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
簡介
七星聚義,在黃泥岡東十里路的安樂村白勝處安身。
梁中書要楊志送寶,楊志不要大張旗鼓,而要扮做客商。並要老都管、兩個虞候都聽他的,不要在路上鬧彆扭。一行十五人,出北京城,取大路往東京進發。
正是五六月天氣,酷熱難行,軍漢倒地。七個好漢裝做販棗子的小本經紀人,白勝裝做賣酒的,八人使計用蒙汗藥藥倒眾軍漢,老都管,老虞候。
楊志喝得少,起得早,要跳岡自盡。
正文
當時公孫勝正在閣兒里對晁蓋說這北京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只見一個人從外面搶將入來揪住公孫勝,道:“你好大膽!卻才商議的事,我都知了也!”那人卻是智多星吳學究。晁蓋笑道:“教授休取笑,且請相見。”兩個敘禮罷,吳用道:“江湖上久聞人說入雲龍公孫勝一清大名,不期今日此處得會。”
晁蓋道:“這位秀士先生便是智多星吳學究。”公孫勝道:“吾聞江湖上人多曾說加亮先生大名。豈知緣法卻在保正莊上得會。只是保正疏財仗義,以此天下豪傑都投門下。”晁蓋道:“再有幾個相識在裡面,一發請進後堂深處相見。”三個人入到裡面,就與劉唐,三阮,都相見了。眾人道:“今日此一會應非偶然,須請保正哥哥正面而坐。”晁蓋道:“量小子是個窮主人,怎敢占上!”吳用道:“保正哥哥年長。依著小生,且請坐了。”晁蓋只得坐了第一位。吳用坐了第二位。公孫勝坐了第三位。劉唐坐了第四位。阮小二坐了第五位。阮小五坐了第六位。阮小七坐了第七位。卻才聚義飲酒,重整杯盤,再備酒肴,眾人飲酌。
吳用道:“保正夢見北斗七星墜在屋脊上,今日我等七人聚義舉事,豈不應天垂象?此一套富貴,唾手而取。前日所說央劉兄去探聽路程從那裡來,今日天晚,來早便請登程。”公孫勝道:“這一事不須去了。貧道已打聽知他來的路數了,只是黃泥岡大路上來。”晁蓋道:“黃泥岡東十里路,地名安槳村,有一個閒漢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曾來投奔我,我曾齎助他盤纏。”吳用道:“北斗上白光莫不是應在這人?自有用他處。”劉唐道:“此處黃泥岡較遠,何處可以容身?”吳用道:“只這個白勝家,便是我們安身處。——亦還要用了白勝。”晁蓋道:“吳先生,我等還是軟取?卻是硬取?”吳用笑道:“我已安排定了圈套,只看他來的光景;力則力取,智則智取。我有一條計策,不知中你們意否?如此如此。”晁蓋聽了大喜,顛著腳,道:“好妙計!不枉了稱你做智多星!果然賽過諸葛亮!好計策!”吳用道:“休得再提。常言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只可你知我知。”晁蓋便道:“阮家三兄且請回歸,至期來小莊聚會。吳先生依舊自去教學。公孫先生並劉唐只在敝莊權住。”當日飲酒至晚,各自去客房裡歇息。
次日五更起來,安排早飯吃了,晁蓋取出三十兩花銀送與阮家三兄弟,道:“權表薄意,切勿推卻。”
三阮那裡肯受。吳用道:“朋友之意,不可相阻。”三阮方才受了銀兩。一齊送出莊外來。吳用附耳低言道:“這般這般,至期不可有誤。”三阮相別了,自回石碣村去。晁蓋留住公孫勝,劉唐在莊上。吳學究常來議事。
話休絮煩。卻說北京大名府梁中書,收買了十萬貫慶賀生辰禮物完備,選日差人起程。當下一日在後堂坐下,只見蔡夫人問道:“相公,生辰綱幾時起程?”梁中書道:“禮物都已完備,明後日便可起身,只是一件事在躊躇未決。”蔡夫人道:“有甚事躊躇未決?”梁中書道:“上年費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東京去,只因用人不著,半路被賊人劫將去了,至今未獲;今年帳前眼見得又沒個了事的人送去,在此躊躇未決。”蔡夫人指著階下,道:“你常說這個人十分了得,何不著他委紙領狀送去走一遭?不致失誤。”
梁中書看階下那人時,卻是青面獸楊志。梁中書大喜,隨即喚楊志上廳,說道:“我正忘了你。你若與我送生辰綱去,我自有抬舉你處。”楊志叉手向前,稟道:“恩相差遣,不敢不依。只不知怎地打點?幾時起身?”梁中書道:“著落大名府差十輛太平車子;帳前十個廂禁軍,監押著車;每輛上各插一把黃旗,上寫著‘獻賀太師生辰綱’每輛車子,再使個軍健跟著。三日內便要起身去。”楊志道:“非是小人推託。其實去不得。乞鈞旨別差英雄精細的人去。”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這獻生辰綱的札子內另修一封書在中間,太師跟前重重保你,受道勒令回來。如何倒生支詞,推辭不去?”楊志道:“恩相在上,小人也曾聽得上年已被賊人劫去了,至今未獲。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便兼單身客人,亦不敢獨自經過。他知道是金銀寶物,如何不來搶劫!枉結果了性命!以此去不得。”梁中書道:“恁地時多著軍校防護送去便了。”楊志道:“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的。”梁中書道:“你這般地說時,生辰綱不要送去了?”楊志又稟道:“若依小人一件事,便敢送去。”梁中書道:“我既委在你身上,如何不依?你說!”楊志道:“若依小人說時,並不要車子,把禮物都裝做十餘條擔子,只做客人的打扮;行貨也點十個壯健的廂禁軍,卻裝做腳夫挑著;只消一個人和小人去,卻打扮做客人,悄悄連夜上東京交付,恁地時方好。”梁中書道:“你甚說得是。我寫書呈,重重保你,受道誥命回來。”楊志道:“深謝恩相抬舉。”當日便叫楊志一面打拴擔腳,一面選揀軍人。
次日,叫楊志來廳前伺候,梁中書出廳來問道:“楊志,你幾時起身?”楊志稟道:“告覆恩相,只在明早準行,就委領狀。”梁中書道:“夫人也有一擔禮物,另送與府中寶眷,也要你領。怕你不知頭路,特地再教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和你一同去。”楊志告道:“恩相,楊志去不得了。”梁中書道:“禮物都己拴縛完備,如何又去不得?”楊志稟道:“此十擔禮物都在小人身上,和他眾人都由楊志,要早行便早行,要晚行便晚行,要住便住,要歇便歇,亦依楊志提調;如今又叫老都管並虞候和小人去,他是夫人行的人,又是太師府門下公,倘或路上與小人彆拗起來,楊志如何敢和他爭執得?若誤了大事時,楊志那其間如何分說?”梁中書道:“這個也容易,我叫他三個都聽你提調便了。”楊志答道:“若是如此稟過,小人情願便委領狀。倘有疏失,甘當重罪。”梁中書大喜道:“我也不枉了抬舉你!真有見識!”隨即喚老謝都管並兩個虞候出來,當廳分付,道:“楊志提轄情願委了一紙領狀監押生辰綱——十一擔金珠寶貝——赴京太師府交割。這干係都在他身上,你三人和他做伴去,一路上,早起,晚行,住,歇,都要聽他言語,不可和他彆拗。夫人處分付的勾當,你三人自理會。小心在意,早去早回,休教有失。”老都管一一都應了。
當日楊志領了,次日早起五更,在府里把擔仗都擺在廳前。老都管和兩個虞候又將一小擔財帛,共十一擔,揀了十一個壯健的廂禁軍,都做腳夫打份。楊志戴上涼笠兒,穿著青紗衫子,系了纏帶行履麻鞋,跨口腰刀,提條朴刀。老都管也打扮做個客人模樣。兩個虞候假裝做跟的伴當。各人都拿了條朴刀,又帶幾根藤條。梁中書付與了信札書呈。一行人都吃得飽了,在廳上拜辭了。梁中書看軍人擔仗起程。楊志和謝都管兩個虞候監押著,一行共是十五人,離了梁府,出得北京城門,取大路投東京進發。
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雖是晴明得好,只是酷熱難行。這一行人要取六月十五日生辰,只得路上行。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五七日後,人家漸少,行路又稀,一站站都是山路。楊志卻要辰牌起身,申時便歇。那十一個廂禁軍,擔子又重,無有一個稍輕,天氣熱了,行不得;見著林子便要去歇息。楊志趕著催促要行,如若停住,輕則痛罵,重則藤條便打,逼趕要行。兩個虞候雖只背些包里行李,也氣喘了行不上。楊志便嗔道:“你兩個好不曉事!這干係須是俺的!你們不替洒家打這夫子,卻在背後也慢慢地挨!這路上不是耍處!”那虞候道:“不是我兩個要慢走,其實熱了行不動,因此落後。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恁地正熱里要行,正是好歹不均勻!”楊志道:“你這般說話,卻似放屁!前日行的須是好地面;如今正是尷尬去處,若不日裡趕過去,誰敢五更半夜走?”兩個虞候口裡不言,肚中尋思:“這廝不直得便罵人!”楊志提了朴刀,拿著藤條,自去趕那擔子。
兩個虞候坐在柳陰樹下等得老都管來;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會做大!”老都管道:“須是相公當面分付道:‘休要和他彆拗,’因此我不做聲。這兩日也看他不得。權且耐他。”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老都管又道:“且耐他一耐。”當日行到申牌時分,尋得一個客店裡歇了。那十一個廂禁軍兩汗通流,都嘆氣吹噓,對老都管說道:“我們不幸做了軍健!情知道被差出來。這般火似熱的天氣,又挑著重擔;這兩日又不揀早涼行,動不動老大藤條打來;都是一般父母皮肉,我們直恁地苦!”老都管道:“你們不要怨悵,巴到東京時,我自賞你。”那眾軍漢道:“若是似都管看待我們時,並不敢怨悵。”又過了一夜。
次日,天色未明,眾人起來,都要乖涼起身去。楊志跳起來,喝道:“那裡去!且睡了!卻理會!”
眾軍漢道:“趁早不走,日裡熱時走不得,卻打我們!”楊志大罵道:“你們省得甚么!”拿了藤條要打。
眾軍忍氣吞聲,只得睡了。當日直到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飯走。一路上趕打著,不許投涼處歇。
那十一個廂禁軍口裡喃喃吶吶地怨悵;兩個虞候在老都管面前絮絮聒聒地搬口,老都管聽了,也不著意,心內自惱他。
話休絮煩。似此行了十四五日,那十四個人沒一個不怨悵楊志。當日客店裡辰牌時分慢慢地打火吃了早飯行,正是六月初四日時節,天氣未及晌午,一輪紅日當天,沒半點雲彩,其日十分大熱,當日行的路都是山僻崎嶇小徑,南山北嶺,卻監著那十一個軍漢。約行了二十餘里路程,那軍人們思量要去柳陰樹下歇涼,被楊志拿著藤條打將來,喝道:“快走!教你早歇!”眾軍人看那天時,四下里無半點雲彩,其實那熱不可當。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眾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著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著那土岡子。一行十五人奔土岡子來,歇下擔仗,十四人都去松林樹下睡倒了。
楊志說道:“苦也!這裡是甚么去處,你們卻在這裡歇涼!起來快走!”眾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也是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只見兩個虞候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下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裡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裡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裡停腳!”兩個虞候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眾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
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裡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么去處。敢在此歇涼!”
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眾人先走。”楊志拿著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吃他二十棍!”眾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著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
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慪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又打去。
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里做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淺,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
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裡人,生長在相府里,那裡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
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
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
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里影著一個人在那裡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么,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里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趕來看時,只見松林里一字兒擺著七輛江州車兒;六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裡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著一條朴刀。見楊志趕入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么人?”
那七人道:“你是甚么人?”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裡有錢與你!”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裡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裡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務,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裡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才見你們窺望,惟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
老都管坐著,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別了臉對眾軍道:“似你方才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俺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此走。”眾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著一付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那漢子口裡唱著,走上岡子來松林裡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眾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里是什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眾軍道:“挑往那裡去?”那漢子道:“挑出村里賣。”眾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眾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吃?也解暑氣。”正在那裡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么?”眾軍道:“買碗酒吃。”楊志調過朴刀桿便打,罵道:“你們不得洒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吃,好大膽!”眾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吃,乾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得甚么!到來只顧吃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著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吃,——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里那伙販棗子的客人提著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么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個酒過岡子村里賣,熱了在此歇涼。他眾人要問我買些吃,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里有甚么蒙汗藥,你道好笑么?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呸!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吃。”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里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么要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吃。”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么要緊?我們自有瓢在這裡。”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
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著舀那酒吃,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吃。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里便去,那漢趕將去。
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里走將出來,手裡拿一個瓢,便來桶里舀了一瓢。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里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裡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羅噪!”
那對過眾軍漢見了,心內癢起來,都待要吃。數中一個看著老都管道:“老爺爺,與我們說一聲!那賣棗子的客人買他一桶吃了,我們胡亂也買他這桶吃,潤一潤喉也好,其實熱渴了,沒奈何;這裡岡子上又沒討水吃處。老爺方便!”
老都管見眾軍所說,自心裡也要吃得些,竟來對楊志說:“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吃些避暑氣。岡子上端的沒處討水吃。”楊志尋思道:“俺在遠遠處望這廝們都買他的酒吃了;那桶里當面也見吃了半瓢,想是好的。打了他們半日,胡亂容他買碗吃罷。”楊志道:“既然老都管說了,教這廝們買吃了,便起身。”眾軍健聽這話,湊了五貫足錢,來買酒吃。那賣酒的漢子道:“不賣了!不賣了!這酒里有蒙汗藥在裡頭!”眾軍陪著笑,說道:“大哥,直得便還言語?”那漢道:“不賣了!休纏!”這販棗子的客人勸道:“你這個鳥漢子!他也說得差了,你也忒認真,連累我們也吃你說了幾聲。須不關他眾人之事,胡亂賣與他眾人吃些。”那漢道:“沒事討別人疑心做甚么?”這販棗子客人把那賣酒的漢子推開一邊,只顧將這桶酒提與眾軍去吃。那軍漢開了桶蓋,無甚舀吃,陪個小心,問客人借這椰瓢用一用。眾客人道:“就送這幾個棗子與你們過酒。”眾軍謝道:“甚么道理!”客人道:“休要相謝。都一般客人。何爭在這百十個棗子上?”眾軍謝了。先兜兩瓢,叫老都管吃一瓢,楊提轄吃一瓢。楊志那裡肯吃。老都管自先吃了一瓢。兩個虞候各吃一瓢。眾軍漢一發上。那桶酒登時吃盡了。
楊志見眾人吃了無事,自本不吃,一者天氣甚么熱,二乃口渴難煞,拿起來,只吃了一半,棗子分幾個吃了。
那賣酒的漢子說道:“這桶酒被那客人饒了一瓢吃了,少了你些酒,我今饒了你眾人半貫錢罷。”眾軍漢湊出錢來還他。那漢子收了錢,挑了空桶,依然唱著山歌,自下岡子去了。那七個販棗子的客人立在松樹傍邊,指著這一十五人,說道:“倒也!倒也!”只見這十五個人,頭重腳輕,一個個面面廝覷,都軟倒了。那七個客人從松樹林裡推出這七輛江州車兒,把車子上棗子都丟在地上,將這十一擔金珠寶貝都裝在車子內,遮蓋好了,叫聲“聒噪”,一直望黃泥岡下推去了。楊志口裡只是叫苦,軟了身體,掙扎不起,十五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
我且問你∶這七人端的是誰?不是別人,原來正是晁蓋,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這七個。
卻才那個挑酒的漢子便是白日鼠白勝。
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里取出藥來,抖在瓢里,只做走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里: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原來楊志吃得酒少,便醒得快;爬將起來,兀自捉腳不住;看那十四個人時,口角流涎,都動不得。楊志憤悶道:“不爭你把了生辰綱去,教俺如何回去見梁中書,這紙領狀須繳不得。”——就扯破。——“如今閃得俺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待走那裡去?不如就這岡子上尋個死處!”撩衣破步,望著黃泥岡下便跳。
正是∶斷送落花三月雨,摧殘楊柳九秋霜。畢竟楊志在黃泥岡上尋死,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小說轉到山東濟州鄆城縣.地方換了,人也多了起來,情節也熱鬧了起來。梁山好漢最大的一撥力量開始登台表演。而這些人的出現都迎著晁蓋的夢而來,都為著一筆十萬貫的巨大的財富而來。為了這個財富,有了一個北斗七星的夢,也便有了七個好漢的首次小聚義。
首先出場的是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兩個都頭去例行公事做巡查。朱仝仗義疏財,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好武藝,現在還看不到,先看雷橫。雷橫原是打鐵匠人出身;後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只有些心地褊窄。雷橫抓到劉唐的事件有些荒唐,不問青紅皂白,無緣無故只因為劉唐一個人赤條條地在破廟裡睡覺,可以見得當時的官差完全憑著一己的猜測和好惡辦事,而沒有那種規範的管理程式。這是隱藏的社會的危機。無緣無故地抓了人,等到晁蓋認了外甥,又做人情放了人,還毫無愧色地拿了十兩花銀,所謂的公務完全成了他私人的事情。公務之餘,要到晁蓋處討點點心吃,看來也是常常這樣順便要彩頭。
劉唐是個有意思的人,憨直可愛。被人平白無辜地抓了,氣不過,而且平白無辜讓晁蓋損失了十兩花銀,於是拿棒子追了出去。這邊送錢打發雷橫走,這邊拿棒子追上去討要,這個情節好,有意思,有趣味。不這樣不能夠表現出劉唐的個性來,也能夠再強化雷橫的心地褊窄,又這樣引出了大名鼎鼎的吳用。
吳用是秀才打扮,有文化,一說話,看出來有智慧,有理性,說道了生辰綱,吳用就開始他的總策劃和總設計的工作。從此以後的梁山,怎么發展都出自他的規劃、策劃和設計。難怪綽號“智多星”。
公孫勝是打上門來的,要見晁蓋見得執著,而且還露了一手絕活,打倒十幾個莊客。真正見得是個入雲龍。
幾個人在這裡亮相,阮氏三雄的性格寫得最好,阮氏三雄果真是真漢子!吳學究動員阮家弟兄奪大名府梁中書的不義之財生辰綱,阮家三兄弟的肺腑之言真會讓官家膽寒。“若是有識得我們的,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夠見用得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窮歸窮,心中那份善良卻從不泯滅。吳用用話試探他們,先問敢不敢捉梁山好漢請賞,他們說辦這種事“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再“勸”他們背著晁保正半路取了他那一套待取的“富貴”(指價值十萬貫的生辰綱),三個窮苦漢子仍然不為大富所動,瞧他們說的,真是字字千金:“這個卻使不得,他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眼熱不?眼熱。想取不?想取。但是不能取,怕惹江湖好漢們的笑話,咋想就咋說咋乾。
東溪村保正晁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不但是好漢而且是善人。處理劉唐的事情時,晁蓋表現的精明穩重,照顧全局,和官差打交道懂得世故和圓熟,做戲做的到位,演戲演得精彩,讓人感覺沒有他擺不平的事情。所以要取生辰綱這筆富貴,劉唐找他,公孫勝找他,幹這樣的事情,也非晁蓋莫屬。(第六章)
到了智取生辰綱一回,引出一個不能迴避的話題,那就是梁山好漢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
在智取生辰綱之前,劉唐曾經說,他說不義之財取而何礙,取它有什麼關係?十五回吳用對阮氏三兄弟說,他說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這就是他們的目標。具體到生辰綱,十萬貫的巨資,肯定是刮來的民脂民膏,肯定屬於不義之財,這樣的不義之財的確取之無礙。
但是,劫富之後怎么辦?是少數人來分了,還是真正的濟貧,這是價值觀的落腳點。大家能夠看到的並不是真正的濟貧,如果非要說濟了貧,那么只能說讓參與的眾人都有了肉吃,有了酒喝,這是最直接的也是最終的結果,絕大部分被這些劫富的好漢自己得了。
第五回。打虎將李忠和小霸王周通,曾經有過一次這樣的行為。當時他們下山搶劫,殺死七八個客商,搶了兩輛車子的財物。不僅謀了財而且害了命。林沖找投名狀的時候根本就忽略了這財是不義之財還是個人的血汗錢,這人是壞人還是好人。讀到後面,還有李逵等人,這樣的事情就很多。
那么,這些問題和現象到底說明了一個什麼問題?我看了只能理解為這些現象和問題,說明了所謂的梁山好漢,其價值觀和行為準則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其實不是一種公共的價值和道德,而僅僅只是一己的利益,也就是梁山好漢所說的“快活”。只要快活,其他的都可以忽略和不在意,即使在人命關天的大事情上也是如此。
就說生辰綱中所體現的劫富濟貧,我們知道,劫富濟貧它實際上是一種財產再分配的行為,但是劫富的結果並沒有濟貧。因此原來的不義之財現在還是不義之財,財產的本質並沒有改變。不過是由一些掠奪者,像梁中書這樣的掠奪者,轉移到了另外一些掠奪者,如梁山好漢的手裡了。或許歷史有其局限,人們當時的價值理念和傳統的準則決定了,把當官的人搜刮來的錢財處理掉就是進步和“快活”,完全可以忽略了劫富之後的的去處。
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把掠奪來的財富據為己有,或者絕大部分據為己有,正是中國古代農民運動轟轟烈烈卻屢遭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具體到水滸傳的故事,可能其它的原因更多,可是這個原因不能不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於是,我不能不想,這樣的價值觀下,所謂的梁山英雄,能夠全部是好漢和英雄嗎?周通和李忠他們打家劫舍,不僅劫財,而且害命,又加上性格並不是那樣的爽快和直率,儘管後來也名利雙收,可怎么也不能夠算是英雄了。還有白日鼠白勝怎么也不能算作好漢,智取生辰綱後他分到了一份金銀財寶以後就又去賭博了,結果東窗事發,被捕入獄,嚴刑之下全部招供。無論是什麼時候的道德標準,白勝供出了他的這些弟兄們,作了叛徒,是不能算做好漢的。包括雷橫乾公事沒有原則,自私貪小便宜,與英雄好漢好像也是差了不少的距離。。
如此看來,只能夠這樣來理解,水滸傳所寫的人物其光彩照人之處,主要是張揚人的個性,通過各個不同的形象,表現了不同的人性,每個人所表現的人性或善良,或醜惡,因為是人真實的表現,因而具有了長久的藝術魅力。
凡是讀過智取生辰綱的讀者恐怕都難以忘懷,這個故事非常精彩,充滿了智慧,長期以來一直入選中學語文課本。智取生辰綱是水滸傳中第一次有著周密策劃和使用計謀的事件,從頭到尾完成的象是一件藝術品,而小說對此事件的敘述則也是一波三折,懸念迭起,趣味橫生,讓人嘆為觀止,不得不佩服作者的高超的駕馭故事的能力。
一開始,圍繞生辰綱的兩股力量就已經開始了較量和最大限度地防範預測。晁蓋這裡搞了一個七星小聚義,設計師吳用已是胸有成竹。楊志因為有失了花石綱的教訓,這一次也是想到了各種各樣的對策,又是喬裝打扮,又是提出授權,又是一路上催促趕路,楊志防範的弦已經繃到了極致,又加上楊志武藝了得。讓人不知這個生辰綱到底會有什麼結果。
等到楊志又是罵又是打,挑夫苦不堪言的時候,讀者對楊志的表現都有些反感,會覺得楊志太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點小題大做,有點過分。等到白勝挑著酒,大家酷熱難耐要喝杯酒的時候,他又倍加阻攔,更顯得不近人情,讀者會和他的同伴一起對楊志起了怨憤。有人在林中探頭,他警覺地查看,以為遇到了強盜,大家正準備原諒他的過分的時候,又發現那七個人也只是尋常的商販,對楊志的作為又多一分怨憤。這個時候大家要喝酒他仍然阻止,幾近於讓人無法忍受了。
然後吳用他們又出來做戲,戲做得自然,做得高明,妙處在書中有一段文字交代:“卻怎地用藥?原來挑上岡子時,兩桶都是好酒,七個人先吃了一桶,劉唐揭起桶蓋,又兜了半瓢吃,故意要他們看著,只是叫人死心塌地,次後吳用去松林里取出藥來,抖在瓢里,只做走來饒他酒吃,把瓢去兜時,藥已攪在酒里,假意兜半瓢吃;那白勝劈手奪來傾在桶里∶這個便是計策。那計較都是吳用主張。這個喚做‘智取生辰綱。’”
這段故事可以說是水滸傳中的精華,不但是故事吸引人,而且敘述技巧高超,幾個人物的性格、心態和表現都栩栩如生,活靈活現。但說白日鼠白勝就活脫脫第一個演技派高手。
互相較量之後,楊志還是輸了,輸的時候他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辰綱被人從眼皮子底下運走。為保住生辰綱所作的努力很紮實,失敗也就更有慘痛的效果。兩次押運都走丟了,時也命也,楊志要結果自己的姓名也在情理之中。
看到楊志要跳下黃泥崗,絕大多數人會想當然地認為這時有人出面阻止了他,可是恰恰作者讓他自己醒過來,而且讓他自己尋思的也極符合本人的性格:“爹娘生下洒家,堂堂一表,凜凜一軀。自國小成十八般武藝在身,終不成只這般休了?比及今日尋個死處,不如日後等他拿得著時,卻再理會。”這樣的處理,更體現出作者的高明和不落俗套。
回評
蓋我讀此書而不勝三致嘆焉,曰:嗟乎!古之君子,受命於內,蒞事於外,竭忠盡智,以圖報稱,而終亦至於身敗名喪,為世僇笑者,此其故,豈得不為之深痛哉!夫一夫專制,可以將千軍;兩人牽羊,未有不僵於路者也。獨心所運,不難於造五鳳樓曾無黍米之失;聚族而謀,未見其能築室有成者也。梁中書以道路多故,人才復難,於是致詳致慎,獨簡楊志而畀之以十萬之任,謂之知人,洵無忝矣,即又如之何而必副之以一都管與兩虞候乎?觀其所云另有夫人禮物,送與府中寶眷,亦要楊志認領,多恐不知頭路。夫十萬已領,何難一擔?若言不知頭路,則豈有此人從貴女愛婿邊來,現護生辰重寶至於如此之盛,而猶慮及府中之人猜疑顧忌,不視之為機密者也?是皆中書視十萬過重,視楊志過輕。視十萬過重,則意必太師也者,雖富貴雙極,然見此十萬,必嚇然心動;太師嚇然入神,而中書之寵,固於磐石,夫是故以為此為獻,凡以冀其入之得一動心也。視楊志過輕,則意或楊志也者,本單寒之士,今見此十萬,必嚇然心動,楊志嚇然心動,而生辰十擔,險於蕉鹿,夫是故以一都管、兩虞候為監,凡以防其心之忽一動也。然其胸中,則又熟有“疑人勿用,用人勿疑”之成訓者,於是即又偽裝夫人一擔,以自蓋其相疑之跡。嗚呼!為楊志者,不其難哉!雖當時亦曾有早晚行住,悉聽約束,戒彼三人不得彆拗之教敕,然而官之所以得治萬民,與將之所以得制三軍者,以其惟此一人故也。今也一楊志,一都管,又二虞候,且四人矣,以四人而欲押此十一禁軍,豈有得乎?《易大傳》曰:“陽一君二民,君子之道也;陰二君一民,小人之道也。”今中書徒以重視十萬、輕視楊志之故,而曲折計畫,既已出於小人之道,而尚望黃泥岡上萬無一失,殆必無之理矣。
故我謂生辰綱之失,非晁蓋八人之罪,亦非十一禁軍之罪,亦並非一都管、兩虞候之罪,而實皆梁中書之罪也,又奚議焉?又奚議焉?曰:然則楊志即何為而不爭之也?聖嘆答曰:“楊志不可得而爭也。夫十萬金珠,重物也,不惟大名百姓之髓腦竭,並中書相公之心血竭矣。楊志自惟起於單寒,驟蒙顯擢,夫烏知彼之遇我厚者之非獨為今日之用我乎?故以十萬之故而授統制易,以統制之故而托十萬難,此楊志之所深知也。楊志於何知之?楊志知年年根括十萬以媚於丈人者,是其人必不能以國士遇我者也;不能以國士遇我,而昔者東郭斗武,一日而逾數階者,是其心中徒望我今日之出死力以相效耳。
譬諸飼鷹餵犬,非不極其恩愛,然彼固斷不信鷹之德為鳳皇,犬之品為騶虞也。故於中書未撥都管、虞候之先,志反先告相公只須一個人和小人去。夫“一個人和小人去”者,非請武陽為副,殆請朝恩為監矣。若夫楊志早知人之疑之,而終亦主於必去,則固丈夫感恩知報,凡以酬東郭驟遷之遇耳,豈得已哉!嗚呼!
楊志其寓言也,古之國家,以疑立監者,比比皆有,我何能遍言之!
看他寫楊志忽然肯去,忽然不肯去,忽然又肯去,忽然又不肯去,筆勢夭矯,不可捉搦。
看他寫天氣酷熱,不費筆墨,只一句兩句便已焦熱殺人。古稱盛冬掛雲漢圖,滿座煩悶,今讀此書,乃知真有是事。
看他寫一路老都管制人肘處,真乃描摹入畫。嗟乎!小人習承平之時,忽禍患之事,箕踞當路,搖舌罵人,豈不鑿鑿可聽;而卒之變起倉猝,不可枝梧,為鼠為虎,與之俱敗,豈不痛哉!
看他寫棗子客人自一處,挑酒人自一處,酒自一處,瓢自一處,雖讀者亦幾忘其為東溪村中飲酒聚義之人,何況當日身在廬山者耶?耐庵妙筆,真是獨有千古。
看他寫賣酒人斗口處,真是絕世奇筆。蓋他人敘此事至此,便欲駸駸相就,讀之,滿紙皆似惟恐不得賣者矣。今偏筆筆撇開,如強弓怒馬,急不可就,務欲極扳開去,乃至不可收拾,一似惟恐為其買者,真怪事也。
看他寫七個棗子客人饒酒,如數鷹爭雀,盤鏇跳霍,讀之欲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