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病關索大鬧翠屏山, 拚命三火燒祝家店簡介
楊雄悔誤,與石秀到翠屏山殺了潘巧雲,和來古墳掘覓東西的鼓上蚤時遷一起,要去梁山泊。
三人來鄆州地面的祝家店吃酒,聽到店中小二哥介紹了祝家莊的情況。石秀討刀未遂,時遷又偷了報曉的雞來下酒,小二哥發現,叫出幾條大漢,被石秀、時遷打跑了。石秀放火燒了酒店,半路被莊客追趕,時遷被撓鉤拌倒擒拿了。楊雄、石秀在一酒店遇見曾被楊雄救過命的杜興。
正文
話說當下眾鄰舍結住王公,直到薊州府里首告。知府升廳。一行人跪下告道:“這老子挑著一擔糕粥,潑翻在地下。看時,有兩個死在粥里:一個是和尚,一個是頭陀。俱各身上不著一絲。頭陀身邊有刀一把。”老子告道:“老漢每日常賣糕粥糜營生,只是五更出來趕趁。今朝得起早了些個,和這鐵頭猴子只顧走,不看下面,一交絆翻,碗碟都打碎了。相公可憐!只見血淥淥的兩個死屍,又一驚!叫起鄰舍來,倒被扯住到官!望相公明鏡辦察!”
知府隨即取了供詞,行下公文,委當方里甲帶了忤作公人,押了鄰舍王公一乾公等,下來簡驗屍首,明白回報。眾人登場看檢已了,回州稟復知府:“被殺死僧人系報恩寺櫧黎裴如海。傍邊頭陀系是寺後胡道。和尚不穿一絲,身上三四道搠傷致命方死。胡道身邊見有兇刀一把。只見頂上有勒死傷痕一道,系是胡道掣刀搠死和尚,懼罪自行勒死。”知府叫拘本寺僧,鞫問緣故,俱各不知情繇。知府也沒個決斷。當案孔目稟道:“眼見得這和尚裸形赤體,必是和那頭陀乾甚么不公不法的事,互相殺死,不乾王公之事。鄰舍都教召保聽候;屍首著仰本寺住持,即備棺木盛殮,放在別處;立個互相殺死的文書便了。”知府道:“也說得是。”隨即發落了一干人等,不在話下。
前頭巷裡,那些好事的子弟做成一隻曲兒,唱道:
堪笑報恩和尚,撞著前生孽障;將善男瞞了,信女勾來,要他喜舍肉身,慈悲歡暢。怎極樂觀音方接引,蚤血盆地獄塑來出相?想‘色空空色,空色色空,’他全不記多心經上。到如今,徒弟度生回,連長老盤街巷。
若容得頭陀,頭陀容得,和合多僧,同房共住,未到得無常勾帳。只道目蓮救母上西天,從不見這賊禿為娘身喪!
後頭巷裡,也有幾個好事的子弟,聽得前頭巷裡唱著,不服氣,便也做只臨江仙唱出來賽他,道:
淫戒破時招殺報,因緣不爽分毫。本來面目忒蹊蹺:一絲真不掛,立地放屠刀!
大和尚今朝圓寂了,小和尚昨夜狂騷。頭陀刎頸見相交,為爭同穴死,誓願不相饒。
兩隻曲,條條巷都唱動了。那婦人聽得,目瞪口呆,不敢說,只是肚裡暗暗地叫苦。楊雄在薊州府里,有人告道殺死和尚頭陀,心裡早知了些個,尋思:“此一事準是石秀做出來的。我前日一時間錯怪了他。我今日閒些,且去尋他,問他個真實。”正走過州橋前來,只聽背後有人叫道:“哥哥,那裡去?”楊雄回過頭來,見是石秀,便道:“兄弟,我正沒尋你處。”石秀道:“哥哥,且來我下處,和你說話。”把楊雄引到客店裡小房內,說道:“哥哥,兄弟不說謊么?”楊雄道:“兄弟,你休怪我。是我一時之愚蠢,酒後失言,反被那婆娘猜破了,說兄弟許多不是。我今特來尋賢弟,負荊請罪。”石秀道:“哥哥,兄弟雖是個不才小人,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如何肯做別樣之事?怕哥哥日後中了奸計,因此來尋哥哥,有表記教哥哥看。”將出和尚頭陀的衣裳:“盡剝在此!”
楊雄看了,心頭火起,便道:“兄弟休怪。我今夜碎割了這賤人,出這口惡氣!”石秀笑道:“你又來了!你既是公門中勾當的人,如何不知法度?你又不曾拿得他真奸,如何殺得人?倘或是小弟胡說時,不錯殺了人?”楊雄道:“似此怎生罷休得?”石秀道:“哥哥,只依著兄弟的言語,教你做個好男子。”楊雄道:“賢弟,你怎地教我做個好男子?”石秀道:“此間東門外有一座翠屏山,好生僻靜。哥哥到明日,只說道:‘我多時不曾燒香,我今來和大嫂同去。’把那婦人賺將出來,就帶了迎兒同到山上。小弟先在那裡等候著,當頭對面,把這是非都對得明白了。哥哥那時寫與一紙休書,棄了這婦人,不是上著?”楊雄道:“兄弟何必說得?你身上清潔,我已知了。都是那婦人說謊!”石秀道:“不然;我也要哥哥知道他往來真實的事。”楊雄道:“既然兄弟如此高見,必然不差。我明日準定和那賤人來,你休要誤了。”石秀道:“小弟不來時,所言俱是虛謬。”
楊雄當下別了石秀,離了客店,且去府里辦事;至晚回家,並不提起,亦不說甚,只和每日一般;次日,天明起來,對那婦人說道:“我昨夜夢見神人怪我,說有舊願不曾還得。向日許下東門外岳廟裡那炷香願,未曾還得。今日我閒些,要去還了。須和你同去。”那婦人道:“你便去還了罷。要我去何用?”楊雄道:“這心愿是當初說親時許下的,必須要和你同去。”那婦人道:“既是恁地,我們早些吃了素飯,燒湯洗浴了去。”楊雄道:“我去買香紙,雇轎子。你便洗浴了,梳頭插帶了等。我就叫迎兒也去走一遭。”楊雄又來客店裡相約石秀:“飯罷便來,兄弟休失信。”石秀道:“哥哥,你若得來時,只教在半山里下了轎,你三個步行上來。我自在上面一個僻處等你。不要帶閒人上來。”
楊雄約了石秀,買了紙燭歸來,吃了早飯。那婦人不知有此事,只顧打扮的整整齊齊。迎兒也插帶了。轎夫扛轎子,早在門前伺候。楊雄道:“泰山看家,我和大嫂燒香了便回。”潘公道:“多燒香。早去早回。”那婦人上了轎子,迎兒跟著,楊雄也隨在後面。出得東門來,楊雄低低分付轎夫道:“與我上翠屏山去,我自多還你些轎錢。”不到兩個時辰,早來到翠屏山上。
原來這座翠屏山在薊州東門外二十里,都是人家的亂墳;上面一望,儘是青草白楊。並無屋舍寺院。當下楊雄把婦人到半山,叫轎夫歇下轎子,拔去管,搭起轎,叫那婦人出轎來。婦人問道:“怎地來這山里?”楊雄道:“你只顧且上去。轎夫,只在這裡等候,不要來,少刻一發打發你酒錢。”
轎夫道:“這個不妨,小人只在此間伺候便了。”楊雄引著那婦人並迎兒,三個人上了四五層山坡,只見石秀坐在上面。那婦人道:“香紙如何不將來?”楊雄道:“我自先使人將上去了。”將那婦人一引,引到一處古墓里。石秀便把包里腰刀棒都放在樹根前來,道:“嫂嫂拜揖。”那婦人連忙應道:“叔叔怎地也在這裡?”一頭說,一面肚裡吃了一驚。石秀道:“在此專等多時。”楊雄道:“你前日對我說道,叔叔多遍把言語調戲你,又將手摸著你胸前,問你有孕也未,今日這裡無人,你倆個對得明白。”那婦人道:“哎呀!過了的事,只顧說甚么?”石秀睜著眼道:“嫂嫂!你怎么說?”那婦人道:“叔叔,你沒事自把兒提做甚么?”
石秀道:“嫂嫂!嘻!”便打開包里,取出海渚黎並頭陀的衣服來,撤放地下,道:“你認得么?”那婦人看了,飛紅了臉,無言可對。石秀颼地掣出腰刀,便與楊雄說道:“此事只問迎兒!”楊雄便揪過那丫頭,跪在前面,喝道:“你這小賤人,快好好實說!如何在和尚房裡入奸,如何約會把香桌兒為號,如何教頭陀來敲木魚,實對我說,饒你這條性命!但瞞了一句,先把你剁做肉泥!”迎兒叫道:“官人!不乾我事,不要殺我。我說與你。”如何僧房中酒;如何上樓看佛牙;如何趕他下樓看潘公酒醒;第三日如何頭陀來後門化齋飯;如何教我取銅錢布施與他;如何娘子和他約定,但是官人當牢上宿,要我掇香桌兒放出後門外,便是暗號,頭陀來看了去報知和尚;如何海渚黎扮做俗人,帶頂頭巾入來,娘子扯去了露出光頭來;如何五更聽敲木魚響,要看開後門放他出去;如何娘子許我一副釧鐲,一套衣裳,我只得隨順了;如何往來已不止數十遭,後來便殺了,如何又與我幾件首飾,教我對官人說石叔叔把言語調戲一節,“這個我眼裡不曾見,因此不敢說。只此是實,並無虛謬。”
迎兒說罷,石秀便道:“哥哥,得知么?我般言語須不是兄弟教他如此說!請哥哥卻問嫂嫂備細緣繇!”楊雄揪過那婦人來,喝道:“賊賤人!丫頭已都招了,你便一些兒休賴,再把實情對我說,饒你這賤人一條性命!”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原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來結拜我父做乾爺;做好事日,如何先來下禮;我遞茶與他,如何只管看我笑;如何石叔叔出來了,連忙去了;如何我出去拈香,只管捱近身來;半夜如何到布前我的手,便教我還了願好;如何叫我是娘子,騙我看佛牙;如何求我圖個長便;何何教我反問你,便捻得石叔叔出去;如何定要我把迎兒也與他,說:不時我便不來了:一一都說了。
石秀道:“你怎地對哥哥倒說我來調戲你?”那婦人道:“前日他醉了罵我,我見他罵得蹺蹊,我只猜是叔叔看見破綻,說與他;也是前兩三夜,他先教道我如此說,這早晨把來支吾;實是叔叔並不曾恁地。”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然後我自伏侍他!”石秀便把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把迎兒的首飾也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么!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不是我!”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得。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釧首飾都拴在包里里了。
楊雄道:“兄弟,你且來,和你商量一個長便。如今一個姦夫,一個淫婦,都已殺了,只是我和你投那裡去安身?”石秀道:“兄弟自有個所在,請哥哥便行。”楊雄道:“是那裡去?”石秀道:“哥哥殺了人,兄弟又殺人,不去投梁山泊入伙,投那裡去?”楊雄道:“且住。我和你又不曾認得他那裡一個人,如何便肯收錄我們?”石秀道:“哥哥差矣。如今天下江湖上皆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誰不知道?放著我和你一身好武藝,愁甚不收留?”楊雄道:“凡事先難後易,免得後患。我卻不合是公人,只恐他疑心,不肯安著我們。”石秀道:“他不是押司出身?我教哥哥一發放心:前著,哥哥認義兄弟那一日,先在酒店裡和我酒的那兩人,一個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一個是錦豹子楊林。他與兄弟十兩一錠銀子,尚兀自在包里,因此可去投托他。”楊雄道:“既有這條門路,我去收拾了些盤纏便走。”石秀道:“哥哥,你也這般搭纏。倘或入城事發,如何脫身?放著包里里見有若干釵釧首飾,兄弟又有些銀兩,再有人同去也彀用了;何須又去取討?惹起是非來,如何解救?這事少時便發,不可遲滯,我們只好望山後走。”
石秀便背上包里,拿了棒;楊雄插了腰刀在身邊,提了朴刀。待要離古墓,只見松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叫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把人割了,卻去投奔梁山泊入伙!我聽得多時了!”楊雄,石秀看時,那人納頭便拜。楊雄認得。這人姓時,名遷,祖貫是高唐州人氏;流落在此,只一地裡做些飛檐走壁跳籬騙馬的勾當;曾在薊州府里官司,是楊雄救了;人都叫他做鼓上蚤。當時楊雄便問時遷:“你如何在這裡?”時遷道:“節級哥哥聽稟:小人近日沒甚道路,在這山里掘些古墳,覓兩分東西。因見哥哥在此行事,不敢出來衝撞。聽說去投梁山泊入伙,小人如今在此,只做得些偷雞盜狗的勾當,幾時是了?跟隨得二位哥哥上山去,不好?未知尊意肯帶挈小人否?”石秀道:“既是好漢中人物,他那裡如今招納壯士,那爭你一個?若如此說時,我們一同去。”時遷道:“小人認得小路去。”當下引了楊雄,石秀三個人自取小路下後山投梁山泊去了。
卻說這兩個轎夫在半山里等到紅日平西,不見三個下來;分付了,又不敢上去;挨不過了,不免信步尋上山來。只見一群老鴉成團打塊在古墓上。兩個轎夫上去看時,原來是老鴉奪那肚腸,以此聒噪。轎夫看了,著一驚,慌忙回家報與潘公,一同去薊州府里首告。知府隨即差委一員縣尉帶了忤作行人來翠屏山檢驗屍首。已了,回復知府,稟道:“檢得一婦人潘巧雲割在松樹邊;使女迎兒殺死在古墓下;墳邊遺下一堆婦人與和尚頭陀衣服。”知府聽了,想起前日海和尚頭陀的事,備細詢問潘公。那老子把這僧房酒醉一節和這石秀出去的緣由細說了一遍。知府道:“眼見得這婦人與和尚通姦。那女使頭陀做腳。想石秀那廝路見不平,殺死頭陀、和尚;楊雄這廝今日殺了婦人女使無疑。既是如此。只拿得楊雄,石秀,便知端的。”當即行移文書,捕獲楊雄,石秀。其餘轎夫等,各放回聽候。潘公自去買棺木,將屍首殯葬,不在話下。
再說楊雄,石秀,時遷,離了薊州地面,在路夜宿曉行,不則一日,行到鄆州地面;過得香林,早望見一座高山。不覺天色漸漸晚了,看見前面一所靠溪客店。三個人行到門首,店小二待關門,只見這三個人撞將入來。小二問道:“客人,來路遠,以此晚了?”時遷道:“我們今日走了一百里以上路程,因此到得晚了。”小二哥放他三個入來安歇,問道:“客人,不曾打火么?”時遷道:“我們自理會。”小二道:“今日沒客歇,有兩隻鍋乾淨,客人自用不妨。”時遷問道:“店裡有酒肉賣么?”小二道:“今日早起有些肉,都被近村人家買了去,只剩得一壺酒在這裡,並無下飯。”時遷道:“也罷;先借五升米來做飯,卻再理會。”小二哥取出米來與時遷,就起一鍋飯來。
石秀自在房中安頓行李。楊雄取出一隻釵兒,把與店小二,先回他這酒來,明日一發算帳。小二哥收了釵兒,便去裡面掇出那酒來開了,將一碟兒熟菜放在桌子上。時遷先提一桶湯來叫楊雄、石秀洗了手,一面篩酒來,就來請小二哥一處坐地吃酒;放下四隻大碗,斟下酒來。石秀看見店中檐下插著十數把好朴刀,問小二道:“你家店裡怎的有這軍器?”小二哥應道:“都是主人家留在這裡。”石秀道:“你家主人是甚么樣人?”小二道:“客人,你是江湖上走的人,如何不知我這裡的名字?前面那座高山便喚做獨龍山。山前有一座凜巍巍岡子便喚做獨龍岡。上面便是主人家住宅。這裡方圓三十里,喚做祝家莊;莊主太公祝朝奉有三個兒子,稱為‘祝氏三傑。’莊前莊後有五七百人家,都是佃戶。各家分下兩把朴刀與他。這裡喚作祝家店。常有數十個家人來店裡上宿,以此分下朴刀在這裡。”石秀道:“他分軍器在店裡何用?”小二道:“此間離梁山泊不遠,只恐他那裡里賊人來借糧,因此準備下。”石秀道:“與你些銀兩,回與我一把朴刀用,如何?”小二哥道:“這個使不得,器械上都編著字號。我小人動不得主人家的棍棒。我這主人法度不輕。”石秀道:“我自取笑你,你便慌。且只顧飲酒。”小二道:“小人飲不得了,先去歇了。客人自便,寬飲幾杯。”小二哥去了。
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么?”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裡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提出一隻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裡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去後面淨水,見這隻雞在籠里,尋思沒甚下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後面,就那裡撥得乾淨,燒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了,一面盛飯來。
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後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後面籠里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裡報曉的雞?”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隻雞來,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裡的那裡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鷂鷹撲去了?我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在籠里,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直幾個錢,賠了你便罷。”店小二道:“我的是報曉雞,店內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裡討野火!只我店裡不比別處客店: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請賞!”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么解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我去?”
小二叫一聲:“有賊!”只見店裡赤條條地走出三五個大漢來,逕奔楊雄,石秀來。被石秀手起,一拳一個,都打翻了。小二哥正待要叫,被時遷一拳打腫了臉,做聲不得。這幾個大漢都從後門走了。楊雄道:“兄弟,這們一定去報人來,我們快吃了飯走了罷。三個當下吃飽了,把包裹分開背了,穿上麻鞋跨了腰刀,各人去架子上揀了一條好朴刀。石秀道:“左右只是左右,不可放過了他!”便去前尋了把草,點個火,望裡面四下燒著。看那草房被風一煽,刮刮雜雜燒起來。那火頃刻間天也似般大。三個拽開腳步,望大路便走。
三個人行了兩個更次,只見前面後面火把不計其數;約有一二百人,發著喊,趕將來。石秀道:“且不要慌,我們且揀小路走。”楊雄道:“且住!一個來殺一個!兩個來殺一雙!待天色明朗即走!”說猶未了,四下里合攏來。楊雄當先,石秀在後,時遷在中,三個挺著朴刀來戰莊客。那伙人初時不知,輪著棒趕來,楊雄手起朴刀,早戳翻了五七個,前面的便走,後面的急待要退。石秀趕入去,又戳翻了六七人。四下里莊客見說殺傷了十數人,都是要性命的,思量不是頭,都退去了。三個得一步趕一步。正走之間,喊聲又起。枯草里舒出兩把撓來,正把時遷一撓搭住,拖入草窩裡去了。石秀急轉身來救時遷,背後又舒出兩把撓來,得楊雄眼快,便把朴刀一撥撥開,望草里便戳。都走了。
兩個見捉了時遷,怕深入重地,亦無心戀戰:“顧不得時遷了,且四下里尋路走罷。”見遠遠的火把亂明,小路又無叢林樹木,得有路便走,一直望東邊去了。眾莊客四下里趕不著,自救了帶傷的人去,將時遷背剪綁了,押送祝家莊來。
且說楊雄、石秀,走到天明,望見一座村落酒店。石秀道:“哥哥,前頭酒肆里買碗酒飯了去,就問路程。”兩個便望村店裡來,倚了朴刀坐下,叫酒保取些來,就做些飯。酒保一面下菜蔬,燙將酒來。方欲待,只見外面一個大漢走入來,生得臉方腮,眼鮮耳大,貌醜形,穿一領茶褐衫,戴一頂萬字頭巾,系一條白絹搭膊下面穿一雙油膀靴叫道:“大官人教你們挑了擔來莊上納。”店主人連忙應道:“裝了擔,少刻便送到莊上。那人分付了,便轉身;又說道:“快挑來!”待出門,正從楊雄,石秀前面過。楊雄認得他。便叫一聲“小郎,你如何在這裡,不看我一看?”那人迴轉頭來看了一看,也認得,便叫道:“恩人如何來到這裡?”望著楊雄便拜。不是楊雄撞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莊盟誓成虛謬,眾虎咆哮起禍殃。畢竟楊雄,石秀,遇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三打祝家莊”是梁山發動的第一次侵略戰爭,也是梁山走向強盛的標誌。古今中外的歷史都證明:唯有擴張方會帶來勢力、威懾力和影響力,才可以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強大。反過來,強大之後會帶來更確實更廣泛的勢力、威懾力和影響力,令四方敬畏歸心。這是一種良性循環。當然了,擴張並不僅僅局限于軍事侵略或武力掠奪,經濟、文化、制度、觀念方面的擴張滲透有時候或許更為重要,也更有價值。不過,後者的擴張往往要依仗前者作基礎和支撐,因為後者是長線意義上的收穫,前者才是不可缺少的籌碼。愷撒的羅馬帝國,拿破崙的法蘭西王朝,彼得大帝的沙俄霸權,連同那號稱“日不落”的大不列顛王國,無不是刀劍槍炮造就的。一個現成的例子就是當下的米國,倘若老米們也韜光養晦,關起門來一心搞建設,不願意出頭充當維持世界秩序的活雷鋒,頂多是另一個加拿大或瑞士而已。安能獨坐“球長”這一頭把交椅,掌控遊戲規則,分配各家蛋糕配額,且獨占最大的那一塊?有人不服是不是?布先生說話了,那就“BringsomebodytoJustice”。
梁山攻打祝家莊,其實並沒有甚么道義上的充足理由,因為時遷偷雞在前,石秀燒店在後,那原本就是三個意欲投奔梁山的亡命者惹出來的禍,這一點晁蓋看得很明白,“俺梁山泊好漢自從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恩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打銳氣……這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不過晁蓋之見僅僅是一般意義上的簡單是非判斷和名譽感,力主入侵的宋江見解明顯高明的多,“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伙。”前兩條理由是擴大影響和威名,是政治意義上的,後兩條涉及經濟和實力上的獲得利益。說到長遠戰略眼光,晁蓋比宋江確實差很多。
梁山勢力初成,自然比不得米國,那祝家莊雖是個“流氓政權”,卻也不是伊拉克,故不存在一邊倒的戰局。雙方的實力大體而言是旗鼓相當的,或至少也是六四開。再把地利考慮進去的話,則完全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若李應不曾與祝家莊翻臉,祝、李、扈三家合力就更有一拼了。所以梁山雖然前後共出動了超過七千兵力,仍不免損兵折將,陷入進退不得的苦戰中,和後來108將聚齊的全盛時期兩贏童貫,三敗高太尉的用兵自如,遊刃有餘簡直有天壤之別。若不是湊巧孫立孫新等人來投,讓吳用有機會使用裡應外合之計,在祝家莊內安置下了第五縱隊,勝敗還著實難以預計。這實在是天佑梁山,戰爭的天平因為一件本來全不相干的事件發生而忽然傾斜了。按軍師的話,“這個祝家莊也是合當天敗”。
三打祝家莊的艱苦和曲折是梁山為今後的強盛付的學費,可也叫做成長的代價。強大是打出來的,不經血火之洗禮和考驗,不會有真正的強大,耽於舒適安樂,滿足於現狀是沒有前途的。如王倫那樣,遲早一天會被官府連根拔起,如秋風掃落葉般剿滅。即使無心作長期對抗,想歸順朝廷,回歸主流社會,若無法贏得對方的正視和敬畏,恐怕也不得其門而入。首先你得有資格和官方對峙乃至分庭抗禮,成為對方視作不容輕視的談判對手。人道主義者和平主義者往往無條件反對一切形式的暴力,但和平或人道沒有劍作支撐,沒有強大的實力作後盾,根本就是無從談起的。這個世界從來就是這么現實,你不認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