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獸·鬼》

《人·獸·鬼》

《人·獸·鬼》是1983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後改為海峽文藝出版社出版。

基本信息

《人·獸·鬼》錢鍾書研究集刊
《人·獸·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寫的。短篇小說集,一九八三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之一種,後改為海峽文藝出版社重印。

目錄

⒈上帝的夢
⒉貓
⒊靈感
⒋紀念

《人·獸·鬼》錢鍾書
【老貓謹按】網上《圍城》補齊後,錢鍾書的《人·獸·鬼》亦成全璧。“上帝的夢”網上已有。幼耳輸入的“貓”我在校對時發覺是舊版本。正應了錢氏在重印本序里自承的話,刪易頗多(所刪者多為語涉輕佻處)。如此說來,校對本也許不是多事。

得譚畫今小姐襄助,錄入了“靈感”和“紀念”兩篇。本貓校對用的本子,是一九八三年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人·獸·鬼》(“上海抗戰時期文學叢書”之一種,後改為海峽文藝出版社重印。),書襯有作者及作品介紹,茲錄於下:“錢鍾書(1910-)字默存,號槐聚,曾用筆名中書君。江蘇無錫人。畢業於清華大學外文系,英國牛津大學文學系,又在法國巴黎大學研究。曾任西南聯合大學、國立師範學院、暨南大學等校外語系教授,北京圖書館英文館刊顧問。

中央圖書館外文部總纂等職。解放後,任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已發表的著作有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短篇小說集《人·獸·鬼》,長篇小說《圍城》,文藝評論《談藝錄》,以及《宋詩選注》、《舊文四篇》、《管錐編》等。”

重印本序

《人·獸·鬼》《人·獸·鬼》
考古學提倡發掘墳墓以後,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遺物都暴露了;現代文學成為專科研究以後,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將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發掘而暴露了。被發掘的喜悅使我們這些人忽視了被暴露的危險,不想到作品的埋沒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虛名。假如作者本人帶頭參加了發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償失,“自掘墳墓”會變為矛盾統一的雙關語:掘開自己作品的墳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墳墓。
《人·獸·鬼》不是在抗戰時期出版的,混在《叢書》里,有冒牌的嫌疑。於是,《叢書》主要編委柯靈同志對我說:“你不讓國內重印,事實上等於放任那些字句訛脫的‘盜印本’在國外繼續流傳,這種態度很不負責。至於《叢書》該不該收,編委會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們操心。”他講來振振有詞,我一向聽從我這位老朋友的話,只好應允合作。又麻煩夢熊同志複製一次,因為我把他寄來的本子早丟了。
重看這兩本書;控制著手筆,只修改大量字句。它們多少已演變為歷史性的資料了,不容許我痛刪暢添或壓根兒改寫。但它們總算屬於我的名下,我還保存一點自主權,不妨零星枝節地削補。

解讀

《人·獸·鬼》錢鍾書故居
通過小說文本的較深入的解讀,認為錢鍾書的《人·獸·鬼》是“現實的”,“哲學的”,既具有現實主義的品位,又具有現代主義的神韻,在思想意蘊方面,有一定的現實的廣度、歷史的深度和哲學的高度。這是《人·獸·鬼》不因歷史的變遷和多年埋沒而減損它思想光芒的重要原因之一。
【作者單位】: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
【關鍵字】:錢鍾書,小說,思想意蘊
【分類號】:I207
【DOI】:cnki:ISSN:1001-2435.0.1998-02-008
【正文快照】:
}歸根到底是寫人———錢鍾書《人·獸·鬼》解讀楊芝明(安徽師範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蕪湖,241000)摘要通過小說文本的較深入的解讀,認為錢鍾書的《人·獸·鬼》是“現實的”,“哲學的”,既具有現實主義的品位,又具有現代主義的神韻,在思想意蘊方面,有一定的現實的廣度、歷史的深度和哲學的高度。這是《人·獸·鬼》不因歷史的變遷和多年埋沒而減損它思想光芒的重要原因之一。關鍵字錢鍾書小說思想意蘊中圖法分類號I207.427錢鍾書短篇小說集《人·獸·鬼》包括四個短篇,如同他的隨筆和書評,以幽默諷刺的筆調為主。

讀後感

《人·獸·鬼》錢鍾書手跡
讀錢鍾書的《人·獸·鬼》,非得要放到作者寫作的時代,否則不會明白他的意向所指。《人·獸·鬼》的初版是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在重印本序中,作者也曾提及小說的創作時代為三十年代末期,當時恰是中國社會最為黑暗、最為混亂的亂世。小說《貓》發生在日本侵占東三省,當時的北平為可能的戰爭人心惶惶的時候;《紀念》中的年代則已經是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了,文中描述了在抗日的大後方發生的一場不倫之戀。只有《上帝的夢》與《靈感》抹去了時代的烙印,但似乎對時人的心態以及當時文壇的怪現狀頗有諷刺與嘲弄之意。

錢鍾書先生在《人·獸·鬼》的重印本序中,將這本書的重印比作是考古學家發掘墳墓。果然是快人快語,讀到此處,我倒不覺得這是作者的一種虛飾和矯情。確乎如此,以現在我們的眼光來看,要去理解《人·獸·鬼》一書的內涵,不免是“隔”了一層,畢竟我們並沒有考古學家的專業知識。

我們讀書,不必要像老學究那樣錙珠必較,拘泥於一字之得失;也不必要似考據學專家那般,尋根問底,探尋每字每言之來歷。閒來無事便讀書,無非是尋求文字之中的一點趣味,如此而已。

好文字都是有味兒的。魯迅的辛辣,朱自清的溫厚,徐志摩的絢麗,郁達夫的沉鬱,老舍的幽默,巴金的熱情,以及沈從文的瑰麗和林語堂的閒適,讀來可謂百味雜陳。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其實寫文章同樣如此,高明的作家就是一名高明的廚師,普通的菜餚經他的手,也能變得味美鮮香,與眾不同。鍾書先生文字之美,之有趣味,是可以當得起“特級廚師”的稱號的。

所謂“嬉笑怒罵皆文章”,鍾書先生的文字中不見怒,不見罵,多的是學者的從容與睿智,還有一種歷練人生的滄桑和觀者的清醒。嬉為頑童之嬉,笑為哲人之笑,合而為一,就是一種智慧。如果說錢鍾書是以他睿智、淵博與執著的精神寫作他的《七綴集》與《管錐編》,那么在《人·獸·鬼》以及《圍城》中,則是以淵博、幽默與遊戲的方式在行走。因此,在《人·獸·鬼》的諸篇文字中,你雖然可以讀出文字中隱藏的憂傷與沉痛,但體會最深的還是文字的鋪張、華麗與絕妙。

選擇理由

理由有三:

1.其為中學學術歷史上罕見之“集大成者”

2.其思想體系建立於西方哲學之上

3.其文構思精巧,信手用典,篇篇都可拿來作為模板

自五四以來,中國之文藝精進,直至建國初期,“集大成者”頗也出了幾位。然錢鍾書在其中仍可成為翹楚。其早年遊學歐洲列國,英法名校皆留有足跡。通讀文史哲,所閱之書非常人幾世所能及也。人亦極聰慧,從其文中便可看出其對經典的悟性之高。

哲學之本質在於解釋世界。中國先秦諸子多有喜愛探究此類問題者。可惜中國之祖先崇拜盛行,以至千年以來哲學上未有大的進步。加之中國之政權一貫強勢,以至於能介入人的思想,因此中國之哲學,算不得有什麼成就。相形之下西方文藝復興以來思想言論自由,而其哲學思想建立在數學,心理學的基礎上,以我個人之見,比之中國高明許多。

錢鍾書之文從文章的角度成就也早已蓋棺。此次幾本皆為白話,讀來十分順暢,不似魯迅之文頗拗口。然錢鍾書所作《管錐編》乃十分艱深的文言,其與父親的書信往來(據其夫人楊絳所說)也是十分精彩的文言。其對文字的駕馭能力可謂驚人。

有此等能力又有如此才學,其在文中總顯得有如雲中一仙,見人間之事皆可笑也。其為罵人,邊笑邊罵,被罵者恨得牙癢,卻又說不出話來。

可惜啊!中國之知識分子建國後境況每況愈下,連其子女都鮮有倖存者。然鄧小平雖挽回了共和國大廈的傾倒,中國文化大師之斷層卻在所難免。如今中國不用說自己寫,就連好的翻譯家中國都出不了。於是乎在此資產階級革命的重大變革之際,最需要知識分子站出來重塑價值體系之時,文化界卻常常會集體失語。

況且多讀書也不單為了社會。高中乃人生極為重要的階段,你能看到一些社會中謊言的端倪,也會發現一些事情十分真實地面臨到你的頭上。揭穿謊言,又從真相中走出來,繼續在這個由謊言支撐的社會中生活,是需要大的智慧的。否則要么被謊言騙以至於後悔,要么走不出來以至於感到人生虛無,任由生活的洪水擠推著過完一輩子。

有思想的人無論別人同不同意他的看法起碼都能得到尊重,然倘有些思想太過超前,那么表面上也不妨與大眾的眼光做些妥協,不要把自己逼到怪人的位置上。

嗚呼!我於教育最反感說教,今竟然說了那么多,自己已是老了。一派胡言,莫要放在心上。

感受

(一)
書評的責任是評“書”,不是評“人”。不過書有作者,為了認識書、了解書,不能不說及作者,尤其是作者與書的關係。古人已有讀書須“知人論世”的準則,在今日依然需要。然而一涉及人的問題,就難開口。文章總是自己的好,也只有作者自己的寸心才能體會出親手寫成的文章得失安在。因而,你說他文章寫得怎樣,他偏覺得不怎樣;你說他這篇文章涵義何在,思想如何,他偏不承認。如果你再進而討論到他生活的背景,或懷疑這位作家的天才,他不罵你才怪!蓋作家永遠喜歡人們說他的文章的好處。留心近十年來文壇動態的人,不會忽略劉西渭先生的《咀華集》。但你一翻開那本小書,就可找到好幾位作家為了辯護自己的文章而向劉先生責難的文字。這無疑是說他批評得不對。然而批評者出於公心,又不能因此不說。無已,則有一焉,曰“無私而坦誠”,如是而已。我說這話並非怕人向我責難,實是一向有愛說閒話的毛病。下面便要書歸正傳了。

(二)
不論徐志摩先生身後毀譽如何,他巋然獨存的天才卻不容人們輕易否認,他詩文中那種充沛橫溢的激情永遠使你感到軒鼓舞。有人把他的作品比做吃鴨梨般甜脆,我覺得是很確切的。這寥寂的文壇,已好久不再見到這樣的文章了。直到讀了錢鍾書先生的作品,才憬然感受到這真是一位不可逼視的天才,他那奔放淋漓的小品文誠使人讀了忘倦;而北方俗話所說的又“帥”又“乾脆”處,在錢先生文章里更是屢見不鮮。如果用古代詞人來比喻,徐志摩的飄逸活潑處無啻東坡;而錢先生的渾灝沉雄,精光靈氣直欲駕辛幼安而上。尤其是那磅礴而淵深,旁徵博引睥睨無人的襟度,更與稼軒的左右逢源處擬跡比肩,同工異曲。這固然應歸功於才氣,卻更關乎作者的學養。有這樣的天才與學力,在文壇上擴充領域,當然是無往而不勝了。

(三)
記得一位前輩告訴我:“卞之琳、李廣田都寫小說了,因為他們寫詩寫散文總嫌不過癮。”是的,英國好幾位著名的散文作家,其中比如說馬克斯·畢爾本,原是寫散文的高手,他也愛寫小說,而且寫得相當好。所以一個散文家或詩人來寫故事,正是極自然的事。《人·獸·鬼》便是善寫散文的錢先生最近出版的一本短篇小說集。熟讀他散文的人,又被他領入一個新穎而並不陌生的園地。

介紹原書里每個故事,我認為頂無聊。書評的任務本不在於介紹內容節略。這裡只能簡單一說,箇中好處還在讀者去細讀原書。這本書包括四篇故事。第二篇題曰《貓》,第三篇曰《靈感》。《貓》曾在《文藝復興》第一期發表,《靈感》則在《新語》第一、第二期發表,對讀者都不陌生,這裡不再饒舌。第一篇曰《上帝的夢》,是作者假想世界在進步到無可再前進時人類完全絕了跡,然後生出了全知全能的上帝。作者寫道:

進化的定律是後來者居上,時間空間演化出無機體;無機體進而為動植物;從固定的植物里變出文靜、纏住人不放的女人,從活潑的動物里變出粗野、敢冒險的男人;男人女人變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無上的上帝該是進化最後的產物。不過,要出產個上帝談何容易。……當天演的力量,經過數不清的年頭,創化出一位上帝時,人類已在這世界裡絕跡了。

上帝產生後,嫌世界上沒有光明,太陽便亮了起來。又需要伴侶,條件卻非常苛。找不到便胡思亂想地模糊成夢。夢裡仿照自己水中的影子用土摶成一個粗糙的人——男人,這是上帝最初的嘗試。繼而又嫌做得太不中意,便加工細制出一個改良品。那就是上帝最後的成功——女人。從此上帝有了事作,費盡心思造出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給這一雙男女享受。於是他們齊聲歌頌上帝的慈悲偉大。日久看得厭了,反嫌上帝礙著兩口子間的體己,終於上帝發現一個道理:“三”在男女當中是多餘的,自己反成了他們的障礙,只是一個傻瓜或呆鳥,在供給他們果子野味時才受到那一對男女的邀請,一到如願以償便把上帝撇在腦後,不過是他們的僕人。

上帝賭氣,預備給他們一個乾脆的拒絕,稍泄胸中積鬱。一天,女人獨自來向上帝請安,請他再造一個比她夥伴坯子更細膩面貌更英俊的男人,上帝大發雷霆把她趕走了;而那個男人也獨自跑來祈請:“求你為我另造一個女人!”當然又被上帝厲聲喝退。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對上帝怨恨起來,於是人神間的距離更遠。上帝便又想到一個旁敲側擊的辦法,要讓他們遭遇些困難和危險。

獅子蟒蛇鱷魚產生了,家畜被咬壞。但禁不起這些毒蟲猛獸自相殘殺,一對男女反躲在山洞裡隔岸觀火。最後竟興高采烈地坐享其成,洞裡有了虎皮毯子和大衣。上帝愈加惱羞成怒,蚤虱、蚊子、蒼蠅、無孔不入的微生蟲都出來了。不出上帝所料,兩人同時病倒,不久也就同時死去。這使上帝出乎意外。初意只不過要他兩人屈服,誰想結果如此,悔已無及,至少上帝沒有得到他們悔罪的表示。“他造了東西來實現自己的計畫,像人,像猛獸,像微生蟲,結果何以總不是他最初願望的一回事呢?上帝恨著——”恨著恨著,他醒了,自己是永生的,對著這無邊無底的年月,愈感到了孤獨與厭倦。

第四篇是一個戀愛故事。題曰《紀念》。抗戰時期,一對夫婦避難到內地過著緊張、貧苦而枯寂的生活,結婚兩年還沒有孩子。由於防禦空襲,從旁處派來一隊空軍,其中有男主人公的表弟。某日在街上與男主人邂逅,這表哥便回來囑咐他妻子好好招待,在他表弟來拜訪的時候。女主人本已懨懨無聊,卻又不能不治一席酒菜準備款客。偏巧客人失了約,女主人乃對這門親戚更加憎厭了。後來在馬路上,男主人又遇到他表弟攜一女子同行,告訴他那天空等了好久,他抱歉地答應過幾天一定來。

轉天上午,女主人正蓬頭黃臉滿身油味地在灶下弄菜燒飯,客人竟來了,站在天井裡。女主人要去換衣服必經過天井,出去招呼又自慚形穢,一陣羞恨,竟拒絕了來客。客人只好說星期六下午再來。女人只怕來客以為她不漂亮,竟分外打扮一番。

客人帶了厚禮來訪,主人不過意,堅邀次日請他吃飯。女主人已為來客的體面和體貼吸住,對那天在街上他丈夫所見到陪他同行的女人時加諷刺,稱她“航空母艦”。來客卻說那不過是房東女兒。兩天后的下午,客人又來,為女主人繃了大半天毛線。從此每隔三四天必來小坐,而來時男主人總不在家。某次來客擬邀女主人出門,她未答應。客去她又後悔,次日賭氣獨自出門,偏又遇到那人男人陪著一個女人逛街。她心裡亂極,猜那女人定是“航空母艦”,趕忙回家只等他來。誰知一等八天,直到第九天上午意外地他來了,女主人再無法自制,滾下了眼淚,來客竟溫柔地吻了她的眼。

以後兩人逐漸融洽,但女主人總在躲閃,使男人總嫌美中不足。機會終於來了,表弟的房東全家下鄉,女主人跑去做了一回客。男人肉體上得到滿足,反而有一種達到目的後的空虛,只想迴避他表嫂。女人初不料他這等野蠻,事後發覺自己並不愛他,像在感覺里留下鬼影,恨不得一下把這種可憎的余感褪盡。

一次空襲,英俊的男人殉職了,留在女主人腹中的是一個“紀念”。開完追悼會,她丈夫很想給這未來的孩子起一個和他表弟相同的名字以為紀念,妻卻冷冷地說:“我可不願意。”並且說:“那個航空母艦在追悼會上打扮得活像寡婦,表弟的為人你是知道的,安知她不為他留下個種子,讓她生兒子去紀念他吧!”

(四)
作者對自己文章的得失我無從知道。以個人偏見而言,比較愛讀上面介紹的兩個故事。也可以武斷地說,我認為這兩篇比《貓》和《靈感》寫得好。這四篇可分為兩類,第一和第三篇是寓言,第二、第四,則為描寫男女畸形愛情的一種冷靜的客觀的觀測。而第一篇思想尤其宏闊,蓋從作者的看法說明人類無法補救的缺陷。作者的筆鋒固然永遠帶有明爽犀利的諷刺語調,而《貓》和《靈感》兩篇,也許作者有點過火,我們看到的反而只有荒唐的謾罵,一種近於流俗的狂傲。在作者往時所發表的散文中,字裡行間每每飽吮著西方小品的空靈剔透,有著低昂的節奏和軒敞的胸襟。而在《貓》和《靈感》里,布局似《儒林外史》,氣氛卻略病傖俗;對話近於《紅樓夢》,色調也難免瑣絮。《上帝的夢》固亦屬寓言,但其中卻蘊蓄著蒼涼的愛與恨,如誦陳子昂《登幽州台歌》。至於《靈感》呢,儘管作者刻畫得入木三分,卻好似《官場現形記》,窮形盡相的結果,只有使讀者感到“有傷忠厚”。我們又不禁想起徐志摩。在徐氏天才橫溢的筆下,正如溫煦m麗的春日和風,飽滿中蓊勃著慈祥。而在作者橫掃千軍的譏誚中,卻使人感到像陰淫無度的秋霖,無日無夜在苦惱著征人,澆得人沒頭沒臉。非但無痛快淋漓之感,反使人失神寒戰。然而話說回來,在這兩篇寓言中,想像力的驚人宏偉,氣勢的浩瀚泱漭,十足證明作者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其充塞天地的輪廓和精雕細刻的摹繪,卻又是徐志摩所比不上的。我尤喜《紀念》一篇,那種柴米油鹽的瑣屑卻被他如經虛涉曠一般委曲寫出,把都市男女的畸情病態抉發得至為周詳,正所謂初寫黃庭恰到好處。

一位老詩人批評某人的文章:“佳句殊多,結構欠完。”大可借來移贈《人·獸·鬼》。如書中的前三篇,收處都稍嫌突兀,而無“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之境與趣。《紀念》從技巧上說,很能體現作者的運籌經濟,但仍嫌落入“無巧不成書”的窠臼,而帶有傳奇式的生硬。至於佳句,自不勝枚舉,我最喜歡這一段描寫:

雖然是高山一重重裹繞著的城市,春天,好像空襲的敵機,毫無阻礙地進來了,並且來得比別處早。說來可憐,這乾枯的山地,不宜繁花密柳;春天到了,也沒個寄寓處。只憑一個陰濕蒸悶的上元節,緊跟著這幾天的好太陽,在山城裡釀成一片春光。老晴天的空氣里,織滿山地的忙碌的沙塵,烘在傍晚落照之中,給春光染上熟黃的暈,醇得像酒。正是醒著做夢、不飲能醉的好時光。

他如:“今天的事也徹底改換了他對曼倩的心理。他一月來對曼倩的親密在回憶里忽發生新鮮的、自己事先沒有想到的意義。以前指使著自己來看曼倩的動機,今天才回顧明白了,有如船尾上點的燈,照明船身已經過的一條水路。”這種機巧而確切的比喻,書中不一而足,觸目皆是。這十足證明作者聯想力推理力極高極遠,無與倫比。而於刻畫人情物理處,則鋒銳中含有懇摯。不再詳引了。

(五)
最後,我願親切而誠懇地向作者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作者太浪費自己的天才了。作者一向就好炫才(如說莎士比亞小名叫Bill之類,每篇大抵都有不少)。比摛文鋪藻以“獺祭”聞名的李義山更來得廣泛險峭。固然這是一個才力充沛的人所不能免,且為多數人所望塵莫及,然而給予讀者最深的印象卻是“虛矯”和“狂傲”(有時過甚其詞,還會被人看成“狂妄”)。由於愛自炫,加上逞才恃學,無情地在謾罵著上下四旁的人,刻意形容出他們的劣跡和短處。儘管作者竭力聲明:這是憑空捏造(見《序》),而目光淺狹的旁觀者如我,也已能找出這些角色的“本來面目”了。也就是說:很容易猜破作者罵的是誰!(在《貓》里格外有些感覺,因為那些人物的原型是無法臆造得出的。)這徒然使讀者迷惘厭倦,反把作者的本色抹殺。如果作者是善意的,則謔而虐的文章與態度恐怕終非上乘。如果不是呢,我更不願作者由於這種但求一時快意的文章給自己留下一星污痕,成為白圭之玷。主要的矯正方式,只要能珍惜自己的天才便再好沒有。當然這只是我的一孔之見,作不得準。知我罪我,只有待於作者和讀者的評判了。

1946年10月23日在燕城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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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考資料

http://www.blogms.com/StBlogPageMain/Efp_BlogLogSee.aspx?cBlogLog=1000515594
http://tieba.baidu.com/f?kz=113331901
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1998-AHSD802.008.htm

紀念錢鍾書

這樣的大學者,代表了一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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