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第三十八回

《水滸傳》第三十八回

宋江來到潯陽樓自飲自吃,吟反詩兩首。

無為軍通判黃文炳於潯陽樓上發現宋江反詩,蔡九知府下令捉拿。宋江裝瘋。蔡九知府聞知是近瘋,把宋江下到死囚中,派戴宗去東京報告蔡太師。戴宗被朱貴領上梁山泊,吳用教戴宗賺蕭讓(書法家)金大堅(雕刻家)上山,假造蔡京回書。

回目

潯陽樓宋江吟反詩 梁山泊戴宗傳假信
水滸傳水滸傳

簡介

宋江來到潯陽樓自飲自吃,吟反詩兩首。
無為軍通判黃文炳於潯陽樓上發現宋江反詩,蔡九知府下令捉拿。宋江裝瘋。蔡九知府聞知是近瘋,把宋江下到死囚中,派戴宗去東京報告蔡太師。戴宗被朱貴領上梁山泊,吳用教戴宗賺蕭讓(書法家)金大堅(雕刻家)上山,假造蔡京回書。

正文

話說當下李逵把指頭捺倒了那女娘,酒店主人攔住說道:“四位官人,如何是好!”主人心慌,便叫酒保過賣都向前來救他,就地下把水噴。看看甦醒,扶將起來看時,額角上抹脫了一片油皮,因此那女子暈昏倒了。救得醒來,千好萬好。他的爹娘聽得說是黑鏇風。先自驚得呆了半晌,那裡敢說一言。看那女子,己自說得話了。娘母取個手帕,自與他包了頭,收拾了釵環。宋江問道:“你姓甚么?那裡人家?”那老婦人道:“不瞞官人說,老身夫妻兩口兒姓宋,原是京師人。只有這個女兒,小字玉蓮。他爹自教得他幾個曲兒,胡亂叫他來琵琶亭上賣唱養口。為他性急,不看頭勢,不管官人說話;只顧便唱,今日這個哥哥失手傷了女兒些個,終不成經官動詞,連累官人?”宋江見他說得本分,便道:“你著甚人跟我到營里,我與你二十兩銀子將息女兒。日後嫁個良人,免在這裡賣唱。”那夫妻兩口便拜謝道:“怎敢只望許多。”宋江道:“我說一句是一句,並不會說慌。你便叫老兒自跟我去討與他。”那夫妻兩兒拜謝道:“深感官人救濟!”戴宗怨李逵道:“你這廝要便與人合口,又教哥哥壞了許多銀子!”李逵道:“只指頭略擦得一擦,他自倒了。不曾見這般鳥女子,恁地嬌嫩!你便在我臉上打一百拳也不妨。”宋江等眾人都笑起來。張順便叫酒保去說:“這席酒錢,我自還他。”酒保聽得道:“不妨,不妨。只顧去。”宋江那裡肯,便道:“兄弟,我勸二位來吃酒,倒要你還錢。”張順苦死要還,說道:“難得哥哥會面。仁兄在山東時,小弟哥兒兩個也兀自要求投奔哥哥。今日天幸得識尊顏,權表薄意,非足為禮。”戴宗勸道:“宋兄長,既然是張二哥相敬之心,只得曲允。”宋江道:“既然兄弟還了,改日卻另置杯復禮。”張順大喜,就將了兩尾鯉魚,和戴宗,李逵,帶了這個宋老兒,都送宋江離了琵琶亭,來到營里。五個人都進抄事房裡坐下。宋江先取兩錠小銀-二十兩-與了宋老兒。那老兒拜謝了去不在話下。天色已晚,張順送了魚,宋江取出張橫書付與張順,相別去了。宋江又取出五十兩一錠付與李逵,道:“兄弟,你將去使用。”戴宗也自作別,和李逵趕入城去了。
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用。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了吃些,至夜四更,肚裡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為人最好,營里眾中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服待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床,眾囚徒都在房裡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多吃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眾人煎藥伏待。次日,戴宗備了酒肉,李逵也跟了,逕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未可,吃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裡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了房門,離了營里,信步出街來,逕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里歇。”宋江聽了,直尋訪到那裡,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鏇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里安身;沒地里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裡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里住。便是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宋江聽罷,只得出城來,獨自一個,悶悶不已。信步再出城外來,看見那一派江景非常,觀之不足。正行到一座酒樓前過,仰面看時,傍邊豎著一銀望竿,懸掛著一個青布酒旆子,上寫道:“潯陽江正庫。”雕檐外一面牌額,上有蘇東坡大書“潯陽樓”三字。宋江看了,便道:“我在鄆城縣時,只聽得說江州好座潯陽樓,原來卻在這裡。我雖獨自一個在此,不可錯過。何不且上樓去,自己看玩一遭?”

關勝關勝

宋江來到樓前,看時,只見門邊朱江華表柱上兩面白粉牌,各有五個大字,寫道:“世間無比酒,天下有名樓。”宋江便上樓來,去靠江占一座閣子裡坐了;憑欄舉目,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只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肴饌,齊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裡雖有幾座名山名跡,卻無此等景致。”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欄暢飲,不覺沈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湧上來,潛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看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著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仇讎,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盪起來,手舞足蹈,又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數杯酒,不覺沈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里來。開了房門,便倒在床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日害酒,自在房裡睡臥,不在話下。
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卻是個野去處。因有個閒住通判,姓黃,雙名文炳。這人雖讀經書,卻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褊窄,只要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聞知這蔡九知府是當朝蔡太師兒子,每每來浸潤他;時常過江來請訪知府,指望他引出職,再欲做官。也是宋江命運合當受苦,撞了這個對頭!當日這黃文炳在私家閒坐,無可消遣,帶了兩個僕人,買了些時新禮物,自家一隻快船,渡過江來,逕去府里探問蔡九知府,恰撞著府里公宴,不敢進去;卻再回船,正好那隻船,僕人已纜。便在潯陽樓上憑欄消遣,觀見壁上題詠甚多,也有做得好的,亦有歪談亂道的。黃文炳看了冷笑,正看到宋江題西月詞並所吟四句詩,大驚道:“這個不是反詩!誰寫在此!”後面卻書道“鄆城宋江作”五個大字。黃文炳再讀道:“‘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冷笑道:“這人自負不淺!”又讀道:“‘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側著頭道:“那也是個不依本分的人!”又讀:“‘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又笑道:“也不是個高尚其志的人,看來只個配軍。”又讀道:“‘他年若得報仇讎,血染潯陽江口!’”搖頭道:“這報讎兀誰,卻要在此間生事?量你是個配軍,做得甚用!”又讀詩道:“‘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一點頭道:“這兩句兀自可恕。”又讀道:“‘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伸著舌,搖著頭,道:“這廝無禮!他卻要賽過黃巢,不謀反待怎地!”再讀了“鄆城宋江作,”想道:“我也曾聞這個名字,那人多管是個小吏。”便喚酒保來問道:“這兩篇詩詞端的是何人題下在此?”酒保道:“夜來一個人獨自喝了一瓶酒,寫在這裡。”黃文炳道:“約莫甚么樣人?”酒保道:“面頰上有兩行金印,多管是牢城營里人。生得黑矮肥胖。”黃文炳道:“是了。”就借筆硯,取幅紙來,抄了藏在身邊,分付酒保,休要颳去了。黃文炳下樓,自去船中歇了一夜。次日,飯後,僕人挑了盒使,一逕又到府前,正值知府退堂在衙內,使人入去報復。多樣時,蔡九知府遣人出來,邀請在後堂。蔡九知府卻出來與黃文炳敘罷寒溫。已畢,送了禮物,分賓坐下、黃文炳稟說道:“文炳夜來渡江,到府拜望,聞知公宴,不敢擅入。今日重複拜見恩相。”蔡九知府道:“通判乃是心腹之交,逕入來同坐,何妨?下官有失迎迓。”左右執事人獻茶。茶罷,黃文炳道:“相公在上,不敢拜問。不知近日尊府太師恩相曾使人來否?”知府道:“前日有書來。”黃文炳道:“不敢動問,京師近日有何新聞?”知府道:“家尊寫來書上分付道:‘近日太史院司千監奏道:夜觀天象,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隨事體察驅除。’更兼街市小兒謠言四句道:‘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因此,囑付下官,緊守地方”黃文炳尋思了半晌,笑道:“恩相,事非偶然也!”黃文炳袖中取出所抄之詩,呈與知府,道:
“不想卻在此處!”蔡九知府看了,道:“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裡得來?”黃文炳道:“小生夜來不敢進府,回至江邊,無可消遣,卻去潯陽樓上避熱閒玩,觀看閒人吟詠,只見白粉壁上題下這篇。”知府道:“卻是何樣人寫下?”黃文炳回道:“相公,上面見題著姓名,道是‘鄆城宋江作。’”知府道:“這宋江卻是甚么人?黃文炳道:“他分明寫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眼見得只是個配軍,-牢城營犯罪的囚徒。”知府道:“量這個配軍做得甚么!”黃文炳道:“相公!不可小覷了他!恰才相公所言尊府恩相家書說小兒謠言,正應在此人身上。”知府道:“何以見得?”黃文炳:“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明明是個‘宋’字。第二句,‘刀兵點水工,’興起刀兵之人,‘水’邊著個‘工’字,明是個‘江’字。這個人姓宋,名江,又作下反詩,明是天數,萬民有福!”知府又問道:“何謂‘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黃文炳答道:“或是六六之年,或六六之數。‘播亂在山東,’今鄆城縣正是山東地方。這四句謠言已都應了。”知府又道:“不知此間有這個人么?”黃文炳又回道:“因夜來問那酒保時,說道這人是前日寫下了去。這個不難;只取牢城營文冊一查,便見有無。”佑府道:“通判高見極明。”便喚從人於庫內取過牢城營里文冊簿來看。當時從人於庫內取至文冊。蔡九知府親自檢看,見後面果有五月間新配到囚徒一名,鄆城縣宋江。黃文炳看了,道:“正是應謠言的人,非同小可!如是遲緩,誠恐走透了訊息;可急差人捕獲,下在牢里,卻作商議。”知府道:“言之極當。”隨即升廳,叫喚兩院押牢節級過來。廳下戴宗聲喏。知府道:“你與我帶了做公的,快下牢城營里捉潯陽樓吟反詩的犯人鄆城縣宋江來,不可時刻違誤!”戴宗聽罷,吃了一驚,心裡只叫得“苦苦”隨即出府來,點了眾節級牢子,都教“各去家裡取了各人器械,來我下處間壁城隍廟裡取齊。”戴宗分付了,眾自歸家去。戴宗卻自作起“神行法”,先來到牢城營里,逕入抄事房,推開門,看時,宋江正在房裡。見戴宗入來,慌忙迎接,便道:“我前日入城來,那裡不尋遍;因賢弟不在,獨自無聊,自去潯陽樓上飲了一瓶酒。這兩日迷迷不好。正在這裡害酒。”戴宗道:“哥哥!你前日卻寫下甚言語在樓上?”宋江道:“醉後狂言,誰個記得。”戴宗道:“卻才知府喚我當廳發落,叫多帶從人捉潯陽樓上題反詩的犯人鄆城宋江正身赴官。兄弟了一驚,先去穩住眾做公的在城隍廟等候;如今我特先報你知。哥哥!卻是怎地好?如何解救?”宋江聽罷,搔首不知癢處,只叫得苦,“我今番必是死也!”戴宗道:“我教仁兄一著解手,未知如何?如今小弟不敢耽擱,回去便和人來捉你。你可披亂頭髮,把尿屎潑在地上,就倒在裡面,詐作瘋魔。我和眾人來時,你便口裡胡言亂語,只做失心瘋,我便好自去替你回復知府。”宋江道:“感謝賢弟指教,萬望維持則個!”戴宗慌忙別了宋江,回到城裡,逕來城隍廟,喚了眾做公的,一直奔入牢城營里來,假意喝問:“那個是新配來的宋江?”牌頭引眾人到抄事房裡。只見宋江披散頭髮,倒在尿屎坑裡滾,見了戴宗和做公的人來,便說道:“你們是甚么鳥人!”戴宗假意大喝一聲:“捉拿這廝!”宋江白著眼,卻亂打將來;口裡亂道:“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教我領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與我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殺你這般鳥!”眾做公的道:“原來是個失心瘋的漢子!我們拿他去何用?”戴宗道:“說得是。我們且去回話。要拿時,再來。”眾人跟了戴宗,回到州衙里。蔡九知府在廳上專等回話。戴宗和眾做公的在廳下回復知府道:“原來這宋江是個失心瘋的人,尿屎穢污全不顧,口裡胡言亂語,渾身臭糞不可當;因此不敢拿來。”蔡九知府正待要問緣故時,黃文炳在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對知府道:“休信這話。本人做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瘋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只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蔡九知府道:“通判說得是。”便發落戴宗:“你們不揀恁地,只與我拿得來。”戴宗領了鈞旨,只叫得苦;再將帶了眾人下牢城營里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只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里當廳歇下。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在階下。宋江那裡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么鳥,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否則我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瘋,近日卻瘋。若是來時瘋,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瘋,必是詐瘋。”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裡敢隱瞞,只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瘋病,敢只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盤,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只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拷打不過,只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明取了招狀,將一面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里收禁。宋江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里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分付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再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只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蔡九佑府道:“通判所言有理;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面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稱謝道:“小生終身皆依託門下,自當銜環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路。此人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封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面都貼了封皮;次日早辰,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里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只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的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戴宗聽了,不敢不依,只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里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只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里使些見識,解教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分付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耐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喚過李逵當面分付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裡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么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里誰敢奈何他!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飲食。休得出去撞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堅意守看哥哥,更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箇不酒,早晚只在牢里服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綁腿膝護,八搭麻鞋,穿杏黃衫,整了搭膊,腰裡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裡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了,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用些素飯素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約行過了三二百里,已是已牌時分,不見一個乾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面樹林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捻指間走到跟前,看時,乾乾淨淨,有二十副座頭,儘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裡面,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裡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曬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便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酒保又道:“我這裡賣酒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要葷腥。有甚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將出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飢,又渴,一下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只見天鏇地轉,頭暈眼花,就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只見店裡走出一個人來。便是梁山泊旱地忽律朱貴,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身邊有甚東西。”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只見便袋裡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拆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面寫道:“平安家信,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使拆開,從頭看去,見上面寫道:“見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侯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做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裡去開剝,只見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面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得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書卻又天幸撞在我手裡!”叫,“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只見戴宗舒眉展眼,便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裡,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么要緊急!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札,俺這裡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是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戴宗道:“既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里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兄長莫非是軍師常說的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么?”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信。”戴宗看了,自吃了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備細說了一遍。
朱貴道:“既然如此,戴院長親到山寨里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里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見監在彼。”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宋三郎官司為甚么事起。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說了。晁蓋聽了大驚,便要起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了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只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只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只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只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的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裡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裡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裡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只怕不能彀他解來。”晁蓋道:“好卻是好,只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裡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型——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型。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裡一個秀才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型,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岳廟裡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於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伙,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了,也須要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小生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裡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見在濟州城裡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棒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里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宴,管待戴宗,就晚歇了。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
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裡,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只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逕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么?”只見一個秀才從裡面來,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岳廟裡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移尊步同到廟裡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只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刻字匠作。”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檢定了好日。萬望指引,尋了同行。”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只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面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當下蕭讓喚住金大堅,教與戴宗相見,具說泰安州岳廟裡重修五嶽樓,眾上戶要立道碑文碣石之事,“這太保特地各備五十兩銀子,來請我和你兩個去。”金大堅得了五十兩銀子,作安家之資。戴宗說道:“陰陽人已揀定了日期,請二位今日便煩動身。”蕭讓道:“天氣暄熱,今日便動身,也行不多路,前面趕不上宿頭。只是來日起個五更。挨旦出去。”金大堅:“正是如此說。”兩個都約定了來早起身,各自歸家收拾動身。蕭讓留戴宗在家宿歇。
次日五更,金大堅持了包裹行頭,來和蕭讓、戴宗二人同行。離了濟州城裡,行不過十里多路,戴宗道:“三位先生慢來,不敢催逼;小可先去報知眾上戶來接二位。”拽開步數,爭先去了,這兩個背著了包裹,自慢慢而行。看看走到未牌時候,約莫也走過了七八十里路,只見前面一聲忽哨響,山城坡下跳出一夥好漢,約有四五十人。當頭一個好漢正是那清風山王矮虎,大喝一聲道:“你兩個是甚么人?那裡去?孩兒們!拿這廝!取心肝來下酒!”蕭讓告道:“小人兩個是上泰安州刻石錫文的;又沒一分財賦,止有幾件衣服。”王矮虎喝道:“俺不要你財賦衣物,只要你兩個聰明人的心肝做下!”蕭讓和金大堅焦躁,何仗各人胸中本事,便棒逕奔王矮虎。王矮虎也挺朴刀來,三人各使手中器械,約戰了五七合,王矮虎轉身便走。兩個卻待去趕,聽得山上鑼聲又響。左邊走出雲里金剛宋萬,右邊走出摸著天杜遷,背後卻是白面郎君鄭天壽,各帶三十餘人:一發上,把蕭讓,金大堅橫拖倒拽,捉投林子裡來。四籌好漢道:“你兩個放心。我們奉著晁天王的將令,特來請你二位上山入伙。”蕭讓道:“山寨里要我們何用?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只好吃飯。”杜遷道:“吳軍師一來與你相識,二乃知你兩個武藝本事,特使戴宗來宅上相請。”蕭讓,金大堅,都面面相覷,做聲不得。當時都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內,相待了分例酒食,連夜喚船送上山來。到得大寨,晁蓋,吳用,並頭領眾人都相見了,一面安排筵席相待;且說修蔡京回書一事,“因請二位上山入伙,共聚大義。”兩個聽了,都扯住吳學究:“我們在此趨侍不妨,只恨各家都有老小在彼,明日官司知道,必然壞了!”吳用道:“二位賢弟不必憂心。天明時便有分曉。”
當夜只顧吃酒歇了。次日天明。只見小嘍羅報導:“都到了!”吳學究道:“請二位賢弟親自去接寶眷。”蕭讓,金大堅聽得,半信半不信。兩個下至半山,只見數乘轎子,抬著兩家老小上山來。兩個驚得呆了,問其備細。老小說道:“你昨日出門之後,只見這一行人將著轎子來說:“家長只在城外客店裡中了暑風,快叫取老小來看救。”出得城時,不容我們下轎,直抬到這裡。”兩家都一般說。蕭讓聽了,與金大堅兩個閉口無言;只得死心塌地,再回山寨入伙。安頓了兩家老小。吳學究卻請出來與蕭讓商議寫蔡京字型回書去救宋公明。金大堅便道:“從來雕得蔡京的諸樣圖書名諱字號。”當時兩個動手完成,忙排了回書,備個筵席,快送戴宗起程,分付了備細書意。戴宗辭了眾頭領下山來時,小嘍羅忙把船隻渡過金沙灘,送至朱貴酒店裡,連忙取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別朱貴,開腳步,登程去了。
且說吳用送了戴宗過渡,自同眾頭領再回大寨筵席。正飯酒間,只聽吳學究叫聲苦,不知高低。眾頭領問道:“軍師何故叫苦?”吳用便道:“你眾人不知,是我這封書倒送了戴宗和宋公明性命也!”眾頭領大驚,連忙問道:“軍師書上卻是怎地差錯?”吳學究道:“是我一時只顧甚前,不顧其後。書中有個老大脫卯!”蕭讓便道:“小生寫得字型和蔡太師字型一般,語句又不曾差了,請問軍師,不知那一處脫卯?”金大堅又道:“小生雕的圖書亦無纖毫差錯,怎地見得有脫卯處?”吳學究疊兩個指頭,說出這個差錯脫卯處,有分教眾好漢:大鬧江州城,鼎沸白龍廟。直教:弓弩叢中逃性命,刀槍林里救英雄!畢竟軍師吳學究說出怎生脫卯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刺配江州的社會活動家宋江,雖為囚徒,然金錢和人際關係這兩樁立足社會之必備一樣都不少,既得監獄長戴宗、獄警李逵的悉心照料和周到服侍,且手裡亦不乏用於上下打點的銀子。故即便身在獄中服刑,日子過得倒很也自在,時常還有漁霸張順孝敬幾條美味鮮魚,直吃的拉肚子。正所謂“暖飽思淫慾”,生存權安穩之後,社會活動家果然有些不安分了,腦子裡竟不由懷念起被剝奪的政治權,這就遭遇到飛來橫禍,惹下了一場文字獄。
洵陽樓上,酒醉的宋江鬱悶之餘在牆上奮筆疾書,恣意發泄。其一為西江月,詞曰:“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邱,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讎,血染潯陽江口!”寫罷,宋江意猶未盡,“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盪起來,手舞足蹈”,來了首更猛的。這其二為絕句,詩曰:“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果然反詩!這詩若放到那“康乾盛世”,別說死罪,銖族都沒得商量,即便在當下,恐亦是難容,不信諸位換個背景,再改幾個詞試試看?
那么宋江果真要反?事實卻並非如此。否則宋江半道被劫上梁山時就大可以入伙,根本犯不上到江州來做囚犯。宋江吟反詩,本意原無非出於自感身世:“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裡!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古今的蓄意造反者,在下以為多為兩類人:一是衣食無著,走投無路的弱勢群體,這是主體;二是浪漫的理想主義者或野心勃勃的功利冒險家,這是精英。宋江並不位列這兩種人之中,他沒有謀反的主觀企圖和意願,哪怕是在迫於形勢,不得已而為之後。
不過,宋江的詩里確有諸如“他年若得報讎”、“敢笑黃巢不丈夫”這樣赤裸裸的反句,難怪蔡九知府一看之下就認定:“這是個反詩!通判那裡得來?”這是不是說明宋江生有反骨或藏有二心?也未見得。一種情緒的發泄,對正常人而言一般不會轉換為行動,更多時候僅為一種“精神勝利法”。在下7、8歲時候在學校打架,有一回敵不過了,曾放言威脅道:“我要殺了你!”當然了,那時在下雖幼卻識得好歹,既沒那個能力也沒那個膽量,即使真的有刀在手也做不出來。那句話並不代表一種現實威脅,而是氣急敗壞之下的情緒宣洩罷了。
古人嘗言“酒後吐真言”,心理學家亦指出“夢是願望的偽裝”。就是說,人在無意識或潛意識支配下未經理性過濾的意願方是真實的。然若論此真實的意願,大抵每個人都是妄自尊大,自以為是的暴君,也都是潛在的罪犯。但潛在並不意味著必定會浮出水面,對一個正常人,能浮出水面的行為是經過了理性的利害權衡,排除了可能危急自身的冒險,是受理性判斷約束的。假如我們判定宋江是一個有判斷能力的正常人,不存在嚴重的心理或人格上的殘疾和障礙,則可以下結論說,宋江只不過“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無非意淫而已,呵呵。
要造就一場文字獄,自少不了作文字者和刻意詮釋者,但最重要的卻不是此二者,而是那高高在上,嬌縱成性,容不得絲毫冒犯的絕對權力。此種絕對權力好似心智偏狹的心理障礙,其作為恰好與理性人的正常作為相反,乃一種不識好歹,欠缺理智,喪失現實判斷能力的病態。如前所述,是將酒後、夢中的意願不受約束地在現實中肆意作為。從醫學角度看,這或者該叫妄想症或其他甚么名稱,總之屬於一種精神疾病。那么一來,病態權力支配下的社會,自然亦不可能正常,只能是倍受感染,在病中呻吟的可憐社會了。

回評

此回止黃通判讀反詩一段,錯落扶疏之極,其餘止看其敘事明淨徑捷耳。
潯陽樓飲酒後,忽寫宋江腹瀉,是作者慘澹經營之筆。蓋不因此事,便要仍復入城尋彼三人,則筆墨殊費;不復入城尋彼三人,即又嫌新交冷落也。
此正與林沖氣悶,連日不上街來同法。
寫宋江問三個人住處,凡三樣答法,可謂極盡筆墨之巧。至行入正庫,飲酒吟詩,便純用“月明星稀,鳥鵲南飛”筆氣,讀之令人慷慨。
篇首女娘暈倒一段,只是吃魚後借作收科,更無別樣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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