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十節度議取梁山泊 宋公明一敗高太尉
簡介
宋江派戴宗,劉唐去東京打探訊息。
高俅向皇上隱瞞宋江希望招安一事,親領十節度,水陸征剿。吳用使董平、張清在鳳尾坡攔路打了王文得。第一次交戰,林沖與王煥不分勝負,呼延灼打死節度使荊忠,項元鎮箭射董平。水路劉夢龍逃走,黨世雄被捉。
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
正文
再說梁山泊好漢,自從兩贏童貫之後,宋江、吳用商議,必用著一個人,去東京探聽訊息虛實,上山回報,預先準備軍馬交鋒。言之未絕,只見神行太保戴宗道:“小弟願往。”宋江道:“探聽軍情,多虧煞兄弟一個。雖然賢弟去得,必須也用一個相幫去最好。”李逵便道:“兄弟幫哥哥去走一遭。”宋江笑道:“你便是那個不惹事的黑鏇風!”李逵道:“今番去時,不惹事便了。”宋江喝退,一壁再問:“有那個兄弟敢去走一遭?”“赤發鬼”劉唐稟道:“小弟幫戴宗哥哥去如何?”宋江大喜道:“好!”當日兩個收拾了行裝,便下山去。
且不說戴宗,劉唐來東京打聽訊息,卻說童貫和畢勝沿路收聚得敗殘軍馬四萬餘人,比到東京,於路教眾多管軍的頭領,各自部領所屬軍馬,回營寨去了,只帶御營軍馬入城來。童貫卸了戎裝衣甲,逕投高太尉府中去商議。兩個見了,各敘禮罷,請入後堂深處坐定。童貫把大折兩陣,結果了八路軍官,並許多軍馬,酆美又被活捉去了,似此如之奈何,一一都告訴了。高太尉道:“樞相不要煩惱,這件事只瞞了今上天子便了,誰敢胡奏!我和你去告稟太師,再作個道理。”童貫和高俅上了馬,逕投蔡太師府內來。已有報知童樞密回了,蔡京料道不勝,又聽得和高俅同來,蔡京教喚入書院來廝見。童貫拜了太師,淚如雨下。蔡京道:“且休煩惱,我備知你折了軍馬之事。”高俅道:“賊居水泊,非船不能征進,樞密只以馬步軍征剿,因此失利,中賊詭計。”童貫訴說折兵敗陣之事,蔡京道:“你折了許多軍馬,費了許多錢糧,又折了八路軍官,這事怎敢教聖上得知!”童貫再拜道:“望乞太師遮蓋,救命則個!”蔡京道:“明日只奏道天氣暑熱,軍士不服水土,權且罷戰退兵。倘或震怒說道:‘似此心腹大患,不去剿滅,後必為殃。’如此時,恁眾官卻怎地回答。”高俅道:“非是高俅誇口,若還太師肯保高俅領兵親去那裡征討,一鼓可平。”蔡京道:“若得太尉肯自去,可知是好,明日便當保奏太尉為帥。”高俅又稟道:“只有一件,須得聖旨任便起軍,並隨造船隻;或是拘刷原用官船民船,或備官價,收買木料,打造戰船;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方可指日成功。”蔡京道:“這事容易。”正話間,門吏報導:“酆美回來了。”童貫大喜。太師教喚進進來,問其緣故。酆美拜罷,敘說宋江但是活捉上山去的,盡數放回,不肯殺害,又與盤纏,令回鄉里,因此小將得見鈞顏。高俅道:“這是賊人詭計,故意慢我國家。今後不點近處軍馬,直去山東,河北揀選得用的人,跟高俅去。”蔡京道:“既然如此計議定了,來日內里相見,面奏天子。”各自回府去了。
次日五更三點,都在侍班閣子裡相聚。朝鼓響時,各依品從,分列丹墀,拜舞起居已畢,文武分班,列於玉階之下,只見蔡太師出班奏道:“昨遣樞密使童貫統率大軍,進征梁山泊草寇,近因炎熱,軍馬不服水土,抑且賊居去水窪,非船不行,馬步軍兵,急不能進,因此權且罷戰,各回營寨暫歇,別候聖旨。”天子乃云:“似此炎熱,再不復去矣!”蔡京奏道:“童貫可於泰乙宮聽罪,別令一人為帥,再去征伐,乞請聖旨。”天子曰:“此寇乃是心腹大患,不可不除,誰與寡人分憂?”高俅出班奏曰:“微臣不材,願效犬馬之勞,去征剿此寇,伏取聖旨。”天子云:“既然卿肯與寡人分憂,任卿擇選軍馬。”高俅又奏:“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非仗舟船,不能前進,臣乞聖旨,於梁山泊近處,採伐木植,督工匠造船,或用官錢收買民船,以為戰伐之用。”天子曰:“委卿執掌,從卿處置,可行即行,慎勿害民。”高俅奏道:“微臣安敢!只容寬限,以圖成功。”天子令取錦袍金甲,賜與高俅,另選吉日出師。
當日百官朝退,童貫,高俅送太師到府,便喚中書省關房掾史,傳奉聖旨,定奪撥軍。高太尉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征鬼方,或伐西夏,並金遼等處,武藝精熟,請降鈞帖,差撥為將。”蔡太師依允,便發十道扎付文書,仰各部領所屬精兵一萬,前赴濟州取齊,聽候調用。十個節度使非同小可,每人領軍一萬。那十路軍馬:
河南河北節度使王 煥
上黨太原節度使徐 京
京北弘農節度使王文德
穎州汝南節度使梅 展
中山安平節度使張 開
江夏零陵節度使楊 溫
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
隴西漢陽節度使李從吉
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
清河天水節度使荊 忠
原來這十路軍馬,都是曾經訓練精兵,更兼這十節度使,舊日都是綠林叢中出身,後來受了招安,直做到許大官職,都是精銳勇猛之人,非是一時建了些少功名。當日中書省定了程限,發十道公文,要這十路軍馬如期都到濟州,遲慢者定依軍令處置。金陵建康府有一枝水軍,為頭統制官,喚做劉夢龍。那人初生之時,其母夢見一條黑龍飛入腹中,感而遂生;及至長大,善知水性,曾在西川峽江討賊有功,升做軍官都統制,統領一萬五千水軍,陣船五百隻,守住江南。高太尉要取這枝水軍並船只星夜前來聽調,又差一個心腹人,喚做牛邦喜,也做到步軍校尉,教他去沿江上下並一應河道內拘刷船隻,都要來濟州取齊,交割調用。高太尉帳前牙將極多,於內兩個最了得:一個喚做黨世英,一個喚做黨世雄。弟兄二人,現做統制官,各有萬夫不當之勇。高太尉又去御營內選撥精兵一萬五千,通共各處軍馬一十三萬,先於諸路差官供送糧草,沿途交納。高太尉連日整頓衣甲,製造旌旗,未及登程。
卻說戴宗,劉唐在東京住了幾日,打探得備細訊息,星夜回還山寨,報說此事。宋江聽得高太尉親自領兵,調天下軍馬一十三萬,十節度使統領前來,心中驚恐,便和吳用商議。吳用道:“仁兄勿憂,小生也久聞這十節度的名,多與朝廷建功,只是當初無他的敵手,以此只顯他的豪傑。如今放著這一班好弟兄,如狼似虎的人,那十節度已是過時的人了,兄長何足懼哉!比及他十路軍來,先教他吃我一驚。”宋江道:“軍師如何驚他?”吳用道:“他十路軍馬都到濟州取齊,我這裡先差兩個快廝殺的,去濟州相近,接著來軍,先殺一陣——這是報信與高俅知道。”宋江道:“叫誰去好?”吳用道:“差‘沒羽箭’張清,‘雙槍將’董平;此二人可去。”宋江差二將各帶一千馬軍,前去巡哨濟州,相迎截殺各路軍馬;又撥水軍頭領,準備泊子裡奪船。山寨中頭領預先調撥已定。
再說高太尉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天子降詔,催促起軍,高俅先發御營軍馬出城,又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隨軍消遣。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時值初秋天氣,大小官員都在長亭餞別。高太尉戎裝披掛,騎一匹金鞍戰馬,前面擺著五匹玉轡雕鞍從馬,左右兩邊,排著黨世英,黨世雄弟兄兩個,背後許多殿帥統制官,統軍提轄,兵馬防備團練等官,參隨在後。
那高太尉部領大軍出城,來到長亭前下馬,與眾官作別,飲罷餞行酒,攀鞍上馬,登程望濟州進發。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卻說十路軍馬陸續都到濟州,有節度使王文德領著京兆等處一路軍馬,星夜奔濟州來,離州尚有四十餘里。當日催動人馬,趕到一個去處,地名鳳尾坡,坡下一座大林。前軍卻好抹過林子,只聽得一棒鑼聲響處,林子背後山坡腳邊轉出一彪軍馬來,當先一將攔路。那員將頂盔掛甲,插箭彎弓,去那弓袋箭壺內側插著小小兩面黃旗,旗上各有五個金字寫道:“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兩手執兩桿鋼槍。
董平勒定戰馬,截住大路喝道:“來的是那裡兵馬?不早早下馬受縛,更待何時?”這王文德兜住馬,呵呵大笑道:“瓶兒罐兒也有兩個耳朵,你須曾聞我等十節度使累建大功,名揚天下!不識我大將王文德麽?”董平大笑,喝道:“只你便是殺晚爺的大頑。”王文德聽了大怒,罵道:“反國草寇,怎敢辱吾!”拍馬挺槍,直取董平,董平也挺雙槍來迎。兩將戰到三十合,不分勝敗。王文德料道贏不得董平,喝一聲“少歇再戰”,各歸本陣。王文德吩咐眾軍,休要戀戰,直衝過去。王文德在前,三軍在後,大發聲喊,殺將過去。董平後面引軍追趕,將過林子,正走之間,前面又衝出一彪軍馬來。為首一員上將,正是沒羽箭張清,在馬上大喝一聲:“休走!”手中拈定一個石子打將來,望王文德頭上便著。急待躲時,石子打中盔頂,王文德伏鞍而走,跑馬奔逃。兩將趕來,看看趕上,只見側首衝過一隊軍來。王文德看時,卻是一般的節度使楊溫軍馬,齊來救應。董平、張清不敢來追,自回去了。
兩路軍馬同入濟州歇定,太守張叔夜接待各路軍馬。數日之間,前路報來,高太尉大軍到了,十節度出城迎接,都相見了太尉,一齊護送入城,把州衙權為帥府,安歇下了。高太尉傳下號令,教十路軍馬,都向城外屯駐,候劉夢龍水軍到來,一同進發。這十路軍馬,各自下寨,近山砍伐木植,人家搬擄門梁,搭蓋窩鋪,十分害民。高太尉自在城中帥府內,定奪征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克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
高太尉在濟州不過一二日,劉夢龍戰船到了,參謁帥府禮畢,高俅隨即便喚十節度使都到廳前,共議良策。王煥等稟復道:“太尉先教馬步軍去探路,引賊出戰,然後卻調水路戰船,去劫賊巢,令其兩下不能相顧,可獲群賊矣!”高太尉從其所言。當時分撥王煥、徐京為前部先鋒,王文德、梅展為合後,張開、楊溫為左軍,韓存保、李從吉為右軍,項元鎮、荊忠為前後救應使,黨世雄引領三千精兵,上船協助劉夢龍水軍船隻,就行監戰。諸軍盡皆得令,整束了三日,請高太尉看閱諸路軍馬。高太尉親自出城,一一點看了,便遣大小三軍,並水軍,一齊進發,逕望梁山泊來。
且說董平、張清回寨,說知備細,宋江與眾頭領統率大軍,下山不遠,早見官軍到來。前軍射住陣腳,兩邊拒定人馬,只見先鋒王煥出陣,使一條長槍,在馬上厲聲高叫:“無端草寇,該死村夫,認得大將王煥麽?”對陣繡旗開處,宋江親自出馬,與王煥聲喏道:“王節度,你年紀高大了,不堪與國家出力,當槍對敵,恐有些一差二誤,枉送了你一世清名。回去罷!另教年紀小的出來戰。”王煥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廝是個文面俗吏,安敢抗拒天兵!”宋江答道:“王節度,你休逞好手,我這一班兒替天行道的好漢,不到得輸與你!”王煥便挺槍戳將過來。宋江馬後,早有一將,鸞鈴響處,挺槍出陣。宋江看時,卻是“豹子頭”林衝來戰王煥。兩馬相交,眾軍助喊,高太尉自臨陣前,勒住馬看。只聽得兩軍吶喊喝采,果是馬軍踏鐙聳身看,步卒掀盔舉眼觀。
約有七八十合,不分勝敗。兩邊各自鳴金,二將分開,各歸本陣。
只見節度使荊忠到前軍,馬上欠身,稟覆高太尉道:“小將願與賊人決一陣,乞請鈞旨。”高太尉便教荊忠出馬交戰。宋江馬後鸞鈴響處,呼延灼來迎。荊忠使一口大桿刀,騎一匹瓜黃馬,二將交鋒,約二十合,被呼延灼賣個破綻,隔過大刀,順手提起鋼鞭來,只一下,打個襯手,正著荊忠腦袋,打得腦漿迸流,眼珠突出,死於馬下。
高俅看見折了一個節度使,火急便差項元鎮。驟馬挺槍,飛出陣前,大喝:“草賊敢戰吾麽?”宋江馬後,“雙槍將”董平撞出陣前,來戰項元鎮。兩個戰不到十合,項元鎮霍地勒回馬,拖了槍便走。董平拍馬去趕,項元鎮不入陣去,繞著陣腳,落荒而走。董平飛馬去追,項元鎮帶住槍,左手拈弓,右手搭箭,拽滿弓,翻身背射一箭。董平聽得弓弦響,將手去隔,一箭正中右臂,棄了槍,撥回馬便走。項元鎮掛著弓,捻著箭,倒趕將來。呼延灼,林沖見了,兩騎馬各出,救得董平歸陣。高太尉指揮大軍混戰,宋江先教救了董平回山,後面軍馬,遮攔不住,都四散奔走。高太尉直趕到水邊,卻調人去接應水路船隻。
且說劉夢龍和黨世雄布領水軍,乘駕船隻,迤邐前投梁山泊深處來,只見茫茫蕩蕩,儘是蘆葦蒹葭,密密遮定港汊。這裡官船,檣篙不斷,相連十餘里水面。正行之間,只聽得山坡上一聲炮響,四面八方,小船齊出,那官船上軍士,先有五分懼怯,看了這等蘆葦深處,盡皆慌了;怎禁得蘆葦裡面埋伏著小船,齊出沖斷大隊!官船前後不相救應,大半官軍,棄船而走。梁山泊好漢,看見官軍陣腳亂了,一齊鳴鼓搖船,直衝上來。
劉夢龍和黨世雄急回船時,原來經過的淺港內,都被梁山泊好漢用小船裝載柴草,砍伐山中木植,填塞斷了,那櫓槳竟搖不動。眾多軍卒,盡棄了船隻下水。劉夢龍脫下戎裝披掛,爬過水岸,揀小路走了。這黨世雄不肯棄船,只顧叫水軍尋港汊深處搖去,不到二里,只見前面三隻小船,船上是阮氏三雄,各人手執蓼葉槍,挨近船邊來,眾多駕船軍士,都跳下水裡去了。黨世雄自持鐵搠,立在船頭上,與阮小二交鋒,阮小二也跳下水裡去,阮小五,阮小七兩個逼近身來。黨世雄見不是頭,撇了鐵搠,也跳下水裡去了。見水底下鑽出船火兒張橫來,一手揪住頭髮,一手提定腰胯,滴溜溜丟上蘆葦根頭;先有十數個小嘍羅躲在那裡,鐃 套索搭住,活捉上水滸寨來。
卻說高太尉見水面上船隻,都紛紛滾滾,亂投山邊去了,船上縛著的,儘是劉夢龍水軍手旗號,情知水路里又折了一陣,忙傳軍令,且教收兵,回濟州去,別作道理。五軍比及要退,又值天晚,只聽得四下里火炮不住價響,宋江軍馬,不知幾路殺將來。高太尉只叫得苦了也。正是:陰陵失路逢神弩,赤壁鏖兵遇怪風。畢竟高太尉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看過《水滸》的人都知道,梁山泊隊伍中,第一大間諜頭子就是“神行太保”戴宗。
《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中,戴宗排名在三十六天罡中第二十名,不僅排在黑鏇風李逵之前,也排在最早參加革命,和晁天王一起智取生辰綱的劉唐、阮氏三兄弟之前。在業務分工中,充當了“總探聲息頭領”,帶領另四名有刺探情報天賦的樂和、時遷、段景住、白勝,專司情報收集工作。
從古至今,一個軍事集團的存在,情報工作的地位無論如何估計都不過份,血雨腥風的征伐之間,總是伴隨著重重的諜影。因此,負責情報工作的多是非常能幹與忠誠的,如千年後戴宗的另一個同宗,老蔣手下的“軍統頭子”戴笠。
而戴宗,除了會“插著兩個紙馬”,能日行一千的神行術,再加上一些察言觀色的小聰明符合打探情報的基本要求外,在水滸一百零八將裡面,他並不是最佳間諜頭子的人選。我們可以在江州宋江題寫反詩後,從他的作為看出他在做間諜方面的缺陷。
蔡九讓戴宗傳信給自己的老爸、當朝太師蔡京,請示如何對宋江的處理。在梁山專門坐探情報的朱貴酒店休息時,被朱貴用放了麻藥的酒菜輕輕鬆鬆的放倒,隨即搜出他攜帶的蔡九家信和奉送給父親的禮物。——這就是後來總司梁山情報工作的戴院長初出江湖的“處女秀”,演得如此窩囊,這樣的低級錯誤連時遷、樂和恐怕都不會犯,武松在十字坡酒店都那樣機警。
在蕭讓、金大堅偽造蔡京的回信和印鑑被黃文炳識破後,蔡九將戴宗喚來盤問:“我正連日事忙,未曾問得你個仔細。你前日與我去京師,那座門入去?”“我家府里門前,誰接著你?留你在那裡歇?”“你見我府里那個門子,卻是多少年紀?或是黑瘦也白淨肥胖?長大也是矮小?有須的也是無須的?”
戴宗的回答破綻百出。“小人到東京時,那日天色晚了,不知喚做什麼門。”“小人到府前尋見一個門子,接了書入去。少刻,門子出來,交收了信籠,著小人自去尋客店歇了。次日早五更去府門前伺候時,只見那門子回書出來。小人怕誤了日期,那裡敢再問備細。”“小人到府里時,天色黑了,次早回時,又是五更時候,天色昏暗。不十分看得仔細,只覺不怎么長,中等身材,敢是有些秩序髭鬚。”這番謊言,不要說讓在蔡府中長大的知府容易識破,就是在和蔡府沒有多少瓜葛的人面前,也經不起推敲。
作為一個小吏,戴宗在市井人物中,算得上言語乖覺、辦事利落。可這位能哄騙一般人物、能敲詐罪犯財物的戴院長,卻對都城一無所知,太不應該。東京作為巍巍帝都,有哪幾個門,從江州去應該從哪座城門進去。這是打探情報者必須具備的常識,就算戴宗因為事情急迫帶著假書信來見蔡九,也應該從其他渠道了解京城和蔡府的大概情況。大宋的都城和大宋的權相,了解一些基本情況應當不困難。戴宗連這個準備工作都沒能做,可見並不是個辦大事的人。撒謊時更見得他見識淺陋,如井底之蛙。他把赫赫相府描繪成一個門可羅雀的寒儒的住宅。到府前需“尋”一個門子,這說明蔡府門前冷落鞍馬稀,兩次接觸的都是同一個門子,蔡府的排場還不如一個知府;公子派人來送書,並非一般官員來送禮,就簡單地接了書信禮物,讓公子的手下自己去找旅館,於常規不合。要知道當時蔡京權勢熏天,前來走門子的各地官員多如牛毛,相府辦事的家人不但人數眾多,而且分工細緻、等級森嚴。稍有頭腦的人都會想到,而這位戴院長卻將京城相府當成江州的土財主。
既然戴宗才智慧型力並不出眾,為何能充當情報間諜頭子這一重要職務。惟一的解釋:他是梁山泊的老大宋江第一心腹。梁山泊在宣傳上自稱“忠義”,但一幫人物的出身形形色色,社會背景複雜,更兼幾個山頭的人合併在一起,宋江沒有絕對的駕馭之把握。那么負責情報工作的人不但關係到這個集團的安危,更關係到集團領導人個人權力的穩固。縱觀《水滸》人物,前期隨晁蓋上山和王倫舊部,宋江顯然不能托以大事,(吳用主動改變立場,但是軍師一樣的角色,負責的必是全盤軍事工作)後來上山的盧俊義和二龍山、少華山、桃花山人馬,和宋江更類似一種“聯盟”關係。真正算作宋江心腹中的心腹,只有兩個:江州大牢里對他備加關照的戴宗和李逵。李逵這個有頑童性格的武夫,是個天真的奴才,自然只能做宋江的第一打手。而戴宗從跟隨宋江開始,就特別能理解主人心思、能自動維護主子權威,是個自覺自愿的奴才,情治大權,不交給他交給誰?古今中外,負責情治工作的人總是主子最信任的,如戴笠雖然死的時候才是箇中將,但是老蔣的老鄉加門生,在老蔣尚未取得絕對權威時,戴笠已經是老蔣的馬仔了。——奴才識主公,是門學問也是場賭博,江州的風雲機會讓戴宗結識宋江,戴宗就決心跟下去,果然後來投桃報李。而劉唐是晁蓋的第一心腹,當他打聽到梁中書將送一筆生日禮物給他的老丈人蔡京,然後想到要送“一筆大富貴”給晁保正,作為見面之禮,當被雷橫等衙役抓獲時,晁蓋慌稱劉唐是自己多年未曾謀面的外甥給予了開脫。可惜劉唐所託非人,晁蓋一死他就沒人照應了。
在權力場中,自保和顯達的學問複雜而又簡單,那就是:要跟對人。
戴宗首先是吳用推薦給宋江的,為了宋江免受牢獄之苦,讓戴宗給予照應。宋江這位能對普通差撥、管營使銀子,拉關係的能吏,可到了江州監獄後,“次日,宋江置備酒席,與眾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常送禮物與他。宋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單把來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里沒有一個不歡喜他。”
半個月間這位不在乎錢財的宋公明哥哥為什麼單單不去結識最管用的戴院長?而且此人是吳用推薦的。當差撥提醒宋江:“賢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你明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回答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
從這裡可以看出宋江過人的權詐,對一般的公人,他僅僅是想用錢財收買,保自己平安而已。對吳用推薦的重量級人物戴宗,已不能簡單地用錢財巴結了,他看得出戴宗是他在江州乃至以後必須依仗的人,對戴宗不能像對普通差撥那樣,用錢財打發,必須從心理上收服他。於是宋江故意擺足架子,將戴宗冷落,勾起戴宗怒火,坐等戴宗出場,先營造一種衝突氣氛,讓戴宗來見自己時,再拿出吳用的推薦信,亮出自己的名號,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優勢。
當戴宗怪罪數日已過,新來的配軍不給自己送銀子,親自來威脅宋江。宋江說出吳用和自己的大名,一下子就征服了戴宗。然後在戴宗為宋江擺酒接風時,又介紹了另外一個牢子李逵認識宋江。此時,宋江在江州有了自己的基本人馬,整整一卷《水滸》,宋江真正的事業應從這裡開始。
宋江和戴宗、李逵江州相會,直可與劉、關、張的桃園會,唐僧五行山下見悟空相比。宋江、劉備、唐僧三位老大的畢生事業,最原初的人馬就是從這時開始,以後無論他們收編了多少干將,乾出了多大的事業,最相信的還是初出江湖收羅的親信。洪、楊對紫荊山起來的兄弟,老蔣對黃埔一期的學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當劉備舉蜀漢全國之力,征伐東吳,要為最初跟自己打江山的兩位弟弟關羽、張飛報仇時,諸葛亮明明知道這是一條死路,但不管孔明為蜀國立下多大的功勳,不管他對劉備多么重要,自古“疏不間親”,在皇帝和結義兄弟之間的感情面前,他的苦諫是微不足道的。
自此,宋江最重要、最隱秘的事情,總是交給戴宗帶領李逵去辦,那么間諜頭頭這個職務不給戴院長給誰?
水滸中最有間諜素質的是燕青,最成功的間諜活動是柴進和燕青合作乾成的。
柴進是周世宗之後,身份高貴,氣度不凡,見識超群,難怪,有“天貴星”之稱的他是被逼上梁山的,以他的身份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心腹,宋江等人反而要借重他的聲望。這燕青是梁山“二把手”盧俊義的心腹。這位小乙帥哥“更兼吹得,彈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得諸路鄉談,省得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得。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隻短箭,郊外溶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個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裡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小乙哥簡直就是一個天生作間諜的料!武藝高強、熟悉各地風俗,能講多種方言,賭場、官場、風月場的路子摸得門清,戴宗和他比,簡直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村夫。
世家子弟柴進和小帥哥燕青聯手,伴宋江進東京演出的那幕戲,真可以進間諜培訓教材。——宋江雖然器重戴宗,但他很明白,進東京那樣的龍潭虎穴,靠戴院長那兩下子是不行的,所以他必須仰仗柴進、燕青兩人。
柴、燕二人先稟宋江之命前去探路。為了騙取進皇宮的通行證——簪花,兩人合演的雙簧那樣精彩。在酒店裡見到到皇宮值班的官員,燕青向那位王觀察行禮,王觀察說:“面生並不曾認識。”燕青說道:“小人的東人和觀察是故交,特使小人來請。”“莫非足下是張觀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隨口應道:“正是叫小人請王觀察,貪慌忘記了。”“隨口”可看出燕青隨機應變的能力。李部長的秘書和司機認識張部長,而公務繁忙的張部長難以認識李部長的秘書、司機,這很正常。而且下人見了官員,因為緊張而忘事也很自然。
當燕青請王觀察見到柴進時,王觀察自然也不認識。可柴進笑道:“小弟與足下是童稚之交,且未可說,兄長熟思之。”像東京城內的官員,自然社會關係多,有些兒時的朋友忘記了也屬正常。再加上柴進優雅的氣度,以及和燕青天衣無縫的配合,王觀察即使半信半疑也難以駁回柴進的面子。
酒至半酣,這是人警惕性最差的時候,柴進抓住時機套出了“翠花”的秘密。喝完酒後當著奉承自己的兒時好友,喜歡顯擺也是常有的事情。“每人皆賜衣襖一件,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裡聽候點視。如有宮花錦襖,便能夠入內里去。”不經意間就泄漏了國家機密,然後柴進、燕青用麻藥放倒了王觀察,柴進換了他的衣服和宮花,進了皇宮。等轉了一大圈後,回到酒店的包間,依然將宮花衣服還回來。他們抓住了王觀察這些官僚們的弱點,即使知道自己的衣服曾被人家借用過,為了烏紗絕不可能主動去上司那裡匯報。柴進在宋徽宗辦公的睿思殿里削除“山東宋江”四個字,其實質意義是先向朝廷示威:禁苑重地我隨時可進。嚇唬一下皇帝後再找招安的門路就容易一些。
後來征方臘時,依然是柴進和燕青,潛入方臘內部,取得了方臘的信任。柴進被招為駙馬,燕青被封為奉尉。成為攻占方臘清溪洞的“第五縱隊”。柴進主動申請潛入敵部時,惟一的條件是:“情願舍死一往,只是得燕青為伴同行最好。此人曉得諸路鄉談,更兼見機而作。”乖乖,在此之前,燕小乙說過東京話、山東話,還不為奇,畢竟離大名府不遠。他竟然連鳥語一樣的浙江話都能說!天才間諜。
燕青接近李師師那番表演更顯露小乙哥過人的機靈。當老鴇問他:“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張乙的兒子張閒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這小乙哥,天生一個白相人的模樣,再加上“世上張姓李姓王姓的最多”,這開勾欄瓦肆的老鴇,引來送往,閱人無數,哪能把每一個人記得清清楚楚?這老鴇的熟客中,自然有姓張的客人,於是說:“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閒么?你那裡去了,許多時不來?”這燕青當然順桿往上爬,套住了老鴇,便順利見到了李師師。如果是戴院長前來,那個作派,加上說一口江西話,甭說見李師師,估計城門都難以進去。
體現燕青之間諜全面素質的還在後面。當李逵元夜鬧了東京後,燕青等人的身份已經暴露,但為了受招安,必須見到大宋朝的皇帝,燕青此時履險而去,可見他的膽量,也能見他的自信。“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裡(李師師)那裡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燕青非常了解李師師這樣的歡場女子,而且也認定在專制的社會裡,枕頭風比什麼都重要。
然而由於燕青並非宋江的心腹,宋江不能信任他,說了句:“賢弟此去,須擔干係。”戴宗立馬主動請纓,陪伴燕青去東京。——戴宗此時的使命,便是替宋江監視燕青。
此番進京,東京城自然加強了警戒,可燕小乙拿著假冒的公文,兩下就騙過了守城的衛士。先是擺出開封府辦事人員的威風訓斥了門衛一頓,然後將假公文“劈面丟將去道:‘你看,這是開封府的公文不是?’”嚇得監門官對衛士喝道:“既是開封府公文,只管問他怎地?放他入去!”只有將狐假虎威的開封府公人演得逼真,才能輕易騙過監門官。
待到在此見到了李師師,燕青更是體現了一個職業間諜的優秀素質,先是巧施“美男計”,迷住了李師師。等到李師師動了情後,為了不壞梁山泊的大事,拜李師師為乾姐姐,堵住了師師的非分要求,又不得罪李師師。——真牛,燕小乙。
可戴宗對燕青卻是那樣的不放心。當燕青向其講述和李師師交往的情形後。戴宗說:“如此最好!只恐兄弟心猿意馬,栓縛不定。”燕青道:“大丈夫處世,若為酒色而忘其本,此與禽獸何異?燕青但有此心,死於萬劍之下!”戴宗有點難為情地說了句:“你我都是好漢,何必說誓!”燕青回答說:“如何不說誓,兄長必然生疑。”對宋江的多疑、戴宗的小人之心,燕青早就明鏡似的了解,但為了梁山的兄弟,他情願被懷疑,被監視。
真正促使皇帝了解梁山人的心態,最後順利被招安的第一大功臣是燕青,但燕青此時未必真的願意招安,而是為了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這才是真正的好間諜。因此燕青也是最清醒的,他早看出了兔死狗烹的下場。勸盧俊義隱居未湊效後,“收拾了一擔金銀珠寶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並給宋江留下一首詩:“雁序分飛自可驚,納還官誥不求榮。身邊自有君王赦,灑脫風塵過此生。”這樣早留後路、全身而退的間諜,古今中外能有幾人?而宋江的第一心腹戴宗,此時目睹兄弟們的慘死,也明白過來了,效仿了燕青,納官不受。可惜沒有燕青那樣隱居江湖的準備,也沒有燕青生存的本事,只得最後死在東嶽廟裡。
回評
【容評:李禿翁曰:水滸傳文字不可及處,全在伸縮次第。但看這回,若一味形容梁山泊得勝,便不成文字了。絕妙處正在董平一箭,方有伸縮,方有次第,觀者亦知之乎?】【袁評:蔡京巳喪師失律,高俅起而繼之,宋朝可謂無人。且下水即度亦是有用人材,而統率者非人,僨轅覆轍,甚為可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