時,那喜鵲朝著燕青噪。
燕青輕輕取出弓,暗暗問天買卦,望空祈禱,說道:“燕青只有這一枝箭了!若是救得主人性命,箭到,靈鵲墜空;若是主人命運合休,箭到,靈鵲飛去。”搭上箭,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弦響處,正中喜鵲後尾,帶了那枝箭直飛下岡子去。燕青大踏步趕下岡子去,不見喜鵲,卻見兩個人從前面走來:前頭的,帶頂豬嘴頭巾,腦後兩個金裹銀環,上穿香羅衫,腰系銷金膊,穿半膝軟襪麻鞋,提一條齊眉棍棒;後面的,白范陽遮塵笠子,茶褐攢線衫,腰系紅纏袋,腳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條短棒,跨口腰刀。這兩個來的人,正和燕青打個肩廝拍。燕青轉回身看一看,尋思:“我正沒盤纏,何不兩拳打倒他兩個,奪了包裹,卻好上梁山泊?”揣了弓,抽身回來。這兩個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上,把後面帶氈笠兒的後心一拳;撲地打倒。卻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卻被那漢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後面那漢子爬將起來,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門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漢!我死不妨,可憐無人報信!”那漢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問道:“你這廝報甚麽信?”燕青道:“你問我待怎地?”前面那漢把燕青一拖,卻露出手腕上花繡,慌忙問道:“你不是盧員外家甚麽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說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陰魂做一處!”便道:“我正是盧員外家浪子燕青!”二人見說,一齊看一看道:“早是不殺了你,原來正是燕小乙哥!你認得我兩個麽?我是梁山泊頭領病關索楊雄,他便是拚命三郎不秀。”楊雄道:“我兩個今奉哥哥將令,差往北京,打聽盧員外訊息。軍師與戴院長亦隨後下山,專候通報。”燕青聽得是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兩個說了。楊雄道:“既是如此說時,我和小乙哥哥上山寨報知哥哥,別做個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聽訊息,便來回報。”石秀道:“最好。”便取身邊燒餅乾肉與燕青吃,把包裹與燕青背了,跟著楊雄連夜上梁山泊來。
見了宋江,燕青把上項事備細說了遍。宋江大驚,便會眾頭領商議良策。且說石秀只帶自己隨身衣服,來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飯罷,入得城來,但見人人嗟嘆,個個傷情。石秀心疑,來到市心裡,問市戶人家時,只見一個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這北京有個盧員外,等地財主,因被梁山泊賊人擄掠前去,逃得回來,倒吃了一場屈官司,迭配沙門島,又不知怎地路人壞了兩個公人;昨夜來,今日午時三刻,解來這裡市曹上斬他!客人可看一看。”石秀聽罷,兜頭一杓冰水;急走到市曹,卻見一個酒樓,石秀便來酒樓上,臨街占個閣兒坐下。酒保前來問道:“客官,還是請人,還是獨自酌杯?”石秀睜著怪眼道:“大碗酒,大塊肉,只顧賣來,問甚麽鳥!”酒保倒吃了驚,打兩角酒,切一盤牛肉將來,石秀大碗大塊,吃了一回。坐不多時,只聽得樓下街上熱鬧,石秀便去樓窗外看時,只見家家閉戶,鋪鋪關門。酒保上樓來道:“客官醉也?樓下出人公事!快算了酒錢,別處去迴避!”石秀道:“我怕甚麽鳥!你快走下去,莫要地討老爺打!”酒保不敢做聲,下樓去了。不多時,只聽得街上鑼鼓喧天價來。石秀在樓窗外看時,十字路口,周回圍住法場,十數對刀棒劊子,前排後擁,把盧俊義綁押到樓前跪下。鐵臂蔡福拿著法刀;一枝花蔡慶扶著枷梢說道:“盧員外,你自精細著。不是我兄弟兩個救你不得,事做拙了。前面五聖堂里,我己安排上你的坐位了,你可以一塊去那裡領受。”說罷,人叢里一聲叫道:“午時三刻到了。”一邊開枷。蔡慶早住了頭,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當案孔目高聲讀罷犯由牌。眾人齊和一聲。樓上石秀只就一聲和里,掣出腰刀在手,應聲大叫:“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蔡福蔡慶撇了盧員外,扯了繩索先走。石秀樓上跳將下來,手舉鋼刀,殺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殺翻十數個;一隻手拖住盧俊義,投南便走。
原來這石秀不認得北京的路,便差盧俊義驚得呆了,越走不動。梁中書聽得報來,大驚,便點帳前頭目,引了人馬,分頭去把城門關上;差前後做公的圍將攏來。隨你好漢英雄,怎出高城峻壘?正是:分開陸地無牙爪,飛上青天久羽毛。畢竟盧員外同石秀當上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途經梁山,梁山果然早有安排,將盧俊義、李固一行劫持了。一上梁山,宋江立馬一番做作,率眾位大哥跪下,並請盧俊義加盟。盧俊義自然不肯,換任何人恐怕都不會願意,就好比美國的一個黑幫將比爾蓋茨劫到某個地方,請他加入黑幫當老大,比爾蓋茨怎會好好的首富不做去當什麼黑幫大哥,當然不會同意。吳用看盧俊義不肯就範,就又施一計,藉口請盧俊義多留幾天,讓李固帶著財物先回家。吳用私下則對李固說其實你們盧總早已經加入了梁山黑幫,是組織的二哥。從吳用這個說法來看,宋江、吳用對盧俊義進入梁山組織後的位子早有安排,就是二把手的位子,也就是吳用讓出自己現在的位置。接著吳用又一字一句地給李固解釋盧氏集團總部牆頭的藏頭詩,暗合“盧俊義反”。並告訴李固,你們盧總早就跟我們梁山有勾結,這一次就是來投奔的,本來你們這幾個傢伙都是要被宰掉的,不過我們梁山組織寬宏大量所以放你們一條生路。吳用的這個套路,與當年江州黃文炳前副市長向蔡九公子解釋宋江反詩的路數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宋江的反詩,的確是宋江自己寫的,而且也反映了宋江內心深處的秘密,而盧俊義的這首詩則完完全全是梁山自己設的一個套,跟盧俊義毫無關係。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樣一個讓盧俊義家破人亡甚至差點喪命的圈套,在梁山好漢們看來卻是理所應當,而黃文炳出於自己的責任心、對黨和國家的忠心,向政府舉報宋江的反詩卻是十惡不赦的小人行為。這樣的雙重標準恐怕是完全泯滅了正常的是非觀念。
李固下山後,梁山又拖了二個多月才放盧俊義下山。雖說這兩個多月梁山對盧俊義是一等一的招待,但盧俊義自己的感覺同人質差不了多少。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盧俊義也只能天天哀求梁山早日放他回去。梁山一放了盧俊義,他就星夜趕回大名府家中。不料李固已向政府舉報了盧俊義是黑幫成員、梁山的二當家之事,並夥同賈太太趕走了燕青謀奪了盧氏集團的產業。於是盧俊義一到家就給大名府的公安逮捕了。
李固的所作所為其實是人性的弱點造成的。試想身為盧氏集團的財務總監,盧氏集團的成功離不開李固的心血和功勞。他又是親耳聽到梁山重量級人物、軍師和現任第二把手吳用說,盧俊義其實是黑幫組織二哥,回家後又發現作為證據的反詩就在牆上。縱然中間有詐,但對李總監而言,總裁跟黑道勾結犯法而且證據確鑿,豈不正是自己取而代之的大好時機?恐怕就算明知有假也會當真的舉報。這機會等於是上天掉下來給李總監的,身為一個生意人,豈有不取之理?要自己奮鬥到盧俊義現在這個地步那得花多少年啊!所以李總監如果老老實實地坐等盧俊義回來反倒是怪事了。至於賈太太的反應更為合理,25歲養尊處優的豪門少奶奶從不知生活的艱辛,突然聽到隨老公出去的李總監說老公已經上了梁山成為黑幫二當家,而且牆上有反詩,證據確鑿。老公一晃兩個多月不見人影,集團的大權已落入李總監之手,平日裡李總監也不是個不懂風情之人,對自己又大獻殷勤,這時不依靠李總監還能靠著誰?所以賈太太跟了李固也是人之常情。照理說李固和賈太太的所為固然可恨,但對盧俊義來說最多是識人不明。大千世界這樣趨利避害的人有許許多多,再說是你盧俊義執意要去泰安州的,當初人家都是極力規勸的。要說錯首先錯在盧俊義自己,要說罪魁禍首則應該是吳用和梁山黑幫,而不應該是這兩個可憐人。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兩個可憐人不去舉報,難道處心積慮的梁山組織和吳用會就此罷休嗎?所以無齋主人對盧俊義只痛恨李固和賈氏,後來反而同吳用稱兄道弟感到很不可思議。沒有吳用的陷害,盧俊義何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應該說盧俊義的眼光和用人是有問題的,忠心耿耿的燕青告訴他實情,他卻不信,信任的李固卻是個白眼狼。有意思的是同樣是盧俊義的心腹,燕青就比李固忠心得多。這其實很正常,很多商戰片和黑幫電影中都有類似的描寫,其中對一把手或老大最忠心的往往不是集團的最重要的副手而是老大的司機、貼身保鏢之類的人物,而最重要的副手往往都有取而代之之心。看來這個現象早在水滸時代就有了。
回評
寫盧員外寧死不從數語,語語英雄員外。梁山泊有如此人,庶幾差強人意耳。俗本悉遭改竄,對之使人氣盡。寫宋江以“忠義”二字網羅員外,卻被兜頭一喝;既又以金銀一盤誘之,卻又被兜頭一喝。遂令老奸一生權術,此書全部關節,至此一齊都盡也。嗚呼!其才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固眾人之魁也;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如彼眾人者,固亦眾人之魁也。盧員外之坐第二把交椅,誠宜也。乃其才能不為權術之所網羅,而終亦不如能以權術網羅眾人者之更為奸雄。嗚呼!不雄不奸,不奸不雄。然則盧員外即欲得坐第一交椅,又豈可得哉!
讀俗本至小乙求乞,不勝筆墨疏略之疑。竊謂以彼其人,即何至無術自資,乃萬不得已而且出於求乞?既讀古本,而始流淚嘆息也。嗟乎!員外不知小乙,小乙自知員外。夫員外不知小乙,故不知小乙也。若小乙而既已知員外矣;既已知員外,則更不能不知員外;更不能不知員外,即又以何辭棄員外而之他乎?或曰:人之感恩,為相知也。相知之為言我知彼,彼亦知我也。今者小乙自知員外,員外初不能知小乙,然則小乙又何感於員外而必戀戀不棄此而之他?曰:是何言哉!是何言哉!夫我之知人,是我之生平一片之心也,非將以為好也;其人而為我所知,是必其人自有其人之異常耳,而非有所賴於我也。若我知人,而望人亦知我,我將以知為之釣乎?必人知我,而後我乃知人,我將以知為之報與?夫釣之與報,是皆市井之道;以市井之道,施於相知之間,此鄉黨自好者之所不為也。況於小乙知員外者,身為小乙則其知員外也易;員外不知小乙者,身為員外則其知小乙也難。然則小乙今日之不忍去員外者,無他,亦以求為可知而已矣。
大而後小乙知員外,員外亦知小乙:前乎此者為主僕,後乎此者為兄弟,誠有以也。夫而後天下後世無不知員外者,即無不知小乙;員外立天罡之首,小乙即居天罡之尾,洵非誣也。不然,而自恃其一身技巧,不難捨此遠去。嗟乎!自員外而外,茫茫天下,小乙不復知之矣。夫舍我心所最知之員外,而別事一不復可知之人,小乙而豬狗也者則出於此;小乙而非豬狗也,如之何其不至於求乞也?
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彼天下之人,又孰不以燕小乙哥為花拳繡腿、逢場笑樂之人乎哉!自我觀之,仆本恨人,蓋自有《水滸傳》至於今日,殆曾未有人得知燕小乙哥者也。李後主云:“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是燕小乙哥之為人也。
蔡福出得牢來,接連遇見三人,文勢層見迭出,使人應接不暇,固矣。
乃吾讀第一段燕青,不覺為之一哭失聲,哀哉!奴而受恩於主,所謂主猶父也;奴而深知其主,則是奴猶友也。天下豈有子之於父而忍不然,友之於友而得不然也與?哭竟,不免滿引一大白。又讀第二段李固,不覺為之怒發上指,有是哉!昔者主之生之,可謂至矣,盡矣;今之奴之殺之,亦復至矣,盡矣。古稱惡人,名曰“窮奇”,言窮極變態,非心所料,豈非此奴之謂與?
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頰,我欲殺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滿引一大白。再讀第三段柴進,不覺為之慷慨悲歌,增長義氣。悲哉!壯哉!盧員外死,三十五人何必獨生;盧員外生,三十五人何妨盡死。蓋不惟黃金千兩,同於草莽,實惟柴進一命,等於鴻毛。所謂不諾我,則請殺我,不能殺我,則請諾我,兩言決也。
感激之至,又不免滿引一大白。或曰:然則當子之讀是篇也,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是夜大寒,童子先唾,竟無處索酒,余未嘗引一白也。
最先上梁山者,林武師也;最後上梁山者,盧員外也。林武師,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盧員外,又是董超、薛霸之所押解也。其押解之文,乃至於不換一字者,非耐庵有江朗才盡之日,蓋特特為此,以銷一書之兩頭也。
董超、薛霸押解之文,林、盧兩傳可謂一字不換;獨至於寫燕青之箭,則與昔日寫魯達之杖,遂無纖毫絲粟相似,而又一樣爭奇,各自入妙也。才子之為才子,信矣!
薛霸手起棍落之時,險絕矣,卻得燕青一箭相救;乃相救不及一紙,而滿村發喊,槍刀圍匝,一二百人,又復擒盧員外而去。當是時,又將如之何?
為小乙者,勢不得不報梁山。乃無端行劫,反幾至於不免。於一幅之中,而一險初平,驟起一險,一險未定,又加一險,真絕世之奇筆也。
必燕青至梁山,而後梁山之救至,不惟慮燕青之遲,亦殊怪梁山之疏也。
燕青一路自上梁山,梁山一路自來打聽,則行路之人又多多矣,梁山之人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燕青,燕青如之何而知此人之為梁山之人也?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工良心苦而算至行劫之前倒插射鵲,才子之為才子,信也!
六日之內而殺宋江,不已險乎?六日之內殺宋江,而終亦得劫法場者,全賴吳用之見之早也。乃今獨於一日之內而殺盧俊義,此其勢於宋江為急,而又初無一人預為之地也。嗚呼!生平好奇,奇不望至此。生平好險,險不望至此,奇險至於如此之極,而終又得劫法場,才子之為才子,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