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之死》

《魯迅之死》是林語堂先生的一篇散文,是《林語堂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09年)中的最後一篇。

原文

民廿五年十月十九日魯迅死於上海。時我在紐約,第二天見Herald-Tribune電信,驚愕之下,相與告友,友亦驚愕。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蓋非所以悼魯迅也。魯迅不怕死,何為以死悼之?夫人生在世,所為何事?碌碌終日,而一旦暝目,所可傳者極渺。若投石擊水,皺起一池春水,及其波靜浪過,復平如鏡,了無痕跡。唯聖賢傳言,豪傑傳事,然究其可傳之事之言,亦不過聖賢豪傑所言所為之萬一。孔子喋喋千萬言,所傳亦不過《論語》二三萬言而已。始皇並六國,統天下,焚書坑儒,築長城,造阿房,登泰山,游會稽,問仙求神,立碑刻石,固亦欲創萬世之業,流傳千古。然帝王之業中墮,長生之樂不到,阿房焚於楚漢,金人毀於董卓,碑石亦已一字不存,所存一長城舊規而已。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復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於人心,魯迅見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處今日之世,說今日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魯迅復生於後世,目所見後世之人,耳所聞後世之事,亦必不為今日之言。魯迅既生於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為而發,斯足矣。後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後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後世或好其言而實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深為所動,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濤之前仆後起,循環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復奚較此波長波短耶?
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於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人世間》出,左派不諒吾之文學見解,吾亦不願犧牲吾之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不樂,我亦無可如何。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嚮慕儒家之明性達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於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
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士。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
魯迅所持非丈二長矛,亦非青龍大刀,乃煉鋼寶劍,名宇宙鋒。是劍也,斬石如棉,其鋒不挫,刺人殺狗,骨骼盡解。於是魯迅把玩不釋,以為嬉樂,東砍西刨,情不自已,與紹興學童得一把洋刀戲刻書案情形,正復相同,故魯迅有時或類魯智深。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為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
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嘆。此一嘆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無名嘆興,乃嘆天地,嘆聖賢,嘆豪傑,嘆司閽,嘆傭婦,嘆書賈,嘆果商,嘆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愚者;嘆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讒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於是魯迅復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鬚髮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廿六年十一月廿二於紐約
——摘自《林語堂文選》

讀後感

讀罷文章後,還達不到那種感慨萬千的境界,倒也確實令人久久不能平靜。林先生自己慕儒家之明性達理,不願犧牲自己之見解,與魯迅先生左翼之黨見苟同,終於分道揚鑣,然則,“私心還終以長輩事之”,說明林先生還是很敬重魯迅先生的。
文章象是一篇悼文,又不象,“若說悲悼,恐又不必。”象讚揚魯迅先生一生的豐功偉績,也不象,作者是拿魯迅與先師孔子相提,與始皇並論,儘管“宇宙之大,滄海之寬,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何必較量。”貌似揚之,實則在抑。
文人們在作文時都好用誇張,當他們說美時,都描寫得美侖美奐,美得你神情蕩漾,令你垂涎欲滴心儀不已。斥責丑時,要么是面目可憎,要么是心懷鬼胎,不使你同仇敵愾,決不罷休。倒是談俗時,不一定是俗不可耐,有時也會令你警醒,令你嗤之以鼻,謹防沆瀣一氣。如果把這一切揉合在一起時,運用一系列的比喻加手法,讀者可就慘了,就找不到北了。
魯迅是文人亦是戰士,但並非林語堂先生筆下的戰士: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於胸中。林先生又把魯迅與魯智深相類比,系同宗呼,同性乎,亦或同智乎?惟林先生自己瞭然於胸。
時過境遷,魯迅先生的死,仍然是一個迷,是自然之病死了,還是日本的軍醫須滕蓄意延誤治療時機所“謀殺”,至今難以有足夠的證據公之於世。然林先生當年就斷然,魯迅是:“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是悲痛惋惜,亦或拍手稱快,亦或敢喜不敢言?惟林先生自己能知。
如果文學的價值,在於以筆為劍,或“斬石如棉,其鋒不挫”還可作茶餘飯後一談資,令人解頤,如果真要用來或指桑罵槐,或“刺人殺狗,骨骼盡解”,還真人令人有點恐怖,倒希望這世上還是沒有文學的好。
畢淑敏在她的《行走人生》中也袒露,作家有時也是一危險的職業,因為要講真話。所以前輩為了要講真話,有時還要搖旗吶喊,先使人覺醒,還要義正詞嚴地與敵抗爭,維護人民大眾的利益,就要危及自己的生命。縱使到了1980年,俄羅斯的著名作家拉斯普京,為了維護正義,在自己的家裡遭人暗算,被人打得血肉模糊,險些喪命,更何況魯迅先生是在最黑暗的歲月里忘我奮戰。

林語堂作品匯

林語堂,福建龍溪(現福建省漳州市平和縣坂仔鎮)人。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筆名毛驢、宰予、豈青等,中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語言學家。早年留學國外,回國後在北京大學等著名大學任教,1966年定居台灣,一生著述頗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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