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歷》

《學歷》

《學歷》是見清所寫的短篇小說。

基本信息

作者:見清

《學歷》《學歷》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現在有很多假東西。其實真的何嘗不會是假的。不信?請看阿福老闆的學歷。

今天,野草工商管理學院研究生班舉行畢業發證儀式。阿福是班裡學員,自然是要參加的。他起了個大早,對著鏡子精心梳理頭髮,摩絲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稀疏的頭髮硬挺得像細鋼絲向後倒伏,裸露出寬闊高縱的前額,很有知識分子的派頭時才覺得滿意。然後,他從衣櫥里拿出那套花四萬多元買的名牌西裝,對著衣櫥上的穿衣鏡套在身上,還特意選了一根艷紅的領帶系在脖子上。美中不足的是,他始終沒有搞懂過西裝和領帶商標上的洋文。兒子教過幾遍,可是一轉身又忘了。所以,每次穿這套西裝,他都要在心裡自嘲地罵一句:“外國人就他媽的老土,寫字曲里拐彎,連說話也是曲里拐彎的拗口。”
不過,阿福今天的心情像清晨明朗的天空一樣好,洋人也沒有在他穿衣服的時候挨罵。這個好心情源於經過兩年攻讀,阿福就要領到一張象徵高學歷的碩士證書。更重要的是,從今天開始,他的學歷比公司里那些傲慢的大學生高了一級。在學歷上終於有了居高臨下的感覺,誰還能瞧不起他!
說起公司幾個大學生,阿福實在有點不滿意。他貴為公司老闆,錢袋子自然是滿滿的,豈是給他打工的那些員工可以比的。就是他去KTV,花在小姐身上的錢,也頂得上公司全部十幾個員工的年收入。夠拽吧?可是,幾年前招來的幾個大學生工作無可挑剔,偏偏有些看不起他,言語之間雖沒明說,卻總像在譏諷他缺少文化知識。至少阿福老闆是這么看的。而且這樣的例子,他能夠隨手拈來。
有一次,阿福接了一個幾億元大工程。為了表示感謝,契約簽畢,他擺飯局款待發包方的幾個要員,讓公司里一個叫莉莉的女員工相陪。這個莉莉年輕漂亮,人又活潑機靈,而且辦事認真利索,效率極高,很討人喜歡。阿福老闆對她自然是十分器重。不過他覺得莉莉有一個缺點,就是離開學校剛滿一年,腦子缺根筋,書呆子氣十足,說話沒有顧忌。更重要的是,對他這個老闆還缺少一點點尊重。
飯局設在市中心一家高級酒店。酒店裝飾有著濃厚的文化氣息,走道又深又寬闊,兩邊是裝飾華麗的包廂,鮮紅的地毯從大門一直鋪進包間。阿福挺胸驕傲地大步走在柔軟的地毯上,忽然覺得喉嚨發癢,緊接一聲震耳欲聾的有點誇張的咳嗽,飛出一口濃痰。阿福吐痰時沒有停住腳步,甚至沒有彎一下腰,依然挺胸走著,顯得很神氣。莉莉走在後面,皺著眉頭哼了一聲。阿福聽見了,覺得這聲“哼”有點輕蔑的味道,心裡很不舒服。
酒店包廂的牆上掛著幾幅畫,幾個先到的客人對其中一幅看得津津有味,小聲議論。阿福順著客人眼光看過去,只見畫上幾個女人或站或蹲,形體奇形怪狀,不禁笑出聲,說:“小學生亂畫的東西也掛在這裡,這家酒店老闆太沒有品味。”
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客人扶了扶眼鏡,扭過頭來,說:“這是畢卡索的名畫‘亞威農少女’,立體主義的代表作之一。這幅雖是臨摹畫,水平很高。”阿福不懂立體主義是什麼東西,見其他人頻頻點頭,知道這人說的不差。他只得笑笑,轉移話題,請大家入席。
這是契約簽過以後的飯局,少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氣氛非常輕鬆融洽,話題當然也是天南海北地不拘一格。阿福歷來認為,在大庭廣眾面前侃侃而談,可以顯示老闆的權力和派頭,平時不論什麼場合,有搶著說話的習慣,更何況這時幾杯酒下肚,情緒高漲,發表演說的勁頭又上來了。偏偏別人說的話題是他不熟悉的,有了剛才評畫的教訓,幾次想開口,又擔心再出洋相,覺得接不上話茬。如果在座的都是自己公司員工,碰到這種情況,阿福會毫不客氣地做出阻止別人說話的動作,張開雙臂向下壓,大聲說一句:“你們聽我說”,打斷了別人話頭。在客人面前,而且還是自己的衣食父母,這話是說不出口的,心裡十分窩囊。
也是天遂人願,說著說著,不知是誰扯到養生訣竅。這兩年,阿福口袋裡的錢越來越多,於是特別關心自己的身體,除了一個月到醫院全面檢查一次,還到處打聽養生秘訣,從吃蒼蠅可以增加蛋白質,到空腹喝牛奶可以清腸等等,無所不知,積累了豐富心得。阿福終於等到機會,立刻提高八度音調,搶上去說:“人的身體好壞和吃東西有關。”這句至理名言,眾人聽了頻頻點頭。阿福見一開口便得眾人讚賞,甚是得意,於是索性在桌下脫掉鞋,互相搓著腳,往深里舉例說明:“比如說癌症,就是和吃糯米有關。糯米是什麼東西?粘啊。過去沒有發明水泥時,蓋樓房就用糯米粘石頭。上海外灘的大樓就是用糯米蓋起來的。糯米粘性強,吃到肚子裡,把亂七八糟東西粘到一起,抱成團,還不成了腫瘤。每多吃一次,腫瘤就大一點。所以我從來不吃糯米做的東西。”這席話見解獨特,新鮮,好像說得有理有據,很有說服力,令人茅塞頓開。席上眾人非常的孤陋寡聞,不知是不是聽得入了神,一個個停住手中筷子,呆呆地張著嘴,表情漠然地看著阿福,沒有一人搭腔。
不反對就是贊成。阿福甚是得意,正想趁興演說下去。莉莉卻“噗哧”一聲,掩口而笑。莉莉笑起來,嫵媚中帶幾分頑皮,十分好看。阿福很喜歡看莉莉笑的樣子。但是莉莉笑過以後,往往又會說出令人難堪的話。所以阿福有時候也很不喜歡莉莉笑。果然,她笑過以後,用怪怪的眼神看著阿福說:“老闆,你以為人的肚子是水泥攪拌機啊。”一句話說得阿福噎氣。還氣人的是,她又補充一句,說:“今後做路基鋪石頭,別去外面採購,乾脆叫工人吃糯米得了。”說完,別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莉莉先捧著肚子“吃吃”地笑個不止,引得一座人看著阿福微笑。
阿福老闆不服氣,但是有點底氣不足地說:“你是學建築的,醫學上的事,你不懂。”
莉莉回答他的話更令人生氣,她撇了撇嘴,說:“老闆,你做生意行,就是讀的書太少了。這些基本知識,我在中學的生理衛生課就學過啦。還用到大學裡再念。”
阿福還是不服氣,心裡話:你讀的書多有屁用,還不是給我打工。在阿福看來,老闆是成功人士,肯定在各方面都比員工高明,老闆的見解當然絕對正確。要不員工為什麼做不上老闆。不理解老闆的話,只說明莉莉見識淺陋。這么一想,他的心裡舒服許多。不過,在席面上,他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在眾人面前和一個黃毛丫頭拌嘴有失身份。
其實,阿福心裡深處還有一個想法。他認為自己說的話絕對是至理名言,那些大學生不肯相信,甚至出言相譏,完全是因為自己學歷太低,他們在心裡有些看不起。所以,阿福雖然不認同大學生就一定比自己有知識,心裡對那張證明知識水平的大學文憑卻還是很羨慕的。世界上的事有時就是不公平。有了這張文憑就是知識分子。阿福已經貴為老闆,自覺也進了上流社會,在別人眼裡卻還是“大老粗”。他常常對自己站不進知識分子隊伍而耿耿於懷。
現在一切都將圓滿解決。幾小時以後,阿福就要領到一張碩士證書。有了碩士證書,那意味比大學生的學歷又高了一級,知識分子前還要加“高級”兩個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
想到這裡,阿福覺得非常得意,再次對著穿衣鏡仔細審視自己的形象。今天發證以後,還要合影留念。他要在這個偉大時刻留下個光輝形象,給公司里的大學生們看看。

阿福駕著心愛的寶馬760,在黑色瀝青路面上疾駛。出了繁華市區,在寬闊的郊區道路上行駛二十幾分鐘,轉進一條林蔭路。不久,前面出現非常氣派的大門,黑色大理石門柱顯得高貴,嚴肅,莊重。門前廣場上,大理石砌的校牌橫臥在鮮花綠草叢中,“野草工商管理學院”幾個銅字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芒。兩年了,阿福每次看見這座校門都有一種無以名狀的親切感。今天,他走進這座校門,再出來時,就會成為一名令無數人景仰,學識遠高於一般人的高級知識分子。所以除了親切,心裡又多了一份自豪感。
阿福自從進了這座高等學府,就對她懷有無與倫比的感激之情。沒有這座學院,阿福要拿到碩士學位證,也許現在還是一個夢。
不過認真說起來,阿福今天能獲得碩士學位的榮耀,還真要感謝公司里那個少言寡語,說話有些木訥的財務室出納小雨。
小雨長著一張白淨的臉,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顯得很是文靜。她穿著樸素,身上從不掛那些花里鬍梢的東西。最令阿福滿意的是,小雨不像別的女孩,上班時很少談論服裝、美食、化妝品之類與工作無關的話題,總是顯得專心致志。那次她難得開了一次無軌電車,被阿福逮個正著,還鬧出一場誤會,差點就被辭退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阿福收進一筆建築款,興高采烈去財務室。走到門口,聽見小雨在和人議論什麼事。他心裡一動,放輕腳步,側耳細聽。小雨好像在說,今天是一個姓陳的什麼教授去世幾年周年忌日。還說這個教授用一輩子的精力研究一加一等於二。又說這是個什麼什麼的猜想,什麼世界難題,語氣里對他充滿了敬佩和崇拜之情,對他過早去世感到惋惜。阿福感到十分可笑。他心想,看來你平時不聲不響是對了,肚子裡有這么些幼稚的問題,說出來不是被人笑話嗎?好歹你也是大學生啊,太丟人。
阿福忍不住推門而入,扯開嗓子說:“一加一等於幾,什麼世界難題,連幼稚園的小朋友都知道。還要研究一輩子,這人不是瘋子,就是白痴。還是教授,你騙誰啊。”
正在和小雨說話的是外號叫“恐龍”的施工員,看見阿福就偷偷溜了。小雨沒地方溜,見老闆突然進來,嚇了一跳,漲紅了臉,憋了一會,才低垂著頭小心謹慎地抗辯,說:“老闆,這不一樣。你大概沒有讀過介紹他的書。他研究的真是世界難題,沒有騙你。”
說到讀書,阿福就有點不高興了:你說我沒有讀過書,那也不至於連一加一等於幾都不知道吧,不是明著諷刺我么。你大學生有什麼了不起。這次阿福真的有些發火。他長期積壓在心裡的不滿終於噴發,鐵青著臉譏諷地問:“一加一等於二,你懂不懂?”
小雨低著頭,沒敢看阿福的臉色,再加上她為人謹慎實在,沒有聽出老闆話音里的強烈不快,輕聲羞澀地說:“我一個普通大學生,哪裡有資格研究這么深奧的問題。”
阿福向來認為,平時少言寡語的人喜歡做肚里功夫。現在看來小雨也不例外,明里說大學生沒資格,是不是說我阿福更差了十萬八千里,提都不用提了。他越想越覺得公司里的幾個大學生快要爬到自己頭上來了,不煞一煞這股氣焰,老闆沒威信,今後沒得混。於是脫口說:“連一加一等於幾都不懂,你還怎么做出納。公司里的帳不是要被你搞得一塌糊塗嗎?明天你把工資結一結,不用上班了。”他憤然把手中的支票拍在桌上,摜完老闆派頭,一甩手揚長而去,心裡有一種出了股惡氣的痛快。
可憐小雨兩眼淚汪汪,看著阿福消失的背影呆住了。
晚上回到家,阿福的氣還沒消盡,吃飯時給兒子學說一遍。兒子正在念大學,他的本意是借題發揮,教育兒子不要多讀點書就覺得了不起,更不要鑽進牛角尖,讀成個書呆子。誰知,兒子聽完父親的話,一臉不肖,硬邦邦地冒出一句話,說:“老爸,你太沒文化了。”咽得阿福漲紅了臉,半天說不出話。
阿福肚子裡尋思:都說中國的教育不如美國,真沒有錯,怎么教育出來的這些大學生都是一個德性。他用筷子狠狠地戳著碗裡的飯,發出沉悶的“哚哚”聲,怒聲說“放屁,你老爸沒上國小就知道一加一等於二了。”只可惜血緣關係輕易是不能解僱的。
飯後,兒子翻箱倒櫃找出一本書,指點書本細心解說。阿福終於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雨因此也沒有離開公司。
阿福其實是個很求上進的人,至少在受到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或有意或無意的刺激後,越來越迫切地想弄到一張大學的文憑,堵一堵這些人的嘴。在填寫個人經歷時,把文化程度一欄中國小的“小”字,換成個“大”,面子上也可以增加無限光彩。而且,通過小雨這件事,阿福隱隱覺得要管理好企業,是得多讀點書了。不過,進大學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必須經過嚴格的考試。阿福有自知之明,沒那個本事。他不知在心裡詛咒過幾遍了:這考試,比掙錢還難。對讀書的事,終於還是無可奈何。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阿福快要絕望時,收到一封函件。阿福並不知道,這是野草工商學院抱著廣種薄收的計畫,翻著電話黃頁,在電腦上吊出資料,隨意向無數公司發出的誠招在職研究生學員的邀請函。收件人一律寫上公司董事長的大名。他撕開信封,裡面有兩張紙,一張回執,一張粉紅色邀請函。邀請函上寫了很多內容,阿福一概忽略不計,唯獨一條:免試入學,畢業發給學位證書,承認學歷。讓他怦然心動。而且函件上說得明白,每星期只在雙休日上半天課,基本不影響工作掙錢,可謂魚翅和熊掌兼得了。這種好事哪裡去找。阿福如獲至寶,拿著函件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然後連信封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那隻一萬多元買的世界名牌公文包里。為怕遺失,他還特意把函件和幾沓人民幣放在同一層。
以後,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樣,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阿福繳了數額不菲的學費和一筆贊助,順利進入野草工商管理學院,成為一名已經擁有深厚文化基礎的研究生。

黑色的寶馬帶著輕快的“沙沙”聲駛進校門,穿過一片廣場,繞過花壇,剛在教學樓前的空地上停穩,已經有人笑著高聲招呼著迎過來。這人五十來歲,瘦削精幹,西裝格履,眼鏡背後閃爍著一對充滿智慧的小眼睛。從這個人外表看,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複合體,禿禿的頭頂和文雅的舉止彰顯深厚的文化修養,是個學者樣。而嘴角掛著的微笑,透出生意人特有的精明和靈氣。來的是研究生班的任課先生胡教授。對這個相伴兩年的先生,阿福再熟悉不過了。阿福剛到學校報到,遇到的就是這個胡教授。在報到的這天,胡教授和阿福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當時談些什麼,阿福已經記不清楚。但是,在這次談話過後,阿福覺得自己和胡教授已經是深交多年的朋友了。胡教授的第一堂課,他也記憶猶新。就是研究生班的第一節課,初步解除了阿福的心理負擔。
那是星期六的上午,天氣格外晴朗,阿福懷著對高等學府的崇敬心情,帶著二十年後重新回到課堂的新鮮感,梳洗得整整齊齊,早早就來到已經很陌生的課堂上,把新領到的課本和嶄新的筆記本整整齊齊疊放在課桌上,背著雙手,挺直腰桿坐著,只等老師講課。胡教授卻空著雙手,滿臉微笑,風度翩翩,大步走上講台。阿福不由得肅然起敬。心想:教授到底比大學生高多了,連講課都不用稿子。接下來,他終於明白,這堂課只是新學期的務虛課,沒有到真正講課的時候。
胡教授扶了扶眼鏡,先是自我介紹,然後點了學員的名。通過胡教授的介紹,阿福知道,教室里的幾十號人,有的是公司老闆,有的是處級以上的國家公務員。辦班的目的,除了學習企業管理知識,還要給學員提供一個平台,廣交朋友,交流生意經,拓展企業經營渠道。聽到“平台”兩個字,阿福就覺得好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會賣弄學問,過去只聽說陽台、曬台、講台,搭起來讓大家表演一番,你來走一圈,我來說幾句的,不就是戲台嗎,幹嘛偏要弄個新名字,叫什麼平台。乾脆叫“戲台”得了,大家都懂,還容易記住。他不知道,標新立異本來就是知識分子根深蒂固、揮之不去的習慣。
阿福心猿意馬一番,注意力重新回到課堂上時,胡教授正在講研究生班要學的課程,都是些聞所未聞的名詞。阿福聽得頭都大了,不由得又擔心起來。如果學了幾年,最後考試不過關,拿不到證書,浪費點錢是小事,被那幾個大學生在心裡偷偷地奚落卻實在不是件好受的事。幸好胡教授又扶了扶眼鏡,笑眯眯地說:“實踐出真知是顛簸不破的真理,這次來學習的都是公司老闆和主持部門工作的領導,各位老闆和領導在實踐中積累的知識,早就達到碩士水準,學這些課不難,而且學校和我一定會幫助大家順利通過文化考試。”這話說得實在太親切,聽了順耳,如沐春風。阿福暗暗喜歡,把這幾句話牢牢記在心裡。不過,他也有些擔心。生意場上耍花腔的人多了,胡教授能夠做到教授,心眼當然不會少。
在日後學習生涯中,阿福終於明白,懷疑胡教授實在多餘。胡教授是個很會體貼學員的先生。每次考試前,他都會笑容可掬地讓大家在書上劃些條條槓槓。拿到考卷後,照著條條槓槓抄準沒錯,若是找不到,還能現場問清楚再抄。他的考試,無非是抄書。更何況這樣的考試其實很少。阿福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讀書越高越容易,最難的還是讀國小,三天兩頭測驗考試,還有做不完的作業。若是早知道,國小不讀也罷,直接上大學才省事呢。
後來阿福有一個令人振奮的發現,讀書的事不但完全不用擔心,反而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穫。若是在讀書的前一天,阿福忙於應酬影響了休息,可以不理會先生講課,趴在桌上睡一覺,養養精神,沒有人會去打擾他。說起來很奇怪,阿福自從當上老闆,患上了神經衰弱的毛病,常常想著許多煩心事,躺在床上碾轉翻側,夜不成眠,吃了很多偏方都不見效。可是一到課堂上,他眼皮就重得抬不起來。胡教授講課的聲音實在是最美妙的催眠曲,阿福幾乎每堂課就像是聽著祖母講故事的幼兒,在講課聲里沉沉入睡。倒是胡教授說的那個平台,給阿福帶來一些小麻煩。所謂麻煩,就是讓阿福破了點小財。
那是畢業論文答辯前的事。
寫畢業論文是件很傷腦筋的事情,雖然胡教授寫了很詳細的提綱,阿福足足想了三天三夜,直想到頭昏腦漲,還是不知從哪裡落筆。為此還吃掉兩株野山參,二十克蟲草外加十盒腦白金。不過,阿福畢竟是老闆,老闆沒有辦不成的事。起先,他想過叫小雨代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妥。小雨少言寡語,阿福相信她不會亂說。可是萬一,這是說萬一,什麼事都有萬一。萬一傳開去,面子事小,在公司那些大學生眼裡,指不定碩士學位算誰的,豈不是弄出一筆糊塗帳。阿福想想還是有點血緣關係的人可靠。於是,他叫來賣肉的小舅子,修電器的外甥和熱衷炒股的二妹,每人發給點加班費。幾個人網上下載點,書上抄一點,挖空心思寫一點,足足花了一星期,拼拼湊湊寫出洋洋灑灑六萬多字的論文。胡教授說了,論文只要求寫三萬字。他翻了一番。大功告成,阿福看著厚厚一疊稿子,很是得意。第二天,他特意把裝訂精美的論文放在辦公桌上,把公司里的幾個大學生輪流叫到辦公室,有一搭沒一搭地談話,眼光不時瞟向論文,還好似無意識地隨手翻弄著。
自我欣賞、玩味和炫耀得夠了,阿福為了萬無一失,買了兩瓶洋酒和一些保健品,拿著論文直奔學院。阿福送了禮,先是鄭重其事地向胡教授聲明論文完全是自己心血,然後雙手恭恭敬敬遞過去,請先生指教。胡教授隨手翻了幾頁,微笑著讚揚阿福如何如何地認真,如何如何地刻苦,言辭十分懇切。說完,他把厚厚的稿子扔在一邊,始終沒有說出一句評論文章好壞的話。阿福心裡打起鼓來,幾次想問,還是忍了下來。他相信,既然自己誠心誠意來請教論文,還送了禮,胡教授一定會有點評。這時急吼吼地問,倒顯得缺點修養。現在是碩士生了,要有點修養。但是,胡教授好象壓根忘了阿福的來意。他慢條斯理地遞給阿福一支煙,再自己點上一支,猛吸兩口,笑眯眯地問起阿福的生意來。還問研究生班的同學是不是給了他很大幫助。阿福只得心不在焉地應付著。
胡教授卻興致頗高,大談來這裡上課,無非是建個平台,讓來讀書的人多交些朋友,建立更廣泛的社會關係網。還說研究生班每個都是掌實權的,以後多聯繫,一定對各自生意大有幫助,還說現在就是朋友經濟,云云。說著,他話鋒一轉,舉例說:“比如說我有個朋友做水泥砌塊的,你工地上用得著。我給你牽個線,進他的貨怎么樣?”
阿福細問之下,覺得價錢比現在的供貨商略高。他剛想回絕,無意間看見胡教授細長的手指像彈鋼琴似的在自己的論文上敲著。阿福愣了愣,咽了口唾沫,很乾脆地應一聲“好”。
胡教授笑吟吟地重新拿起稿子,說:“我幫你改一改吧。”
現在,胡教授滿臉笑容地迎上來,等阿福鑽出寶馬,立刻遞上一本精美的《同學通訊錄》。

研究生畢業典禮舉辦得熱烈而隆重,學院的頭頭腦腦們輪番登台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讚辭和賀詞後,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著,笨手笨腳地換上碩士服,在攝影師指揮下,圍著校長和教授們合影。阿福仍嫌意猶未盡,合影結束後,取出自帶的相機,捧著碩士證書,拉著攝影師在學院各處獨自拍了幾十張。照片上的形象咧著嘴笑得是非常燦爛。他要切切實實地留住這幸福一刻,把這些照片拿給公司的員工們看看。以無聲的言語告訴大家,從這一刻起,他阿福已經是一個學富五車的高級知識分子了。誰還敢說他讀書少,誰還敢說他沒知識。
儀式剛結束,阿福就駕著寶馬車風馳電擎般地離開野草工商管理學院。人若是來了好運,擋也擋不住。平時經常塞車的交通,這天卻難得地暢通無比。阿福不僅在下班前趕回公司,還在途中去了一趟照相館,死纏爛打地逼著照相館服務小姐當場列印出厚厚一疊照片。
公司員工們早已經知道,今天是老闆學成畢業的大喜日子,下班前,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看見老闆滿面春風回來了,不用招呼,大家立刻“呼啦”一下圍了過去,真有些眾星捧月的味道。阿福自我感覺形象又高大許多,那感覺妙不可言。大家七嘴八舌地恭賀老闆學有所成,阿福很是得意。他想把公文包里的照片給大家傳看,又覺得有文化的人應該有一點吟持,不能太快就把照片拿出來,那樣顯得急吼吼,有點炫耀的意味。但是那雙急於要製造轟動效應的手,不聽大腦指令,已經迫不及待就把照片拿了出來。
公司里的愣頭青,那個被叫做“恐龍”的施工員跳起來,首先搶過照片,看得愛不釋手,一邊像看著什麼稀罕物,一邊把看過的照片傳送給別人,嘴裡一個勁地念叨:“帥,帥,帥呆了。大家看,老闆是不是有儒將風度。”第一次有人說阿福是儒將。這個詞,阿福還是懂的。將,是帶著一幫人馳騁商場的大將;儒,當然是有文化,過去不是把讀書人的家庭叫做儒家嗎。他聽了,心裡比灌了蜜糖還甜,暗自笑罵:“這個愣頭青雖然叫恐龍,倒也會說人話。”
阿福像個鑑賞家,欣賞著興高彩烈的員工們。他眼角的餘光看見小雨撫弄著雙手,文靜地立在人群外面,一會兒看看別人手裡的照片,一會兒用羨慕和敬佩的眼神看著自己,心裡又多了幾分得意。從今以後,她再沒有資格說自己讀書少了,碩士學位就是表明比大學生多讀幾年書。阿福還記著“一加一等於二”的事件,想起差點把她辭退,感到有些歉疚,想主動把照片遞給她,以示親熱,抬了抬手臂,又忍住了。
過了一會兒,阿福估計大家把那幾張照片看得差不多了,伸手去包里拿碩士證書,準備再製造一個轟動。當他的手接觸到證書的瞬間,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想把碩士證書先交給莉莉,看看她拿到這張證書會有什麼反應,一定會很有趣。他轉過頭去,發現莉莉就站在自己背後,手裡捏著一張照片,一臉壞笑地看著自己。阿福的心“咯噔”一下往下沉,暗自念叨:“小姑奶奶,千萬別在這個場合說煞風景的話。”
可是,莉莉還是開口了。她看見阿福轉過臉來,忽地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問:“老闆,我在為一個問題大傷腦筋。”
阿福有點緊張,但又故作輕鬆,帶著親熱的口吻說:“什麼問題還能讓我們莉莉傷腦筋?”
莉莉似笑非笑地說:“老闆現在成了碩士。以後叫你碩士老闆好呢,還是叫老闆碩士?” 聽她這么問,阿福悄悄鬆口氣,甚至有點感激。他曾經很嚴格的規定,員工一律要稱自己老闆,而且不能帶姓,這樣可以顯出自己在公司獨一無二的身價和權威。現在真要感謝莉莉提醒了,他覺得確實應該把碩士再加上去,碩士老闆或者老闆碩士的稱呼,似乎更加顯得神氣,而且代表自己從此又上了一個台階。至於把“碩士”放在前,還是放在後倒是無所謂的。於是,阿福笑眯眯地看著莉莉,說:“一樣的,一樣的。”
莉莉一點不理會阿福話音里對她的感激,實在憋不住“嘻嘻”地笑出聲來。稍停才忍住了,頑皮地眨眨眼,說:“不一樣喔。比如雞和蛋兩個字,雞在前面讀雞蛋,是雞生的蛋;蛋在前面讀蛋雞,是生蛋的雞。不一樣喔。”說完又“吃吃”地笑個不停。
阿福伸進包里的手僵住了,捏著證書久久不動。他不喜歡莉莉調侃的語氣。但今後如何稱呼,確實是令阿福傷腦筋的問題。
不管怎么說,阿福已經是獲得國家承認的碩士了。雖然他還是隨地吐痰,還是在請客的飯局上脫鞋,在一次履歷登記時,還是在“文化程度”一欄,心安理得,端端正正寫上“碩士”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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