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士傳》

《快士傳》

今念系抵當在柴家之人,與家奴不同,故從輕議,發出官賣。

基本信息

《快士傳》 《快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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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士傳》
第一卷
富家翁百計磨豪傑
空門衲一飯結英雄
詩句
夜雨滴殘俄見月,秋蟲吟罷忽聞雷。
快人相遇窮愁里,絕處逢生笑臉開。
說平話的,要使聽者快心。雖雲平話,卻是平常不得。若說
佳人才子,已成套語;若說神仙鬼怪,亦屬虛談。其他說道學太腐,說富貴太俗,說勛戚將帥、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又不免太雜。今只說一個快人,乾幾件快事。其人未始非才子,未嘗不道學,未嘗不富貴,所遇未嘗無佳人,又未嘗無神仙鬼怪、勛戚將帥、宮掖宦官、江河市井、巨寇神偷、青樓寺院,紛然並出於其間,卻偏能大快人意,與別的平話不同。你道如何是快人?如何是快事?人生世上,莫快於恩怨分明,又莫快於財色不染。有恩不報,誠為負恩;有怨不報,亦為 負怨,故恩當明,怨亦當明。使酒尚氣,不失為英雄;貪財好色,便不成豪傑。故酒與氣不必論,財與色決當輕。然報恩報怨,各有兩樣報法;輕財輕色,亦有兩樣輕法。
大恩大報,小恩小報,彼如此來,我如此答,是以恰如所施為報。投者木李,報者瓊瑤,一飯之惠,酬以千金; 綈袍之贈;敖其死罪,是以過於所施為報。怨之大者,不共日月;怨之小者,不忘睚眥。是以必報為報。大怨不忘,小怨可耍苟非父兄之仇,不過是我窮困時奚落我、凌辱我的。我一旦得志,狹路相逢,特加寬宥,羞之愧之,勝於打之罵之,是以不報為報。
賦性狷介,守己潔身,卻賄賂,辭婚姻,如楊震不受暮夜之金,封陟不納花前之約。這樣輕財色,是以不近財色為輕。救人之貧,恤人之寡,有金可揮,有愛可割,如陶朱公之致千金,皆散之親戚之貧者;虬髯客將家資奴僕,吐手付與李靖;越公不追紅拂,令公不問紅綃,這樣輕財色,是以善用財色為輕。分而言之,報如其所施,與那必報為報的,是血性丈夫。報過於所施,與那不報為報的,是大度長者;不近財色的,是清高介士;善用財色的,是慷慨達人。合而言之,無血性做不出大度,不清高做不出慷慨。如何無血性做不出大度?大凡報恩過於所施的,非是他沒輕重,他只為看得己重於人,身重於物,加厚待人,正是加厚待我,你道何等血性。至若不報小怨的人,他看得豢養我的,不是我知己,妬忌我的,倒是我知己;姑息我的,不是激發我志氣,倒不如 窘辱我的,能使我動心忍性,足以成就英雄。不惟不以怨報怨,正當以德報怨。這豈非大度中的血性,如何?不清高做不出慷慨。人情不見可欲,與心不亂,立身財色之外,不為所染,還未足為奇。 惟終日與有財有色的人周旋,他寸心不染絲毫,方是真正好漢。如關公初不卻曹操饋遺,而於臨去時 封金掛印,一無所取;又如 趙大郎千里送京娘,並不為自己貪他美貌,是能以不近財色為善用財色,這豈非慷慨中的清高?如此 快人快事,盡道求之前代則有,求之近代則無。如今在下卻偏於近代中表出一個恩怨分明、財色不染,有血性又有大度,能清高又能慷慨的奇男子與列位聽。
話說前朝宣德年間,河南開封府城中有一書生,姓董,名聞,字聲孟。他曾祖董時榮,洪武中曾舉進士,但雖系簪纓 遺胄,卻是 儒素傳家。到他父親董起麟,困守青衿,家道漸落。
母親郝氏,生一子一女。女名彩姑,比董聞小十歲。兄妹二人,皆為父母珍愛。那董聞生的眉宇軒昂,性情豁達,自幼倜儻不凡。只是有一件異相,不 獨志大言大,食腸也大, 飲啖兼數人之食。自十二歲時,父親替他聘下城外清溪村一個新發財主柴昊泉之女為配。誰想聯姻以後,柴家日富,董家日貧。柴昊泉是極 欺貧重富的,便有賴婚之意。原來昊泉亦有一子一女,其子乃妾艾氏所生,名喚白珩,字晉問,甚是愚蠢。女兒乃正妻鍾氏所生,名喚 淑姿,甚是賢慧,與董聞同庚。不意聯姻過了二年,母親鍾氏病亡,昊泉立艾氏為正室,掌管家政。當下,昊泉要把個婢子充做女兒,搪塞董家,另為淑姿擇配,卻未知淑姿意下如何。因教艾氏探問他主意,淑姿聽說,面紅 顏赤低頭揮淚。艾氏探問再三,淑姿道:“爹爹既將我許配了董家,我生是董家人,死是董家鬼。豈有別配之理?”艾氏把這話述與昊泉聽了,昊家教艾氏再婉轉勸他。淑姿堅執不聽,倒把艾氏傷觸了幾句。艾氏大怒,對昊泉道:“他若聽我言,改嫁富室,我便多與他些 房奩。今既不從父命,要嫁這窮鬼,是他命里該窮。我一些房奩也沒有,由他到董家受苦去!”自此,淑姿失愛於父母。昊泉與艾氏只將兒子白珩受如珍寶。正是:只為炎涼一念異,致將兒女兩般看。
這邊董起麟不知其故,還道兒子有個殷富的丈人,可以倚傍得他。因手中乏鈔,要把住身的房子賣了,遷到清溪村,倚傍著柴家,另買小屋居祝餘下些房價來用度。特托個幫閒路小五尋覓售主。那路小五是慣會販賣假古董的,原是個極不正路的人。因他頭上生幾個癩瘡,人都叫他做路癩頭。當初本系董家的門客,只因董家與柴氏聯姻,牽引他到柴家走動。他正有心要奉承柴昊泉,恰值起麟托他賣房。他故意尋幾個買主,淪落了價線,然後讓吳泉用賤價買這屋。起麟一來急於求售,二來親家面上不好計論。原價五百兩,只賣得三百金。將百金買了清溪村一所小屋住下,剩二百金還了些舊欠的柴銀米銀,及遷居匠工木石之費,所余已無幾。況坐吃山空,不上兩年,把餘下的銀子用得乾乾淨淨了。柴昊泉自買了董家房屋,就在城中開起典鋪,托人管守,做個別業。自己往來其間,算帳收利,家事倍長。此時董家既與柴家鄰近,凡家中沒柴少米的光景,都被昊泉看破。昊泉一發懊悔聯姻,心中正自不樂。起麟卻 不達時務,自念兒子無力讀書,聞昊泉家中延師教子,便要將董聞附去就學。昊泉那裡肯應承。虧得那所延之師,就是昊泉的族兄,叫做柴朝霞。雖是個告衣巾的老秀才,卻也胸中飽學,為人忠厚。因勸昊泉道:“女婿是 骨肉至親,怎好卻他?
我不要你增束修便了,你何爭他一個吃口?”昊泉滅不過公論,只得勉強允了。董聞擇了吉日到柴家來,先拜了丈人,然後拜了先生,並與舅子白珩相見了。是年董聞夫妻已皆十六歲,白珩雖是庶出,倒長淑姿三年,呼董聞為妹夫。兩個同學讀書,董聞食腸大, 飲啖兼人,昊泉性最鄙吝,見女婿這般食量,愈加厭惡。白珩也把他十分嘲笑。看官聽說,大凡人不可窮,窮人最是受苦。假如食腸細,飲啖少,富貴人如此,盡道是君子略嘗滋味,生成這般貴相;窮人如此,便道他命中沒有食祿,生成這般寒相。若食腸大,飲啖多,富貴人如此,盡道是龍餐虎啖,是貴人相;福厚祿也厚,天生與他吃的;窮人如此,便道豬身狗肚,是個賤相。如此吃法,那得不窮?一般的相,兩樣評品,只為人分窮富,遂使相公貴賤。董聞不合做了窮人,左難右難。在丈人舅子面前,放量吃時,便笑他道:“好像餓了幾年的!你在家中幾時不曾吃飯了?”及至不敢放量,少吃了些,又道:“你休客氣!在家裡便忍餓,在這裡不消忍餓。
“董聞只為飲食上,也不知受了多少奚落。有詩為證:龍游淺水遭蝦戲,鳳落荒林被鳥欺。
傑士方嘗貧困日,無窮血淚有誰知。
常言道:貧者士之常,以貧見笑,猶是可耐。更有一件難耐處。那柴白珩本是做不出文字的,先生見他滿紙放屁,恐主人嗔怪,只得替他通篇改換。董聞是做得出好文章的,偶有一二不到處,先生不肯替他改,要他自改。常對他說道:“你處了這般境界,正當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我若替你改了,恐你恃了我改,下次不肯用心。”此原是先生的好意,那知昊泉把兒子的假文去請教別人,都道:“令郎學業大進。”及把女婿的真筆來比較,都道:“不如令郎的好。”又有一些阿諛奉承的,故意把董聞的文字 貶駁幾句,昊泉便信兒子是大器,將來取青紫如 拾芥;料女婿是終身沒用的,把他加倍侮慢。董聞那裡受得這般氣!熬過了一年,只得辭別而歸。你道家中薪水尚難,安得有讀書之本?此時董聞已是十七歲了,起麟與郝氏計議,要替兒子婢姻。只道柴家田地甚多,定然有些妝 奩田分授女兒,那時薪水稍給,孩兒便可安意讀書。誰知昊泉不喜歡女婿,連女兒也怪了。到出嫁之時, 奩具甚薄,妝奩田分毫沒有。正是:女婿望周急,丈人只繼富。
錦上花肯添, 雪中炭莫助。
董聞見吳泉如此待他,想道:“丈人只料我終身無用,故這般相待。我若進得一步,自然另眼相看了。”婢姻未幾,正值學道行牌府縣,考校生童。董聞欣然應考。且喜縣案已得高標,爭奈府取甚難。宗師限數少,薦書之數,反多於正額。有薦的尚恐遺落,況沒薦的?董聞單靠著兩篇文字,沒有薦書,竟不能齲及到宗師門上告考,又不肯收。等閒把一場道試錯過了。正是:漫夸文字錦中錦,終落科名山外山那柴白珩卻因府縣俱確薦,得與道試。吳泉只道兒子文字高,可以真才入學,不肯替他營謀。白珩瞞著父親,私去謀幹,央一個光棍秀才杜龍文,尋了個確門路,又自料筆下來不得,要弄個傳遞法兒,都是杜龍文一力包攬,做得停當。案發時,白珩儼然入泮,吳泉益信兒子高才,女婿沒用。董聞相形之下,無顏到柴家來。卻無奈送學之日,恰值昊泉五十壽誕,賀客滿堂,董聞只得也備些薄禮,到門賀壽。時當十月下旬,天氣驟冷。董聞衣服單薄,面上頗有寒色。昊泉見他這般光景,不要他在堂前陪客,教他到後房去,胡亂與他些酒食吃了,打發他從後門而出。又遣人到董家分付淑姿道:“你若沒衣服穿著,不回來也罷,休要在眾親戚面前削我麵皮。”淑姿聞言,吞聲飲位。董聞勸道:“娘子休煩惱。只為我 時乖運蹇,連累著你。
少不得有日揚眉吐氣,苦盡甘來。目下且挺著脊樑耐將去。”
正是:
強將慷慨他年事,勉爾支吾此日愁。
這邊董聞夫婦淒涼相對,那邊昊泉家裡張樂設宴,連日熱鬧。殊不知鐘在寺裡,聲在外頭,人都曉得白珩胸中不濟,一向原有個綽號:把珩字去了些筆畫,叫他做柴白叮又因吳泉面孔生得黑,叫他做柴黑子。正是:恰好黑子,並著白叮乾支顏色,配合天成。
白丁做了秀才,那個不知是買來的?清溪村中有 輕薄少年,便編成幾句笑話嘲他道:“乞兒牽著猢猻,猢猻不善 跳躑
人道猢猻沒用,乞兒有話告述:‘這是新取的猻(生)猿(員),剛才用價買得。雖然街市招搖,本事一些未習。’”“人告秀才 窩盜,贓物兩件是實。卻是一領藍衫,和著一部書籍。秀才大叫冤枉,開 口辨明心跡:‘藍衫是我買的,書籍從未目擊’”。
“白丁做了秀才,也學置買書籍。書籍載在船中,忽然船漏水入。慌忙搬書上岸,其書奇怪之極。雖然浸(進)了一浸(進),原來一字不濕(識)。”
這幾句笑話,傳遍了村坊。自珩聞知,疑是董聞捏造,十分忿怒。過了幾日,那杜龍文為索謝不敷,心恨自珩,竟在學師面前說出他傳遞之弊。學師正因 贄禮送少了,心中不樂,聞知這話,便喚白珩來,出題面試。白珩那裡做得出?一時出盡了醜。學師聲言要申文學道,黜退前程。白珩著了急,只得又央杜龍文從中打點,費了好些鈔,才得沒事。事完之後,學役輩對白珩說道:“此非乾我們老爺之故,有怪你的來放了風,以至如此。”白珩一發猜是董家父子所為,愈加惱恨,要算計奈何董聞,送與路小五商量出一條惡計來。
常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一日董起麟拿起件小東西往米鋪上抵米去了,董聞獨坐在家納悶,忽見路小五來探望。董聞與他 敘坐了,笑問道:“你一向只在熱鬧處走,今日甚風吹到這裡?”路小五道:“ 說那裡話?我是你家舊相識。近見令岳這般待你,我心中甚是不平。”董聞嘆氣道:“只為我不能進學,故見棄於丈人。”路小五道:“那在於進學不進學?只要你有銀子做本錢,營運得幾貫浮財到手,令岳便不是這般相待了。”董聞道:“我讀書人,那曉得營運?就要營運,那裡討本錢?”路小五沉吟了一回,說道:“你若真箇要本錢時,包在我身上,有處去借。”董聞道:“何處去借?”路小五道:“城中有個新遷來的列公子,叫做列天緯。本是廣州人,近日移住此間。他父親列應星雖是 異路功名,倒也掙得家資巨萬。
現今公子專一放債取利,不拘甚人,只要有保人保了,他便肯借。我曾在他門下走動,頗為廝熟,今就替你做個保人何如?
“董聞道:“放債的必要重利,只怕借債不難還債難。”路小五道:“他家止是二分起息。借得銀來,你若不會營運,我替你塌貨,包你有五分錢。”董聞道:“多承美意。容與家父商量 奉復。”路小五作別去了。董聞等父親回來,把上項話說知,大家商量了一回,起麟道:“學者以治生為急。目下當一件,吃一件,苦無活計。若路小五包得五分錢,還了列家利銀之外,落下三分來過用,可知好哩。況托人營運,更不礙你讀書工夫。
“當晚計議已定,次日起麟同著董聞到路小五家,要央他同往列家去借債。路小五道:“賢 喬梓不須都去。只小大官同我去便了。 借契也是小大官出名罷。”起麟道:“我父子總是一般的,就是小兒出名去借也吧。只是借許多好?”路小五道:“本 多利多。借得二百兩便好,少也 不濟事。”董聞便依他說,寫了二百兩一張借契。路小五先別過了起麟,袖著借契,領了董聞,同到列家來。董聞見那列家門首開著典鋪,十分熱鬧。
裡面廳堂高聳,果是豪家氣象。路小五先自入去,教董聞在前廳少等。董聞等了多時,只見路小五同著一個青衣管家出來。
那管家看著董聞拱拱手,回頭問路小五道:“這就是借銀的主顧嗎?”路小五道:“正是!”因指著那管家對董聞道:“這位是錢大叔。凡列大爺放銀收銀,都是他掌管。適才所言,蒙他相信,慨然應允。借契兒他已收下了。如今可同到內邊廂房裡去,當面兌銀子。”當下三人便一齊到後廳廂房裡,駕起平馬。管家取出銀子來,估定銀色是九七, 兌準一百九十兩。管家道:“我家放銀的規矩,每百兩要除五兩使用。銀色是足九七,明日還時,須要實平實色。”正說話間,又有人來催他去算帳,管家便對董聞道:“銀子請收明,在下事忙,不及相送。
“說罷走入裡面去了。路小五把銀子一封封包好,共十九封。
董聞道:“卻是怎地拿法好?”路小五道:“我有道理。”便去腰間解下個小搭膊,把銀子都裝在內,縛好了,遞與董聞拿著。因對董聞道:“別的借債,不但管家每百兩要除五兩,保人也要除五兩。我今卻不除你的。”董聞道:“既是規矩該除,可除了去。”路小五道:“我與賢喬梓何等相契,那有要除之理。”董聞再三稱謝。兩個一同出門行走,董聞道:“左右這銀子要煩你代我營運,何不竟是你收去?”路小五道:“使不得!我雖代勞,將來置貨 脫貨,銀子出入,仍要賢喬梓親自經手,我斷不敢私自作主。你今拿這銀子回去,等我打聽有甚該置的貨,當來相聞也。”董聞道:“如此最好。”兩個走到分路之處,路小五道:“我今日還有些小事,不及陪你到家。明日來會罷。”臨別,又低聲囑咐道:“宅上牆 卑室淺,銀子不可 露人眼目,須收藏好了。”董聞道:“我夜間把來藏放枕邊,料也沒事。”路小五點頭道:“這卻好!”言訖,作別而去。
董聞回家,將銀子與父親看看。父子兩個計議:只把一百八十兩去盤利,扣除十兩還些欠帳,贖些零碎當頭,還要買些福物賽神;請路小五吃杯酒。計議已定,是夜董聞真箇把銀子做一堆兒放在枕邊。睡到三更時分,只聽得屋上颯颯有聲。董聞喚醒妻子問道:“你聽是什麼響?”淑姿道:“想是貓兒走響。”說罷,睡著去了。董聞心中猜疑,卻睡不著。少頃,又聞床頂上戛戛的響,因又推醒妻子問道:“你聽床頂上什麼響?”淑姿未及回言,只聽得床頂上老鼠叫,淑姿便道:“兩日老鼠甚是作怪,我的鏡匣也咬壞了。”說罷又睡去了。董聞只是心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住的咳嗽。忽又聽得近窗的書櫥上作響,好像老鼠咬櫥板之聲。董聞拍著床欄叱喝,老鼠全然不怕,越咬得響了。董聞耐不住,披衣下床,從黑暗裡步到櫥邊,把櫥四面摸到,並不見鼠咬之痕。想道:“莫非老鼠關在櫥里,在裡面咬么?”再把櫥門開了,伸手摸那裡面,又不見有咬傷之處。自言自語道:“卻又作怪,不知適才老鼠在那裡響?”一頭說,一頭閉上櫥門,轉身回至床上,順手摸到枕邊。
阿呀!那累累之物,卻已不見了。董聞吃了一驚,忙問妻子道:“枕邊的東西,可是你拿過了?”淑姿在夢中驚醒道:“我不曾拿。”董聞連聲叫苦道:“不好了!銀子失去了!”忙去摸那房門,卻又緊緊閉著。再去摸那窗鈕,也都緊緊絆著。再遍摸四邊壁上,又沒有壁洞。董聞叫道:“門不開,戶不開,這銀子從何而去?”淑姿聽說沒了銀子,便在床上嗚嗚咽咽哭將起來。起麟與郝氏聽得兒子房中啼哭喧嚷,疑是夫妻反目,一齊起來,走到房門首來問,方知為失銀之故。起麟跌足道:“這那裡說起?今夜天昏地暗,星月無光,家裡又沒火種,此時何處去追賊?”郝氏道:“既是門戶不開,只怕這賊還未出門。
我們如今大家守著門戶,等到天明,看是如何。”那時已是四更天氣,大家亂了一回,看看東方發白,只見床頂上一片光亮。
董聞定睛看時,屋上一個大窟穴,瓦兒都被揭開,椽子也拔去兩根了。原來這賊先知董聞的銀子在枕邊,故從屋上而下,伏於床頂,聽得董聞不曾睡著,卻到櫥邊假作鼠咬之聲,哄得董聞下床,即便盜了枕邊銀子,上屋去了。正是:神偷妙手,伎倆通仙。受一枝梅的要訣,得吾來也的真傳。
似蛋和尚的彈子,梁間下地;如孫行者的筋斗,頂上升天。仿佛張丞相府中掛玉帶的刺客,依稀田節度床頭竊金盒的嬋娟。
若非孟嘗門下狗盜,定是梁山泊里時遷。
當下董聞舉家驚得本呆,商量要叫捕人去追趕。起麟道:“若要捕人捉賊,先須與他酒錢、路費,這卻一時無措。莫如你與路小五同去對你丈人說,求他暫應此項費用,待追得贓來,一一算還他便了。”董聞依命,走到路小五家中,告知其故。
路小五失驚道:“這怎么處?如今沒奈何,只得同你到令岳處求他去。”二個一齊奔到柴家,卻見白珩立在門首問道:“你們為何來的恁地慌張?”路小五訴說董聞失銀之事,白珩笑道:“莫非我 妹丈把銀子別用了?這賊偷恐是假的。”董聞見他說得可笑,也不與他辯,一徑進去見了昊泉。路小五把上項事細細陳訴,昊泉才聽畢便變了臉,指著董聞對路小五道:“你也多事!量這畜生可是掌財的?如何替他作伙借債?今這銀子既失去,知道追得來追不來?卻要我替他出捕賊使費。 一身做事一身當,由他自去算計,我不管!”說罷,竟自踱進去了。董聞見這般光景,只得含著眼淚,同路小五走出門來。路小五道:“依我愚見,不若待我去告知列公子。此銀原是列家的,即求他捕賊追贓,卻不是好?”董聞此時慌得沒些主意,點頭道:“也說得是!”路小五便取路往列家去了。
董聞回到家中,把丈人的話告知父親。正是相對欷歔,只聽得門前一片聲喧鬧。董聞趨出看時,見路小五同著幾個青衣人,說是列家使者,搶將入來。內中一人把董聞 劈胸揪住,說道:“你好大膽!才借了我家銀子去,過得一夜,就說賊偷了。
你敢要賴債么?拿你去見我家大爺。”路小五上前勸住道:“不要 囉唣,有話好好說。”因對董聞道:“我方才去求列公子,不想倒惹了他的怨,連我也一場 沒體面。如今遣幾個管家來討銀子,卻是怎處?”一個管家便接口道:“沒甚難處!他丈人富在那裡,只教他丈人來擔當了就是。”又一個道:“我們扭了他去,他丈人自然來收拾。”起麟聽得外面囉唣,走出來說道:“煩列位大叔回復公子,十日內必來停當。”眾人都道:“我們奉主命到此,茶也不見面,白白的要我們去回話,好不曉事!十日之限,斷然等不得。”起麟道:“十日等不得,就是五日罷。”眾人只是不肯。路小五對眾人道:“董家本該留列位吃三杯,只是一時不便。我不合做了保人,待我同列位到肆中一坐何如?”眾人道:“既如此,限他三日回話。若三日沒回音,第四日來時,休怪囉唣。”說罷,自同路小五吃酒去了。正是:方 駭神偷能鼠竊,又見 狂奴假虎威。
董聞氣得面如土色。起麟道:“且休煩惱!我前日賣與柴親家的房屋,尚餘二百金原價在上。今可央路小五去對他說,要他向列家擔當一句。我一向不曾加絕,料也無得而辭。你一面往親戚故舊人家求他相助。那些親友,昔年多曾受過我家恩惠的,今日求他必不見拒。”董聞依著父命,是日先在附近幾個親友處走了一遍,竟沒一個肯相助的。次日清晨,起麟自往路小五家,央他到柴家去。董聞自往城中親友處求助。誰知這些親友,也是沒一個肯應承。董聞空自奔走這一番。有西江月為證:冷暖世情一律,高低人面相侔。盛時 胡哄敗時休,說甚親如舊友。開口告人非易,可憐有急誰周?望門求援足頻投,幾度惟垂空袖。
董聞嘆息而歸,見了父親,說道:“親友處竟無可 那移
未知我丈人處所云如何?”起麟嘆口氣道:“不要說起!方才路小五來,述你丈人之言甚不中聽。他說:這房屋我已費過若干修理,即使加絕,所余無幾。列公子處債負,我若擔當一句,這兩百兩銀子,便都在我身上了。如何使得?況我當初請先生在家,我出了修繕,女婿來趁現成,又且食量兼人,吃了我一年,賽過兩年、三年。我不與他算帳罷了,他怎倒要與我算房價?”你道柴昊泉這般說話可不好笑么?董聞聽罷,氣得兩淚交流,對父親道:“翁婿至戚,且有房價□□□□如此,何況別的親友 沒帳頭的?要他相助,一發不能勾了。”因追悔前日輕聽路小五之言,無端借這一宗狠債。若不欠債,雖窮還是乾淨窮,如今卻窮得不乾淨了。正是:貸銀指望為活計,借債那知是禍根。
守拙若能安薄命,追呼安得到塞門。
董家父子相對愁嘆,罔知所措。看看到第三日,列家限期將滿,好不著急。忽然想起鄰村一個親戚,是平日最相好的,家頗殷富,何不去求他?當下董聞起個清早,趕到那邊。誰想這親戚已不知遷往那裡去了。董聞又訪了空,只得奔回舊路。
他因連日 不茶不飯,是日又空心走了許多路,腹中飢餓異常。
日已晌午,算到家中還有十四五里田地,怎生挨得到?正沒奈何,只見路傍有個草庵,庵門開著,門額上大書“大力庵”三字。董聞想道:“我且進去,權學古人 投齋之事,少救飢腸。
“便走進庵中。見一個胖大和尚,赤著身子,在日頭裡捉虱。
董聞叫聲:“老師父!失路之人求賜一齋,未知肯否?”那和尚抬頭把董生一看,見他像個讀書人,不敢怠慢,便道:“我庵中飯食原系十方所賜,豈有投齋不肯之理?”一頭說,一頭披上衲衣,引董聞到庵堂里坐下,說道:“我們正待用午飯。
“便叫道人取過飯來,與董聞同吃。那和尚才吃一碗未完,董聞已吃過五六碗,把和尚驚得呆了。頃刻間,桌上飯已告竭。
和尚道:“官人飽也未?”董聞道:“若要飽時,再吃些便好。
只恐庵中未便,不敢請益了。”和尚笑道:“不飽如何就住?
“便叫道人把鍋中飯都取將來。那道人 喃喃吶吶的道:“從不見這般會吃飯的,將我們的晚飯都要吃去了。”和尚把道人瞅了一眼,道:“有心請這位官人,須得他吃飽才好,你休胡講。
“董聞也不謙讓,一霎時又吃了個傾盡,方才住手。對和尚稱謝道:“難得師傅這般慷慨。”和尚問了董 聞姓名,說道:“官人飲食有 兼人之量,必有兼人之才、兼人之福。小僧看你氣宇,定是非常之人。”董聞道:“乞將法號示下。他日倘有寸進,不敢忘報。”和尚笑道:“當時漂母說得好: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小僧俗姓沙,法名有恆。不瞞官人說,其實是掛名出家的,並不靠著念經、拜懺、 抄化、募緣,只愛使些槍棒,習些弓馬。有那些學武藝的要我指教,因得他們送些錢米來過用。我又自製些 內傷膏藥來發賣度日,與別的和尚不同。
“董聞道:“原來如此!怪道師父略不涉和尚們的套。從來和尚們的東西,是極難吃的。只飲了他一杯茶,便要托出緣簿來求寫,何況飲食?那有師父這般大雅。”和尚指著壁上貼的一張字兒說道:“你看古人意氣相期,千金不難為贈。量一飯何足道哉?”董聞起身看那壁上貼的,原來是一首五言絕句的唐詩,道是:故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董聞看罷,正自咨嗟,只見和尚分付道人:“再把米去做飯。”因對董聞道:“小僧要往前村去買些藥料,不及奉陪,官人且請少坐。”董聞道:“多謝厚意!在下就要告別了。”
和尚道:“若尊府尚遠,今日回家不得,就在小庵 草榻也不妨。
“說罷,出庵去了。董聞想道:“難得此僧這般好意。我因食量兼人,至親也把我厭惡。他萍水相逢,倒留我一飽,勝似親戚。且不但留飯,又肯留宿,十分難得。他說古人意氣相期,千金不惜。我如今飯便吃了,銀子卻那裡去討?今晚空手回去,明日列家人來,定然受辱。如何是好?”又想道:“承這和尚留我過宿,又怕躲在此,到底躲不過,反累父親在家受氣。”
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偶見案頭有筆硯,因磨墨染筆,去那壁上所貼唐詩之後,題詩四句云:或供一飯或千金,總是平生一片心。
一飯已能逢漂母,千金若個贈淮陰。
寫罷剛剛擲筆在案,只見一人自外而入,頭戴方巾,身穿一領醬色道袍,腳穿一雙雲履,口中叫道:“沙師父在庵么?
“裡面道人慌忙出來接應道:“師父暫出,就回來的。”那人道:“既如此,我坐在這裡等一等。”一頭說,一頭看著董聞,意欲與他敘禮。董聞卻心中有事,不去睬他,竟自低了頭走出庵去。到得庵門外,踱去踱來,躊躇半晌, 沒計奈何,不覺又轉身再走進庵來。只見方才壁上所題詩句之後,又有數行草字,墨跡未乾。董聞近前看時,原來也是一首絕句,道是:俠性平生 獨邁倫,季心劇孟是前身。
千金未始難為贈,何事男兒不識人?
董聞看罷,知是適來那人所題。便轉身看那人時,只見那人筆尚拿在手中,看著董聞,微微冷笑。董聞忙向前恭身施禮道:“在下有眼不識英雄,多有得罪。不敢動問先生高姓大名?”那人放下筆連忙答禮。只因那人說出姓名來 有分教:衲子之外,過遇一個異人;窮途之中,得免兩番災患。正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卷
疏財漢好議訂宗盟
總兵官觀詩禮文士
詩曰:
蘿蔦翻成棘與荊,無端萍水卻多情。
貧窮自合疏親戚,恩遇何期在友生。
卻說大力庵中董聞所遇之人也姓董,單名一個濟寧,表號遐施。本是儀封縣人,近來移居開封府城內,少時曾中過武舉,性極豪俠,生平最愛的是結客。不但王孫公子, 縉紳先生與他來往。凡各營伍的武將,各衙門的吏員,也多半是他的相知。
至於訟師、拳師、雜色人等,投奔他的,無不招納。雖不能學孟嘗君養客三千,卻也頗有朱家、郭解之風。這庵中沙有恆和尚,是他最相熟的。這一日因來郊外跑馬耍子,跑了一回,從人牽馬去吃草,他卻乘便信步走到庵中,要與沙有恆閒話。恰好遇著董聞。他見董聞是書生模樣,意欲上前作揖。不想董聞竟不睬他,走了出去。他便喚香火道人來問道:“這位是何人?”道人笑了一聲道:“說也好笑,這位官人,我師父從不曾認得他。適才奔進庵來,說是失路之人,要求一飯。師父不合把飯請他吃,誰想他肚皮好似海的,把我們一鍋子飯都吃盡了。
兀自不走,還在這裡踱來踱去,又向粉壁上 東塗西抹。”一頭說,一頭指著壁上道:“這便是他寫的甚么字。”董濟聽罷,便走到壁邊,先看了斗方上舊詩,後看了董聞所題七言絕句,搖頭道:“這人自比韓信,卻也自負不校”韓信以千金酬一飯,他今既得人贈食,又想人贈金,所望不免太奢了,又想道:“據說是失路之人,看他光景,心煩意亂,必是有急求援。只可惜他不識我耳。”因也取筆題詩四句於其後。才題得完,恰好董聞轉身入庵來,見了董濟所題之詩,然後改容敘禮,請問姓名。董濟通名道姓畢,因問:“足下高姓大名?”董聞道:“先生與小子同姓,小子也姓董。”便也把自己名字與家世說了。因 陪話道:“先生以季心,劇孟自許,必是今世豪俠。小子正在危難之時,心中有事,方才失於 晉接,幾乎睹面錯過,甚為有罪。”董濟道:“吾雖不才,頗能濟人之急。不知足下有何急事,何不說與我聽?或者可以分憂。”董聞便把上項事細訴了一遍。董濟道:“你走差路了,你可知列家致富之由么?”董聞道:“列家原不是此間人氏。小子只憑門客之言,說他家有債可借,實不知他的來歷。”董濟道:“列家原籍廣州。
列老兒以異路功名,於永樂年間在江西作宦,與江西一個舉人袁念先相好,往來最密。那袁念先有方孝孺文字藏在家中,因與列老 契厚,不想隱瞞。誰知列老竟把念先出首。永樂皇帝大怒,將念先全家抄殺,家資給與首人,列家因此致富。你道他可是有良心的?你今不合借了他的債,宜於被其所侮。”董聞聽說,跌足懊恨。正是:本為不仁因致富,安能既富更行仁?
董濟見董聞咨嗟嘆恨不已,便道:“足下且莫愁煩。列家雖則兇惡,也還懼我幾分。待我遣人對他說,要他寬後幾日,料他不敢不依。”董聞謝道:“如此最好。但事不宜遲,今晚三日之限已過,只怕明早他家狼仆要到舍下來哩。”董濟道:“我今晚就著人去說便了。”正話間,從人已牽馬來接。董濟起身道:“足下放心,保你明日沒人到宅囉唣。”說罷,別了董聞,出庵上馬,自望城中去了。董聞隨後也便起身向道人致謝,教他多拜上師父。謝畢, 疾忙趕到家中,對父親說知其事。
起麟還半信半疑。至次日,果不見列家人來。到 午牌時分,只聽得有人敲門。起麟吃驚道:“此必列家差人來了。”忙同董生出來開門,問時,卻是董濟差兩個家人,牽著一匹馬,說道:“我家相公昨晚已分付了列家管帳的錢大叔,不許他來囉唣。
那管家 喏喏連聲而去。今日我家相公要邀董相公去會話,使小人牽馬來接。 天色將晚,便請行罷。”董家父子聽了大喜。董聞便騎馬入城。到董濟家中,相見華,董濟道:“我昨晚分付列家管帳人說,董相公是我同宗,你們不得囉唣。十日之內,還你銀子下落。所以他們今日不敢到宅。”董聞拱手稱謝,因說道:“我兩人既是同姓,即系同宗。況承照拂 情逾骨肉。若蒙不棄,小於願執侄輩之禮。”董濟道:“多感厚意。但何敢雲叔侄?只兄弟相稱便了。”於是董聞稱董濟為兄,董濟稱董聞為弟。置酒相待,飲宴甚歡。
飲酒間,董聞從容問道:“兄長許列家於十日之內銀子便有下落,未識這十日內作何計較?”董濟笑道:“盜你枕邊之物,定是高手偷兒。我已猜著一人在這裡。今早分付幾個精細捕人去查緝,旦晚便有回報,還不消十日哩。賢弟且在我家住幾日,等我與你追還了這宗銀子去何如?”董聞大喜,稱謝道:“如此足感厚恩。但恐父母在家懸念。”董濟道:“待我明日差人到宅,回復一聲便了。”當夜留董聞在家 宿歇。次日清晨,便有許多賓朋來會話的,絡繹而至。董濟迎進送出,忙個不住,可見是個廣交的了。午飯後,董聞正待捉個空,催他遣人去回復家中,只見董濟笑嘻嘻的走來道:“賢弟,你銀子已有下落了。”說罷,挽著董聞走到一密室里,說道:“盜你銀子的賊人,姓宿,名積,綽號小時遷。 飛岩走壁偷兒中第一神手。他來盜你物,是有人指使的,本是三人謀。這一百九十兩銀子,主謀的二人各分去五十兩, 宿積只分得九十兩。已費去了十餘兩,止存七十餘兩。現今追在這裡。只是那兩人分去的百金,卻不可問矣。”董聞道:“那兩人是誰?今拿住宿積拷問他,要他招出主謀的來便了,如何不可問?”董濟笑道:“這兩人不便窮究。若窮究起來,傷情破分,不好意思,只索罷了。”
董聞道:“這等說,兄長倒曉得這兩人的了。何不便說與我知道?”董濟道:“你久後自然曉得。今不必說。”董聞請問再三,董濟只笑,不肯說出。
看官,你道這兩人是誰?原來不是別人,就是路小五與柴白珩兩個。柴白珩因欲暗算董聞,特地與路小五商量下這條計策,先使路小五 攛哄他去借債,又巧言說騙列公子借與多金,隨即使宿積把他銀子盜來分了,教他去受辱。那宿積是路小五的相知勾引來的。若窮究宿積,定招出路小五;若窮究路小五,定招出柴白珩。董濟恐傷了他 郎舅情分,所以不要他窮究。正是:三人同惡不同心,利在分金非斷金。
從賊機關雖已露,主謀盜首未堪尋。
當下董聞見董濟不肯說出那兩人來,因道:“這兩個人不究他也罷,但今止追得七十餘金,尚虧少百餘兩。若 不緝捕追贓,這宗銀子從何而來?如何清得列家的債?”董濟道:“依我愚見,不但那兩人不必究,就是宿積也不必究他了。雞鳴狗盜,亦有用得著處,凡事留情。所少銀子,待我補足,交與列家,討還你 欠票便了。”董聞道:“無端要兄長 壞鈔,於心何安?”董濟道:“這區區何足道哉?賢弟今晚且住在此,我也不必著人到宅。且待明日還銀取票,送你回去。”當晚仍留董聞住下。次日早膳罷,董聞正書齋閒坐,只見董濟踱進來道:“列家銀子我已差人交去。他道在我面上,不敢計利了。欠票已討還,賢弟可收明。”說罷,袖中取出欠票,付與董聞收訖。
董聞頓首致謝。董濟連忙扶起道:“小事何勞稱謝?”董聞道:“小弟急難中,遍告親友,沒一人相救,世情 惡薄如此。至親如岳丈,但有凌侮之言,並無哀憐之意。何期兄長萍水相逢,卻肯如此周全。此恩此德,何以為報?”說到其間,不覺感而泣下。正是:蔦蘿僅似寇讎人,萍水翻如骨肉親。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成塵。
董聞謝別董濟,急欲回家。董濟道:“為人須為徹。你債便清了,將來家中用度從何措處?我與你既為兄弟,宅上薪水之費,我當送至。你若無讀書之地,竟在荒齋下榻。你只為不曾入泮,受令岳這般奚落,又被列家 豪奴所侮。今後可加意讀書,若進得一步,自然沒人怠慢你了。”董聞聽說,愈加感激。
是日歸家, 稟復了父母,舉家稱感董濟之德。次早,董起麟寫個宗末帖兒,同著董聞到董濟家拜謝。董濟次日也把宗侄名帖來答拜了。自此董起麟多虧董濟送銀送米,家中用度不缺。董濟邀董聞到家棟一所幽寂書齋,教他靜坐讀書。日逐三餐,任他食量兼人,略無嫌吝。董聞因得安心誦讀,董濟又教他拜訪名師、良友,切磨印證。其時柴朝霞已死,董聞卻拜得一個好先生,姓計名高,字二陽。又結交得一個好朋友,姓金,名畹,字九蘭。二人文品兼優,董聞常去請教他,甚得師資之益。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一年。文宗行歲考事又發牌各屬,考試童生。
董聞這番府考,虧得董濟替他囑託,高高的取了。到學堂考試,恭喜高標第二名入泮。正是:得人輕借力,便是轉身時。
董起麟見兒子進了學,甚是歡喜,只道柴昊泉今番必然看顧女婿些了。誰知那柴白珩心懷妒忌,在父親面前攛 唆說,妹丈自道真才進學,背後多有輕薄我們之語。昊泉信了這話,依舊心中厭惡女婿。有人稱賀他說:“令婿高標入泮,深為可喜。
“昊泉笑道:“今番好了,這條學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只是一件,他的食腸太大,東家請他做先生,供給一個便是供給兩三個。還怕沒人肯請他哩。”董聞得知了大人這般說話,十分懊惱,因告訴董濟道:“我雖得游庫,到底不脫窮酸兩字,被岳父恁般說笑。若非發科發甲,安得揚眉吐氣?”董濟道:“秀才不過小前程,但能略御外侮。若有奸人妒忌,暗算中傷,一個 窮措大,誠不足敵其 凶謀。然若必要發科發甲,又恐一時叫不應。”董聞道:“我今苦志下帷,何怕功名不到手?”董濟笑道:“談何容易!大場與小試不同。只就一省鄉試而論,科舉秀才,不下數千人,卻只中得百餘人。算來數十卷中取一卷。若果然取得允當,還不為難,那知此中又是一團命數。這些人入簾的經房,大都是有司官。平日簿書鞅掌,文章一道,久矣拋荒。忽然點他去閱卷,克日揭曉,匆忙急遽,焚膏繼晷,燈光之下,看那紅字的卷子,又把青筆點將上去,弄得五色昏花,如何不要看錯了,士子作文,有一日短長;試官閱文,亦有一日短長。偶然值其神思睏倦,或心緒煩悶之時,把士子數載揣摹,三場辛苦,只供他一塗兩抹,便已付之東流。名為三場,只看得頭場七篇;這七篇,又只看得第一篇;就第一篇,又只看得起處兩三行。那兩三行若稍不合試官之意,塗了一筆,後面縱有琳琅錦繡,也都無用。從來場中看文,如走馬看花。
蘇東坡何等眼力,及為試官,竟失落了一個好友 李方叔,致有過眼空迷日五色之嘆,何況不及東坡的。正不知屈了多少學人才士。光陰有限, 人壽幾何?三年不中,又歇三年,等閒把少年頭騙白了。若單靠科目,豈不誤了一生之事?愚兄昔年亦有志科目,後來看透,幸不為其所誤。昔人曾有一詩,嗟嘆科目之誤人。道是:主司頭腦半冬烘,辛苦文場幾度空。
多少英雄頭白盡,都將血淚灑西風。”
董聞聽罷, 爽然自失。沉吟半晌道:“世人所重者科目。
若科目不可必得,何由伸我抑鬱之志?”董濟道:“科目亦何足論!但論人之賢與不賢耳。只要建功立業,替朝廷出力,名標青史,勛書太常,何問科目不科目?這還就人品而論。即論文章,亦不以科目為重輕。唐朝以詩取士,偏是兩個極會做詩的,如李太白,杜子美,皆不由科目而進。其他可知矣。劉蕡雖不曾中狀元,他的試策傳誦一時,至今無不知有劉蕡名字,倒勝似中了狀元。王摩詰甚有文名,只為求中狀元,反致損其聲望。有詩為證:劉蕡不中狀元郎,千古流傳姓字香。
何事世人猶未解,欲將科目定文章?
又有詩云:
詩才爭說右丞高,何必提名奪九皋?
一第反為白壁站,狀元慚愧郁輪袍。”
董聞聽了這一席話,慨然道:“人品文品,固不以科目為重輕。但舍科目無以為進身之途耳。”董濟道:“如今朝廷不次用人,在三楊宰相中,楊士奇先生由薦舉而進,並非科目出身。”董聞道:“若欲由薦舉而進,必籍貴人之力,又必有 奇才異能,方可聳動人主。如我但做幾句文字的窮儒,何敢望此?”董濟道:“事在人為。有志者事竟成。自古道:‘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你不可專靠這幾句文字。我看你雖是文人,卻器宇軒昂,絕無經生腐儒之氣。何不乘此膂力方剛之時,學些武藝在身,造就得個文武全才,何患此身不顯。至於朋友交遊,也要路路通達,廣其聲氣。那時 羽翼已成,一舉千里。
雖有小人妒忌,亦無所施其矰繳矣。”董聞聽罷,避席稱謝道:“兄長高論,開我茅塞。但我書生,不知武藝,還求兄長指教。
“董濟道:“量我曉得甚么?我有個相知,姓常,名奇,字善變,江西人氏。因他有一部美髯,人都呼為常鬍子。此人弓馬高強,天下第一,你請教他便好。只可惜他目下不在這裡。如今大力庵沙有恆和尚,武藝也盡去得。待我教他和你演習。至若兵書韜略,你讀書人自會探討,不消他人提調了。”董聞大喜。自此董濟仍留董聞在家,請將沙有恆來與他講習武藝閒時自去觀 玩兵書。董聞那時也是福至心靈,不上半年,學得弓馬十分精熟,槍法、劍法、也都通曉,兵書韜略,亦得妙。但見:弓開如月,箭去如星。槍飛如雪, 馬驟如雲。從前乞食,好似韓元帥,今番善飯,可比廉將軍。何止韜略在胸中,漫說能藏十萬甲。豈但鋒芒走筆下,虛誇橫掃五千人。
董聞武藝既成,又兼與董濟朝夕相聚,見他處事接物,隨機應變,看了這些作用,一發智識日進,比前又大不同了。董濟歡喜道:“賢弟如今可游於四方矣。我薦你到一個去處。若得此人為奧援,便是你將來進身之基。”董聞道:“薦小弟到何處去?”董濟道:“我有個結義兄弟 余建勛,現在為彰德府鎮守總兵官。他是南京徐國公的外甥。今徐國公的世子在御前侍衛。聞那世子甚是好賢禮士,我今薦你到余總兵處,若得他轉薦與徐世子,或者你功名由此而就也未可知。”董聞道:“多承美意。但父母在堂,薪水不給,未忍遠離。且近聞各卿鎮有土寇不時竊發。舍下正在鄉村,不能無 內顧之憂。”董濟道:“這不妨。倘有外患,我自與你支持。至於家中日用所需,我自送去。你若少路費,便向我取,不必疑慮。”董聞聽說,歡喜稱謝道:“兄長厚情,感難言荊容即歸稟二親,為出行之計。”當晚便歸家,與父母計議。董起麟道:“承遐施如此相愛,真是難得。你既無內顧之憂,丈夫志在四方,努力前程,圖報知己。”郝氏道:“媳婦賢淑,善事舅姑,且有你妹子彩姑同侍膝下,我兩者口兒不至寂寞。你出外去,可以放心。但路途中須要小心謹慎,頻 寄音書,慰我懸念。”淑姿也勸丈夫早去求取功名,免至被人奚落。董聞行計已決,次日正要往計高,金畹二人處作別,恰好二人俱寫書來,說有湖廣 舉人莊文靖在此經過,此人文名最著,四方 推仰。因故拉董聞同往拜見他。董聞便去與董濟道:“凡人才能要文武兼全,交遊路數也要兼通文武兩途。今既有這一個文人的班頭,賢弟便該拜在他門下,也是後日仕途上一個聲援。”董聞依言,便將平日所作時藝及策論,詩詞寫了幾篇,具個門生名帖,同著計高、金畹去拜謁莊文靖。董濟又替他出了一副贄禮送去。那莊文清看了董聞文字,又見他一表人才,十分敬愛。計、金二人又從旁讚揚,文靖大喜。盤桓了兩日,到他起行之時,董聞送了一程,文靖執手珍重而別。
董聞回來,忙打疊行裝,別了計、金二人,拜辭了父母,分付妻子、妹子好生侍奉二親,隨即到董濟家中,取了薦書。
董濟贈與路費,又贈一匹好馬,又撥家僮二人與他為伴擋,一名李能,一名孫用,二人頗有膂力,且又 乖覺,故撥與董聞,跟隨左右。董聞感謝不盡,當下與董濟拜別,上馬而行於路,只是客商打扮。不則一日,來到彰德府界上。原來董聞的馬快,二仆所騎生口都趕不上。一路來每遇飯店打尖,倒先是董聞下馬歇定,等候二仆。那一日,董聞正到一個飯店門首, 恰待下馬,望見前面一座土山,離飯店不遠。回頭望那二仆,正還不見來。因想道:“我一向跑馬,不曾在高阜處試一試。今這馬甚好,故到土山上去跑跑,有何不可?”便縱馬加鞭,一徑跑上土山。那土山苦不甚高,董聞策著馬,一上一下,往來馳驟了一回,才收韁歇息。只見山頭一隻鵲兒,對著董聞亂噪。董聞隨身帶著弓箭,便張弓搭箭射將去,正中鵲尾。那鵲兒負著箭滾下山坡去了。董聞策馬過山坡尋取,卻尋不見。但見有一所山神古廟在那裡。董聞下馬入廟,對神像作了揖。正欲少坐,忽聽廟門外一聲喊起,七八個軍漢擁將入來,將董聞一把拿 祝正是:變起倉卒,出於不意。
突如其來,莫可迴避。
你道這伙軍漢那裡來的?原來就是總兵余建助標下兵丁,撥來土山頭巡哨的。因見董聞獨自一個在山上跑馬射箭,疑是歹人,悄地跟將來。等他下馬入廟之時,驀地擒捉。當下董聞吃了一驚,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為甚拿我?”眾軍漢道:“你好大膽!你明明是個大盜,敢公然到這裡來么?”董聞道:“這那裡說起?我是個書生。你們怎敢誣我為盜?”眾軍漢道:“一發亂話了。既是書生,如何會跑馬射箭?且又恁般打扮?全不似書生模樣。單身獨騎,到此何乾?”董聞正待分辨,只見眾軍漢中一個為頭的道:“列位不必和他爭論,我等奉余總兵老爺命在此巡哨,專一要拿面生歹人。如今把他解到余總爺那裡審問發落,有話等他自去分辯罷了。”眾人都道:“說得有理!”
董聞聽得說要解到余總兵處,笑道:“我正要見余總爺,快去快去。”於是眾人擁著董聞,牽著馬,一齊奔入 彰德府城,徑至余總兵轅門上。余總兵還未開門,有個管轅門的守備,叫做衛人豹,見眾軍漢押著個人解來,便問:“你們拿的什麼人?”那為頭的稟道:“比人獨自一個,在城外土山上跑馬射箭,又到冷廟裡去坐,蹤跡可疑。小的們拿住問他,又不是這裡本地人。據說是書生,又不是書生打扮,不尷不尬,必然是個賊盜。故此擒來,解與總爺審問。”衛人豹道:“他既託言書生,必然識幾個字。且教他親筆寫下姓名、籍貫、供狀一紙,然後解進去。你們方不擔差。”眾人依命,取將紙筆來,喝教董聞快寫供狀。董聞呵呵冷笑,更不 推阻,接過紙筆就寫。寫完,眾人把與衛人豹看,原來卻是一首詩,道是:“盜賊相呼也不冤,偷天手段善掀翻。
無螢鑿遍鄰家壁,慣向陳編竊語言。”
那衛人豹雖是衛官,也重斯文。看了這詩,雖不解其妙,卻見他下筆成文,那字兒又寫得好,便道:“此人真象個書生,未必是盜賊。”眾軍漢中有自誇會識字的爭辨道:“他供狀上已明明招是盜賊,又說‘鑿遍鄰家壁’,就不是大盜,也是個竊賊了。那陳編想就是失主的名字。”董聞聽了,不覺大笑。
衛人豹道:“你們眾人休得胡言。待我教他把姓名、籍貫、履歷從實說來。”董聞道:“且待我見了總爺,自然一一說出。
“衛人豹道:“總爺威嚴之下,不與你取笑的。”正說間,轅門上吹打放炮,余總兵開門了。眾軍漢忙把董聞解將進去。衛人豹先上堂 稟白,便將董聞所寫詩詞呈上。那余總兵是武進士出身,深通文墨,一見了詩,即改容而起道:“原來是一位文人。兵丁 沒分曉,誤認為盜賊,甚是冒瀆。”遂親自下階,扶董聞上堂。嚇得眾軍漢目瞪口呆,連衛人豹也驚呆了。余總兵一聲喝退眾軍,躬身動問董聞姓甚名誰,何處人氏。董聞才說出姓名、籍貫、履歷,並說是董濟的族弟,今有書薦,到此間相求援引之意。余總兵愈加敬禮,忙傳令掩門,與董聞作揖敘坐,動問令兄董遐施近況若何?董聞代致寒暄畢,因道:“家兄手書,尚在行囊中,小憧收著。適因僮輩相失在後,故小子獨自徘徊於土山之上,偶爾戲演弓兵,致為貴標兵所疑。”余總兵道:“先生具此文才,又諳弓馬,真乃文武兼全。標兵無狀,多有開罪。”於是一面置酒 私衙款待,一面遣人至土山前飯店裡,喚李能孫用到來。眾軍士把馬匹也交還了。董聞於行囊中取出董濟薦書,余總兵接來看了,見書中有求他轉薦與徐世子之意,便欣然道:“徐世子是家表弟。他有一身好武藝,又性喜文章,極是尊賢禮士。近因朝廷生了太子,家母舅老國公遣他 齎表入京朝賀。今上愛其器宇不凡,留在京師,入直宿衛,因此逗留都下。目今正要請個伴讀的西賓先生,具此文武全才,足當其眩在下當即寫書薦去。”董聞大喜。余總兵留董聞在署中飲宴了四五日,正待寫書送他起身,忽然接得河南巡撫公文一角,內稱開封府有土寇猖獗,騷擾各村坊,本處總兵官員缺,要調取余總兵移駐開封,剿捕土寇。董聞聽了這訊息,驚道:“土寇騷擾村坊,清溪村必不安靜。雖有遐施兄在彼支持,只恐父母妻妹受驚不起。”心中疑慮,因與余總兵商量。余總兵道:“先生既放心不下,我當先遣守備衛人豹領兵,前往貴鄉一路,剿滅 寇氛。先生即與同行,回家省視。且待宅邊平靜了,然後入京未遲。”董聞道:“如此甚妙。”余總兵便分付衛人豹領馬步兵共五百,同著董聞先行,自統大隊隨後進發。又將白銀二百兩贈董聞為路費。董聞作謝而別,仍騎了自己的馬,李能、孫用隨著與衛人豹 兼程而進。人豹見董聞是主將敬重之人,不敢怠慢。董聞於路與他講論些武藝,說得入港,一發相投。兵至開封府內,那些土寇聞官兵已到,俱四散奔避去了。董聞喚李能、孫用隨著衛人豹兵馬逕到清溪村一路來,自己先策馬奔入村中。只見村中十室九空,境無煙火。董聞心懷疑忌,忙跑到自己家門首。看四邊鄰舍,都鎖著門兒出去了。見自家上不曾鎖,但緊緊閉著。董聞下馬叩門,聽得父親在內問道:“是誰?”董聞應道:“孩兒回來了。”起麟急開門,見了兒子,驚喜道:“今日幸得與你相見!這兩日幾乎急殺我也。”董聞系定了馬,入門拜了父親。起麟道:“自你出門後,近村盜賊蜂起。這裡村中人家,大半躲入城去。你丈人攜著家眷往城中典鋪住下,竟不相聞我家一聲,連自己女兒也不顧了。我想他城中這屋,原是我家舊房,便 挈帶我們去躲一躲亦不為過。不料如此無情。今喜邀天之倖,盜賊未到此間,不然我家難免禍患矣。”董聞聽說,跌足 嘆詫。即入內見了母親與妻子、妹子。一家兒訴說別後之事。淑姿說到自己父親把他棄置,欷歔涕泣。正是:父兮本生子,非謂他人父。
嫡母雖雲亡,親父原如故。
為失庶母歡,遂逢親父怒。
今當患難時,亦莫我肯顧。
當下董聞也把自己出門後之事說了一遍,因問:“遐施兄可曾來看顧我家么?”郝氏道:“你出去後,多虧他日逐周濟,盤纏不缺。近聞他往家鄉掃墓去了,不在城中。”董聞道:“原來如此。他本是儀封縣人,僑居在此。今往家鄉掃墓,自有多時耽擱。他若在城中,必然移我的家眷入城去,決不使受驚。
“正說間,李能,孫用來到,報說衛人豹兵馬已至,權借大力庵駐紮。董聞即騎馬到庵中,見過了人豹,問那沙有恆和尚,卻不在庵,只有道人在那裡。董聞問他:“師父何在?”道人道:“師付出外雲遊,留我在庵看守。不想亂將起來,受了許多驚恐,今又被兵丁占住,甚不安穩。”董聞便對人豹說,要他另自紮營,莫在庵中攪擾。人豹即日離了大力庵,另立營寨中,動問 宅眷安否?董聞道:“且喜無恙。”人豹道:“曾避出去么?”董聞因說起丈人不肯摯帶同避之事。人豹搖頭道:“如何先生有這樣令岳?”道猶未已,只見眾兵丁押著一個人,繩 纏索綁,解進寨來。稟稱拿得個奸細在此。那人大叫:“我不是奸細!”人豹未及問言審問,董聞早看見那人不是別人,就是丈人柴昊泉。你道為何被兵丁拿住?原來他的家眷雖避入城,只帶得隨身細軟。其餘傢伙,都在村中屋裡。今聞官兵已到,土寇已去,恐怕外人乘間偷了他傢伙,故此獨自一個奔到村中打探訊息。正行間,遇見一隊兵丁持械而至。他疑是土寇來了,忙伏在草里窺探,卻被兵丁看見,認作奸細, 綁解前來聽審。
當下董聞見了,十分驚異,便對人豹道:“此人就是內父。
不知何故被拿?”吳泉跪伏在地,聽得這話,抬頭一看,見那將官上首坐的卻是女婿,吃了一嚇,便叫道:“那坐的秀才就是我女婿!我是良民,並非奸細。”人豹喝道:“你雖非奸細,你把親生女兒也不顧的,什麼良民?你既不顧女兒,如何今日又認得女婿?我本該處治你,還看董先生面上,饒你這老頭兒去罷。”於是董聞起身替他解了縛,兵丁將他扶出寨來。正是:翁為階下囚,婿為坐上客。
泰山空有眼,未把泰山識。
柴昊泉既得釋放,卻不歸咎自己,反生怨恨。想道:“我女婿前日出行,也不見來對我說一聲。聞他要到什麼總兵處討薦書,今不知幾時又與那將官相熟了。方才那將官說我不顧女兒,此必女婿告訴了他,故意教他凌辱我,他卻假意從中解釋,把我溪落,好生可惡。”懷著一腔惡氣,自回家中去了。且說人豹與董聞計議,一面遣兵追捕村鎮寇黨,一面出榜招集避難鄉民備回生理,一面具文申報余總兵。這些調度與告示文移,都是董聞替他商酌。人豹大喜。董聞盤桓幾日,見村中大勢已定,便入城探問董濟訊息。只因這一去,有分教:絕技驚人,弓馬比前更快;英豪投契,機緣視昔尤奇。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卷
書生拾兔驚響馬
俠客抽鬃接彈弓
詩曰
人如風過 馬如雲,絕技雙雙各不群
邂逅一朝成至交,知友兼卻武和文
卻說董聞入城,正值余建勛統領大兵已到,駐紮本府總兵衙門。董濟也轉回來了。原來董濟在儀封縣,聞知開封府城外土寇猖獗,他一心掛念董聞家眷,急欲趕回,爭奈染患風寒,臥病數日,直待調理痊癒,才得回來。恰好董聞入城探問,二人相見大喜。董聞細述別後之事,董濟道:“賢弟才能動人,不負我薦,可喜可喜。”董聞又說起寇亂之時,丈人不肯相顧,董濟道:“可笑令岳恁地無情。我若不抱病,必然早回,宅眷必不至受驚。今既幸各無恙,賢弟可安心出行矣。”便同往總兵衙門,與余建勛相會了,討了薦書。恰值新任學道到開封府來拜見撫院,董聞乘便具了一紙遊學文書,隨即擇日起程,將前日余總兵所贈二百金,留下一大半安家,只帶幾十金為路費,別了父母妻妹, 束裝就道
董濟治酒送行。飲酒間,董濟道:“你前日土山射鵲、轅門賦詩,遊戲之昧,誠為可喜。但行止蹤跡,為人所疑,亦是險事。今番路上不可托大,須相時變勢而行。我常對你說的那個常鬍子,名奇,號善變的,此人 能剛能柔,出奇應變,真乃名如其人、人如其號。若像得他,才可無往不宜。”董聞道:“我常聽得兄長稱讚那常鬍子,不知怎樣一個人,惜未與相會。
“董濟道:“他 祖貫江西,生得身材魁偉,五綹長髯,弓馬高強,諸般武藝俱能。更有一種絕技,慣使一張彈弓,打得一手好彈子,百發百中。江湖上聞他的名,無不畏服。”董聞道:“怎見得他能剛能柔?”董濟道:“他當弱冠之年,未出名的時節,曾從京師回家。正值山東一 路大荒,饑民相為亂。凡遇過往客人,有驢馬的,便把驢馬搶去宰吃,身邊銀子盡行搜奪。
有把金銀縫在衣服里的,都被連衣剝去。常鬍子聞知此信,便將所剩之馬賣了,脫去好衣,挽了極破舊衣,把盤纏銀子鑿得粉碎,都藏在彈丸之內,做一袋拿著,慢慢而行。路遇亂民,只說我也路途絕糧,止靠這張彈弓,和這幾個彈丸,打些鳥鵲來胡亂充飢。那些亂民,見他這般光景,意不疑惑,由他過。
他挨到有人家所在,悄地剖開個彈丸,取些碎銀來買飯吃,只說這碎銀是我求乞來的。人都不疑他。因此別的客商無不受累,他獨安然無事。這豈非宜柔便柔?後來他雄名遠播,多有人央他送標,他卻把鐵屑合成彈丸,十分利害。每遇強人,開弓發彈,必中其要害之處, 應弦而倒,嚇得這些響馬見他影兒也害怕。這豈非宜剛便剛?”董聞道:“原來恁地一個奇人。且又是兄長的相知,我豈不可結納他?只不知他如今在那裡。”董濟道:“他與人送標,多在山東一路往來。你若打從山東去,或者與他相遇也未可。”董聞道:“既如此,我今 迂道從山東去,但遇送標的,即便物色,務要會著他。只是他既有恁般本事,何不去求官出仕、建功立業,卻但與人送標?”董濟道:“他說有件心事未完,姑且混跡風塵。直待完了這件心事,才去求取功名。”董聞道:“他是什麼出身?”董濟道:“他與我一樣中過武舉。我便絕意仕進,他卻原有志功名的。”董聞道:“以兄長之才,交遊又廣,若去求取功名,如探囊之易,怎便絕意仕進?”董濟嘆口氣道:“吾已無志於此矣。一來我沒有兒子,止有一侄,又極不肖,不堪為嗣,所以百念俱灰,二來凡人進身,雖不必由科目,然秀才是必要做的。自恨我少時不曾游庫,雖曾中過武舉人,終不以文人待我,恐到底不為仕途所重。所以前日你未入泮之時,我只勸你讀書,不要分心他事。直待你入泮之後,方勸你出遊。你今此去,若做得個投筆班超、題橋司馬,衣錦榮歸,爭一口氣,也不枉我周旋你一番,於我面上爭光,便勝似我自去求功名矣。”董聞感謝道:“兄長大德天高地厚。而今此去倘有寸進,必當少效 涓埃之報
“當日席散,董聞作別起身,董濟直送至三十里之外,灑淚而別。
董聞仍帶了李能、孫用二人,騎了那匹好馬,望山東一路進發。於路仍作客家打扮,隨身帶著弓箭,只是行李比前不同。
前番不過是輕囊,今番董聞把自己平日所作詩文刊刻成集,印了千餘冊,要帶到京師去送人,另雇生口馱著,相傍而行,行了幾日,將到山東地面,早驚動了一夥強人。因見行李沉重,疑為有物,一路跟將上來,假裝做出獵的模樣,十數騎馬,繞著董聞左右馳驟,只等到無人所在,便要動手。董聞乖覺,已 瞧破了八九分。看看行至曠野之中,忽見亂草里奔出一隻兔兒。
那伙強人唿哨一聲,打一個大圈子,圍著兔兒一齊射箭。那兔兒且自狡猾, 東跑西奔,箭兒射去,都射他不著。董聞分付李能、孫用約住行李生口,自己把馬一拍,沖入圈子裡。那馬走得快,早跑過了免兒。董聞張弓發矢,回身背射,只一箭,把兔兒 連箭插住在沙泥地上。眾人都吃一驚。董聞索性再顯個本事,撥回馬,飛也似跑將轉來,四隻馬蹄恰好在兔兒邊飛過。
說時遲,那時快,董聞 撲翻身,仰臥在馬上,把右手探下去,只一抄,將兔兒連箭拔在手中,仍縱馬衝出圈子外,才收韁立祝驚得眾人齊聲喝采,都下了馬,高叫道:“客官乞留姓名。
“內中一個為頭的麻臉大漢,頭戴白氈笠,身穿黑衣,向前道:“實不相瞞,我等都是綠林好漢。因見客官行李沉重。欲來分齲不想你有恁般本事,我等都不及。願聞尊姓大名。”董聞笑道:“我姓董,名聞。本是河南開封府里一個窮秀才。今欲遊學京師,行李中不過幾部書籍,並無他物。何勞眾位下顧?
“說罷,便教從人打開行李與眾人看。那為頭的道:“原來是一位讀書相公,一發可敬,真箇是文武全才了。”因向馬前躬身作揖。董聞忙下馬答禮,也請問他姓名。那人道:“小可叫做寇尚義。雖然混跡綠林,卻喜結納豪士。尊相若不 棄嫌,乞到敝寨少敘片刻何如?”董聞道:“極承盛意。奈趕路要緊,不及停留。”那寇尚義聽說,便向身邊摸出白銀兩錠來,說道:“尊相既不肯到敝寨,這些些之物,聊表 寸意,望乞笑納。”
董聞推辭道:“蒙眾位見諒,使我行李無恙,足感盛情了,怎好反叨大惠?”寇尚義道:“我等綠林好漢,原非專圖利己,正要取有餘、補不足。尊相既是個貧士,可以此少伴行資,幸勿見卻。”董聞見他意思殷勤,言詞慷慨,只得受了。正是:姓寇偶然為寇,名義果然仗義。親戚每生炎涼,強盜倒不勢利。莫言世上如今半是君,只怕不如此輩有俠氣。
董聞受了寇尚義所送之物,再三稱謝,作別上馬。寇尚義又向腰間取出一支三寸長的短箭,插在董聞行囊上。董聞問是何意,寇尚義道:“前去有兩處飯店,是我們山寨里人開在那邊的,專一打探過往路人。若有輜重,便密報山寨。尊相若到那裡,他見了這支號箭,曉得是我們放過的,不勞讀報。又知是山寨中相與的人,連飯錢,房錢也不要你的了。”董聞道:“原來如此。”一發多謝照顧。當下別過了寇尚義等眾人,策馬而行。李能、孫用押著行李牲口,一 齊前進。果然一路去,有兩家飯店。主人見了行囊上插的號箭,便十分敬重,飯錢,房錢都不計算。問其姓氏,一家姓桓,一家姓陸。董聞暗暗記在心裡,欲待把常奇的蹤跡問他,又想他們是強人一夥,常奇送標是與強人作對的,不可輕問。又行了一日,來到別個飯店裡。吃過了飯,喚店主人來問道:“有個送標的江西人,叫做常鬍子,時常在此間往來的,你們可認得他么?”店主人道:“常老爺誰不認得。只是他好幾時不見在這裡經過了。相公問他則甚?”董聞道:“我久聞其名,來曾會面。今想要會他一會。”店主人道:“送標的規矩,日裡睡,夜裡行的,相公那裡會得著他?”正說間,忽聽得門前喧嚷,卻是李能、孫用與店小二算飯錢,以致爭鬥。董聞同著店主人走到門前,問道:“為何?”李能道:“別家店裡飯錢是論碗數的,這店裡是論人數的。每一人吃飯,算銀五分,這也勾了。他卻道相公食量大,要算起三錢銀子來。可沒理么?”董聞笑道:“事體小,隨便算了罷。”孫用道:“相公不要理他,壞不得例。常言道:有心開飯店,不怕大肚漢。若食量大的要增價,如何食量小的不肯減價哩。”有同伴的客人聽了,都道:“說得是!既有定規,如何要增起來?”店主人道:“眾客官,不是這等說。小店雖有定規,只是那位相公食量 寬弘,一個人吃了幾個人的飯。
這五分銀子,其實算不來。但說要三錢或者嫌多。如今連常價五分在內,總付了二錢罷。”店小二道:“既是主人分付,奉讓一錢,快稱足二錢來。”李能、孫用那裡肯。店小二拿著等兒,一定要增。而下正在爭論,只見一個漢子騎馬而來,到店門首下了馬,踱進店門。眾客人中有認得的,叫道:“常老爹來得正好。你來評一評誰是誰不是。”那人問了爭論之故,指著店小二道:“你不是!既有定例,只照例算罷了,如何要增?”店小二聽說,便低著頭,不 敢則聲。店主人也忙陪笑臉道:“常老爹說的不差。”董聞看那人,生得身材長大,一部美髯,臂上挽著一張彈弓,氣概雄偉,因想道:“這人是個鬍子,又姓常,又挽著彈弓,莫非就是常奇么?”便向前問道:“客官貴處?”那人未及回言,店主人在旁接口道:“相公方才說要會常老爹,這位就是了。”董聞大喜,忙拱手道:“雅號善變的,就是先生么?”那人道:“小可正是常奇。先生素未識面,為何曉得 賤號?”董聞躬身作揖道:“久慕大名,如雷貫耳。
今日幸得拜會。”常奇忙答禮道:“小可有何才能,荷蒙先生垂念?敢問高姓大名,貴鄉何處?”董聞把姓名,籍貫說了,拉著常奇到裡面敘坐,問道:“聞先生往來此地,多因送標,晝宿夜行,小弟欲會無由。今日何緣在此?”常奇道:“小可今番不為送標而來,故得日裡閒行。請問先生何由曉得賤名,致蒙錯愛?”董聞道:“家兄遐施,常道大名。小弟仰慕久矣。
“常奇道:“原來先生是董遐施的令弟。遐施是我結義弟兄,施之弟,與我也是弟兄了。今日相會,十分之幸。”便喚店家:“快看酒來,我們吃三杯了敘話。”店小二忙將酒肴排列停當。
二人 相遜而坐。常奇未待舉杯飲酒,卻取下身邊來的彈弓來,高高的掛在壁上,道:“且等我掛好了這彈弓,不要又像昨日著了人的道兒。”董聞道:“家兄常說先生神彈,百發百中。昨日怎的著了什麼道兒?”常奇道:“說也可笑。昨日在一個飯店裡 打中火,才轉身得片刻,不知那個暗算我,把我彈弓損壞。及臨敵之時,若不是我手快,險些誤了事。今後須要小心防範。”董聞問其備細,常奇說出這件事來,真箇可驚可喜。原來常奇此番雖不為送標而來,有幾個客商挾帶重資的,知他是個好漢,緊緊隨著他作伴同行。不想寇尚義要來打劫這伙客商,單單只礙得常奇一個,因授計於自家店裡人,候常奇來歇腳之時,暗暗把他彈弓的弦兒損壞了,教他打不得彈。說話的,那寇尚義既有同夥的人開著飯店,常奇又恰好來到店中,何不便使個暗算,壞了他的性命,卻只損壞他的弓弦?看官有所不知。寇尚義是個愛結識豪傑的,你只看他了董聞恁般敬愛,是何等意氣!他平日知道常奇 智勇兼全,十分嘆服,常說我山寨裡邊若得這樣一個人來入伙,我情願拜在下風。如此 想慕豈忍相害?所以但教損壞他弓弦,打不得彈,只當與他玩耍一般。
這弓弦又損壞得巧妙。你道如何巧妙?原來別人的彈弓多用軟胎竹弦的,常奇的彈弓卻是硬角胎、牛筋弦的。若竟割斷了這弦兒,他何難覓新弦重上?妙在偏不割斷,只磨得他將斷未斷,使人不覺。常奇打過了中火,拿著弓兒就騎馬起身,竟不看到弓弦將斷。這些眾客商隨著常奇同走。到得前途,只見一枝響箭迎風而來。同行客商都吃一驚。常奇道:“不妨事,有我在此,你們休要害怕。”道猶未已,早有七八騎馬沖將前來。常奇喝道:“那該死的賊,好大膽!你還不認得我常鬍子么?”
一頭說,一頭便開弓發彈。只見撲的一聲,弓弦斷了,彈丸落地。常奇吃了一嚇,撥轉馬頭,飛也似的跑回舊路。說時遲,那時快,這鬍子真箇手腳便利,甚有急智。他就於回馬之時,急伸手去撥下幾根馬鬃兒,撚得緊了,把來接在弦上,依舊上好了弓,再翻身飛馬跑將轉來。寇尚義等一夥強人正待劫取客商行李,眾客商也一個個下了生口,待把行李奉獻。不提防常奇驟馬至前,連發幾彈,彈倒了幾個強人,嚇得他們魂飛膽喪,正不知這彈弓又從那裡來的?一霎時抱頭鼠竄,逃命去了。正是:拾兔接弓,一般手快。
同調相逢,定然相愛。
當下常奇把這話細細述與董聞聽了。董聞拍案稱讚道:“先生有這般手段,真箇隨機應變,人如其號。吾兄遐施推獎之言,詢不虛矣。今日小弟得望兄顏色,足慰平生。”因酌酒為壽,命從人於行囊中取出紙筆、題詩一首相贈。其詩云:“久知挾彈技超群,弦斷重連更異聞。
莫道 馬牛風不及,馬鬃合取續牛筋。”
常奇看了詩,遜謝道:“尊詠甚妙,但過蒙謬讚了。”董聞道:“ 俚鄙之詞, 聊博一笑耳。”因問:“先生昨日彈倒數人,不知可曾打著那為首的?”常奇道:“那為首的頭戴白氈笠,身穿黑衣,好個長大漢子。我一彈子望著他面上打去,被他眼快,把頭一側,那彈兒在他耳根邊擦了過去。慌得他 一道煙跑了。可惜不曾打殺他。”董聞驚問道:“那個漢子可是面上有麻的?”常奇道:“正是個麻臉。先生何由認得?”董聞道:“此人雖在綠林,為人頗有義志。不打殺他也罷。”常奇驚訝道:“此輩歹人,如何說他有義氣?先生又何由曉得他的為人?”董聞把自己前日 射兔拾兔,寇尚義拜服贈金之事也細細述與常奇聽了。常奇大喜道:“我只道先生是個弄筆書生,不想有這般本事。真可謂能文能武。如小弟輩,又不足言矣。
“便也提起筆來,賦詩一首回贈董聞。其詩云:書生驚殺綠林豪,不道文人武藝高。
卻笑 刺船 陳孺子,釋疑必待解征袍。
董聞看了詩,稱讚道:“先生詩才又如此 敏妙,真堪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這便是能文能武。若小弟何足道哉?”兩個一面吃酒,一面談論,說的情投意合。董聞道:“先生既與家兄遐施有一拜,小弟亦可附壎箎之末。若蒙不棄,今日就結為兄弟何如?”常奇大喜道:“如此最妙。”二人就店中八拜為交。常奇長董聞六歲,呼董聞為弟。董聞呼常奇為兄。有西江月為證:伯仲已通舊譜,壎箎更訂新聲。由來同道便為朋,豈必同鄉同姓?才向途間受贈,旋從旅次聯盟。多才到處有逢迎,兩路兼收邪正。
常聞二人結義過了,命酒更酌,正 歡洽間,忽得外面有人問道:“常老爹在這裡么?”常奇應道:“是那個問我?”只見那人走將入來道:“我那一處不尋到,原來在這裡。”及見了董聞,又是認得的,驚問道:“怎的董相公也在這裡?”董聞看那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路小五。你道路小五為何到此?
原來隨著柴白珩來的。柴白珩於前年歲考之期,料道自己去不得,告了臨場患玻到了補考之時,又央杜龍文替他謀幹,買一個人去代考了。勉強弄得個三等,隨後就援例納監。把納監的銀子先托杜龍文到北京納下,今番卻自己挾了重資,叫路小五作伴,要往北京坐監,就打點謀個官職榮身。卻因河路阻塞,水程不便,也打從山東一路行走。恰好隨著常奇而行。前日弓弦斷了的時節,白珩正在同行客伴之中。若非常奇有本事,接弦發彈,打退強人,他行李中這幾千金都被劫去了。因此白珩良心發現,特遣路小五將銀三十兩要送與常奇,酬謝他保全之德,所以 跟尋到此。當下路小五作揖就坐,便取出銀子來致與常奇,言白珩相謝之意。常奇推辭道:“柴兄雖然同著我走,我卻不專為送他,怎好受他的厚贈?”路小五道:“柴官人多虧常老爹保護,不致失脫,十分感激。這些敬意,休要卻他的。
“常奇那裡肯受?董聞道:“那柴兄就是小弟的舅子。他感激兄長,這些薄敬,還求受了罷!”常奇道:“既是賢弟的內兄,我一發不該受他的東西了。”董聞再三勸他收受,常奇道:“也罷,我就受來轉送與賢弟罷。”董聞道:“這個那裡使得?
“常奇笑道:“賢弟食量過人,別人一頓只吃五分銀子飯,你卻要吃三錢銀子飯。想你身邊所帶資斧必不勻用,可將此少助匕箸之需。”董聞待欲推卻,常奇道:“你若不受我的,我也不受令舅的了。”董聞見說,只得領訖。常奇對路小五道:“柴兄如今在那裡?”路小五道:“在後面客店裡坐著等哩。他本要來面謝的,因常老爹的馬快,怕趕不上,故特遣我尋來,代表敬心。”常奇道:“煩足下多多致意柴兄。他的厚賜,我雖轉贈與他的 令妹丈,卻已算我受了。前途都是 人煙湊集所在,可保平安放心前去,不必疑慮。我行路要緊,不及追隨,也不及面謝他了。 另日京中相會罷。”董聞也道:“我亦因趕路要緊,不及去會他,煩你代說一聲罷。”路小五應諾,作別起身,心中十分驚訝道:“如何常鬍子這般敬愛小董?不想老柴的銀子倒送去作成了他。”奔到客店裡,把上項事與柴白珩說知。
白珩聽罷,咄咄稱怪,好生驚疑。正是:鴻鴿羽翼成,一舉將搏遠。
能邀烈士歡,驚破 宵人膽。
且不說柴白珩與路小五兩個驚疑不定。且說董聞與常奇敘話良久,常奇起身先別,說道:“賢弟,你有僕從、生口、行李,當慢慢而行。我不及等你同行了。”董聞道:“既如此,總在京師相聚罷。”常奇道:“我此番到京,只會了一個相知就要出京的,也不及等你來相會哩。”董聞道:“貴相知是誰?”常奇道:“不瞞你說,我三年前曾與京師一個妓女相知。
此女姓馬,排行第二,小字幽儀。不但色藝雙全,又難得他有俠氣,能識英雄。我當年偶然與他相遇,他便與我訂終身之約。
我許他三年之後定去娶他。如今已及三年,我卻有件心事未完,目下還沒心路去娶他。若不去回復他一聲,只道我失信了。因此要去會他一面,更訂一期,即便出京,完我心中那一件未了之事。你到京後,若有家書寄與遐施令兄,乞為我代致相念之意,說我有心事未了,行將了此一事,只怕還有幾時不將工夫與他相會。”董聞道:“遐施兄也曾說兄長有什麼心事未完。
正不知兄長有何心事,可使小弟聞之否?”常奇道:“這件事做出便見,目下且未可告人。”說罷,便取了壁上掛的彈弓,拱手作別。董聞道:“兄長此番轉來,路上須要小心。”因 附耳低言道:“這山東路上,有姓桓、姓陸的兩家飯店,是強人一夥,切莫到他店裡宿歇。”便把前日寇尚義以號箭相贈之事,說與常奇知道。常奇笑道:“怪道我的彈弓弦兒被他弄壞了。
然他們但壞我的弓弦,不敢壞我的性命。想那寇尚義原是個愛英雄的好漢,我今後也不與他們作對了。此番轉來,也不打這裡經過,竟從水路回江西去也。後會有期,前途保重。”言畢,作別而去。正是:英雄貫把英雄惜,好漢能將好漢識。
到頭總是一家人,兩賢何必定 相厄
董聞與常奇分手之後,又緩緩行了幾日才到京師。先尋個寓所來安歇下了,訪問了徐世子的公館所在。次日便備了名帖,帶了余建勛的薦書,並自己所刻的詩文,喚二仆隨著,正要去拜見徐世子。行到市心裡,只見一個騎馬的官人喝道而來,掌扇上大書“翰林院”三字。長班喝教騎馬的下馬。董聞便把馬帶在一邊,下馬立在道傍等他過去。不想馬上那官人卻是認得董聞的,忙叫長班來問。可是河南董相公?快請相見。董聞只因遇著此人,有分教:寒士揚眉,不比財翁出醜;文人吐氣,能為死友贈光。正不知所遇那人是誰,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卷
慣負人俗子誤身謀
不忘生英雄償死債
詩曰
小人利盡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試看風波與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卻說董聞所遇馬上那個官人,不是別人,就是湖廣舉人莊文靖。他昔日上京會試之時,從開封府經過。董聞曾拜在他門下,師生之誼甚厚,他今新中了進士,考選了翰林。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無不欽敬,十分榮耀。那日正拜客回來,忽見董聞立在道傍,便喚長班分付:“這是河南董相公。途次不便相見,快請到公寓來會。”董聞大喜,隨著他徑至公寓中。拜見畢,各敘寒溫。文靖問道:“ 賢契何事入京?”董聞道:“門生因遊學,來到京中。幸遇老師,深慰 渴懷。”便將所刻詩文送上。文靖看了幾篇,大加釋贊,道:“賢契學業大進,這佳刻可多印幾冊,待我替你廣傳一傳。”董聞謝道:“若得老師為門生延譽,何幸如之!”文靖道:“賢契到此幾時了? 居停主人是誰?”董聞道:“門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暫住,未有托足之所。”文靖道:“你來得正好。目今閣下楊老先生諱士奇的,欲延請西賓與公子相資,托在我身上舉薦一人。不拘舉貢生員,只要有才有品的。我已薦了一個姓丁的廩生去。那丁生名喚士升,也是我的及門,就是這裡北京人。我薦他去,亦甚相宜。不想他風聞那楊公子不喜歡讀書,恐不好相處,尚在猶豫。又有南京魏國公的世子徐繩祖,現今為御前侍衛。他與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請個西賓相伴讀書。我還沒有薦人去。二者之間,賢契擇其一,不佞當即為圖之。”董聞聽說,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老師厚意。楊老先生處,老師既薦過丁兄,不便別薦。只求在徐世子那裡特賜鼎言,足仞至愛。”文靖道:“只是一件,那徐世子是將門之子,甚有勇略。恐賢契文弱之士,與他意氣未必相投。”董聞道:“這不妨。門生於武藝中亦頗知一二。”因便把自己武藝服人之事,略述大概,並說有他表兄余總兵的薦書在此。文靖歡喜道:“原來賢契亦通武藝,正好與徐世子相處。且又有了他令親的薦書,一發妙了。”董聞道:“得老師鼎言,勝別人薦書十倍。
如今門生也不先去見他,候老師會過了他,對他說了,等他來相請,然後才可往見。”文靖點頭道:“賢契所言極是。”董聞起身告別,文靖留住,命酒相款。飲酒間,文靖再將董聞適間所送詩文逐篇細看,極口讚賞。董聞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應允,便教取紙筆過來,即席一揮而就。序文中極贊其詩文之妙,與其為人之英爽,並敘述師生情誼。董聞看了,大喜稱謝。當晚作別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於詩文冊首。多具名帖,凡屬文靖的及門與同年相知輩,俱往 投謁,就將詩文送覽。文靖又 逢人說項的稱讚他,一時京中都曉得有董聞名字。正是:或實至而名從,或先名而從實。冷人靜坐家中,熱人賓士道側。熱則揚眉有時,冷恐 齎志以沒。因受俗眼相輕,欲吐中心抑鬱。一時逼做熱人,卻是閉戶不得。
過了幾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齎著名帖 聘幣,到董聞寓所來相請,並討了莊文靖手書一封致意。董聞然後具刺往拜。
相見之時,董聞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唇若塗脂,丰采煥發,真箇是王孫儀表。徐世子見董聞眉目清奇,氣概 軒爽,超然有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愛。講禮畢,分賓主而坐,獻過了茶,世子開言道:“久仰盛名,又蒙令尊師莊老先生鼎論,敢屈大駕到此下榻,辱承不棄,足感厚情。”董聞遜謝道:“荷蒙錯愛, 愧不敢當。重以敝業師之命,故敢 趨侍左右,還求不吝指教。”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謙。不才雖吞武勛世爵之裔,卻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無師友指迷。今得奉先生大教,實為萬幸。”說罷,便起身與董聞行了對拜之禮。隨即張樂設宴款待。坐席後,董聞才取出余總兵的薦書來與世子看。
世子道:“既有家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 賜顧?”董聞道:“多承令表兄 謬薦,然恐造次請謁,終不免為未同之言,故雖仰 慕光儀,不欲輕造。今日重蒙見招,且有師命,方敢趨候耳。
“世子聽說,一發敬他有品。及看余總兵的書中,盛稱董聞弓馬高強,因愈加欣喜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於是與董聞講論文章,兼談武略。董聞 口如懸河問一答十。世子十分敬服,恨 相見之晚。看官聽說,這雖是董聞的才藝足以動人,卻也虧那兩個 薦頭。假使余總兵薦他能文,莊翰林薦說他文才好,極有武略的余總兵說他武藝高,世子安得不傾心敬仰?可見人固不可有名無實,亦不可有實無名。多少潛修靜養有實學的人,只為沒人薦引,送至老於牖下,所以說 砥行立名者,必附青雲之土而後顯。有詩為證:武得元戎薦,文來學士書。
聲名洋溢處,端的賴吹噓。
然雖如此,董聞不先去拜見徐世子,直等他來聘請,然後往見;又不先投 薦牘,至定交之後,方取出來與他看,這是董聞有身份處。若像那些鑽刺的,懷著名帖,袖著薦書,伺候貴人之門,俟身門客之列,便不成個人品了。 閒話休題,且說董聞下榻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衛之暇,便來談文論武,賓主極其相得。董聞沒事也不出去閒走。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年,因思念家鄉,先打發從人李能寄了一封書信回去。一日偶出外答拜了一個客人,歸途卻遇見了路小五。董聞問道:“柴家舅子寓在何處?我一向因館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閒暇,還未及去通候他哩。”路小五道:“柴官人即日要起身出京去了。”董聞道:“如何便要?”小五道:“他考選官職,該授縣丞,只等目下春選之期,有了缺,領了文憑,便要起身出京了。”董聞驚問道:“他坐監尚未久,如何便可選官?”小五道:“全虧了一個要緊人的腳力。”董聞道:“那個要緊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禮太監鄢公公門下,甚得他照顧。前有聖旨,看司禮監教習小內臣讀書識字,要揀秀才援例的太學生去督課。
在那裡效勞半載,便不論坐監已滿未滿,即准考職選官。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帶入這個款項內,所以就得候眩”董聞道:“原來如此。”因笑道:“如今柴家舅子不但自己會讀書識字,一發會教訓別讀書識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賀,何況又做官。”
說罷,與路小五別過,自回館中。心中好生悶悶,想道:“我到京來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了官去。道難真才實學,畢竟敵不過賄賂鑽營么?”正是:文章雖靈,不如錢神。
翰林世子,不如閹臣。
不說董聞納悶。且說柴白珩欣欣然要選官。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來。你道為何?原來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龍文代為謀幹。先托他到京納了監,又因他在司禮太監門下走動,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極盛的禮,拜了乾兒。那太監姓鄙,名龍,掌司禮監印務,最有權勢。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賄賂,就照顧他考職候眩杜龍文自謂有功,欲索 厚謝。白珩見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口中雖說尚容圖報,卻只許而不與。龍文等得不耐煩,假意寫了一紙 借約,要白珩借銀一百兩。白珩竟把借約丟還了他,回說沒有銀子。龍文十分懷恨。到得吏部選官之日,白珩要去聽候掣籤,龍文卻託故他出,不肯陪行。白珩只拉了路小五並幾個家人,騎著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門奔去。來到半路,忽見兩個醉漢踉踉蹌蹌撞將過來,正撞著了白珩的牲口。兩個醉漢都吃了跌,便大喊起來道:“跌得我好!
“兩個一齊爬起,把白珩劈胸揪 下牲口來,亂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們自己跌了,乾我什麼事?”醉漢道:“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們身邊的銀子,都被你搶去了。好好還我來。”白珩被他扭住,分拆不開。路小五與家人們都來勸解,兩個醉漢那裡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壞了。鬧勾多時,適值 五城兵馬司經過,白珩扯住司官的馬,叫喊起來。司官問了情由,喝令衙役將兩個醉漢押著帶到衙門裡去責治,分付白珩:“你自乾你的正事去。”白珩才得脫身,看身上衣帽都已毀壞,只得借人家門首坐著,教家人趕回寓所,另取衣帽來換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門前。那知吏部堂上掣籤已過,各官都已 散衙,等閒把個選期錯過了。白珩叫屈連天,恨著一口氣,奔到兵馬司去,要司官重處這兩個醉漢。誰想這兩個醉漢才押到司里,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圖書名帖來討去了。白珩一天忿恨,卻又無可奈何。正是:官人遇著醉人,春選竟成春夢。
有氣無處可出,甘受一場播弄。
看官聽說,徐世子並不曾發帖到兵馬司討人,此皆杜龍文所為。這兩個醉漢,也是杜龍文使來的。那杜龍文原是個奸險光棍,平日慣會寫假書、刻假印,偷天換日,無所不為。相與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這惡策,乘其掣籤要緊之時,指使兩個無賴裝了醉漢,生事尋問,致令白珩錯過選期,做官不成。又因二人被兵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圖書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來討了去,教白珩沒出氣處。白珩那曉其中就裡?當下聞說是徐世子討去的,竟疑惑到董聞身上,只道董聞暗害他,好生懷恨。正是:只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記前仇。
柴白珩錯了選期,仍與杜龍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監挽回。
龍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幹的事體已 停停當當,怎的與醉漢相爭,自誤正務?彼時我若同在那裡,決不至此。今選期已過,就是都太監也難挽回。不如候到秋選,補選了罷。”白珩聽說,只得嘆口氣罷了。見可:慣 拔短梯,似華實愚。
自誤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眩奈選期正遠,悶坐不過,想要到青樓中去走走,消遣 悶懷。因 移寓在一個院子裡去。那院子裡妓女,就是與常奇相知的馬二娘,小字幽儀的。他自與常奇相約之後,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見,他也託病不出,只借得他幾間房屋作寓。白珩聞得馬二娘是個聰明妓女,詩、詞、歌、賦無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氣,惹他笑話,便也買些書籍搬到寓所,假裝讀書模樣。馬二娘見柴家僕人時常搬書到寓,卻再不聞曰珩讀書之聲。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夾壁,只聽得白珩叫道:“書童,快拿書來。”書童道:“有三蘇文在這裡。”白珩道:“太低!”書童道:“兩漢書何如?”白珩道:“太低!”馬二娘聽了,驚訝道:“兩漢三蘇,尚以為低,不知他喜讀什麼書?吾聞好古之人,秦漢以下書不讀,莫非此人是個奇士?待我張他一張,看似何等人物。”因向壁縫裡竊窺,原來白珩要把書做枕頭在 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見:眼皮蓋地, 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難觀孔子之篇。緣何漢史三蘇,猶謂低而不適於用?原來邯鄲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聞所聞而驚若,見所見而啞然。初疑讀其書者,不讀秦漢以下,今知學古人者,只學孝先之眠。若非親覺察於 窺牆之俊眼,幾何不被駭於屬垣之高談。
馬二娘見了,忍笑不住,不覺失聲一笑。回身進內,戲題《菩薩蠻詞》一首於壁上道:古人書作 枕中秘,只因素稔書中趣。今效古人顰,效顰羞殺人。未聞開卷讀,但見擁書宿。厄運在牙籖,籖籖供睡眠。
馬二娘題畢, 撫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聞得隔壁笑聲,今又聞裡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於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會。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為居停主人,也須少盡主道。因設一酌於內齋,請白珩赴飲。白珩 欣然而至。馬二娘出來相見。那馬二娘果然生得標緻,有一曲《江兒水》為證:比雪肌還潤,如雲發似描。眼兒帶笑心兒巧,眉兒含韻容兒俏。衫兒 穩稱身兒掉,啟口黃鶯低叫。舉袖移裙玉,玉筍金蓮雙妙。
這但贊他的色,尚未贊他的技。若論他技藝之精,也有一曲《江兒水》為證:翰墨揮來就,丹青隨意描。彈琴品竹般般好, 微歌度曲聲聲俏。 行觴進酒家家到,一局手談兼妙。演劇登場,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見了,不勝之喜,馬二娘卻只淡淡相接。白珩抬頭見了壁上所題《菩薩蠻》詞,假意定睛歡看。馬二娘倒駶躇不安,想道:“我一時戲題,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見,可不著惱么?”誰知白珩本來認字不清,那壁上字兒又寫得連真帶草,一發識不出,念不來,卻又假裝在行,反極口贊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還要把粗扇來請教。”馬二娘聽說,方知是個真正蠢才, 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掛的板對,乃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侗,十個大真字。這白丁兩字,合著他雅綽,他卻認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樂。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與他 款洽,馬二娘託言病體不能久坐,先告辭進去,只教丫環把盞奉勸。白珩欲求與宿歇,馬二娘丫環致意,託病堅辭。
白珩料難相強,只得起身謝別。次日將白布二匹、青錢三百送與馬二娘,要他寫一扇。馬二娘見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書絕句一首於扇上以謔之。詩云:嗤嗤抱布合詩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瓊瑤相報贈,數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裡,只道是好話,每當出遊,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輩,誇說馬二娘與我相好,題此贈我的,卻被眾人 傳為笑談,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曉得馬二娘之詩是譏笑他,十分羞忿,又去與杜龍文商量,要擺布馬二娘。龍文心裡正與白珩不合,反替馬二娘解說道:“此詩並非譏誚。木瓜二字,出於《詩經》。《詩》云:‘投我以木瓜!’又云:‘報之以瓊瑤。’是說所投者雖甚輕,報之宜從厚,你把布與錢送他,只算木瓜之投。他把詩詞答你,聊當瓊瑤之報。他還道愧之瓊瑤,甚有謙遜之意,怎倒錯怪他?”白珩聽說, 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么眾人都說是譏笑我?”龍文笑道:“這倒是眾人戲弄你,不要理他。但我聞馬二娘內堂中對聯,有‘往來無白動之句,此卻似乎譏誚你。論起來,你原不該到他家去。你若去時,是‘往來有白動了。然此對乃你來到之前,他已先寫下,並為你而設,卻也怪他不得。”幾句話,羞得白珩滿面通紅,又不敢發作,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過了幾時,屈指選期將近,誰想又變出一場沒興來。原來禮科上了一本,說大學生在司禮監效勞者,止當免其坐監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選官。聖旨依議,吏部便奉旨出示。凡以前選過者姑勿論,其餘候選者,俱不準眩白珩聞知此信,氣得目瞪口呆。思量沒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
可笑柴白珩此番到京,只因柴吳泉受了守備衛人豹的氣,疑是董聞指使。後又聞余總兵薦董聞入京求取功名,為此心懷妒忌,挾著重資赴京謀幹,務要先做一日官,賽過董聞。不想被杜龍文 哄弄,白送了許多東西,甘拜了太監為乾爺。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號。遍傳京師。這不是到京來求官,卻是特地到京來出醜。出盡了醜,方才回去。正是:白珩用盡白銀,白丁依然白叮笑殺內兄出醜,原讓妹婿成名。
說話的柴白珩出醜而歸,固不必說了。那董聞又以何因緣便得成名?不知事有湊巧。董聞在徐世子家處館將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正苦沒有機會,恰好天子準了閣臣楊士奇所奏,欲於鄉會兩試之外廣牧人才,特諭天下學臣:除歲貢生外,另行考取拔貢生,一體送京廷試授職。其各省生員遊學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結,許於北直學臣處投考,取中者即準作技貢,一體廷試。董聞得了這個好機會,便去求莊文靖保結了,赴北直學院衙門報名聽考。其時各省遊學生員來考的共有二三百人。
及發案,止取得二十餘人,卻是董聞第一。到得各處歲貢拔貢生齊集了,天子親自廷試畢,命詞臣閱卷,命閣臣楊士奇擬定名次。莊文靖正在閱卷詞臣之內,便將董聞試卷 首薦楊閣老見他果然佳妙,即擬定榜首。第二名是歲貢生丁士升,即莊文靖薦去楊閣老家處館的。榜發後,徐世子與莊文靖俱大喜。不一日,吏部題準廷試首名應援國子監博士,第二名應授國子監助教。時助教正值員缺,丁士升已得選授去了。博士卻未有缺出,還要候缺。董聞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親。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日將上疏乞歸。先生且略消停,與不才同行何如?”董聞道:“候台駕同行固妙,但世子蒙聖恩 眷注,乞歸之疏,未必便允。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時回去,倘 遷延時日,選了官,反脫身不得了。”世子聽說,知其歸心甚切,便不強留。董聞先去謝別了莊文靖與楊閣老,又遍拜了廷試的諸同年,打點起身。徐世子治酒餞行,以二千金相贈,直送出五十里之外。臨別,又將通候余總兵的書信一封附寄。相叮道:“不才若得乞歸,即從水路回南。當到貴郡 奉候,並候家表兄余戎。先生若見他時,先為我致意。”說罷,珍重而別,董聞取路回家。這番也算是錦衣歸故里,行色甚壯,自不必說。且說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帶歸的家信,已知兒子館在徐府。
過了幾時,喜音頻至門上一連貼起三張捷報:一報今小兒先坐了國公府里的板凳,報北直學院取中撥貢第一名,一報廷試第一名,一報欽定國子監博士,候缺即眩起麟合家人都歡喜。
那些勢力親友,填門稱慶。路小五這小人,也重來趨奉。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惱。卻又想博士正管著監生,他今要奈何我們,一發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慮。只得備一副盛禮來 奉賀,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起麟笑道:“小兒初入泮時,他丈人說:‘這條學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還恐人嫌他食腸大,不肯請他去坐。如今小兒先坐了國公府里的板凳,卻又要去坐國子監里的板凳,竟沒人嫌他,連他丈人也不嫌他,反來賀他了。真箇可喜。”路小五把這幾句話述與昊泉父子聽了,不勝慚愧。
正是:
莫把窮人笑,窮人未可料。
能為國子師,不授蒙童教。
且說董聞在路行了幾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後與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見了。把別後之事述了一遍,因說道:“此皆虧遐施恩兄周旋勸勉之力。他今近況若何?”起麟道:“遐施於兩月前偶歸儀封縣故鄉,原約就來的,卻去久不來。
聞說患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我正在這裡念他。”董聞聽說,甚是驚疑。次日,即入城見了余總兵,謝其薦引之誼,送了一副禮,面致了徐世子的書信,併到各位地方官處投了帖,又去與計高、金畹二人相會,也各送與些京儀,然後到丈人柴昊泉家來。昊泉父子自覺慚愧,都託病不出。董聞付之一笑。隨即去探問董濟訊息。只見他門上用鎖鎖著,問鄰舍時,說道:“董相公在儀封縣患病危篤,因此家裡人都回去看視了。”董聞聽罷,吃驚不小,連忙回家收拾行李,帶了銀兩,叫李能、孫用隨著,星夜親往儀封縣探問。不想董濟染患傷寒,已於數日前身故。董聞一到儀封,聞此凶信,不由不十分驚痛。急急備了祭禮,到他家祭奠。原來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兒乘董濟患病之時,都賣與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間,停柩在內。家人都已散去。幕已不設,吊也不開,既無喪主,亦無弔客。董聞見了這光景,愈加慘傷。排下祭禮,奠酒再拜,放聲大哭。拜畢,撫著棺叫道:“兄長陰靈不遠,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來,不得見兄長之面。”說罷又哭,哭得眾鄰舍都走將來環聚而觀。
董聞仰天跌足道:“老天!老天!如此人,怎么使他無後?”
因問眾鄰道:“死者的侄兒今在何處?”眾鄰中一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兒叫做董著虛,最是無賴。銀子到手,花賭無遺,東撞西撞,無室無家,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裡去尋他?”又一個道:“聞他近日往開封城裡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尋主顧賣哩。”董聞嘆口氣道:“侄兒既不可問,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親友,如何今日也一個不來了?”因命從人取筆過來,題詩四句於壁上道:堪嘆任昉空結客,最憐伯□竟無兒。
□□自古皆難問,天道由來不□□。
董聞寫罷,擲筆於地,重複痛苦道:“我□□□□濟多金,救我患難,成我功名,此恩此德,雖非計利可償,但我今日略具薄資,欲少酬萬一,誰知恩兄已死,又無後嗣,何處展我報私?”一頭哭,一頭說,旁觀者無不悽惶。只見眾鄰舍中走出一個白須老者道:“董爺且休哭。你既有好心,感恩知報,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曾入土。眼見得他的侄兒是不管的了。若董爺肯替他擇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這便是以德報德,何須煩惱?”董聞聽說,收淚謝道:“承老丈高論,學生領教了。”當下別過了眾鄰,便就左近尋下寓所,一面遣人訃告各親友,並報知余總兵,竟是董聞主喪。設幕開弔。一面選擇吉地,定期安葬。余總兵 聞訃,亦不勝驚嘆。適因出巡便道,親 赴喪所予奠。那些親友,前日一個也不來,今聞董博士主喪,余總兵也來吊,便都趕與,紛紛的來弔孝送葬。人情勢利如此,有詩為證:非為死者吊,還因生者來。
炎涼盡如此,世態實堪哀。
喪葬既畢,董聞又將些銀兩置買墳傍田地數畝,交付墳丁,收取租利,以為歲時祭掃之用。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墳地墳樹,休再為不肖侄兒所賣。又去儀封縣裡討了一張禁約告示,張掛墓門上以為防護。諸事完備,方回郡城。恰好余總兵也出巡迴來了,董聞即往拜謝。余總兵盛稱董聞高義。一時遠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結識得 董聲孟一個人,其餘分明餵了豬狗,祭了鬼魅。這叫做千人吃藥,一人還錢。有這一個還錢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閒話休題。董聞謝過了余總兵,再到董濟舊寓問時,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兒賣了。
董聞嗟嘆不已。回到家中,父母妻妹也都贊他能知恩報德,不負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董聞又到大力庵中訪問沙有恆和尚,也要略略酬謝他。不想他還遊方未歸。正是:千金已略酬,一飯尚未報。
總是一片心,難將輕重較。
過了幾日,忽見邸報說徐世子因親老上疏乞歸,情詞懇切,朝廷準奏,即日出京,從水路南回。董聞見報,即分付李能、孫用不時到馬頭上去打探。徐世子的船一到,便要去迎候相會。
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波起處欲伸知己情悰;肝膽濃時弄出通天手段。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卷
健卒誤拿差役
脫禁犯權借乞兒
詩曰:
副車誤中已空還,換月移雲轉盼間。
算弄機關人莫測,只緣友誼重如山。
卻說董聞曉得徐世子將至,遣李能、孫用二人時常往河下探聽。忽一日,二人奔回稟復道:“世子爺的前站船已到河下,大船離此尚遠,還要過幾日才到。小人們方才倒打聽得一件奇事,特來報知。”董聞道:“有甚奇事?”李能道:“適見河下一隻船上,有許多公差,押著一個犯人,說是江西解來,要見都院的。那犯人不是別人,卻是前日在山東飯店裡與主人結拜的常老爺。”董聞失驚道:“不信有這些事。莫非面龐廝像,你們認錯了?”孫用道:“小人看得仔細,明明是他。正不知犯著何事,做了罪人。”董聞聽罷大驚,便叫李能、孫用隨著,身邊帶了些銀兩,也不及乘輿張蓋,只穿便服,騎著馬,飛往河下。李能、孫用指點到一隻船邊,果見一簇公差,押了一個鬍鬚漢子,正從船上起來,同往河頭一個酒店裡去。董聞看那漢子,果然是常奇。
看官,你道常奇為何犯罪到此?原來他的母舅,就是那江西舉人袁念先,前因家藏方孝孺文字,被列應星出首了,以致全家抄沒。常奇切齒痛恨,立心要為母舅報仇,一句未得其便。
近日列應星同著公子列天緯欲回廣州故鄉,路徑江西,常奇乘此機會,懷著利刃,伏於水次,候其船到,就舟中把他父子的性命都結果了。正欲飛身上岸逃奔,不意被船纜絆腳,失足落水,當被地方拿獲,解到官府。常奇一口招承為母舅報仇。官府錄了口詞,因詢知被殺的列家父子從河南來,有家屬在開封府,為此把常奇遞解到來,要聽候河南巡撫審問, 擬罪抵命。
正是:
慷慨殺人身不惜,報仇有志酬今日。
渭陽之誼何其隆,如此外甥真難得。
當下董聞見了常奇,吃驚不小,連忙下馬隨至酒店門前。
眾公差押著常奇擁進店中,占一副座頭坐下。董聞等他們坐定,才走將入去,先與眾公差拱了手,然後與常奇相見,問道:“兄長,你為了何事,做了犯人,解到這裡來?”常奇把自己犯事之由說了一遍。董聞涕泣道:“兄長,你一向說有心事未完,原來為著這件心事。如今犯了罪,性命難保,為之奈何?”常奇拍著胸道:“賢弟休煩惱!我為家母舅報仇,死亦甘心。 烈丈夫作事,只要泄卻胸中積恨,這顆頭顱何足惜哉!”董聞還要細談,這些眾公差卻不識董聞是何等人,便一起發話道:“這是殺人重犯,我們只等列家 屍親一到,就要解進 都老爺衙門去了。你這人只管在此兜搭些什麼?”董聞聽說,恐列家的人來,被他認得, 不當穩便,遂與常奇作別,走出酒店。回頭看見那酒店招牌上寫著‘醉春館’三字。董聞在酒店左右走來走去,卻急切沒做道理救他處。又想:“他若解了撫台,發入獄中拘禁,一發難做手腳了。必於此刻設法救得他方妙。”沉吟了一回,忽然心生一計,走到河下,看那徐世子的前站船都泊著,船上人紛紛的上岸行走,卻沒有一個認得的。少頃,只見兩個軍牢打扮的人,倒從岸上走來,將近河下。一個立住了腳,對那一個道:“老王,你先上船去,我還要到那邊鋪子裡買件東西哩。”那姓王的應了一聲,自望泊船之處而走,董聞等他走過了,趕將上去叫道:“王哥,多時不相會了。”那人回頭看了董聞一看,說道:“尊兄高姓?”董聞扯個謊道:“在下姓張,向年在京中,曾與王哥會過,怎就忘了?”那人道:“在下一時失記。”董聞道:“閒話且休說。今有一事要相煩,乞惜一步說話。”便急急引那人到一個僻靜小巷裡,懷中取出白銀十兩奉送,說道:“有個敝友,被人 扳害,現今眾公差押著,在前面酒店裡吃酒。只要求你同幾個夥伴趕到那裡,見了他,只說他欠了徐府的銀子,將他搶到船上,脫了公差的拘押,在下就來接他去,再把十兩銀子相謝。”那人既接了現銀,又貪了後酬,便欣然道:“這事容易。只要說明你那貴友怎生模樣,我們好認著搶他。”董聞道:“是個長大鬍子,江西人口聲,最易 廝認。那酒店叫做“醉春館”,有招牌為記。事不宜遲相煩尊駕就去。”那人連聲應諾,飛也似去了。董聞便到左近一個酒樓上坐下,等候訊息。
沒半個時辰,只聽得樓下一片聲喧嚷。董聞在樓窗里張時,見那姓王的同著五六個軍漢,搶一個鬍子過去。董聞看得明白,只叫得苦:原來那鬍子不是常奇,那姓王的搶錯了。你道怎生搶錯?只因此時常奇要去解手,兩個公差監押他到坑廁上去了,不在酒店中。那眾公差裡邊也有一個鬍子在內,卻正同夥伴們坐著吃酒。姓王的不知就裡,見了鬍子便拿。那公差開口分辯時,卻又是江西人聲口。姓王的一發認定了,把那公差假意打了兩掌,罵道:“你這廝好大膽,欠了我們國公府里的銀子,卻躲在這裡。”不由分說,押了便走。那公差叫起屈來,眾夥伴見是徐府船上人,不敢攔阻,被那姓王的同眾軍漢直扭到船上,那公差叫苦不迭。姓王的對他說道:“你休著忙,我不是來拿你的,是來救你的。你有個相知,說你被公差拘押在酒店裡,央我們搶你出來,還許我十兩銀子相謝哩。”那公差道:“這那裡說起?我便是押解犯人的公差,你認錯了。你若不信,現有腰牌與官票在此。”姓王的看了他的牌票,方知是一時拿錯,便也不管什麼,把那公差推在岸上,自撐開船兒去了。那公差脫身奔回,正遇同伴們來看他,因備言其故。眾人失驚道:“原來是搶常鬍子的。早是不曾被他搶去。若搶了去,卻不是我們晦氣?如今快些把他解了官,脫了干係罷!”正說間,恰好常奇解了手,同著監押公差來了,列家的家屬也到了。
於是眾人把常奇上了 鎖鈕,一哄的入城,解到撫院衙門。撫院看了來文,公差又稟說常奇有黨羽要設計搶劫他。撫院一面出回文發放公差回去,一面將常奇批發開封府收監,聽候本院示期親審。仰該獄官嚴加拘禁,不許閒人來探視。又傳諭各營武官說:獄中有重犯,務須不時防緝,毋得 怠玩。正是:欲為出籠鳥,翻作陷網禽。
弄巧偏成拙,良朋枉用心。
不說常奇被禁。且說董聞見搶錯了鬍子,料道事體弄拙,一時沒奈何,只得且坐在酒樓中,教李能、孫用去打聽。不一時來回報說:“徐府的船已撐開,眾公差已解犯人進城去了。
“董聞即上馬入城,探聽官府如何發落,卻聞得撫台已將常奇發府監禁,防範甚嚴。因他一個人進獄中,獄門倍加嚴緊,連別個犯人的家屬也不能出入。董聞跌足叫苦道:“這倒是我害了他了!”又想道:“他今了身系獄,並無銀子使用,性命不可保。我須設個法兒,親往獄中看他一看,送些銀子與他做盤費,教他不至吃苦,方好徐商救援之策。只是如何能勾進獄中去?”左思右想,想下一條計來。當晚且回家裡。次日,取白銀一百兩帶在身邊,仍喚李能、孫用隨著,騎馬進城,一逕往見守備衛人豹。原來那時余總兵又出巡在外,留衛人豹在開封府城中鎮守。近因各處有土 寇竊發,余總兵傳喚標下中軍官統率兵馬前來剿寇。目下正值軍官統兵出城,董聞藉此為由,來見衛人豹。只說敝居在鄉村,今兵丁過往,恐有騷擾,乞付令箭一枝,前去彈壓。俟兵過後,即當交還。衛人豹是平日最敬信董聞的,便慨然以令箭相付。董聞騙得令箭到手,便自己扮作軍官模樣,身邊藏了銀子,教李能、孫用一樣扮做軍牢,資著令箭跟隨。等到天色將晚,悄地騎著馬,徑望獄門而來。董聞一頭策馬而行,一頭肚裡尋思道:“我此去只好賺入獄中,送些盤費與他,卻救不得他的性命。怎生設個妙法,救得他出獄才好。”正在那裡沉吟算計,忽見一個乞兒,身披破衣,手執破碗,在馬前走過。董聞看那乞兒時,生得身材長大,一部鬍鬚,面龐,形體卻與常奇有幾分相像,因陡然心生一計,即勒住馬,喚那乞兒來問道:“我看你這人,全不像個乞兒。莫非是歹人,假扮來做甚勾當么?”那乞兒忙告道:“小的實是乞兒,並非歹人。”董聞道:“聽你聲口,又是別處人,一發可疑。”乞兒道:“小的是山東人,來此做客。因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沒奈何,只得在此求乞。”董聞道:“原來如此。
我說你不像乞兒。”因問道:“你既不能勾回鄉,何不依傍著個人度日,卻甘為乞丐?我今正少一個親隨伴當。你若肯隨了我,不強似求乞么?”那乞兒聽了,沉吟未應。董聞又道:“你若要幾兩銀子身價,停會兒回家去與你。我今奉憲差往獄中查看一個犯人,你可便隨我去走走。”那乞兒卻又作怪,聽說要他隨往獄中,便欣然道:“小的願隨著爺到獄裡邊去看看。
只是身上襤褸,不像模樣。”董聞道:“這不難。”便叫李能脫下身上衣帽來與乞兒穿戴了,打發李能先回去,只教孫用與乞兒一同跟隨。乞兒問道:“爺要去查看那一個犯人?”董聞道:“是新解到的重犯常鬍子。”乞兒聽說,一發欣欣然的隨著走。董聞行不多幾步,只推要解手,跳下馬來,教乞兒看了馬,自己卻喚孫用同到一個小巷裡,教他脫下衣帽,董聞把來卷好,藏在邊,也打發他先回。然後獨自轉來,上了馬,只帶乞兒做件 伴儅。乞兒問道:“那位大叔何處去了?”董聞道:“獄中多帶不得人進去,我已打發他先回,只你一個隨去罷。
“乞兒更不疑惑。
董聞拿著令箭,奔到獄門前。此時天已將暮。董聞大呼開門,守門的獄卒驚問何人,董聞道:“我奉守備衛爺令箭,差來查看監獄,快開門!”獄卒曉得各武官都奉撫院 憲諭,防緝獄犯,今見了守備的令箭,不敢怠慢,忙開獄門,讓董聞進去。
董聞帶著那假伴儅走入獄中,問道:“獄官何在?”獄卒道:“方才堂上大爺傳去分付什麼說話了,不在這裡。”董聞道:“新入獄的重犯常鬍子在那裡?”獄卒道:“在後北監。”董聞道:“守備爺奉都老爺 審諭,有機密話要間他,特著我來審問,要取他親筆供狀回復。你快引我去見他,並寬了他的鎖鈕,等他好寫字。”獄卒信以為真,便引到後監一個門首、開了門,向內指道:“常鬍子在這屋裡邊。爺自進去問他。”董聞分付伴檔只在這門首等候,自己走進屋裡,獄卒也隨後而入,把常奇的鎖鈕都寬了。董聞教快取紙筆來,獄卒忙將紙筆取到。董聞道:“你且迴避。”獄卒應了一聲,自往獄門上看守去了。
董聞與常奇附耳低言了幾句。常奇是心靈手快的人,早已會意,便假意低著頭寫字。轉眼間,天色已暮,那屋裡已黑洞洞地。
董聞忙取出身邊藏下的衣帽來。常奇裝扮停當。兩個一齊走出屋裡、董聞低低分付那乞兒道:“你且在此等一等,待我帶他到獄。”卒那裡說了句話,便來同你出去。乞兒不知是計,依言等候。董聞背了乞兒,便把手中令箭付常奇拿了,假充伴儅,隨至獄門。天已昏黑,董聞分付獄卒道:“我去了。你們好生看守獄犯。”獄卒見他來時是一主一仆,去時原是一主一仆,跟進來的是個鬍鬚伴儅,跟出去的原是鬍鬚伴儅,況當昏暮之際,那裡辨得仔細,竟讓他 大落落的走出獄門去了。二人出得獄門,董聞上了馬,常奇隨著,飛奔至城門首。城門已閉,董聞對守門的軍士說道:“我奉守備衛爺令箭去催趲剿寇軍馬的,快開城門,放我出城。”軍士見有令箭,連忙把城門開了,放二人出去。二人賺出了城,奔至僻靜處,喘息甫定,常奇深謝救援之德。董聞取出身邊所帶百金相贈,囑咐道:“兄長幸脫大難,前途保重。小弟不得停留,即時奉別,後會有期。”
說罷,大家下了一拜,灑淚分手。董聞上馬加鞭,奔回家中。
次早,原把令箭在左近村坊傳了一遍,恰好衛守備親自出城催趟軍馬,董聞正與相遇,便交令箭交還。這件事做得混然無跡。
正是:
只為朋友情深,桃僵權使李代。
一時換月移雲,乞兒只得休怪。
話分兩頭。且說那乞兒在後監門首呆等了半晌,不見董聞來同他出去,卻見獄卒掌著燈走來喝道:“你這囚犯,還不原進後監屋裡去,站在此做甚?”一頭說,一頭便要推他進去上刑具。乞兒喊道:“我不是囚犯,我是差官的伴儅。”獄卒了聽說,吃了一驚,忙把燈細照,見那賊的鬍子,果然不是常奇了。一時 驚慌無措,把乞兒拿住,直扭到獄官堂上。恰值獄官從府堂上回來。獄卒稟說被假常鬍子來換了真常鬍子去,獄官大驚道:“方才太爺特傳我去面諭,說各處土寇竊發,現今調兵出征,恐有歹人乘機作奸,一應獄犯須要謹防,不可 疏虞
才如此分付下來,怎的一個重犯,卻被他逃走了?”因喝問乞兒:“你是常奇何人?輒敢大膽來換?”乞兒叫屈道:“我本是個乞兒,那曉其中緣故?”遂將適間路遇差官,收為伴儅、隨進獄中的話細細稟述。獄官道:“那差官是假的,難道守備的令箭也是假的?”獄卒道:“令箭明明是真的,我們如今只去稟了守備爺,要在他身上查緝。”獄官道:“胡說!如今差官與令箭都不在了,沒甚憑據,怎好坐在他身上去?這都是你不小心。本該把你解官處死,今幸有乞兒在此抵罪,我只具文申報罷了。”於是連夜備起文書來。文書中竟說有不識姓名乞兒,系監犯常奇黨羽,勾結同夥,假扮差官主僕,賺入獄中。
本犯因與乞兒面貌相似,當被脫換逃去。現留乞兒在獄等情。
次日,申報府堂。本府據來文轉申撫院。 憲批:仰府責治獄官、獄卒、以儆疏虞。一面緝捕逃犯,一面將乞兒監禁抵罪。那乞兒 有屈無伸,仰天嘆道:“常鬍子,你去了也罷,只是那假差官何苦害我得不明不白?”說罷大哭。合監的人都曉得他冤枉,卻沒奈何,只得 束手待死
忽一日,撫院行文下來,提乞兒到台下去親審。列家的家屬,又具 呈稟稱乞兒系常奇一黨,乞即正法。乞兒嚇得面如土色,料道此番必無生理。不想撫院 鞠問之下,全無怒容,乞兒哭訴冤枉,細稟前情。撫院點頭道:“本院詳情察理,其中自然有冤屈。”乞兒叩頭,哀懇超生。那列家的家屬,還手執呈詞,在傍 折辨。撫院卻提起珠筆來,在他呈詞後面批道:“乞兒若果系常奇黨羽,何不一併設謀 兔脫,乃獨徘徊囹圄,以待拘執那?此必因貌與奇類,故為奇黨誘到入獄,以李代桃耳。無辜被陷,理合釋放。其逃犯仰府嚴緝,務獲繳。”
撫院批訖,即喝令將乞兒劈開刑具,當堂釋放。乞兒得了性命,叩謝而去。正是:從今脫去金鉤去, 擺尾搖頭再不來。
看官,你道撫院為何便把乞兒放了?原來這是董聞弄的手腳。董聞因乞兒陷獄抵罪,想道:“我要救常兄,卻怎教無辜替死?”心上正不安,恰遇徐世子的船到了。董聞備了禮物,到舟中拜會,少盡地主之情。世子設席舟中留款。飲酒間,董聞說起常奇之事,世子道:“我也常聽得先生說,那姓常的是個異人。如今逃出獄去,恐沒處拿他了,只是苦了那乞兒。”
董聞便乘機進言道:“那乞兒真是冤枉!他若果系常奇一黨,何不也逃了去?卻在獄中等捉?官府不察此情,要把他抵罪,如何使得?世子若肯替他說個方便,救此無辜,也是盛德之事。
況思這乞丐,所謂施恩於不報,正是人人稱頌的。”世子欣然允諾,次日往拜撫院,便依著董聞言語對撫院說了。撫院首肯道:“世子明鑑,學生所不及。”於是行文提審,一筆批豁。
乞兒因得死裡逃生,這豈非前日連累他的是董聞,今日救脫他的也是董聞?正是:既脫良朋,又釋乞丐。
善巧方便,而不相害。
說話的,董聞雖救了那乞兒,倘官府嚴緝常奇,仍捕獲,如何是好?不知董聞計較已定,料得常奇心靈手快,此番逃去,必有安身之處,決不更遭羅網。果然官府出了幾番 廣捕,畫影圖形的拿他,竟拿他不著。你道他畢竟安身何處?原來山東大盜寇尚義,一向敬慕常奇英勇。近聞他犯罪,押解開封府,意欲等他處決之時,設計搶劫他上山。先遣心腹小校叫做習風,往開封府打聽訊息。去了多時,不見回報。因再遣一個小校叫做 鮑雨,前去探看。鮑雨去不多時,早把常奇請到山寨。寇尚義十分驚喜,正不知鮑雨從何處接著。卻原來常奇與董聞別後,自料無處安身,忽然想起董聞昔日曾說,山東有姓 桓姓陸兩家飯店,是寇尚義山寨中人開下的,遂星日前往 桓家店中,對店主人說出姓名要他引到山寨授托入伙。恰好鮑雨也到桓家店裡來,見了常奇,備述寨主相慕之意。為此,常奇遂同鮑雨上山,與寇尚義相見。當下備述前事,寇尚義大喜。與常奇交拜定盟,殺牛宰馬,大排筵宴。寇尚義讓常奇坐了第一把交椅,因大家說起昔年 暗損弓弦、抽鬃接續之事,彼此稱嘆,撫掌歡笑。正是:今朝是弟兄,昔日為仇敵。
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識。
常奇即做了山寨之主,便對寇尚義說到:“我蒙董家兄弟將我救出,大恩必報。只是路上那個乞兒,教他陷入獄中替死,卻是無辜。我們江湖上做好漢的,怎生連累平人?如今須要設法救他出來,才見我們的義氣。”寇尚義道:“說得是!小弟曾先遣小校習風去打聽訊息,不見回音。待他來時,再作道理。
“正說話間,忽報習風到了。寇尚義忙教喚上山來。只見那習風奔進寨中,哭拜於地,說道:“險些兒不得回來與大王相見。
“寇尚義驚問其故。原來前日那鬍子乞兒不是別人,就是習風。
他到開封府城中扮做乞兒,只在監門左近求乞,以便探聽常奇訊息。不想正著了董聞的騙局。怪道前日聽說要他做伴儅,沉吟不應;說要到獄中看常奇,便欣然願從。只因鬍鬚極象,幾乎送了一命。正是:乞兒豈有長鬍漢,鬍子原非叫化頭。
當下習風細述緣由,因問:“常爺怎的先在這裡了?”常奇也把前因說知。習風方曉得那假差官是董聞。常奇道:“前日替我的,不想就是你。我今正在此打算,要救你出來。天幸已得放回,只不知官府為何便肯放你?”習風道:“聞說是徐國公的世子講了情,故得釋放。”常奇點頭道:“這原是董家兄弟的神通。他便與徐世子相知。若不是他指點,怎肯無端替你講情?我道董家兄弟是個有智謀、有氣意的人,決不連累無辜的。”寇尚義道:“常兄若沒習風相替,怎能逃得性命?習風是個有功之人了。”因對常奇說,便教他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時有篇口號傳口為笑:
“鬍子有三人,常奇居其一。只因一個鬍子受邊邅,致使兩個鬍子不安適。光下額不惹是非,鬍鬚漢每遭困厄。一個搶差的鬍子,不過吃了巴掌兩下;一個 搠換的鬍子,幾乎喪了身軀七尺。一個差役不是犯人,軍牢果然搶錯了;一個乞兒正是奸細,罪罰原可代償得。一個真差遇其真軍、搶真犯, 千真萬真各不差;一個假丐逢假官,充假仆,一假再假都是賊。一個明明見船邊的軍健,並不曉得他姓王;一個暗暗騙馬上的差官,初不說出我姓習。一個畏國公府里的家丁,不敢追求;一個疑守備營中的令箭,殊難猜測。一個店內被拿的鬍子,把店外解手的鬍子,登時送入牢中;一個寨前放歸的鬍子,虧寨里新來的鬍子,儼然升在座側。一個鬍子做了鬍子的活冤家,一個鬍子做了鬍子的好相識。至今酒店左右,光光的不見一個鳥將軍。
倒是山寨中間,雙雙的坐著兩個虬髯客。”
且不說常奇自在山東落草。且說董聞與徐世子盤桓了好幾日,恰值余總兵剿寇回來,與世子會著,中表 敘闊,相見極歡,又飲宴了幾日,世子方才別去。臨行又以幾百金贈與董聞,又約董聞得暇可至白門一游。兩下珍重而別。董聞在家,過了兩三個月,忽聞新選開封府的理刑推官,是董聞廷試的同年。只因這一個人來,有分教:兩賢相遇,君子之交談如; 一衲忽聞,舊日之恩將報。正不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卷
賺真硯物歸原主
釋假賊憎雪 冤誣
詩曰
弄真成假假成真,換物那堪更陷人。
一遇賢良為救正,好結何地可藏身。
卻說開封府新選來的理刑推官,乃是丁士升,與董聞是廷試同年,又都是翰林莊文靖的門人。他曾在楊閣老家處館,後以歲貢選授國子監學正。楊公子以恩蔭入監讀書,正好與他朝夕聚首。他卻因與楊公子聲氣不甚相投,求補外任。莊文靖又替周旋,故得改選此美缺。董聞在京時,與他最相知。丁士升服董聞的文章 氣誼,董聞重丁士升的人品,兩下往來甚密。今恰好來做了本府的理刑推官,人人都道縉紳中要尋個與丁推官講分上的,第一個便是董聞了。那知董聞卻殊不然,不但不去講分上,連見也不去見他一見。董起麟對兒子說道:“新理刑既是你的好友,何不去候他候候?”董聞道:“正為他是孩兒的好友,嫌疑之際,不必先去 求謁。此公為人極清政,極有品的,只看別人巴不得做相府西席,他初時 偏懷猶豫,不肯便就;今又別了楊公子,求補外任,其人品可知。他今到此,必然要做個清官。孩兒正該學那非公不至的澹臺子羽。若去趨酬酢,外人未免生疑,只道是講情,或是行賄,反損了他的清名。知己肝膽相照,不必以蹤跡之疏密也。”起麟聽說, 點頭稱善
正是:
笑他吸餌為陽鮓,得屑迎綸是大魚。
自此董聞竟不去見丁推官。那丁推官自到任之後,便想與董聞相見敘談,並請教地方利弊。卻見各鄉紳都來投帖拜會,偏只董聞不見到來,丁公即具名帖,親到城外清溪村造廬請見。
董聞出來迎接了,各敘寒溫。董聞道:“敝地有幸,得邀大君子來郡。治年弟仰體清嚴,不敢 溷瀆,故雖渴懷如積,卻還未及上謁。怎反重勞大駕相顧?”丁推官道:“小弟承之貴郡,喬為司馬。立願清官,上報國家,下濟百姓。但恐才力不及。
諸凡地方利弊,望老年翁明以教我。尚有不到之處,良朋過失相規,萬祈不時枉駕,勿吝齒類。”董聞道:“地方利弊,年祖台公能生明,自然洞鑒,何 煩治年弟贅詞?治年弟景仰清風,正當足跡罕至,遠僻嫌疑。如必有冤抑難申,幽隱雖知之事,或者勉進一言,斷不敢常來溷瀆。”丁推官道:“年翁說那裡話?小弟正要不時請教。徐孺子雖養重,直虛 陳蕃下榻之意?
“因笑道:“年翁若說此後不肯常來,小弟今日偏不肯便去,要在此過午, 奉擾午飯了。”董聞道:“但恐野人之家,無物奉款。若不嫌 簡褻,顧獻一芹。”說罷,便命家人治具,留丁公子飯。兩個直坐到天晚方別。自此之後,凡有人來求董聞 說分上的,董聞便辭謝道:“丁公廉明清正,若是背理之事,要他將曲隱直,我不好去說得,他也決不肯聽。若是順理之事,他自然順理斷去,不消我去說得,我若去說,外人只道聽了我私情,不是他公斷,反不見得他的廉明了。”董聞這幾句話,把眾人都一概謝絕。正是:有此鄉紳,對此官府,兩清相遇,正堪為伍。
董聞自此只在家中靜坐,無故也不入城。丁推官或即便回家,並不在外聲揚,亦無私事 乾瀆。一日正坐在家中,只見舊朋友金畹 氣忿忿的走來。相揖坐定,便開口要向董聞討個名帖,封一紙狀詞,到理刑廳告一個人。董聞問是何事,所告何人,金畹道:“可恨路小五這狗才,把舍侄一件古玩搠換了去,須要告官追究。”董聞道:“是甚古玩?”金畹道:“舍侄金楚胥欲為先兄營葬,苦無葬資,不得已,要把家傳的一方古硯賣了,以為葬親之助。因路小五慣會販賣古董,特地托他尋覓售主,他拿了硯去,過了兩日,依舊送還,只說沒有人買。誰想這硯已非原物,卻被那廝搠換去了,可沒理么?”董聞道:“這事甚小,何消到刑廳告狀?待小弟喚他來,把假硯退還了他,追出硯便了。”金畹道:“那廝最奸。舍侄再三諭之,他抵死硬賴。”董聞道:“這不難。待小弟設個法兒,賺他原物出來,包在四五日內,必有回音。”金畹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當下董聞留他吃了便飯,作別而去。
次日,董聞遣家人去分買幾件去送他,你可揀上好的將幾件來看。若有好古硯,一發妙,不論價錢。路小五欣然領命,便懷著三件東西,到董家來。董聞見那三件東西,都用黃布包裹, 匣兒盛著,便教逐件打開來看,卻是一個古銅的番爐,一個鎮書的玉獅子,一方古硯。董聞看了道:“都留在此,待我再與識貨的估看一估看,明日來還你價錢。”小五領諾而去。
到明日來問時,董聞道:“三件中只有硯兒不甚好,那兩件東西,你要多少價錢?”小五道:“大爺面上,不敢講價,兩件東西,共付五十兩銀子便罷。”董聞道:“價錢便依你,只是銀子要到明日方有。”小五道:“就在明日來取罷了。”董聞道:“如此甚好!你今日且在這裡吃杯酒去。”小五欣然坐下,董聞呼童看酒,與他對酌。小五不知是計,被董聞冷一杯、熱一杯,灌得爛醉,方放他起身。臨別特取出硯兒來交付與他道:“這東西你原收了去。”小五醉眼昏花,不及致詳,接將過來袖了,辭謝出門。一路 腳高步低,撞到家中,奔入臥房,摸出硯兒付與妻子收著,衣也不脫,一骨碌滾在床上睡了。直到明早紅日高升才醒。起來梳洗方畢,早又是柴家使人來喚他。小五忙隨著來人,到柴家會了話,就在柴家吃了早飯,一徑出城到董家來。只見董聞把那古爐與玉獅子都取出來,說道:“我方才又把這兩件東西與一個人看,據說都不甚佳,不好把來送丁老爺。你原收了去,另拿什麼好物來我買了罷。”小五隻望銀子到手,不想竟成虛話,尋思道:“不知那個不添好話的,壞了我的買賣。”心中好生不然,卻不敢則聲,只得收了兩件東西, 沒情沒緒的回到家中,對妻子道:“我昨夜交與你這硯兒在那裡?可取將來,和這兩件東西一處放好。”妻子便將硯兒取出。小五打開看時,吃了一驚:這硯兒卻不是原物了。忙問妻子道:“你昨日把這硯放在那裡的?”妻子道:“放好在床邊桌子上的。”小五道:“可又作怪!我今早出門後,可有人來?”妻子道:“並沒有人來。”小五便罵道:“賊賤人!
房裡的東西,被人搠換了去,還說沒人來。”妻子嚷將起來道:“誰見有人來?”小五那裡肯信!原來小五的妻子門氏,本是唱 盲詞的婦人。小五娶他為妻,時常教他往大戶人家,彈琵琶、說院本、趁錢用變。雖是兩眼青昏,卻原有五分光亮,自己原可行走,面龐上也有一二分顏色。只是有一件毛病:不日不守規矩,慣要背著丈夫,和別人做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所以小五疑他有人到家來換了硯去。門氏叫屈連聲,說道:“你昨夜歸時,已是爛醉。一定在外邊先被人搠換了,如何到家裡來圖賴我?”小五道:“若說在外邊差的,卻怎的三件東西,那兩件並不差,只差了這硯兒?”兩下爭論不休,當夜準 絮聒了一夜。
次早,小五對妻子說道:“我今日再到董家去問一聲,問他前日可曾把來寄放別人處。若不曾寄放別家,斷然不是在外邊差的,一定是家中被人搠換,我回來和你這賤人說話。教你不要慌。”說罷,拿了那假硯,一口氣奔到董家來。董聞見了,問道:“你今日為何來得恁般倉皇?”小五道:“我前晚拿歸去這硯兒,不是原物了,未識大爺教人估價時,可曾放在別人家裡么?”董聞道:“怎見得不是原物?”小五便將假硯兒取出,細細指示不同之處,斑紋色道,都與原物似是而非。董聞笑道:“原來假者不可以冒真;有這般難 混處。我前日其實曾寄在一個識古董的人家。今此人恰在這裡,待我請他出來,與你面對明白何如?”話聲未絕,只見屏風后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不是別人,就是金畹的侄兒金楚胥。小五見了,目瞪口呆,金楚胥指著小五罵道:“狗才!這假硯是你把來搠換搪塞我的。
你前日鐵錚錚賴著,強要以假混真,如何今日自己說出假來?
如今原物已歸原主,我且拿這假硯去告官,處治你這 奸徒!”
小五羞得滿面通紅,做聲不得。董聞笑道:“別人換了你的東西,你原不肯干休的。你換了別人的東西,那人怎肯干休?
前日金相公要討我帖兒,送你到刑廳去 進究,是我再三勸祝我今設法取還原物,免了送官,所全多矣。你今後再不可做這般勾當。”小五聽說,躊促無地,只得自己招個不是,仍收著假硯去了。正是:彼既移真換假,吾亦以 假易真。
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且不說路小五含羞而退。且說董聞打發小五去後,即問金楚胥道:“足下那方古硯,價值幾何?”金楚胥道:“可值二十一二金。”董聞道:“以此為葬親之用可勾了么?”金楚胥道:“得此湊用,也將就勾了。”董聞便取出白銀十二兩,送與金楚胥,教他早去營葬。金楚胥謝道:“既蒙取還原硯,又承即付硯價,深感至成之德。”遂將硯兒請董聞收下。董聞道:“此硯即是足下家傳舊物,不可售人。從來文人賣硯,如武士賣劍,是出於萬不得已,非所樂為。我與令叔相契,足下即系通家世好,些微之物,少助葬資,佳硯決不敢領。”金楚胥再三推讓,董聞終不肯受。金楚胥感激拜謝而去。有詩為證: 青氈舊物依然在,黃土新墳幸已成。
賴有周旋博士董,不須申訴理刑叮
過了幾日,忽有刑廳差役,齎著丁推官名帖,來請董聞去會話。董聞隨即乘轎入城,直至刑廳私衙之內,與丁推官相見了。丁公道:“小弟有一事相煩,故敢 屈駕來面商。”董聞道:“不識有何 見諭?”丁公道:“小弟立志要做清官,幸蒙各上台見諒,凡壽禮、節禮一概不受。此雖上台之情,亦多賴諸縉紳游揚之力。但衙中食指頗多。薄俸用度不來。前已遣人回家去,設處些銀兩來用,此時卻還不見到,沒奈何,欲煩年翁貴相知處暫撮四五百金濟急。一等家信到了,即當加利奉還。”
董聞聽說,義不容辭,只得應承道:“年祖台在此做官至欲稱貸以度日,清介可知。既承見托,自當有以報命。”說罷,作別而歸,心中思討道:“借債非易事。我當初只為借債,受了許多累,今丁公要我轉貸銀兩,卻是沒處去轉貸。除非我自有銀借他便好。爭奈徐世子所贈多金,我把來贖了些田產,又在遐施兄與常兄面上用了幾百金,所存無幾,只好留在家中用度,那裡有得借他?若說轉去求人,除是遐施兄不死,他便慷慨豪俠,能濟人之急。如今教我求那一個?”又想道:“他道我是有交遊的,所以見托。我既一時應承了,若沒處設法銀子與他,豈不被他笑話?”尋思無計,忽然想道:“官要借債,何不原去向官借?但恐與丁公同僚的官就有銀子,不好放債。若對下司說,又像要抽豊他的了。除是武官衙門, 不相統屬的,便肯借。我且去與余總兵商量則個。”於是便往總 兵府中,與余總兵相見,備言其事。余總兵道:“我聞丁理刑到各縣查監,凡縣官饋送之物,一毫不受,清廉太過分了。他要借債,本該借與。只怕借了去,一時無以抵償,十分催討又不好意思,還是不借罷。”董聞道:“這不必過慮。都在學生身上,斷不拖欠便了。”余總兵見董聞 一力擔當,便慨然應允。董聞隨即去與丁推官說余總兵處有銀可借。丁公便寫下一紙五百兩的借契,言定按月三分起息,作中便借重了董聞的台號。董聞把借契交與余總兵收了,余總兵取出白銀五百兩來,說道:“學生原沒有債放,這銀子不是我的,是一個內司相公的。他不肯輕借,因見有董先生作中,將來必無差候,所以相托。”董聞道:“這都在學生身上。”當下接了銀子,便親赴刑廳 內衙,當面交與丁推官收訖。丁公稱謝不盡,留董聞在私衙小飯,又閒話了半晌,董聞作謝而出。
上了轎行不數步,只見一夥公差,押著一個和尚,飛奔到府前來。那和尚口中叫屈不迭。董聞在轎中看時,認得那和尚卻是沙有恆,便忙下轎,喝住了眾公差,扯著有恆問道:“我屢次到庵里來尋你,值你遊方未歸,不得一見。你幾時歸庵的?今日為著甚么 屈事,被捉到這裡?”有恆道:“說也好笑!
小僧歸庵不多幾日,卻無端被人扳害做賊,今日拿解理刑廳聽審。”董聞道:“是誰扳害你?”有恆道:“那賊人叫做宿積。
“董聞道:“我久聞此人之名。你與他平日有甚冤仇?”有恆道:“我與他從未識面,並無嫌隙,不知為甚扳害我。”董聞道:“你休著忙,我與你辨白此事。”便教轉轎,再到廳里去見理刑老爺。眾公差見有恆是董博士的相知,便不敢囉唣,且只帶他到土地祠內坐著靜候。看官,你道那宿積因何扳害沙有恆?原來是路小五指使的。小五自那日在董家,見了金楚胥出了醜,袖著假硯,含羞而歸。及到家中,卻不見了妻子門氏。
只因小五出門時恨了幾句,門氏恐怕丈夫回來又要 尋鬧,思量往鄉村中一個嫂娘家中暫避幾日。不想走到半途,天已昏暮。
況他是對盲眼睛,行步又慢,前不巴村,後不著店,正沒奈何,恰好從大力庵走過,只得叩門借宿。沙有恆恰是那天回庵,遂不合留他住了一夜。至次早,門氏才走出庵,正撞著小五尋來,問知昨夜住在庵里,十分惱怒,趕進庵,扭住有恆,罵道:“賊禿!你如何引誘婦人在庵里宿歇。”有恆道:“他自來叩門求宿,我們出家人 慈悲為本,憐他是個眼目不便的女人,留他在佛前拜台上歇了一夜,怎說是我引誘?”小五那裡肯聽,只顧與有恆爭鬧。兩邊眾鄰舍走來,都是和有恆相好的,都說小五不是。小五拗眾論不過,只得放了有恆,自把妻子打了一頓,仍舊領回家去。卻只恨著和尚,不曾出得這口氣。正是:即非 閉門不納,難言坐懷不亂。
一霄底事堪疑,百口令朝莫辯。
路小五正自 懷忿,怎當柴昊泉父子聞知此事,把小五百般嘲笑,說道:“你令正與和尚相知,家裡饅頭吃不盡了。”又道:“大力庵中和尚,自然有大力,所以令正登門就教。”小五被他們嘲得毒了,心中忿恨,思量要暗算他。適值此時,米價騰貴,昊泉新糶了米,收得價銀三百兩在家,小五便指引宿積去盜了他的,把來大家分了。當初柴白衍與小五同謀,使宿積去盜董家銀子,誰料今日自己的銀子也被他盜去。正是:昔日害人今害已,出乎爾者反乎爾。
小人好與小人謀,惹盜招偷皆自齲
柴昊泉失了銀子,懸著重賞,教捕人緝賊。那些捕人貪了賞錢,如何不用心追緝?不上幾日,早把宿積緝著了。此時 捕廳員缺,刑廳署印,便將宿積解送丁推官究問。路小五恐怕他招出自己來,因暗地去囑咐他道:“你切莫供出我來。你只扳了大庵中和尚沙有恆,說他是個窩主,我便替你上下使錢,保證不至受苦。”宿積依言,遂把有恆板害。正是:只為疑他 盜色,因便誣他盜財。
縮頭前日 寄恨,光頭此日當災。
當日董聞見有恆受屈難申,便轉轎再往刑廳,逕入私衙,見了丁推官,具言僧人沙有恆並非賊黨,被人誣陷 廷鞠之下,乞細察冤誣。丁推官領諾。董聞自回家中去了。少頃,丁推官升堂審事。正值那日起數內又有兩個和尚,一名法方,一名法圓。因有人告他 奸騙了十六歲的孩子,也在堂下候審。丁推官先叫沙有恆近前,問道:“你果然不認得宿積么?”有恆道:“其實從無一面。”丁推官道:“這卻容易明白。”便喚法方、法圓二僧上來,密諭道:“我少頃惹喚沙有恆,卻不用有恆答應,須要你兩個裡邊看一個權代有恆答應。”分付畢,且教都站在一邊,一面去獄中提出宿積來聽審,宿積一到堂下,又一口咬定沙有恆和尚是窩主。丁推官道:“這話可真么?”宿積道:“這是千真萬真的,”丁推官道:“今沙有恆已拿到,你可與他面質。”便叫:“沙有恆過來。”那法方和尚假充了有恆答應了,到案前跪下。丁推官假意問道:“宿積招你是窩主,你可從實供來。”法方道:“小僧與宿積從不曾識面。”宿積便指著法方道:“沙有恆,我那夜在你庵中宿歇,贓物也分與你的,你如何賴得?”丁推官大笑道:“你這刁奴才!原來你不曾認得沙有恆,卻無端陷害他,可知這和尚不是沙有恆哩。
“宿積嚇得做聲不得。丁推官道:“你與有恆既未識面,因何扳害他?此必有人指使你的。快從實供招,免受重刑。”宿積見不是頭,只得把路小五指使偷盜,又指使扳害的話,一一招出。丁推官即殊批:仰役速拿路小五立刻到廳審間。恰好那時路小五隨著柴家的從人在廳前看審,公差不消費力, 手到拿來
丁推官推問情由,小五初時抵賴,及動起刑法,只得招出實情,把妻子在沙有恆庵中宿歇,被柴家父子笑話,因而懷恨,指使宿積盜銀扳害的話,從頭說了。
丁推官喚沙有恆上來問道:“你賊情是虛了,姦情卻是如何?”有恆極言此夜並無沾染,辨得乾乾淨淨。丁推官笑道:“這件事也在莫須有之間,只怕你做不得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哩。
你留婦人在庵宿歇,也該問個不合。我今看董爺分上,姑不究罷。”便教把沙有恆釋放。宿積與路小五各責三十板,監禁追贓。一時都稱讚丁公神明,善於聽訟。有好事的做下幾句笑話:沙有恆為著小和尚,幾乎連累大和尚。路小五因疑下和尚,乃至誣陷上和尚。門婦人庵里尋和尚,家裡不曾進和尚,宿偷兒口中咬和尚,眼中不曾見和尚。丁推官巧借彼和尚,登時辨出此和尚。董博士賴有兩和尚,因而救脫一和尚。究竟沙和尚雖然不是賊和尚,不知可是淫和尚?方和尚被人告做淫和尚,卻教權認賊和尚。圓和尚不曾用著這和尚,暫時做個閒和尚。
總之三和尚都未必是真和尚,只好都算假和尚。
沙有恆冤誣得白,出了衙門,即往董家拜謝,各述丁公斷事之明。董聞方曉得宿積扳害有恆,是路小五懷恨指使的,因笑道:“庵中留婦人宿歇,這件心跡,畢竟難明。虧得丁公不究。若還窮究起來,這卻我不好替你辨白得。”有恆聽說,也笑將起來。有詩為證:偷兒何故陷光頭?瓜李生嫌怨有由。
假戲辨來真巧妙,疑 奸道破更風流。
婦人事在莫須有,朋友情深且罷休。
和尚心中當自忖, 前宵曾否共衾裯?
當下董聞留有恆飲酒。大家訴說別後之事,說到董濟身死,有恆欷噓流涕道:“小僧昔日也蒙他看顧,交情甚厚。不想今日歸來,竟成永別。我今當在庵中拜些經懺薦度他,少盡我報效之意。”董聞道:“如此最妙。你若在庵中做好事,凡一應齋供等寶,都是我送來。我還日日來拈香拜佛。”有恆領諾,當晚作別回庵。至次日,果然便戒酒除葷。持齋三日之後,方念經禮懺,一連做了好幾日法事。董聞每日來拈香,多把錢米相贈。那沙有恆雖是個掛名和尚,倒比別個和尚不同,十分認真,並不虛偽。有幾句口號說得好:此等和尚念經,只算俗人念佛。俗人勝似僧人,倒是誠心所發。意中不望 襯錢,口中不弄花舌。字字老實念去,並不透過幾頁。若教僧演佛戲,不過敲鐘打鈸。他自消閒作樂,與我有甚干涉?鋪燈意在取油,要線便解冤結。浴 佛錢投水盆,鎮壇米入筐筐。行香出引婦女,渡橋鬨動婢妾。眼睃屏風背後,其心更不可說。至於拜懺暮歸,道人把酒燙熱。夜裡暗地吃葷,日裡假裝清潔。以此比較俗人,畢竟誰好誰歉?今用類俗之僧,深得薦亡之法。
不說沙有恆在庵中薦亡。且說柴昊泉聞知宿積盜銀,乃是路小五指使,勃然大怒。便差人到他家裡,把他所藏古玩並傢伙什物撮取一空,連他妻子門氏也都攙了家去,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小人機械, 愈出愈奇;君子權謀,□□轉妙。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卷
奸徒喬裝真耳聾
賢官巧辨詐眼瞎
詩曰:
一雙男女弄聰明,詐聵佯聾計甚精。
官長聰明更勝汝, 片言折獄得真情。
卻說路小五指使宿積偷盜柴家銀三百兩,二人均剖,小五分得一百五十兩。後因宿積吃官司,替他使用,又因自己事敗下獄,費去若干,所存不上百金。卻被柴昊泉差人到家搜贓,連家中古董什物,掃蕩一空,並妻子門氏也攙了去。兀自寫著 催比手本,求刑庭追取 余贓。丁推官立限嚴比,小五告道:“小人身在獄中,何從設處銀子?容放小人出去變產完納。”丁推營便著原差討了保,押他出去,限十日內清完。小五回到家中見家中空空如也,連妻子也不見了。沒奈何,只得走到柴家去求告。 門上人不肯放他進去。小五跪門哀告道:“我家中所存古玩,有別人寄賣的,不爭被你家拿了,教我把什麼還他?
就有幾件自家的,也須付還,好待我去變賣完贓。至於唱商詞的妻子,要出去趁生意的,若攙了去不放還,是絕我咽喉之路了。”門上人把他所言傳進,柴昊泉派人出來傳話道:“若要我還你古董什物,須把妻子抵當在此,寫張賣契與我。要寫身價五十兩,然後許你把古董什物去變賣來贖。”小五還跪著求告,要面見昊泉。門上人道:“員外今日事忙,休得 胡纏,你有話改日來說。”小五隻得含淚而歸,心中思忖道:“柴昊泉是極 刁鑽刻薄的,我若不依他寫賣妻文書,他怎肯把東西還我?只怕他騙我寫了文書,又不還我東西,教我無物變賣,不能取贖,卻不把妻子白送與他了?”又想道:“就是還我東西,變賣銀兩去贖妻子,他便執了賣身文書,不肯 放贖,如何是好?這必須勒他一個照票為據,後來方沒變卦。但這刁鑽老賊,要他寫照票,是決不肯的。這卻怎處?”左思右想躊躇了一夜,忽然想出一條計來。至次日卻只裝病睡在家中。柴昊泉不見他動靜,差人來催促。小五推臥病,又 延捱了四五日才把手帕包了頭,假裝病態,走到柴家來要求見昊泉一面。昊泉喚他進去,指著他咬牙切齒極口痛罵。小五並不回言,只呆瞪瞪的張著眼兒看直等昊泉罵定了,才說道:“員外我但見你嘴動,卻不聽得你說什麼。不瞞員外說,我因受了官刑,監 禁獄中,又苦又急,前日回來,見了那些家破人亡的光景,愈添愁苦。又害了幾日病,不想兩雙耳朵忽地都聾了。人在那裡說話,一些不聽得。”昊泉道:“我罵你,你只做不聽得嗎?也罷,我如今讓你寫賣妻文書,你可依我。若不依時,我再稟官追比,教你去吃限杖。”小五也只做不聽得,只是呆看賠笑。昊泉焦躁道:“這廝真聾也還是假聾?”因再把前大聲疾呼地向他說了一遍。
小五道:“員外倘有分付,望寫來與我看。我其實兩耳均聾,全不聽得說甚言語。”昊泉見他這般形景,信以為真,便取過一張紙來寫道:“若要我還你古玩什物,可把妻子做當頭,不要寫抵契,要寫賣契。契上要寫身價銀五十兩。”寫畢付與小五看。小五接過來看了道:“員外分付我一一都依。但寫契之後,可肯就還我東西,明日便變價來贖妻子可肯放贖?”昊泉又於紙後再寫一筆道:“你若肯寫賣契,就還你東西,許你變價來贖妻子。”小五接來看了說:“若如此就寫何妨?快將紙筆來我寫。”吳泉便去取紙筆付他。小五卻乘間把昊泉所寫紙兒藏於袖中了。可笑柴昊泉恁般尖刻,卻被路小五用假聾之計騙了一紙親筆執照去,有一曲《桂枝香》為證:“狗窮思跳,人窮思巧。只因恐後無憑,騙取手書為照。
笑當時黑子,笑當時黑子,不知其窺。到來朝口,說猶堪賴, 筆蹤那可銷?”
路小五寫了文契,昊泉收過了。卻只將幾件粗重傢伙並幾件不甚值錢的古玩,交還了他。有幾件好的都留下不肯還。小五料爭他不過,只得忍氣吞聲而歸。心中想到:“他只還我這幾件東西,那裡變賣得五十兩銀子?眼見妻子是贖不成的了。
“又想道:“他有親筆在我處,須不怕他。拿到當官去看,明明是 逼勒寫契,沒有身價的。我如今且不要和他爭論,且說個法兒哄了妻子出來,再作道理。”算計已定,自此常在 柴家前門後門往來行走,窺探妻子訊息。且說門氏到了柴家,柴昊泉是極鄙劣之人,怎肯白白上養著他?意欲叫他出來 趕趁生意,又恐被路小五騙了去,因此躊躇未定。且教家中一老嫗沈婆子監押著他,行動相隨,並不放鬆。一日沈婆子有事要到後門首,因攜著門氏一齊走出來,恰好路小五在後門首探望,劈面相遇。
小五原是柴家走熟的人,一向也認得那沈婆子的,因遂跨進門,向沈婆子唱個喏道:“我妻子在此多謝婆婆看顧。今日幸得遇見,我正有句話要問他,求婆婆方便則個。”沈婆子道:“你夫妻邊有話但說便了。”小五便拉門氏過一邊附耳低言了幾句,門氏也向丈夫耳邊低低說了些什麼,小五又向門氏耳邊私語了一回,大家點頭意會。沈婆子在旁看了,猛然省起問道:“小五官我聞兩耳都聾,別人說話都不聽得了,如何今日夫妻說私房話偏又聽得?莫非你前日是 詐聾嗎?”小五被他道破,遮掩不得,連忙搖手道:“婆婆休要則聲,便向腰間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二三錢重,把來遞與沈婆子道:“薄意送與婆子買菜兒吃。員外面前且莫說破,也不要提起我們夫妻相見的話了。
“沈婆子接了銀子便道:“我不說,你快去罷。倘被別人走來看見,就 不穩便了。”小五應了一聲如飛而去。沈婆仍就攜了門氏進內宅。門氏又再三叮囑:“不要說我與丈夫相見。”沈婆子果然竟替他隱過了。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妻子說什言語?
原來約他逃走,門氏低語道:“日裡有人監押,難以脫身,夜間又重門深鎖,行走不便,怎好出來?”小五低囑道:“我兩耳原不聾,卻被我假裝聾騙了他。你的眼兒本是半瞎的,今何不裝作全瞎?只說兩日因愁悶不過,弄得兩眼一點光也沒有了,他家見你如此,自然不來防範著你,那時你便可以覓個空兒,打點脫身之計。”門氏道:“我曉得了,你於五日後可到他家後花園門首來等我。”小五點頭會意。這邊沈婆子但見他夫妻二人附耳低言,那曉其中奸計?正是:堪嘆一雙男女,機謀可謂巧矣。
一個刑女 寡妻,一個無□夫子。
是夜門氏假意啼哭,直哭到天明、把兩眼揉得紅紅的,只說眼痛。到明日,便道:“我從前兩眼原有五分光,今日如何一些光也沒有了?”說罷又假意心焦啼哭。自此行步都要人攙扶,挨牆摸壁甚不便當。不但柴昊泉信以為真,連沈婆子也只道他見了丈夫之後,想念家中以致哭昏了雙眼,那知都是假的。
卻因他假得像樣,果然不去提防他。到第五日晚間,門氏四顧無人,就望著後花園而走。不想事不湊巧,被一個小丫鬟奔來看見了,叫將起來驚動了沈婆子並眾女使們把他攙回。昊泉聞知大怒,喚來問道:“你既說兩眼全昏,為何獨自一個走到後花園去?莫非想逃去嗎?”因打了他兩個巴掌,罵了一常自後只教他坐在房裡,不許出房。過了一日後花園中花卉盛開,昊泉與妾艾氏,同了兒子媳婦都到後園裡亭子上坐著看花,艾氏喚沈婆子攙門氏到來,要他在花前彈唱取樂。門氏到亭子上彈唱了多時,艾氏與兒子媳婦先回去入內,丫鬟們也都隨進,沈婆子又被艾氏教他到假山後採花去了,只剩昊泉與門氏在亭子上坐。昊泉偶然步出亭前,向魚池邊看魚。門氏卻記著前日打罵他的怨氣,悄地走到背後去,只一推,把昊泉撲通的推下水去。昊泉只喊得一聲“啊呀”連忙把手來爬,那裡爬得到,欲待再喊,又被水渰入口,那裡喊得出了。正在危急之際,幸得見沈婆子走來看見了,亂叫亂嚷起來,一時間鬨動了合家老校艾氏與兒子媳婦帶跌地奔來,眾人忙把昊泉救起,半晌說不出話,直待嘔出了許多水方甦醒,正是:水性婦人心太毒,陷人入水相報速。
昊泉險作九泉人,黑子幾歸黑地獄。
當下眾人問他怎么落水。昊泉指著門氏道:“都是這賤人推我落水的。”門氏硬賴道:“這那裡說起?我一步不曾離那亭子,如何屈天屈地,把這話究起我來?”昊泉道:“明明是你推的,還要賴嗎?”門氏道:“我兩眼無光連魚池也不知在那裡,何由推員外下水?”昊泉道:“你既兩眼無光,為何前日會望著後花園走?你詐裝眼瞎,希圖脫逃,今日又要害我性命,一定與丈夫約會同謀的。我教你不要慌!”白珩在傍聽了道:“爹爹,今日且不和這賤人理會,明日把他送到官去,連她丈夫拘來審個明白,重治其罪。”昊泉道:“說得有理!”
當晚便央人寫下狀詞,次日到刑庭控告。丁推官準了狀詞,並即將門氏及路小五並柴家 抱告人拘之案下。先喚路小五來問道:“你把妻子準抵贓銀,立契賣與柴家為奴,是有的嗎?”
小五隻作不聽得稟道:“小人蒙老爺杖責監禁之後,又被柴員外將家中掃蕩一空,心裡又急又苦,又害了一場病,因此兩雙耳朵都聾了,其實不聽得老爺說什麼?”丁推官便將問他的言語寫在衙役手中教他看。小五看了道:“賣妻文書是柴員外逼我寫的,不是小人所願,現有他親筆在此為證。”說罷,便向懷中取出柴昊泉寫的那張紙兒呈上。丁推官接來看了,問道:“寫契之後,可曾還你東西嗎?”小五做不聽得。丁推官再寫衙役手與他看了,小五道:“柴員外只將不值錢的東西還了幾件,留下值錢的古玩什物,不肯見還。這留下之物,已足值五十餘金,可以準抵贓銀了,合該把妻子歸還小人。如何前既逼賣,今又霸占,務要拆 散小人的夫婦?老爺只看他寫的親筆,便可知他的豪強了。”柴家抱告人,跪下來稟道:“老爺休聽他胡言!他寫契之後,家主已將東西盡數還他去了。這張寫的紙兒,是他耳聾重聽,寫與他看的,怎把來 混瀆老爺的清目?
“丁推官聽罷,沉吟半晌,忽然喝問道:“路小五你前日不耳聾,今日忽地耳聾,我曉得你不過是要哄騙柴昊泉的手書為據,所以佯為重聽。今到我面前,還看敢假裝扯謊嗎?”小五見官府說破他隱情,心甚驚惶,卻還只作不聽得。丁推官低聲分付衙役道:“快取短些的夾棍來,夾這刁奴才!”小五聽說,一時著了慌,不覺得失聲大叫道:“青天爺爺小人害病受夾不起。
“丁推官笑道:“你如今不耳聾了嗎?”堂上堂下看的人,無不掩口。有一曲《黃鶯兒》為證:譎計賺柴翁,口無憑,筆是蹤。誰知官府難欺哄。 俄然耳聾,俄然耳聰,心驚急把腔兒弄。羨丁公,發奸 摘伏,折獄片言中。
路小五被官府審出詐聾的 情弊,只顧磕頭。丁推官喝叫帶過一邊,且 喚門氏上來問話。門氏便假裝盲態,直爬到案前,左右喝住,方才跪定。丁推官問道:“柴家告你私往後園要逃走,又把柴臭泉推入魚池裡,要害他性命,這些可是有的?可是與丈夫同謀的?”門氏道:“小婦人被柴員外拘禁在家,從不曾與丈夫見面,有甚同謀?況小婦人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那裡會逃走?又會推人落水?這都是 霹空誣陷的話。”丁推官道:“又來胡說!你丈夫前日指使宿積扳害沙和尚,只為你獨自一個走到了他庵里去,所以懷恨誣陷他。如何說今日兩眼都盲,一步不能自行?”門氏道:“小婦人一向未全盲,原有三五分光的。近因被柴員外拘禁得苦,心中憂惱,日夜啼哭,為此眼光都沒了,不能行走。”丁推官笑道:“你丈夫的聾是假的,只怕你的瞎也未必是真的。”柴家抱告人聽了,忙稟告道:“老爺 明鑑萬里!他其實是假瞎,這逃走謀害的事均是真的。”門氏只是假裝著盲態,口稱冤枉。丁推官教門氏且跪下去,卻取過一張紙來,不知寫了些什麼,密付一個衙役去了,然後再喚門氏來問道:“柴昊泉落水之時,只有你在亭子上,不是你推他是誰?”門氏道:“小婦人眼盲,也不曉得魚池在那裡,只聽得水響,也並不知員外落水,這是他自己腳錯,如何冤屈小婦人推他?”柴家抱告人道:“家主說落水之時,明明有人推下去的,並非腳錯。”門氏道:“或者那門池邊有鬼祟的,員外撞了鬼了。”正說間,忽然堂後跳出一個連頭黑臉的鬼來,望門氏便撲,門氏見了,驀然驚倒,不覺失聲叫道:“有鬼!有鬼!嚇死我也。”眾人也都吃了一嚇。丁推官喝退了鬼,喚起門氏來問道:“你說柴昊泉撞了鬼,你到撞了鬼了。
你既兩目既盲,為何我叫人裝了鬼臉兒試你,你偏看見,如今須假不過了。”說便伸手向簽筒里去拔簽。門氏見了又不禁失聲道:“小婦人受刑不起,求老爺方便。”丁推官笑道:“你既見鬼臉,又見拔簽,還說是眼瞎嗎?”一時堂上堂下的人都忍笑不祝也有一曲《黃鶯兒》為證:盲目本非真,送柴翁入水晶。誰知堂上懸明鏡。婦人眼昏,官人眼清,陡然一嚇難遮隱。羨刑庭略施小計,聽訟已如神。
丁推官審出詐偽,怒道:“你夫婦二人,一個佯聾,一個假瞎,詭詐異常。柴家告你兩個約會同謀,許多情弊一定都是有約。從實招來,免動刑法。”門氏料賴不過,只得把實情從頭一一招供,丁推官喚過路小五來,罵道:“你這狗才!既自裝聾騙人,又教妻子詐作眼盲,約會逃走。你妻子只因逃走不脫,致生惡意。門氏之罪你實啟之。你平日在柴家走動,待你不薄,今日卻這般害他,好生可惡!”便喝叫左右:“把這廝拖下去,與我加力打!”小五看了急大喊道:“青天爺爺小人果然該死。只是柴家也曾做過窩主,也曾分過贓的。今日他處得小人情極,只得要說出來了。”丁推官驚訝道:“怎說柴家也作窩主分贓?”小五把當初柴白珩主謀,遣宿積偷盜董家銀兩,大家分剖之一一供出。丁推官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
“路小五道:“老爺若不信,只聞問宿積便了!”丁推官即可差人往獄中提出宿積來細細盤問,宿積所供口詞,與路小五一般無二。正是失主也曾做賊,同夥忽為仇敵。
偷賊物何妨,果報更無 差忒
當下丁推官十分駭異,且把路小五、門氏、宿積與柴家抱告人一併收監。一面出牌提拿柴白珩,限次日聽審,一面發貼請董聞來,問其昔日丟銀之事,把路小五並宿積所供口供詞與他看。董聞昔日在董濟家中之時,已知盜銀的是宿積。但那兩個同謀的,董濟不肯說出來。董聞只疑董濟門下多有雞鳴狗盜之徒,或者那二人是他門下的人,故不可窮究得。及聞宿積扳害沙有恆,乃路小五指使,方知宿積與路小五是一路。因想昔日銀子藏放枕邊,只對路小五說得,如何宿積便來偷著了?多分也是小五所使。已猜個八分,只不知那一個同謀的是誰,卻斷不疑惑到柴白珩身上。直至今日,才知當初主謀的竟是舅子。
正是:
門客負心何足道,舅子奸謀真可嘆。
當初誤以盜為親,今日方知親是盜。
董聞當下錯 愕驚嘆,因把昔年丈人、舅子待他的光景略述了一番,丁推官憤然道:“怎么老年翁有這樣的親戚?待小弟明日 嚴究那柴白珩,參他到上司那裡去革退了他前程,追贓正法。”董聞道:“昔日恩兄董遐施已知其事,卻不對治年弟告明,不要推究故存厚道,使親者無施失為親。今日還求年祖台俯看薄面,姑不究罷。”說畢作別而去。丁推官怒氣未平,次 日升堂,又出硃簽,立要柴白珩到官。白珩驚慌無措,當初做這事是瞞著父母的,到此卻瞞不過,只得先對母親艾氏說知。
艾氏也慌作一團,便把真情與柴昊泉說了,要他商量個計較,求免刑庭拘提。昊泉聽說又驚、又羞、又惱,著實把兒子埋怨了一常尋思無計想道:“丁理刑為官清正,賄賂人情都用不著,他只與董家女婿有舊。今恰好為著他的事,怎肯輕饒?除非原得董家女婿去說情,求他免究方保無虞。只是我有何面目去見女婿?”左思右想正躊躇未定,刑庭又是一根提 違限的硃簽來到。公差坐滿堂中, 七張八嘴地嚷道:“這是盜情重犯,官府立等 審究,錄了口詞,就要解司的,不可遲延連累了我們。
“白珩躲在裡邊不肯敢出頭。艾氏和白珩的妻子都著了急,只顧啼哭,白珩驚得目瞪口呆,也只少得哭出來了。昊泉沒奈何,只得 一壁廂把錢財酒食安頓公差,一邊老著臉到董聞家裡來。
卻值董聞不在家中。董起鱗出來接見了,兩下略敘了幾句寒溫,昊泉即備述刑庭拘提之事,因說道:“不想我家畜生誤聽了路小五這狗奴才,乾下這等沒天理的勾當,小弟一些也不知。今日弄出事來,自作自受,本該由他去官司,只是體面上不好看,還求親翁看小女面上,轉致令郎到刑庭那裡說個方便,免了官司,全了體面。當初所失之物,情願加倍奉償。”起麟笑道:“當初令郎設謀也太覺毒些!雖雲是親不為盜,然舍下所失之物,若是自己的還不打緊。不合失了列家借來的銀子,一時無措,若不遇董遐施一力周旋,小兒必至受辱出醜。那時小兒曾來相懇,要求親翁少助捕盜之資,親翁雖不知此時是令郎所為,卻倒像是得知的,竟不肯助銀捕盜。如今看來倒是親 翁高見,暗合道妙這盜原捕不得的。不捕也罷,只是後來要在房屋上求加貼些銀兩套用,親翁也不肯從,這卻不免拒之太峻了。”幾句話羞得昊泉滿臉通紅,拱手倍話道:“常言‘ 宰相肚裡好撐船’還求賢喬梓大度優客,不要計較罷。”起麟見他侷促反覺不好意思,因轉口道:“令郎少年輕狂,只因之匪人,故有此舉動,也只算是兒戲,未必是有心, 愚父子豈敢記心?待兒子回來,即叫他到刑庭那裡去說便了。”昊泉連聲稱謝,又請女兒淑姿出來相見,囑咐他在女婿面前勸解一句。淑姿笑道:“爹爹昔日避難之時,豈記了女兒了,今日卻又來囑咐女兒。”
昊泉道:“我當初老沒志氣,一時錯見你,還看生身父母之面,休要記懷,你公公處我已說明白了。”說罷起身與起麟作別。
臨出門又千叮萬囑。正是:
好排場始離終合,真花面前倨後恭。
悔當初笑他貧子,道今朝羞殺富翁。
是晚董聞歸家起麟把昊泉的話對他說了,因道:“你須以親情為重,休要和他們一般見識。”淑姿也勸丈夫休念舊惡還是以德報怨罷。董聞道:“我昨日原與丁公說不要追究,怎奈他怒氣未息,所以出簽拘捉,如今待我寫封書信去討情便了。
“於是寫下一封懇切的手書,連夜差人進城往刑庭投下。丁推官看了書,一來滅不過董聞的人情,二來也服董聞的度量,現在都把簽票撤消了,提出獄中一干人犯到台下。先喚柴家抱告人來,分付道:“你家主柴白珩是有前程的人,且與董爺是親戚,卻主謀偷盜分贓,比常人為盜,罪當加等。本該提拿到官盡法重處,今還看董爺份上,故免 提究。但日下年荒,米價勝貴,民不聊生,又河道淤塞,上司行將要開濟。我罰你家主子原贓給主之外,另出米三百石,煮官粥賑饑。再出銀五百兩助將來開河之費。限五日內輸納,不得遲誤。如遲,前罪並究不耍”柴家抱告人叩頭領命。丁推官然後將宿積、路小五、門氏定罪發落道:“門氏雖被柴昊泉逼賣在家,但不合推吳泉落水,幾致殞命。若以家奴謀殺家主例,殺雖不成,罪也宜從重。
今念系抵當在柴家之人,與家奴不同,故從輕議,發出官賣。
宿積兩番作賊,今又聽人指唆,扳害無辜,罪宜加等,杖八十,徒二年。路小五兩番造謀,坐地分贓,又使同伴妄陷平人,更復 設詐喬裝詭計百出,其罪尤宜加等,丈一百,徒三年。”發落畢,柴家抱告人自回去,門氏由 官媒婆領去。路小五、宿積各自去驛中擺站。宿積是 久慣作賊的,身邊倒還有幾文錢使用,路小五倒弄得赤條條並無分文使費,不免沿途求乞。當時有幾句笑話笑他道:古董是假,乞丐是真。前日假舊,藏在屋裡,今日假舊,都在一身。捏著一支破碗,疑是虞舜造漆,碗之所制;托著一根竹棒,想是姜尚父釣魚之桿所存。身上披的東西,意者孔聖人不暇煖之席,留此一片;口中討的物事,只皇把大公九府之錢,布施一文。
且不說路小五的狼狽,且說柴昊泉被丁推公罰他許多銀米,甚是驚慌,思量再央董聞去說情求免,只得把昔日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以作賠償原失之物並酬謝之意,央他與丁推官說,或求全負或求量減。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文士題詩,邁寫胸中感憤佳人脫難,還存天外情悰。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飲壽觴漫題冷暖句
救色妓不動雨雲情
詩曰
酒堪醉我何妨醉?色易迷人偏不偏。
豪士肝腸似冰雪,詩章分別兩留題。
卻說柴昊泉把向年所典董家房屋送還董聞,央他再去與丁推官說情。董聞允諾,便將柴昊泉出名,寫下一個求免罰的手本來袖著,親往刑廳署中,與丁推官相見。先謝了他前日免提柴白珩之情,然後說:“蒙罰銀米,本當速諭上納。奈力有不能,還求寬免。”丁推官道:“此事若追究起來,那柴白珩不特前程有礙,還要問個大大的罪名。今止罰銀米,已是 屈法用情,似難再寬免了。”董聞道:“治年弟也不敢為再一之瀆。
只因親情面上,不得不為代懇,還乞格外 垂仁。”丁推官笑道:“年翁是失主,今失主已不論盜情,只論親情了,小弟怎好方命?但所罰賑饑之米,是免不得的,須如數輸納。其助開河銀五百兩,姑免了罷。左右開河一事雖經上台題號,還要候旨定奪,自下還可暫緩。”董聞拱手稱謝,便取出手本來,要他批完了,隨即作別出署,徑至柴家。把手本與昊泉看了,昊泉不勝感愧。自此,昊泉依舊往清溪村居住,把所典董家原屋出空了,讓董聞仍返入城中舊居,將清溪村住居做個別業,往來其間。可笑柴昊泉,當初女婿急難之中,要求他加施,卻分文不與,反發出許多沒理的話來,今日卻把三百兩原契白白送還。
人情事勢,變態如此。閒話休題,且說董聞返居之後,光陽茬苒,不覺又是秋盡冬來,正值柴白珩的母親艾氏五十壽誕。艾氏比柴昊泉小五歲,與昔日昊泉慶壽之時,相去恰好五年。董家免不得備禮去賀,此時昊泉正要奉承女婿,與五年前的光景大不同了。在家中張樂設宴,先請董起麟去吃了一日酒,然後另設壽席,邀董聞赴飲,更不請別客,只約幾個相知的門客奉陪。又喚下一班上好的梨園子弟,並兩個妓女伺候。又遣女使,去請女兒淑姿到家宴。董聞便與淑姿乘輿張蓋,同赴壽筵。
到柴家門首,昊泉父子即親自迎將出來。艾氏自和媳婦簇擁著淑姿,到後廳與眾女眷們坐地。董聞在堂中,與丈人、舅子並門客畢敘禮過了,依次而坐。茶罷,兩個妓女上來叩見。
董聞看那兩個妓女時,也都有幾分姿色。問其姓名,一個叫做婁艷花,一個叫做燕青鸞。董聞道:“我前在京中,聞馬幽儀之名,可惜不曾相會。近聞他不住在京師已返到這裡來了。我只道柴內兄昔日曾作寓在他家,是舊賓主,今日必然請他在此。
原來卻不在此。”婁艷花道:“馬二娘近日惹下一場禍事,了不得在那裡哩?”董聞驚問道:“有何禍事?”燕青鸞接口道:“馬二娘到此過不多時,那些慕名求見的卻甚多。他只推病,不肯見客。近日有楊閣老的公子楊大爺在這裡經過,要請他到舟中一敘。他執意不肯去,因 惱犯了楊大爺的性子,差人到他屋裡打得雪片。這還不打緊,不想又打出一封書札來,卻是什麼常鬍子的手筆。那常鬍子是個在逃的殺人重犯,楊大爺見了這封書,便去對理刑丁老爺說了,把他拘禁獄中,著在他身上要這常鬍子。卻不是晦氣么?”董聞驚訝道:“有這等事?”柴白珩便插口道:“那馬二娘慣要恃才使性,怠慢客人,所以撞出這場禍事。”婁艷花道:“這場禍事也不校聞說丁理刑老爺是楊閣老的門生,又與楊公子是舊賓主,楊公子說的話他怎好不聽?況又有常鬍子的書為據,卻不是有口難辯?誰人可以解救得?”董聞道:“我與丁刑事都是楊閣老的門生。
楊公子與我有世誼,他前日到此,我也曾去拜他,卻不曉得有馬幽儀這段事。如今楊公子已將起身,丁刑尊也好做方便了。
我雖與馬幽儀並無一面,卻聞他是個有才有意的妓女,今在患難中,不可不救。” 婁燕二妓並眾門客聽說,都道:“若得董爺相救,是他造化哩!”正說間,只見柴家管門的人飛奔進來報導:“理刑丁老爺來拜董爺了。”眾人都吃一驚。董聞道:“他為何直來到此?”連忙穿了公服,到門首接入。嚇得柴家上下諸人並門客妓女等,各躲在一壁廂,捏神捏鬼的張看。董聞迎丁推官到堂中,敘禮而坐。丁推官道:“昨接撫 台憲檄,因鄭州知州丙制金以貪污罷職,委小弟去權署州篆。憲限文到之日,即便起行,為此特來與年翁一別。早間曾叩新居,聞台駕在此,故爾便道奉晤。”董聞道:“年祖台榮行如此之速,治年弟未及餞送,怎反勞大駕枉顧?”丁推官道:“小弟今日一來奉別,二來兼有所囑。”董聞道:“有何見教?”丁推官道:“前借余總戎處之物,因家信未到,目下不能即還,尚欲求寬幾時。煩年翁為我致意。”董聞道:“這不妨,待治年弟與他說,決不來催促便了。”丁推官謝道:“瑣屑之事,屢瀆清聽,慚愧慚愧!年翁得暇,乞過鄭州一晤。”說罷,即起身作別。董聞一頭送他出去,一頭便把馬幽儀被禍的話對他說,要求他釋放。丁推官笑道:“此女是年翁的相知了?”董聞道:“治年弟素未與他識面。但聞他是個有才的妓女,特起一片憐才之心,替他說個方便。妓女家往來的人何可勝數?怎的著在他身上要起常鬍子來?還求垂恩釋 放罷。”丁推官道:“此女在京中時,小弟亦曾聞其名。今承見教,憐才之心,彼此同之,當一面致書與楊公子,一面就釋放他便了。”說罷,拱揖而別。
柴家父子及眾人見董聞與地方官恁般莫逆,一發驚駭,禮貌愈恭。董聞想起五年前之事,不覺心中有感,因歡說道:“記得五年之前,岳父壽誕,亦是孟冬時候。那日天氣 驟寒,酸風逼人。今日一般也是初冬,卻甚和暖。同此堂中,同此節氣,而炎 涼光景,前後不同如此。”柴家父子聽說,曉得他語中帶刺,低頭無語。眾人卻順口答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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