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蘇軾在汴京任翰林學士時所作。

概況

【作品名稱】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創作年代】北宋
【作者姓名】蘇軾
【作品體裁】

原文

水龍吟
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注釋

①次韻:依照別人的原韻和詩或詞。章質夫:名栥(jié),字質夫,福建蒲城人,歷仕哲宗、徽宗兩朝,為蘇軾好友,其詠楊花詞《水龍吟》是傳誦一時的名作。
②“思量”兩句:指楊花看似無情,實際卻自有其愁思。 思:意思,思緒。
③“困酣”二句:用美女睏倦時眼睛欲開還閉之態來形容楊花的忽飄忽墜、時起時落。嬌眼:形容柳葉。柳葉初生時,如人睡眼初展,故稱柳眼。

詞牌

【水龍吟】
調名出自李白詩句“笛奏水龍吟”。此調句讀各家不同,《詞譜》分立二譜。起句七宇、第二句六字的以蘇軾詞為正格。一百零二字。上片十一句四仄韻,下片十一句五仄韻。上下片第九句都是一字豆句法。起句六字、第二句七字者,以秦觀詞為正格,一百零二字,上片十一句四仄韻,下片十句五仄韻。後結作九字一句,四字一句。此調氣勢雄渾,宜用以抒寫激奮情思。

格律

似花還似非花,
○○⊙●○○(句)
也無人惜從教墜。
⊙○⊙●○○▲(仄韻)
拋家傍路,
⊙○●●(句)
思量卻是,
⊙○●●(句)
無情有思。
⊙○●▲(協仄韻)
縈損柔腸,
⊙●○○(句)
困酣嬌眼,
⊙○○●(句)
欲開還閉。
⊙○○▲(協仄韻)
夢隨風萬里,
●⊙○⊙●(句)
尋郎去處,
⊙○⊙●(句)
又還被、
⊙●●(豆)
鶯呼起。
○○▲(協仄韻)
不恨此花飛盡,
⊙●⊙○○▲(協仄韻)
恨西園、
●○○(豆)
落紅難綴。
⊙○○▲(協仄韻)
曉來雨過,
⊙○●●(句)
遺蹤何在,
⊙○○●(句)
一池萍碎。
⊙○●▲(協仄韻)
春色三分,
⊙●○○(句)
二分塵土,
⊙○○●(句)
一分流水。
⊙○○▲(協仄韻)
細看來,
●○○(句)
不是楊花,
⊙●⊙○(句)
點點是離人淚。
⊙●●○○▲(協仄韻)

作者

作者蘇軾作者蘇軾
蘇軾(1037~1101)著名文學家。字子瞻,又字和仲,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公元1057年(宋仁宗嘉祐二年)與弟蘇轍同登進士,授福昌縣主簿、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度判官,召直史館。公元1079年(神宗元豐二年)知湖州時,以訕謗系御史台獄,次年貶黃州團練使,築室於東坡,自號東坡居士。公元1086年(哲宗元祐元年)還朝,為中書舍人,翰林學士,知制誥。公元1094年(紹聖元年),又被劾奏譏斥先朝,遠貶惠州、儋州。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始被召北歸,次年卒於常州。
蘇軾詩、詞、文、書、畫皆工,是繼歐陽修之後北宋文壇的領袖人物。詞存三百四十多首,具有廣闊的社會內容,將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精神,擴大到詞的領域,掃除了晚唐五代以來的傳統詞風,開創了與婉約派並立的豪放派,擴大了詞的題材,豐富了詞的意境,衝破了詩莊詞媚的界限,對詞的革新和發展做出了重大貢獻。作品今存《東坡全集》一百十五卷。詞有《東坡樂府》等。

背景

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詠物詞。章質夫,福建蒲城人,是蘇軾的同僚和好友。他作有詠楊花的《水龍吟》,蘇軾的這一首是次韻之作。依照別人詞的原韻,作詞答和,連次序也相同的叫“次韻”或“步韻”。蘇軾在一封給章質夫的信中說:“《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雲,亦告以不示人也。”
一般認為這首詞作於公元1087年(哲宗元祐二年),時蘇軾與章同在京城,交往頻繁。但信中提到章質夫“正柳花飛時”出任巡按,則與公元1081年初夏(史料記載為神宗元豐四年四月)章出為荊湖北路提點刑獄的經歷及季節特徵相吻合。故定為公元1081年(元豐四年)更為妥當,時為蘇軾因“烏台詩案”被貶黃州的第二年。

句解

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詞意畫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
蘇軾的這首詞題為“詠楊花”,而章質夫詞則為詠“柳花”,二者看起來相互牴牾,實則不然。隋煬帝開鑿運河,命人在河邊廣種柳樹,並御賜姓楊,故後來便稱柳樹為“楊柳”。柳花亦被叫作楊花,它實際上是柳絮。
楊花雖然以花為名,但是和人們普遍接受的花的印象不一樣。它細小無華,既無絢目的色彩,又無醉人的芬芳,實在很難真的被當成花來看待。所以作者說它好像是花,卻又不像花。詞以摹寫楊花的形態開篇,並非直接描寫,卻非常傳神。它寫出了楊花的獨特物性,同時又不僅限於此,作者仿佛在設身處地體驗楊花的命運和際遇。意味深長,空靈飄忽,奠定了全詞的風格基調。正如劉熙載《藝概》所說:“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
落花總會令多愁善感的人們傷感憐惜,可是這同樣負著“花”之名的楊花,任憑它怎樣飄零墜落,也沒有誰在意。“從”,任。“教”,使。一個“惜”字,有著濃郁的感情色彩。“無人惜”,反襯作者獨“惜”。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
楊花隨風飄飛,離開家園,落在路旁。仔細思量,雖說無情,卻也有它的情思。
楊花飄零,本是習見的自然現象,但作者不說“離枝”,而言“拋家”,不僅將其擬人化,更賦予豐富的內心世界。楊花“拋家”遠行,看似“無情”;而“傍路”又顯出內心沉重、戀戀不捨之意,是為“有思”。
蘇軾信中說作此詞的緣由是因為章質夫出任外官,遠離家人,自己“閉門愁斷,故寫其意”。因此寫楊花也就是寫宦途漂泊的章質夫,寫千千萬萬離家遠行的遊子。作者一生輾轉各地,對此有著真切而深刻的體驗。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
如果說楊花有思,那么所思為何?應該是和遊子一樣,思念的是家。對楊花來說,家便是它離開的那棵柳樹。作者由楊花引發的聯想,因而變為對柳樹的想像。你看,那纖柔的柳枝,就像思婦受盡離愁折磨的柔腸;那嫩綠的柳葉,猶如思婦的嬌眼,春困未消,欲開還閉。“縈”,愁思縈迴。“柔腸”,柳枝柔細,故取以為喻。“嬌眼”,柳葉初生時,如人的睡眼初展,故稱柳眼。
作者從楊花寫到柳樹,又以柳樹的風姿隱喻思婦的神態,可謂想像奇特,詠物而不滯於物。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這幾句既攝思婦之魂,又傳楊花之神。遊子遠去,思婦懷人不歸,常引起惱人春夢。柳樹大概也如此吧。在夢中,她追尋千萬里,好像尋到了夫婿——那遊子一樣的楊花,只是剛要相逢,卻又被黃鶯的啼叫驚醒。
唐人金昌緒《春怨》詩曰:“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作者化用其意。從表面上看,這幾句幾乎都是在寫人,一個女子的無限幽怨,呼之欲出。但細讀之,又不能不說是在寫楊柳。隨風飛舞、欲起旋落、似去又還,不正是柳絮飄飛的情景嗎?至於黃鶯兒,也應該常常棲息在柳梢頭。作者落筆輕靈,以自己的內心體驗抒寫楊柳,使之成為人的思想情感的載體。物性耶?人情耶?已經渾然不可分割了。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
不必遺憾楊花飛盡,嘆只嘆西園裡百花凋零,難以連綴。作者筆鋒一轉,由楊花的情態轉而為人的惜春傷逝之感。“此花飛盡”,是一花之事;而“落紅難綴”,是一春之事。待到楊花飛盡時,正是暮春時節,燦爛春光,不復重來。正如杜甫《曲江》詩云:“一片段預告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這裡照應開篇“似花還似非花”,又一次將它與花,即“落紅”作了對比。楊花即使飛盡,仍舊不是傷春者憐惜的對象。“不恨”,是承上片“非花”、“無人惜”而言。其實,這是曲筆傳情。作者寫他人對楊花的態度,表達的仍是自己對楊花命運的關注,看似無情,實則有心。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前面既然已經寫到“楊花飛盡”,這首詠物詞到這裡似乎難以為繼了。但作者別開生面,將詞意拓展到又一境界。清晨一場風雨過後,楊花已不見了蹤影。它在哪裡呢?已化為一池浮萍,花殘身碎。
“一池萍碎”句,蘇軾自註:“楊花落水為浮萍,驗之信然。”這是古人的一種說法,並不科學。但作為文學特別是作為抒情詩詞,倒也無須拘泥。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此時的春色,假如可以三分的話,那么兩分歸於塵土,一分歸於流水。“塵土”,是說落花飄零;“流水”,則指楊花落水。總之,春色已盡。由惜楊花,進而惜春光,詩人的情感袒露無遺。
“春色”居然可以分,這是一種想像奇妙而又高度誇張的寫法。蘇軾曾多次使用,如《臨江仙》“三分春色一分愁”,《雨中花》“不如留取,十分春態,付與明年”等。在蘇軾之前,已有人這樣寫。如唐代詩人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宋初詞人葉清臣的“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等,都是經典名句。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細細看來,那水中的浮萍,哪裡是什麼楊花;一點一滴,分明是離人傷心的眼淚。唐人詩曰:“君看陌上梅花紅,儘是離人眼中血。”作者化用其意。比喻新奇脫俗,想像大膽誇張,感情深摯飽滿,蘊意回味無窮。
由眼前的流水,聯想到思婦的淚水;又由思婦的點點淚珠,映帶出空中的紛紛楊花。可謂虛中有實,實中見虛,虛實相間,情景交融。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贊之“煞拍畫龍點睛”。

輯評

王國維《人間詞話》: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原唱;章質夫詞原唱而似和韻。
朱弁《曲洧舊聞》:章質夫楊花詞,命意用事,瀟灑可喜。東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呂。徐而視之,聲韻諧婉,反覺章詞有織繡工夫。
魏慶之《詩人玉屑》:章質夫詠楊花詞,東坡和之,晁叔用以為:“東坡如王嬙、西施,淨洗腳面,與天下婦人斗好,質夫豈可比哉!”是則然也。余以為質夫詞中所謂“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亦可謂曲盡楊花妙處,東坡所和雖高,恐未能及,詩人議論不公如此。
唐圭璋等《唐宋詞選注》:此詞是和作。詠物擬人,纏綿多態。詞中刻畫了一個思婦的形象。縈損柔腸,困酣嬌眼,隨風萬里,尋郎去處,是寫楊花,亦是寫思婦,可說是遺貌而得其神。而楊花飛盡化作“離人淚”,更生動地寫出她候人不歸所產生的幽怨。能以楊花喻人,在對楊花的描寫過程中,完成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這比章質夫的閨怨詞要高一層。

賞析

這首詞是蘇軾婉約詞中的經典之作。詞家一向以詠物為難,張炎《詞源》曰:“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章質夫的柳花詞已經以其摹寫物態的精妙成為一時傳誦的名作。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達到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蘇軾卻舉重若輕,不僅寫出了楊花的形、神,而且採用擬人的藝術手法,把詠物與寫人巧妙地結合起來;將物性與人情毫無痕跡地融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借物以寓性情”,“即物即人,兩不能別”。全詞寫得聲韻諧婉,情調幽怨纏綿。反映了蘇詞婉約的一面。此詞一出,讚譽不絕,名聲很快超過章的原作,成為詠物詞史上“壓倒古今”的名作。
此詞約作於公元1081年(元豐四年),蘇軾45歲,正謫居黃州。當時其好友章質夫曾寫《水龍吟》一首,內容是詠楊花的。因為該詞寫的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水平,因而受到當時文人的推崇讚譽,盛傳一時。蘇東坡也很喜歡章質夫的《水龍吟》,並和了這首《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寄給章質夫,還特意告訴他不要給別人看。章質夫慧眼識珠,讚賞不已,也顧不得蘇東坡的特意相告,趕快送給他人欣賞,才使得這首千古絕唱得以傳世。
這首詞的上闋主要寫楊花的飄忽不定的際遇和不即不離的神態。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開頭一韻,非同凡響,道出了楊花的性質和際遇。“似花還似非花”:楊花即柳絮。看著柳絮像花又畢竟不是花。藝術手法上顯得很“抽象”,但仔細品味琢磨,這“抽象”超出了具體形象,一語道出了柳絮的性質。這一句與歐陽修的“環滁皆山也”可謂異曲同工。一般來講,藝術要求用形象反映事物。而蘇東坡卻“反其道而行之”,匠心獨運,以“抽象”寫出了非同反響的藝術效果。因此,在藝術描寫上,“抽象”有“抽象”的妙用。“也無人惜從教墜”,則言其際遇之苦,沒有人憐惜這像花又畢竟不是花的柳絮,只有任其墜落,隨風而去。“無人惜”是詩人言其飄零無著、不被人愛憐的際遇,也正說明了唯獨詩人惜之。一個“惜”字,實在是全篇之“眼”,妙不可言。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這一韻承接上一韻中的“墜”字展開,賦予柳絮以人的性情。“拋家傍路”說楊花的飄忽無著,仔細思量,那柳絮墜離枝頭,“拋家”而去,不是很無情嗎?可是柳絮“傍路”飄零,卻又依依難捨,戀“家”之情躍然紙上。真是“道是無情卻有情”!“有思”言其不忍離別的愁思和痛苦。其實,這是詩人的想像,“思量”是“惜”的進一步的深入,使楊花飄忽不定的形態具有了人的情感。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這一韻承接上一韻的“有思”,採用擬人的手法,以極其細膩獨到的筆致,盡寫柳絮飄忽迷離的神態,讓人柔腸百轉,思緒萬千,嘆為觀止。從上闋“無情有思”開始,詩人便展開想像的羽翼,把楊花比喻為一個思親少婦,將“有思”具體化、形象化,活脫脫地展示出她的完整形象。這裡,“有思”成為思親少婦的“愁思”。因“愁思”而“縈損柔腸”,因“愁”而“柔”,因“柔”而“損”;“愁思”煎熬則“困”,“困”則“嬌眼”“欲開還閉”。思親少婦的情態被詩人描寫、刻畫地極其細膩,從而把柳絮隨風而墜、時起時落、飄忽迷離、勾魂攝魄的形態,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真乃神來之筆。
“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少婦“有思”,“有思”的情態也描摹出來。那么少婦為何而思?上闋的最後一韻作了回答:她在思念遠方的夫婿。這一韻化用了“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過遼西”的詩意。“夢隨風萬里”既寫少婦之夢,又關合柳絮飄忽迷離,輕盈若夢。愁中入夢,夢裡與遠在萬里的君郎相逢,卻被鶯兒的啼聲驚醒,怎不讓人愁更愁,簡直讓人惱恨了!
縱觀上闋是以人狀物,雖然是在詠柳絮,卻叫人難分詩人是在寫柳絮還是寫思婦。柳絮與思婦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貌似神合的境界,不禁令人想起了莊子做過的一個夢:“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詞的下闋與上闋相呼應主要是寫柳絮的歸宿,感情色彩更加濃厚。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在上闋“惜”和“愁”的情緒基礎上,詩人下闕的頭一韻直抒胸膩,“愁”化作“恨”,傾注惜春之情,也是在更深的層次上寫柳絮“也無人教墜”的際遇。這一韻應和上闋首韻“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表面上看,因為柳絮像花又畢竟不是花,所以不必去“恨”,應該“恨”的是西園遍地落英,“零落成泥碾作塵”,春去無奈,最可憐惜。然而,細細斟酌,“落紅難綴”更反襯出柳絮的“無人惜”的遭際,詩人用這種手法進一步寫出了對柳絮獨“惜”的情愫。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拂曉的一場春雨過後,那隨風飄舞、“拋家傍路”卻“無人惜”的柳絮上哪兒去了呢,為何無蹤無影,蕩然無存了?“一池萍碎”即是回答。看到滿池細碎的浮萍,詩人驀然清醒——原來那沸沸揚揚,滿天的飛絮都化作了水上的浮萍。這裡,“遺蹤何在”是問題,“一池萍碎”是結果,而“曉來雨過”是柳絮化為浮萍的客觀條件。柳絮化為了浮萍,用現在的科學觀點來看,是不可能的。但詩人“惜”柳絮又不忍看到它憑空消逝的傷感卻得到慰藉。何況柳絮墜落,化為浮萍也是當時的“公認”。“遺蹤何在”一句寫得極好,把詩人對春雨過後,柳絮消失後的心理情態盡寫出來,又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實屬難得。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這一韻從柳絮的“遺蹤”蕩然無存生髮,以簡潔洗鍊的句子寫出了春光易逝的傷感。雖然花落無情,好景不長,然而春去有“歸”:一部分歸為塵土,一部分歸為流水。即使如此,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柳絮不復存在,大好的春光也隨著柳絮的消失一去不復返了。“惜”柳絮,進而“惜”春光,詩人的情感袒露無遺。“春色三分”一句很是別出心裁。把光景分為若干份並不是蘇東坡的創造。詩人寫這首詞之前,許多騷人墨客寫下了不少類似的句子,如“天下三分明夜月,二分無賴是揚州。”、“三分春色兩分愁,更一分風雨。”等都是經典名句。但是讀者仔細玩味,推敲比較,卻不難看出,上述名句都不如蘇東坡的語意蘊藉、含蓄、巧妙。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這最後一韻,是具有歸結性的震撼全篇的點睛之筆。那沸沸揚揚,飄忽迷離的柳絮在詩人的眼裡竟然“點點是離人淚”!這一韻照應了上闋“思婦”“愁思”的描寫,比喻新奇脫俗,想像大膽誇張,感情深摯飽滿,筆墨酣暢淋漓,蘊意回味無窮,真是妙筆神功!
前人對蘇東坡的這首“和詞”與章質夫的“原唱”孰優孰劣,曾有過爭執。歸納起來,觀點有三。一說“原唱”優於“和詞”,“曲盡楊花妙處”;二說“和詞”優於“原唱”,“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三說“原唱”與“和詞”均為絕唱,“不容妄為軒輊”。究竟如何?先不必妄下結論,還是先來看看章質夫的“原唱”。詞曰: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楊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青衣,雪沾瓊綴。繡床漸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黏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面對一件藝術珍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觀點,不同的審美觀點獲得不同的審美享受,這是正常的。但是當兩件同類藝術珍品擺在人們面前的時候,就有了一個審美價值比較問題,“不容妄為軒輊”是不成立的,必然有個孰優孰劣的評價和選擇問題,非此即彼。前面說過,章質夫的這首《水龍吟》形神兼備,筆觸細膩,輕靈生動,是一篇難得的佳作。然而,只要與蘇東坡的這首“和詞”加以比較,章質夫的“原唱”就相形見絀了。
大凡詩詞,“言氣質,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神韻,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隨之。”因此,只做到形神兼備還不夠,必須做到“有境界”。觀章質夫的“原唱”,雖然描寫細膩生動、氣質神韻不凡、“瀟灑喜人”,但終歸是“織繡功夫”,“喜人”並不感人,因而較之“和詞”在“境界”上就大為遜色。蘇東坡的“和詞”“先乎情”,“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不僅寫了楊花的形、神,而且寫景“言情”,在楊花里傾注了自己的深摯情感,產生了強烈的藝術感染力,達到了高超的藝術境界,從而獲得了永恆的藝術生命。這是章質夫的“原唱”望塵莫及的。
“和詞”勝於“原唱”,也突出表現在藝術構思上。“原唱”在總體上沒有跳出詠物寫景的園囿,而“和詞”卻別有洞天,採用擬人的藝術手法,把詠物與寫人有機地、巧妙地結合起來,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一個完整的思婦形象,寫柳絮的際遇,綰合著思婦的際遇,情景交融,物我一體。這也是“原唱”無法相比的。
在語言藝術特色上,“原唱”雖然精巧靈動,但也不過是“大珠小珠落玉盤”,令人驚奇和感動的好句子不多。詩詞無好句如登山無勝景,終歸有些缺憾。而“和詞”的語言卻新穎別致,舒放自如,並且好句比比皆是。如“似花還似非花”、“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點點是離人淚”等,都是可圈可點、令人稱頌的佳句。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東坡楊花詞,和韻而似元唱;章質夫詞,元唱而似和韻。”步韻填詞,從形式到內容,必然受到原唱的約束和限制,尤其是在“原唱”已經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的情況下,“和韻”要超越“原唱”實屬不易。但蘇東坡卻舉重若輕,以其卓越的藝術才華,寫出了這首“和韻而似元唱”的傑作,真可謂曠世奇才。
從《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這首經典作品中,讀者不僅可以領略豪放派詞人的婉約風格的一面,體驗到蘇東坡感情豐富的內心世界,而且這首詞獨具的藝術魅力,給予讀者不盡的審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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