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講記》

《中庸講記》

中庸講記是迄今為止對中庸在學術地位到博古通今最成熟的詮釋和通讀,南懷瑾先生通過對中庸的著訴闡明了很多我們必須明白的道理。

《中庸》正文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君子之道費而隱。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詩》雲:“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僥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掩如此夫。”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宜民宜人,受祿於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武王末受命。週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禮。斯禮也,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為大夫,子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為士,子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喪,達乎大夫。三年之喪,達乎天子。父母之喪,無貴賤,一也。”子曰:“武王、週公,其達孝乎!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廟,陳其宗器,設其裳衣,薦其時食。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因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廩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身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徵,徵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天地之道,可壹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系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鼈生焉,貨財殖焉。《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大哉聖人之道!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待其人然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週禮,今用之,吾從週。“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質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早有譽於天下者也。”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溥博淵泉,而時出之。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苟不固聰明聖知這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詩》曰:“衣錦尚,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詩》雲:“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志。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鐵鉞。《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詩》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輶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中庸》之道側重於內心得多了,還更嚴重!同佛家、道家講修養做功夫的有密切的關係。所以宋明理學家後來一邊是抄襲了道家,一邊抄襲了佛家;但是重點都是脫蛹在《中庸》上來的。我們現在先看從宋代以後,到現在八九百年、千多年,千百年來,我們思想的範圍,都籠罩在《四書》裡頭;在《四書》裡頭還算好,很遺憾!都籠罩在朱子思想的《四書》裡頭。這是個學術上一個大問題,即功即過,很難講!我們現在看理學家的孔孟之道——《中庸》,這是朱子捧他的老師:“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這四句話是朱熹寫的。我們小的時候讀書,這些個都要背的。假設退回去一百年想考功名,這些是要背得滾瓜爛熟的,不然出個題目就考不取了。子——在古代是尊稱,等於現在講“先生”、“老師”、“老前輩”。子,尊稱,程子——兩兄弟:程頤、程顥。朱熹朱先生他是私淑程子,繼承程子之學,他所以講這是他老師程子說的。那么《大學》也是經過程子、朱熹他們整理的。現在提到“中庸”,先解釋什麼叫中庸。他(朱熹)說程子說,不偏叫做中,“不易之謂庸”,不能變動的叫做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下兩句話(先)不管。那么我們年輕讀的時候,“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這是等於宗教裡頭背教條、條文,反正聖人說的,怎么都是對,你不能隨便加一個批評。到了“五•四”運動以後,那統統推翻了;後來那些當年搞“五•四”運動的人,到了中年以後,自己又把它拿了起來。這些句子我們現在讀了,當然背得來,很崇拜,但都不同意。為什麼呢?第一,什麼叫做“不偏之謂中”?不合邏輯,沒得哲學!要照哲學,天下沒有一個“中”,“中”是假定的。比如說一個東西,這是兩頭,那么哪裡是中?這裡是中?這只是相對的說法——中是對著兩邊講的。譬如說,你在我的前面,這個是中間,假定的呀!說這樣你是在我的前面;相反地站,你是在我的前面。一個東西沒有真正一個中,中是人為的假定。這個宇宙是個圓形,中心只是個假定。什麼叫做“不偏之謂中”?天下沒有個不偏的,說一個“中”,中已經落在偏了。你說這兩邊是偏的,我這裡的是中;你定了這箇中,對這兩邊講,中已經變成偏了。所以“不偏之謂中”,文學很對,講邏輯有問題。“不易之謂庸”。“易”者變動,不能變動叫做“庸”。(那么)天下沒有個不變動的東西啊!即使根據儒家的思想,孔子在《易經》上講(過的,)沒有一個不變的事物啊!“周流六虛,變動不居”啊!怎么有個不易呢?應該說“萬變之謂庸”,才能用啊!不變怎么用啊?我們洗個臉,一萬年都不洗,那就不“用”了,那就可以不變。如果要說“中庸”啊,今天洗了臉,明天再不要洗,從此不要洗,那行嗎?所以每句話都成了問題。從前年輕時候讀啊,老輩子人說這是聖人之言,不準懷疑——可以接受,因為我們接受老師也是聖人,我也只好接受啦!聖人接受聖人的,沒有話講,哈!所以如果真正要拿智慧之學來想一下,問題出來了。他說,“中者天下之正道”,這還通,可以打圈圈,對的;“庸者天下之定理”,也可以,可以承認你,這兩句話不必(質疑)。再下面兩句話要有問題了——“此篇乃孔門傳授心法”,沒有問題,也對。“子思恐其久而差也”,他說子思怕孔門孔子的學問、真正的中心將來變了,也等於釋迦牟尼講了四十九年說法,“拈花微笑,教外別傳”,傳一個禪宗。像他(朱熹)完全套這個觀念來,(說)孔子的心法在“中庸”上,所以子思怕他祖父孔子的學問、這個學問中心將來變了,“故筆之於書”,所以寫下來。“以授孟子”——錯了!孟子沒有跟過子思學。孟子見子思的時候,大概還很小啊,(相當於)國小一兩年級呀。子思倒是對家裡人講過,你不要(小)看他喔!子思看到他(孟子)很恭敬。他的家人說:哎喲,你看這個孩子,“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的人,你還那么恭敬?子思說,你們錯了!他將來會有成就的。可見子思有神通,哈!那么事實上,後世都曉得,孟子沒有從過子思,沒有親自跟過子思學。考據出來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那么另一個記載,孟子小的時候見過子思,實有之;後來以子思的思想為師,是可能的。那么子程子、程子說,這篇《中庸》是子思恐怕孔子心法失傳了,所以特別寫了這篇文章傳給孟子的。雖然我們不注重考據,可見盡信書不如無書。前輩的學問需要尊重,但有時候錯誤也有。學問太多了,有時候天下的書沒看到過的也多得很,(也是)有的。
那么下面他就講:“其書始言一理,中散於萬事”,換句話,中庸就講一個東西,然後把人事……各種各樣來比方,“末複合為一理”,最後又歸到一個道理。“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引用《易經》的思想,說《中庸》的學問之大,把它開展起來,整個的宇宙都在《中庸》的學說思想範圍之內,收藏起來,變成密宗了,哈!“退藏於密”。什麼叫做密?顯、密兩個字,研究《易經》的有個說明,世界上什麼東西最密——最明顯的東西就是最秘密。虛空最明顯,擺在那裡;虛空裡頭有什麼?你永遠也搞不清楚。真正秘密的東西是最明顯。天下沒有一件秘密可以永遠保留,絕對可以給人類會知道。所以“顯”與“密”很難講。換句話說,也就是莊子的話:“大而無外”。什麼叫做大?大到了沒有大,大到了最小,是最大。大而無外——你這個大,那個更大;台北大,台灣更大;台灣大,中國更大;地球大,太空更大……一路大下去,大的結果——你說宇宙有邊的還是無邊的?——“大而無外”。什麼叫做最大?沒有內外那個最大就是最小。莊子第二句話,“小而無內”。小到什麼最小?小小小,小到看不見、看不見的也看不見、看不見也看不見……最後統統看見了。最大的就是最小。所以思想邏輯還是莊子的徹底,道家的徹底。“放之則彌六合”,拿莊子的話來解釋,也就是“大而無外”。“卷之則退藏於密”,拿莊子的話就是“小而無內”。就是這個道理。“其味無窮”,當然讀不懂(時)那個味道是很好,讀懂了就不過如此!“皆實學也”,都是真實的學問。這句話很好:“善讀者玩索而有得焉”,哎!聖人告訴我們,孔子也講過,讀書要玩喔!玩書,啊,所以現代人大學裡可以打麻將,要八索九索嘛,孔子也叫我們玩索,所以叫我們打麻將嘛,哈!這是我們年輕調皮的話。年輕時我們當學生,同你們一樣非常調皮,打麻將被老師看到,就說老師啊,沒有關係,孔子也教我們玩索而有得焉!我們是在這裡研究學問啊(一笑)!這裡“索”就是探討。“玩”這個字,我認為孔子開始用“玩索”這個名詞用得好極了!真的噢!讀書要輕鬆,真正的學問要輕鬆,不要像你們那么認真。我看你們一戴眼鏡就曉得你們讀書很認真,讀得呀不是玩索,所以頭腦搞壞了。讀書要高度的智慧,絕對地輕鬆讀,越輕鬆智慧越開發;但是不能不用心。你們盯著一點慢慢地摳啊,結果啊,小而無內,小得沒有再小了。要讀書“玩索而有得焉”,要大而無外,無書不讀。像我小時候讀書,我是愛讀書,一輩子的這個習慣,也是個毛病、大嗜好。我讀書啊,不同的書,擺很多種,(這邊)這些是聖經,很嚴肅的,(那邊)小說、武俠的也有,什麼的也有,黃色黑色白色藍色都擺,科學也看,航空也看,包括駕飛機、駕船怎么駕也看,擺得多。讀到這個地方,讀不通了,想半天想不通,我就丟掉,抓出別(的)一本小說來看看,或者像是詩啊、詞啊來念一念,搞了半天——哎呀!這個道理是這個!再拿起一看,讀懂了。這就是讀書玩索。所以我很反對你們現在當父母的管理(子女的方法),小說都不準看。我家裡孩子們是鼓勵看小說,不看小說不懂做人,不懂做事。光讀書,“三個加兩個,兩個加三個……”,拚命記,明天要考、明天要考——(結果)腦子讀壞了。現在讀書要體會玩索,真的喔!我看到你們讀書,真的非常佩服!我們小的時候讀書很調皮,沒有好好讀;但是比你們讀的書多,記憶的多,因為記憶都是玩索。尤其像我喜歡運動打拳,一邊練拳一邊手裡拿著書,“通”一拳,哎,看一看(眾笑)。因為我怕腦筋讀壞了,自己小的時候就怕。盯著書坐著來讀幾個鐘頭,這個腦筋不壞啊?!如果此腦筋不壞,是無天理(眾笑)!讀書這個環境是這個味道啊!所以啊,我這裡有四個字給你們,好象聽得像笑話似的——語重心長!你們不要當笑話聽啊!我是語重心長。這是“玩索有得焉”。那么,“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他(朱熹)說讀書要這樣讀,你們把這本書好好地研究。——他不是我這個意思啊!我是抓到“玩索”,抓到雞毛當令箭在講,剛才講的是“玩索”兩個字。
那么現在朱子說,你現在把這個書好好研究,有了心得,一輩子用不完,夠用了,“則終身用之,不能盡矣”。“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非常重要,這是《中庸》的開始。這個問題很大了,今天是講不完的。我們只念一下,馬上到時間了。第一個(要)認識“天命”。這個“天”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天文科學的天,所以我們講過,中國哲學一個“天”、一個“道”字最難說了,每個字都有好幾種可以借用。先要研究這個“天”字的道理,(據)六書的道理,這個裡頭是假借的符號,代表形而上,稟賦給你那個人性。“率(suo3)性之謂道”,我們現在國語講:率(suo3)性這樣子辦好了!率性是這個率(suo3),要注意。有人愛念成率(shuai4)性,有一種方言念率(shuai4)性之謂道,好像是湖北人念,四川有一部分人也念率(shuai4)性,率(shuai4)性之謂道。什麼叫率(shuai4)性呢?我們都曉得率(suo3)性這樣乾就幹了,那個率(suo3)性就是自由意志,那叫做道啊?那你正在吃飯,我餓了就拿過來,“為什麼拿我的?”“率(suo3)性之謂道,我要吃啊!(眾笑)。率(suo3)性吃了,搶了就搶了嘛!”——那就不通了,所以是大問題。“修道之謂教”,所以要打坐吧!因為他說要修道喔!(這裡)不是說打坐修道這個“道”喔!這三句話是大問題,全部的儒家的哲學思想、中國的哲學思想全部的中心要點(都在這裡)。我們現在時間到了,下次再討論。今天我們繼續研究《中庸》。《大學》、《中庸》是儒家代表性的兩部書。有一點我們研究方面首先要注意的:儒家講的道,把道的“體”跟“用”是不分的,體用不分。換句話說,形上、形下綜合起來講,沒有把形上之道,與形而下的行為——“用”分得那么嚴格。看起來以西方的哲學觀念來看,很不邏輯,條理分析不清楚。事實上也不盡然。因為道體跟用、形上跟形下,本來不可分。“體”是不可見的,只是在“用”上、在“形”上見之體,見之道體的作用。這個觀念我們首先把握住,然後讀中國儒家的乃至諸子百家的書,觀念就能搞清楚了。現在我們還是再從頭來過,講到上次提到的三句話,“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是影響幾千年來中國文化最大的東西。尤其後世的、宋元以後的理學家、儒家們,所有講的儒道、理學的道理,他的修養、功夫,統統從這裡出來的。那么再會同佛家、道家,所有的修養方法,構成中國文化宋元以後儒家的另一套、另一個系統的哲學。首先我們對於這三句話,“天命之謂性”,我們再三重複過,研究中國古代的書,一個“天”字一個“道”字,特別要小心。他這個“天”有時候代表抽象的一個符號,形而上的本體——就是“道”,拿天字來做代表。有時候是代表有形的,天文的天、氣象的天。有時候這個“天”是代表宗教性,有個主宰,叫他是神也可以、上帝也可以、天帝也可以,反正有宗教性的,所謂冥冥中有一位——有一個主宰,不是有一位,說一位已經拉到人的觀念——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做主宰,也用這個天。有時候這個天是直接就代表人的善心,等於中國後世文化,同佛家以後的明心見性這個“心”一樣的。所以宋元以後,有時候把這兩方面合起來用,譬如講學佛、禪宗的境界,他們用一句話“性天風月”,就是說本性裡頭的、人的自性裡頭那個天地、那個宇宙,有他的境界,有他的風光,所以叫做“性天風月”。文字非常優美,實際上是個哲學——性天裡頭哪裡有個風月?就憑你閉上眼睛,打起坐來幻想,或者吃一個強力膠下去,眼晴閉著,喔,裡面颳起一陣風,出個月亮——實際上它不是一個實際的,只是一個形容,(形容)裡頭有很優美的境界。所以這個“天”字我們要特別注意。
那么《中庸》所講的“天”呢?(是)抽象的,代表形而上的道,也可以把它當作為宇宙之間萬事有一個不可知的力量。“天命之謂性”,人性從哪裡來?天命。命不是下命令的命,這個命是當成稟賦,賦予、給你的,生命當中自然有這股力量給你,這就是“人性”。“天命之謂性”,那么如果拿這句話做比較宗教、比較哲學的研究,那多了,牽涉到佛家的所謂唯識、唯心,各種的思想;那么牽涉到道家的,就是老子所講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個就是自然。那么再加上牽扯到西方宗教、哲學的,那就越來越多。在中國文化過去(就是)這樣簡化,我們後世當成一個大問題;在幾千年前對中國的老子、中國的古人(來說),這個字很簡單。生命從哪裡來?也不管他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反正“天命之謂性”。所以我們常常講天生我的個性是這樣;這個天就代表了宗教的、哲學的、不可知的、可知的,統統在內了。你覺得上面掉下來也可以,地下長出來也可以,反正後面那個是什麼東西呢?拿一個字把它擋住——“天”。就是到這裡為止,哈!所以在西方哲學家看來,中國文化沒有哲學,它不能被追究的,它上面就來個擋箭牌就給你蓋掉了,再問下去呀,不能問了。事實上可以問,就是解釋非常多。假定把中國文字,所有書本裡頭,秦漢以上的這個“天”字都把它集中下來,那可以寫一大部頭的書,幾乎寫到可以同《辭海》一樣多的字,講不完的,這個“天”字。現在我們把它簡化起來。《中庸》所講,人性的來源,自然的稟賦,這個就是“性”。人性呢?但是有一點,在儒家的觀點,認為人性本來是至善的,不壞的;壞是後天搞壞的。從性善派的這個思想來看《中庸》,所謂講“天命之謂性”,這個性是本來乾淨的、純潔的、善良的、無私的,總而言之,至真、至善、至美;拿西方的哲學觀念,真、善、美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上次我們討論過,我們中國話、土話裡頭“率性”兩個字用得很“率性”了,可以隨便亂用。我率性要打你就打你了,我率性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實際上這個率(suo3)字,又念shuai4、又念lv4,各種讀音,是所謂的破音字,現在新的名詞。在過去的文字的觀念,叫做借用、假借。有些地方都可以借用這個字。率(suo3),在古代的解釋里是“直”,直道而行,很直的,不轉彎的,不是老子所講的“曲則全”,不是歪曲。直,也就是直心,直心——沒有加壞的觀念染污的,純潔的、天然的,這個就是道。依本性至善,第一念的至善之心,這就是道。這個道,做個比較來說:《中庸》上的道在“天命之謂性”的之下,“道”變成“用”。“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大學》上的“道”,道蓋住了“天”。兩個代號不同。之所以一般研究我們中國文化,為了這個名詞代用的範圍、定義很難下。同樣一本書上,上下兩個字不同,觀念不同,有時候做名詞用,有時候做動詞用。那么這些,我們假如青年同學們念書念多了會起懷疑,這個“道”是講什麼?這是講“用”。道和天兩個都有幾個方面的代號,幾方面的代表。他說我們人性天生是至善的,孔子講的話:“人之初,性本善”。這個《中庸》是孔子學說傳統下來。“率性之謂道”,不加上後天的心思,不加上後天的染污,直道而行,這就合於先天的道。(但是)人往往不可能!人生下來,加上後天社會、家庭的教育、社會的教育、各種的影響,心思齷齪了、髒了,或者歪了,必須要把它糾正過來,所以要修行;修正自己的行為,把它改過來,所以“修道之謂教”。這個“教”不是宗教的教,是教育的教。“教”者,在古人解釋“教”字是效法的“效”,“效”也是“學”的意思,學習的學,跟到來學——教化,所以修道就是教育的目的。所以人同一切眾生、一切禽獸、一切生物不一樣,因為人有思想、有教育、有文化,可以把壞的一面把它修正、改過來,這是《中庸》這三句話裡面的原則。
換句話說,第一句話,“天命之謂性”,自然之道,就是見道。“率性之謂道”,就是修道。“修道之謂教”是行道。見道以後如何去修道,修道以後如何去行道。這個道要注意,不是學佛的那個道,也不是道家修長生不老之道;這個道——天人之際,人同天兩個不相隔離的,人同鬼神也不相隔離的;以人為中心、人道為中心,如何去明道而起行的道,這就是“修道之謂教”。這三句話下面所有的解釋都是在這三句話的原則之下的變化。“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後面這幾句話,是中國文化、東西方的文化——宗教也好、宗教的哲學也好、或者不是宗教哲學、純粹的哲學也好——一切人文文化的一個萬古的名言,不能變。它的道理就是告訴我們,“道”這個東西並沒有離開我們喔!每個人生下來本身都有道的,因為“天命之謂性”嘛,各個都有道。“不可須臾離也”,這個“須臾”是中國的形容詞,等於佛家後世來說的剎那之間。那么佛學講剎那,那很嚴重,人一個彈指包括六十個剎那。中國人講須臾,有多少個剎那、含有多少個彈指(指頭彈動一下)沒有規定,反正最快的速度就是須臾,一下子;就是眼睛眨一下也有好多須臾了。所以這個“道”啊,他說“道”這個東西,他上面講的好像是做功夫修養,不可以有一剎那離開道的,好像叫我們修道的人要小心,隨時要在修道。事實上進一步說,這個“不可”啊!事實上教我們認清楚“見道”的方面。人,生來各個有道,就是自己忘記了。“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都非道也。”說——道啊,修它就有、不修就沒有,那不叫做道,那是修得來的,沒有用。譬如現在我們大家有些人修道、做功夫,或者打坐,打起坐來有道,“啊!很好,我在學佛!”放下腿子來,佛也沒有了,道也沒有了——那叫修腿,不叫做修道,那叫做“腿也者不可須臾放也,可放者非道也”,啊!那就不對了。他說道這個東西啊,就在我們這裡,隨時隨地有。“可離者”,認為道可以離開,認為我現在為什麼要修道?——道掉了,所以去找回來。找得回來一樣掉得了啊!那不是真道。這個道是“天命之謂性”,人人生命當中本來有的。“可離者非道也”,離得開,做功夫再回來、不做功夫又掉了,你這個不是道喔!要搞清楚,這樣不是修道喔!這樣是你在做某一種練習而已。真正的道,就同佛家說的一樣,一悟千悟、一得永得,不掉的;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同樣的道理。這個道是沒有變動過。所以講,這幾句話是東西方宗教與哲學中的哲學,是萬古的名言。“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但是下面就講到“修道之謂教”。事實上我們這些人啊,生下來以後把道離開了——不是離開,道沒有離開你——蒙蔽住了,自己蒙蔽住了,不曉得自己的本身有那么大的寶貝,道是永遠跟著我們的。那么我們為什麼不能自己見道啊?是後天的情、識、觀念把這個道擋住了。他要我們怎么樣修道呢?要“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在行為上講,在修道上來講,他說所以啊,我們每一天都在做事,要小心,自己要做個範圍——戒,要謹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地方要小心,為什麼呢?就是曾子在《大學》上講的“小人閒居為不善”。一個人平常很道德,很嚴肅,當你一個人在房間裡頭,都關起來,都看不見的時候,你什麼怪相自己都會做得出來,什麼事情都會做得出來,這就不是修道人的規範。修道人“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個人都看不見的時候,乃至鬼都看不見你的地方,等於平常那個在佛堂里、在教堂里、在孔廟裡、在父母的前面、在祖宗的前面,完全是一樣,這是修道的行為。所以“戒慎乎其所不睹”,表面和背後完全一樣,那還不算數;看見與看不見的地方一致,這是道德的標準、行為的標準。“恐懼乎其所不聞”,恐懼,害怕。你說沒有關係,我們罵他兩句,不要緊,他聽不見;果然別人、第三者是聽不見,我們自己(卻)違反了自己天性上的道德。即使沒有人聽見,乃至沒有鬼神聽見,可是一樣要恭敬而嚴肅,這是行為的標準,也就是一個人有沒有教養,教養的標準。中國幾千年來文化的教育,《大學》、《中庸》、《詩經》朝這一條路上走。我們過去的教育是如此,這幾十年、七八十年變得很厲害。這是講形上。
但這兩句話這樣解釋就是根據上面“修道之謂教”(來的),“修道之謂教”就是“行”了。假設拿修道來講,同上一句“天命之謂性”的見道來講,又不同了。那么,兩個字你要注意——“睹”,眼睛看見;“聞”,耳朵聽見。他說道在哪裡見呢?“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的,見而不見,那個地方是道的體。所以要想見到道的體,“率性之謂道”,真正是自己“天命之謂性”。你如果打起坐來,前面有光,不是道;道是看不見的。看見有光、看見有個佛像、看到了孔子,都不是!道是看不見的,它無形色,也無聲音。所以《中庸》最後有交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這個本性啊,不可見、不可聞、不可得,它充滿宇宙之間,空靈絕頂。所以說,“戒慎乎其所不睹”,一切無所見、見無所見的地方,正是你見到自己本性、悟道的時候。可是一切人修道,總要抓一點東西吧,而且有時候看見什麼啊?啊,我看見蓮花了,看到菩薩了,看到上帝了,就是習慣性都要看見一個東西或者是道。“天命之謂性”,(這個)“性”不是肉眼可見——不可見處體會這個性命的本來,你就差不多到了。所以“恐懼乎其所不聞”,換句話,你(要)小心、謹慎,有所聞、被聲色所擾的不是道,有形可見也不是道。所以你們大家研究佛家《金剛經》也一樣,釋迦牟尼佛也這樣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那么跟《中庸》一比一樣,(只是)兩個表達的方法不同。所以不可見、不可聞,“天命之謂性”,本性的境界。我們剛才是進一步解釋這兩句話是“見道”、“修道”同“行道”,都連起來把它說明了。下面跟著說:“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這就是剛才說明的。第一個,道這個東西到底不可見,你說人家明心見性,見個什麼?有人說,啊喲,我功夫到了,看到一個亮光,這就是本性了。不是的!那是“相”,著相就不是了。“戒慎乎其所不睹”,看不見,聽也聽不到,一切耳目所不到處——差不多你可以了解這個道了。“莫見乎隱”,“莫”是不可以、沒有。因為你要見道,我們一般人去追求一個道,不管你修儒家、修佛家、修道家,總想追一個道,一般人修道總想得道;“得道”是個名詞,得道並不是抓到一個手錶一樣,總算我偷來了,那個叫得道,世俗把拿到叫得到。真正見道是一切放掉,什麼都放下,那個才是見道;同世俗觀念(是)兩樣的、相反的。“莫見乎隱”,我們的習慣,去修道一定找一個隱秘、不可知的隱秘——“隱”就是秘密——都認為道是非常奧秘的,去找那個奧秘,想在奧秘中間去見道——錯了!那裡見不到的。道在哪裡見?——“莫顯乎微”,到處都是道,擺在那裡明顯得很。很精微的道,很明顯地擺在這裡,處處有道。莊子就提出來,“道在屎溺”,道在哪裡?道在大便、小便,廁所里都有道,吃飯也有道,就是生活之間沒有哪一處不是道。所以講“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所以)君子慎其獨也”,也是體和用兩個一起來了。講用,講行為,就跟到上面說,“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我們修道,不要認為,人看不到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那么可以亂來——不可以!要“君子慎其獨也”。單獨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如對大賓——就是說等於對長上。我們歷史上許多有修養的儒家,退朝之後,坐在家裡,在書房還穿著朝服,非常嚴肅。“如對大賓”,像對著皇帝、對著父母一樣地講話、做事情。在歷史上好多這樣的榜樣——過去都是儒家的教育。構想我們當年小時候念書的時候,受到儒家的教育,連夏天都不大隨便穿的。那個時候還穿長袍。夏天的時候門口來人,唉喲!請等一等,真對不住啊!趕快穿長袍……一邊套一邊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么客人一進來:沒關係沒關係!夏天無君子,夏天無君子嘛!沒什麼,可以理解!當然,現在沒有關係啦!你不穿短褲不穿內褲出來見客還失禮呢!時代不同了。在過去呢,因為這種教育,“慎其獨也”,單獨在一起,如面對上帝、面對菩薩、面對祖宗、面對父母那么嚴肅,這是“形”上。實際上,在見道方面,過去講過曾子的“慎其獨也”,超然之獨立,孤零零地存在,那是獨。上次我們講到《大學》也提到,我反覆引用、解釋這個字。拿文字來解釋,儒家這個“慎獨”啊,有很多的解釋。我們曉得唐代有《十三經注》這本書,宋代的著作也有,清朝有《皇清經解》,合起來《大學》《中庸》註解的書不曉得有多少家,各種文字解釋很多,當然都有他的理由。那是拿學問、學理上講。
這個真講修道的功夫來講,就是上次我們提出的禪宗百丈祖師所講的話,“靈光獨燿”,孤零零的,所以有些人修養到達了,[斷錄]……那么,就是定、靜、安的功夫在這裡,所以說,見道與修道,開頭這幾句話,統統告訴我們了,非常簡單。那么,我們講,他這個《中庸》《大學》裡頭,拿佛家禪宗的話講,都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法門,就是這個法門,單刀直入,告訴我們道在哪裡,怎么樣明心見性?就是那么簡單。同時它也包括行為,修道人的行為在哪裡,怎么樣修?具體怎么樣修定?就是根據前面“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所謂見道、修道、行道這個道理來。因此,下面再講:“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節”這個“中”不念中(ZHONG1)了,而是念“中(ZHONG4)”,打靶一樣打中了。這裡講,“修道之謂教”,行道、見道的功夫了,做功夫方面,明確告訴我們方法了。他教我們從心理上起,做功夫起修。儒家的修心養性,怎么樣修心呢?他說,我們的心理,有喜、怒、哀、樂這四種,他把情緒的變化分這四種,喜、怒、哀、樂之未發,沒有“中(ZHONG4)”,今天也沒有人罵你,所以不怒;今天也沒有中一百萬給你,所以你也沒有喜;今天沒有傷心的事,所以沒有悲哀;今天也沒有愛國獎券中了那么高興,平平淡淡,此心不動。一點都沒有喜怒哀樂,喜怒哀樂沒有發動的時候,這種情況這種境界叫做“中(ZHONG1)”,中性,道的中性,不動。那么《中庸》叫“中”,佛家叫做“不動地”,各種各樣的名稱很多了,或者叫“未心定處”等等,等等。《中庸》直接告訴你,喜怒哀樂都沒有動,這個叫“中(ZHONG1)”。比如說,我們拿比較來說,大家喜歡流行的禪宗,喜歡用寒山的詩,“我心如秋月,寒潭清皎潔”——太冷了!這個境界太涼了。喜怒哀樂雖然沒有動,未免帶一點點悲哀的情調,不“中”,還是偏了。後來有個人說:“我心如燈籠,點火內外紅”——太熱了,未免還是不好。雖然喜怒哀樂未動一些,未免有一點帶怒容,太熱了,有點光火,還是不“中”。中者,喜怒哀樂沒有動,這個境界,只要我們自己在自己內心上隨時可以找到“天命之謂性”的這箇中庸境界。喜怒哀樂沒有動以前、未發動以前,不是沒有動噢!快要發動了——“中(ZHONG4)”是已經發出了作用——還沒有發,快要來了,事先知道,沒發之謂“中(ZHONG1)”。但是那么修道的人,一般的修道都認為,修道的人沒有喜怒哀樂,一般人的觀念裡頭認為,修道的人一定什麼都不生氣的,你把他的頭、鼻子割掉了倒過來裝他也不生氣——那叫做泥巴人,不是修道。修道不然!形上講體,喜怒哀樂未發的,適當有喜怒哀樂,還是個人,但是要發而皆中節,恰到好處。這個叫做“和”。真的不起用,換句話說,喜怒哀樂都不動,在佛家來講,是小乘羅漢的境界。大乘菩薩的境界是“發而皆中節”,他就能夠入世。比如說今天你爸爸媽媽死掉了,你說,因為我修道,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我哭都不哭——你把它壓下去,還有情感哪!真的連情感都沒有,那這個道這箇中庸不必修了,這個是叫做“昏庸”,那不叫做“中庸”。當然,親生父母過世,或者看到人家遭遇大悲慘的事,掉幾顆同情之淚,是應該得很噢!“發而皆中節”。當然,在這裡聽中庸的時候大家很平淡,一個人一進來“唉呀,我的媽呀!”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起來,那就不中庸了,不中節了,瘋子。要“發而皆中節”,所以,當為孝子的時候為孝子,當為忠臣的時候為忠臣;出家就是大法師,在家就是大菩薩;做媳婦就像個媳婦,做兒子當然像兒子。當然鼻子像鼻子,眼睛像眼睛,反正樣樣“中節”了——恰到好處!啊!人生“中節”叫做“和”。換句話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是體,修道,“天命之謂性”。那么“發而皆中節”就是“率性之謂道”。那么怎么樣去修它呢?所謂中,就是這個體;和,就是這個用。所謂“中也者”,那個境界,我們學佛的講“萬緣放下”,萬緣當然包括了喜怒哀樂,都放下了,這是中——道體。“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根本的道體。但是得了道不能不起用啊!不起用何必修這個道呢?起用要“發而皆中節”,所以你說古人也辯論啊,修道能不能發怒?堯舜也發怒噢——武王一怒而安天下。這種怒多怒幾回蠻好的,天下太平!為什麼不可以怒啊?所謂怒目就是金剛——你看佛家的廟子,瞪起眼睛、拿起武器、要吃人,魔王一樣的,他也是教化,只好拿這個教化;慈眉就是菩薩。怒目金剛、慈眉菩薩,是喜怒哀樂的變相,都是道之用。所以說,要起用,用到恰到合適的時候,“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達者,能夠用;不能去用,這個道修來乾什麼?沒有用的。所以,“中”跟“和”,一個“體”,一個“用”。體用要不分,要合起來,體用不分。光用而不能返回道體,那就是普通人,在佛家講,是絕對的凡夫;光曉得清淨就是道、不能起用,在佛家的觀念就是羅漢,沒有用,死東西。所謂禪宗就罵人“死水不藏龍”,沒有用。所以,由體歸用、舍用歸體、套用自在,佛家叫做“觀自在”——觀自在菩薩。儒家叫中、和。“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那境界大了!體、用,一切無一不在道中;整個的宇宙,一個宇宙的中心,合攏來,天地的這個宇宙,地球在空間的轉動,太陽、月亮轉動,它因為在這個宇宙之“中”,不偏,永遠在這箇中心點在轉。所以人這個修養,效法這個天地呀,到達這箇中和的境界,“天地位焉”,跟天地同位,同一位,所以道家修道成功的人,他也吹這個牛:“宇宙在手”,修道成功了,宇宙抓在自己手裡;“萬化由心”,一切變化由他的心念一動,就是所謂“神通”。儒家不講這一套,這些在儒家看來是鬼話,不談這個,只講道理。“天地位焉”,就是智慧、神通,無一不自在,本位的,也就是禪宗六祖悟了道以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這是)“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一切萬物一切眾生生命的根源,就是這個東西。這個東西在儒家叫“中”、“庸”,他的境界修養到最高的——致中和。那么,我們拿道家的道來講,這個道家的道就是清虛、上清——道家說:“老子一氣化三清”,太清、上清、玉清——整個太清的境界。拿佛家來比方,這就是大涅槃境界,啊!大涅槃的境界,一切圓滿,一切歸一。所以他說,道是這么一個東西。現在首先告訴我們中庸,中庸的修養。這裡附帶講,我們就學術上的研究有個聲明,從宋元以後,講做功夫修養,理學修養,都講“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但是,在我的觀念,《中庸》《大學》百分百地對,沒有錯;(但你)自己可不要認錯了!——喜怒哀樂是情啊!不是心喔!不是念。喜怒哀樂是情。在中國文化裡頭情跟性兩個是分開的。“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性;喜怒哀樂來,就是修心,沒有見性喔!“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講修心喔、所謂明心喔!拿佛家禪宗講明心見性那個明心喔!下面這一段“喜怒哀樂未發之謂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一直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是明心喔,不是見性喔!所以中國《禮記》分這個人“性”與“情”,人的情就是感情、情緒,情緒分七種,所以叫七情六慾。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這是《禮記》所講的“七情”。主要的這個四柱,算八字一樣的喜怒哀樂四柱,這四種情緒是我們經常動,但是心理的思想,那個“見性”在哪裡呢?“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那是見性。心,那個性、那個動念,我們思想那個動念怎么來怎么去,看不見的啊!所以老子經常比方它是“隱現莫測”呀!佛也說是這個東西是無所從來也無所去的。那么,為什麼儒家的修養側重於情呢?後世宋明理學家十個有八個,幾乎把喜怒哀樂當成是心理作用。這是錯誤的,大錯誤!喜怒哀樂(是)情緒喔!這一點,我特別向諸位提出來。也許我等於常常講的話,是推翻了古人的。假設早生八九十年,這樣上課的話,明天講話的東西就沒有了,哈!就掉了。現在的民主時代,可以把這個學術的錯誤提出來。這一桿子一打,幾千年的人統統一棒子就下去了。他說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們要搞清楚啊!譬如我們一個人,你看有人,我們在座的人大家有這個經驗——今天你好好的,突然有個人、有個同學、朋友來看你,你發了很大的脾氣,很不高興。你自己想想很無聊,“他也沒有得罪我、來看我,蠻好的么!”嘿,為什麼今天情緒很不好?這個情緒裡頭一定有**(兩個字,未聽清)那個脾氣,怒,很怒!這個情緒是生理來的;理性上想:唉!何苦呢?對人家笑一下也好啊!可那個臉上繃不起來笑誒!那個神經拉不開啊!牙齒都咬緊了,皺眉(懷師做表情,眾笑),啊,就是這個樣子喔!因為對人家真討厭嗎?沒有啊!可自己情緒非常悶。所以喜怒哀樂是“情”,不是性。但是《中庸》教我們做功夫修養,先把“情”——即所謂變化氣質。“情”大部分是屬於生理上的、身體的關係——生理上氣質變化了,養心養到中和的境界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不會不見性。所以,修心自然就可以養性。佛家講明心見性,儒家是修心就養性。所以喜怒哀樂始終培養到和平,永遠在和,和就很難了。一天到黑既無歡喜也無悲,很平靜,太難了!正在中午睡午覺睡慣的人,突然中午來個兩三個客人,給你拖住了,不能睡午覺,你到三四點鐘的時候啊,又想困,又累,又有人家跟你談話,你那個談話中間“你好嗎?”“喔!”“真好嗎?”“差不多喔!”那個眉毛就皺起來了。啊,雖然沒有發脾氣,已經在裡頭發怒了。自己對自己發怒,而且大家都有這個經驗嘛!我想你們都活到了二十多歲以上,都有這個經驗。臉坐著繃下來,一個人都看不見,有時候對自己發脾氣的。覺得自己好討厭!啊,對不對?有沒有這個經驗?喔,這就是“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別人看不見,你自己對自己……有時候想想自己真會悲哀起來。會不會?有這經驗吧?如果沒有經驗要趕緊經驗過喔!人生沒有這個經驗不叫做人生!(一笑)人尤其在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的情緒變化,喜怒哀樂啊,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一股拉塌雜燴統統會來,各種情緒。這個道理呀,你的修養,氣質變化不了,心性修養之道免談!都不是。所以《中庸》是非常切實的一個東西。不管你是學佛、學道、做哪樣,所以我以前經常講,不把《大學》、《中庸》都弄好,你學佛也不成,學道也不成。說起講《中庸》很有意思,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年在四川到了嘉定五通橋,一班朋友把我接去。那個五通橋你們去過的大概知道,有個竹公灘,長江的裡邊有個半島,那也是個很富庶的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大家很高興:唉呀,你來很好,真的很好!很多四川的朋友在那,就說:我們這裡三個月不下雨了,你來這裡有什麼法子求雨好不好?我說:“好啊!”年輕人,那個時候年輕啊!“難什麼難?!”我說我講經求雨就好了!他說講什麼經?我說講《中庸》。“啊?!”他們說:“講《中庸》?那是儒家,可以求雨啊?”我說會啦!他說幾天哪?我說,一個禮拜吧!《中庸》一個禮拜講完,求雨。哈!我話隨便亂吹,到底年輕!後來他們真要我講《中庸》,唉!我說這下糟了!這個牛吹了,講一個禮拜下雨,不下雨我還是照講《中庸》。到了第六天,不下雨,我想這一下,《中庸》完蛋!(眾笑)好!結果講到第六天下午,稀里嘩啦一陣大雨下來,我說你看吧,“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呦!(眾笑)後來他們四川朋友問:哎,這是個什麼法子啊?我說,這是《中庸》法啊!他說是《中庸》哪一法呀?“哎!”我說,“發而皆中節”,我說這叫做砍竹子遇節——我那么講了,剛剛這一刀砍下,砍那個竹子啊,“蓬”,已經碰到那個節巴了——為什麼會下雨噢?我也沒有神通,我想大概是大家心跟到《中庸》走,心好一點,人心即天心,可以感動(天)。我說這一下,剛剛這一刀砍得好——它也應該下雨,兩個多月不下雨了,該下了嘛!哈!所以叫做“發而皆中節”,我說是碰到那個節了。
啊!笑話歸笑話,講個笑話完了,使大家輕鬆一點,(從中)了解一個道理。學問之道,需要變化氣質,這個氣質,啊,換句話說修養之道先把氣質變化了,再談見道。《中庸》的路線就是這個路線。這個路線是基本修養的功夫,從行為道德上入手的。上面是《中庸》這篇書的大綱要,把見道、修道、行道的總綱都告訴我們了,下面申述理由:“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可以看出,這一篇書的確是子思著的,子思是孔子的孫子,就是著《大學》的曾子的學生,他引用他祖父孔子的話。孔子號叫“仲尼”,在古人寫文章寫到自己的父親、祖父時,不能稱名字,但是應該稱“號”。現在人就是“爸爸說、爺爺講”就可以了;古人不可以,古禮必須稱“號”。他引用孔子說,中庸這個境界,就是“道”,體、用俱全的,定個名字叫中庸。而君子的中庸等於佛家講“菩提”,或叫“般若”等等名稱。什麼名稱都沒有關係,這都是代號。君子之道——中庸,隨時都在道中行。小人與君子相反的——普通人,佛家叫做凡夫——反中庸,違背了道,一切行為、修養同道相違背。那么,他下面解釋理由,怎么叫“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他說,“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真正一個明道、見道、悟道、修道的人,隨時隨地都在道中行;等於學佛的人講,隨時隨地都在定中,都在那個境界裡頭。“小人之中庸”呢,小人怎么樣反中庸呢?無所忌憚,沒有一種正的心理,沒有嚴肅自己的心理。等於我們用禪宗的話來說,達摩祖師講禪宗:“一念回機,便同本得。”那么說君子隨時念念回機;小人呢?念念放肆。我們現在很少用這句話罵人,我們小的時候、年輕的時候讀書,老師們看我們調皮:“你這個人好放肆啊!”那個時候聽到放肆啊,就很嚴重了!曉得罵得很厲害!放開了、肆無忌憚,這叫放肆,現在這些年來,我也沒有聽到老輩子罵過這句話了。而且我們假設罵年輕學生:你好放肆喔!年輕學生還不懂呢,以為“放肆”是數學的名詞,四加一就是五了,那搞不清楚了,哈!所以叫做放三都不放了。肆無忌憚就是放肆,就是放逸,非常過分地自由,就是肆無忌憚,不能尊重。直引孔子的話,說明中庸的重要。下面又是孔子的話:“子曰(又是孔子的話):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在孔子當時就已經有這個感嘆,道——完了!中國文化這個道啊,完了!啊,已經衰敗到了極點!民,一般人,“鮮能久矣”,很少能夠懂得這個道理。懂得這個明心見性、修心養性這個道理的,沒有了。這是引用孔子對中庸的感嘆。“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一節一節地引用孔子的感嘆。孔子說,為什麼人個個都想求道、修道,但不能得道?孔子說,我現在懂了!這大概是孔子晚年的經驗來講的。為什麼一般人修道而不能成道不能得道呢?聰明人太過頭了,“知者過之”,聰明人太聰明了,超過頭了。得道很平常,聰明人超過頭了。聰明人往往找“道”,像我們大家都有這個經驗,有時手裡拿著帽子找帽子,拿著鑰匙,“我的鑰匙掉了!”找了半天,喔!在這裡!“知者過之”——拿著鑰匙找鑰匙。禪宗裡頭講,“騎牛覓牛”。騎在牛背上,說,“我的牛找不到了!”去找牛去了。
 說“知者過之”,聰明人太過了,所以不能成道,不能悟道。尤其現在人,學禪、學道,學這些,太過了。一定認為有個秘訣。像有些人說,“唉!老師都不理我,老師不肯跟我講啊!”好象講了他就懂了。結果給他講死了,越講越糊塗;這是“知者過之”。“愚者不及”,笨的又太笨了,夠不到。所以不能“中庸”,恰到好處做不到。要么學問太好了的人不能成道,像我經常感覺到,佛家叫做“所知障”,學問越好、佛學越懂得高,越永遠不會成功。只能講講經、講講佛學。你說因此我不念經,也不學佛,好不好呢?“愚者不及也”,你就不會懂。所以中庸之難,恰到好處真難!這個同我們大家做菜一樣,不鹹又不淡,那真不容易呀!孔子又說,重複地讚嘆:道——後世這個道為什麼不明了呢?他說我知道了,“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賢”與“不肖”,是古代兩個代號。賢——有道德的人,有學問有道德謂之賢人。不肖——看不起學問,不守道德謂之不肖。什麼叫不肖呢?——不像樣的。所以我們寫信,我們小的時候,現在我們給父母寫信也是,“不肖子”,是這個不肖喔!有些人寫不“孝”,孝順的孝,錯了!為什麼寫給爸爸媽媽自己是個不肖子啊?就是說,父母很高明,我不像你,不像我父親的兒子,也不像我媽媽的女兒;我太混蛋了,太不像了,不是個東西,就是——不像樣!所以叫不肖。不肖是這個不肖,啊!所以有道德聰明的人啊,他把那個道德看得太嚴重了,把道又看得太嚴重了,裝模作樣。所以像佛家到了宋朝,那個禪宗流行、那個戒律流行、那個唯識流行,每一個法師出來那法師一身都是“法”!有一個人看不慣了——濟顛和尚,乾脆來一個(瘋顛),打破了這些形式,他是為了打破宋朝時代那個理學那個嚴肅的氣氛,這就是為什麼濟顛和尚瘋瘋顛顛。(他是為了)打破當時“賢者過之”這個毛病。但是到了明朝的末年,王陽明看歷史上那個禪學的末年,再加上明朝末年很多了,很多的人,所謂李卓吾啊——就是厚黑教主李宗吾的老祖宗,玄中郞啊,一路下來,什麼馮夢龍啊,到達清初的金聖歎啊……都是第一流聰明,個個都說有道,個個都很高明,可是統統變成不肖,都不像。所以呀,到明朝的末年,文化史上罵,“聖人滿街走,賢人多如狗”。每個都是聖賢,個個打了幾天坐,打一個七,馬上都可以有禪了!都那么不得了,啊!這就是“不肖者不及也”。所以賢與不肖,同智與愚兩個差別:智與愚是講人的智慧,拿現在講,這個小孩子的智商。太高明了的智商,修道修不成功,只能去學科學,或者是去搞一樣專長;修道用不著,聰明用不上。太笨了,那也實在不行。所以像我們大家很多年輕人拚命想學道的,據我所知很多人,都是太聰明了。所以學道很難!賢與不肖是講道德行為,有些人拚命講戒,守戒啊,講道德行為啊,道德行為太過了,也是不中節了。把它加上,也不是。那么你吊兒郞當太過頭了,你看我說濟顛和尚很好,那濟顛和尚最好來扶鸞了,現在到處都是濟公壇,濟公活佛來了。很多的人問真的是濟公不是?我說你管他真的不真的,你就是瘋瘋顛顛像個濟公差不多嘛,你不瘋顛還去扶鸞乾什麼?!啊,濟顛和尚再吃飽了飯也沒有這么多空,還跑來跟你扶鸞呢!啊,就是說“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孔子的感嘆:學道很簡單,吃乾飯一樣,世界上人人都吃飯,沒有一個人懂得吃飯。孔子就講了這句話,古文就是“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一般人吃飯都是匆匆忙忙把飯吞進去,裝到肚子裡,算吃了一頓,沒有曉得飯是什麼味道。饅頭麵粉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所以我經常說啊,人長得呀,上帝造人太忙了,很多東西造得不對!把這個嘴巴造在頭頂上,拿一碗飯一倒,就吃完了,呵,嚼都不必嚼,何必長在這裡慢慢吃,啊!鼻子把它倒過來一長,筷子這么一插,就可以了;眉毛長在指頭上,牙刷都不要買了(眾笑)!都是長錯了!這個道理啊,孔子也說過這個,他文字很嚴肅,意思當時講得也很清楚。他說,修道為什麼不成功啊?等於人吃飯一樣,個個在吃飯,個個不曉得飯的味道。換句話說,每一個人生命本身都有道,自己找不到道。那么可憐!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拿現在話翻,孔子就說,唉呀,算嘍!這個事情不行了!不行就是不行!就是孔子不想傳道了。他說這個不行了,道行不開了。那么,跟到下來,他(子思)引用孔子講,這個道的作用、行為:“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知,就是智慧的智。那么,儒家的標榜有道的人,叫聖人;佛家就標榜叫佛了,超出人世間。儒家有道的人,有道就有用。道而不能用,偏道了!就只能噹噹教主了。中國文化的“道”同各國文化的“道”不同,得道的人能對人類社會有貢獻;沒有貢獻、功德不圓滿,不是道。其實呢,佛家也是一樣,佛也提倡大乘道,真悟了道的對人類社會對眾生有貢獻。所以儒家標榜的道,堯、舜都是得道的人,悟道、修道成功了,所以中國歷史上堯活了一百多歲,他那個臨死的時候,等於佛家講的涅槃,安祥而去。舜跟禹兩個都活到一百多歲,走的時候都是沒有結論的呦!怎么沒有結論?成仙了。舜走的時候,說舜究竟死在哪裡?不可知啊!那么中國的這個老祖宗黃帝,歷史上寫他是活龍活現的。白天在鼎湖,就是黃山上,天上下來一個交通工具——一條龍,騎龍而去。跟他的左右大臣,文官武將、所有他的幹部一起帶走了。所以有許多人,個子小一點,就攀這個龍鬚,沒有地方掛了,就掛在龍的鬍子上,到了半空中啊,掉下來了,所以有好幾個人都掉下來了,啊!彭祖我們曉得活了一百多年,就是在黃帝時候啊,抓到那個龍的鬍子,大概那個鬍子太短了,半空中掉下來,所以後來等了八百多年,才成仙再走的。好多啊,都是黃帝時候的。中國歷史報告舜、禹都是入於《神仙傳》中人,都得道了。那么,這些故事啊,只能做神話看了,因為實在很難懂!現在孔子不從這一面講,只從人道修道、見道、教化之道講。他說舜當然得道了,大智慧成就的,“舜其大知也與!”大智慧成就拿佛家來講就是大般若,般若成就就是菩薩就是佛了。但是他說,舜的行為是什麼呢?“舜好問而好察邇言。”第一個修養我們就做不到,拿行為來講。舜是在八九十歲的人,老皇帝堯還沒有讓位給他,還在,那個時候堯一百多歲,不管事了,大部分已經叫他管,不過沒有正式地交接。舜已經是等於當傳位的皇帝。但是他每件事情都很明白,自己很清楚,還要向不如他的人請教一下。好問——謙虛、請教,多請教,就是好問。並不是什麼事情都問。比如看你正忙著買一個紅薯:哎,你這個紅薯是哪裡買的呀?新竹的?還是台南的呀?幾毛錢一斤啊?……那就是羅嗦了!他不是這個好問。謙虛能夠下問。“好察邇言”,邇言就是近的話,那如果照文字這樣解釋舜不是聖人。因為你們曉得吧?你們年輕人不讀歷史,讀了歷史就知道,歷代那些個壞皇帝都犯這個毛病,壞的皇帝最喜歡問,好問,都很聰明。比如我們大家曉得南唐李後主,你們年輕人最喜歡他的“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那個詞作得好,詩作得好,那是沒有話講!(他)就是有這個毛病,小事情絕對的聰明,大事情糊塗透頂!文章作得好極了;政治是一竅不通,軍事更不懂。所以後來給曹彬一抓,他只好來投降啊!曹彬打下到江南來,曹彬當大元帥,那個潘美當副元帥。曹彬故意在南京城外,坐在船上,架一個跳板:叫李後主來見我吧!啊,他叫他名字喔,皇帝投降了。李後主上那個船,過那個跳板,木頭一跳啊,嚇死了!不敢走。曹彬站在船頭迎接他:辛苦了啊!派兩個副官:你們扶他一下。把他扶過來了。談了以後曹彬到底很仁厚,就吩咐他,他說:你呀,你宮裡頭,家裡一共有多少人啊?他(李後主)說兄弟姊妹連宮女等等有三百人。曹彬說,你都收拾都帶著,都帶了跟我到洛陽去,去見宋朝皇帝。曹彬最後告訴他:你這樣,我限你三天,把東西都收拾好,我們一起走,現在請你上岸去收拾去,回宮去收拾行李,當俘虜嘛。又吩咐他一句話:到了那一邊你就不是皇帝了,用啊、錢啊,都不方便喔!能夠多帶你就多帶吧!換句話說,那個時候你外匯呀什麼都沒有嘍,你能夠走私你就藏一點吧!把他送走了。潘美這個副總司令就向元帥曹彬報告:這是個犯人,你怎么把他放走了呢?他逃掉怎么辦啊?我們兩個怎么辦?曹彬說,你怎么搞的?他上一個跳板都嚇得那個發瘋,他還敢逃?!他逃不了的,決不逃!就把他看得那么準。但是李後主他平常啊,好問,什麼事情都好問;好察邇言——邇言,旁邊的人的話;老張跟他講,老李不對;老周跟他講,老王不對;宰相跟他講元帥不對;元帥跟他講……他都聽,這個時候都聽——(他有這個毛病)。所以“好問而好察邇言”不是這樣解釋的啊!這是告訴大家不要解錯了。“好問”,以能問於不能;自己知道,還向不知的人請教一下:哎!你看看究竟怎么樣?就是謙虛。怎么“好察邇言”?最淺近的話,一個沒有讀過書的人隨便講一句話他也有大道理,你不要輕視了他。道在哪裡?道不一定(只)在《大般若經》、《金剛經》上講,菜市場裡頭很多人(也)都在說道,都在傳道!我經常說,小心啊!留意啊!——這就是修道啊!哎,沉得住氣呦!——那就是做功夫的話。你懂了就是修道,這就是“邇言”,最淺近的話就是道!我們為什麼功夫做不好——沉不住氣,氣浮起來了。所以這就是道啊!這就是好察邇言。這是一個。第二個,“隱惡而揚善”。我們這句話,中國文化的這句話講做人的道德,對於朋友之間、社會之間、對於別人的事情,壞的,知道了,算了!都把它丟掉了;對於人家一點好的,某人的好處,要特別表揚。朋友之間,碰到某人問到他:某某人怎么樣?雖然很討厭他,你都要想他哪一點好,沒有不好,你就說,哎!他那個鼻子長得好端正誒!也有一點好嘛!總有一點好。鼻子不好,那個牙齒也都掉了,哎,那個牙科給他鑲得好好呦!你總抓一點好的來講講嘛!可是人同人啊,專門喜歡攻擊,講人家壞的。這是行為道德,幾千年來如此。當然這個道德也有壞處,啊,看在哪一方面用,做人應該是隱惡而揚善。有時候對壞人對敵人就不可以這樣了,這就是上面有一句話:“舜其大知也與!”做善事要大智慧做的,不是亂講的。哎,你說因為隱惡而揚善,某某黨壞透了,哎,我們總要想著某某黨的好話講講,那就錯了(眾笑)!那就沒得智慧了!對壞人也是如此啊!這是行為道德方面。那么做功夫方面呢?隱惡而揚善,怎么叫(隱惡而揚善呢)?壞念頭立刻要丟掉,善念要培養出來。所以慈悲,我們大家學佛的人都講慈悲,昨天晚上很多同學討論,幾個人真培養出慈悲心來?沒有啊!那都是些“糍粑心”哪!糍粑就是台灣話叫“麻雞”了,大陸上叫糍粑。啊,哪裡有真慈悲心哪?都是“麻雞心”哪(眾笑)!啊,“糍粑心”,不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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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輯但是不能絕對說反派的絕對不對,也不能說正派的絕對對,看兩個的意見綜合了用其中,致中和天地位焉,用其中也。那么後世解釋用其中就是模稜兩可。你說的:左邊跟你說對不對?差不多。右邊跟你說怎么樣?大概是那個樣子。那么大概的差不多,你怎么辦?我看看在說吧。那就不是中庸了,可是後世解釋中庸都把那個:在說吧偷一下。所以,那就變成湯圓了,不是中庸了。中庸之道有裁定的作用,正反的意思,正中有反,反中有正,它裁定。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所以,這個執並不一定是講大舜堅執兩端,因為兩端偏見的人都是很堅執自己的意見,這個執是執兩邊的偏見,各有執著的。那么善於用其中就是至中和了,他把人家的執著,並不讓你把執著的意見完全放棄,那是不可能,那不是中庸,即使你完全不對的意見太堅執了,也有他的需要與他的道理,給你保留了一點點,達到你,滿足你的需要再來改正你,這是舜。所以,研究歷史,看舜的用人,做事,他的確處理是這樣處理。那所以看,非常高明,高明到極點。舜其大知也與!一個種田出身的,甚至種田,乾過陶器,打過魚,他真不想當皇帝,後來逼得沒得辦法,堯實在找不到人繼承位子了,幾次邀請他,他就逃,逃得沒得辦法再逃,只好請他上去。所以,執跟用兩個道理是這樣說。那么,因此孔子贊他一句話:其斯以為舜乎!像我們後世讚嘆,歷史上:舜,萬歲,萬歲,萬萬歲!孔子最高的讚嘆:這就是叫做舜,舜就是這樣叫做舜。你說舜是佛,舜是上帝,舜是聖人,都不能代表他,你說某人同佛一樣,不過是同佛樣,某人同菩薩一樣,同菩薩樣。他舜就是舜,最高的讚嘆。最高的讚嘆:某人就是某人!因為每個人各有千秋,這個千秋的本樣,並不需要跟誰去學。所以說,我像諸葛亮,我像關公,你不過像而已,不是關公,不是諸葛亮。你說我是誰?我就是我。他有他的千秋,我有我的千秋。孔子讚嘆舜這句話讚嘆到了極點其斯以為舜乎!這個叫做舜!所以,叫他聖人都是多餘的,這句讚嘆他的話讚嘆到了極點。因此,就是講中庸的用。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攫陷井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孔子自己對於修道上的感嘆。孔子說,有一天,講他自己,說:別人都講我很有學問,很有智慧,其實我是天下大笨蛋一個,有人騙我,把我騙到陷井裡頭去了,把我活埋了,乃至把網子把我套起來,我都不會曉得逃避,我有什麼聰明。孔子這個話很深的感嘆。如果研究孔子一生的歷史,他是有這個遭遇,你不要看他周遊列國自己到處跑,有好幾個國家都是人家硬弄去的,他明知道是陷井,因為他是個菩薩心腸,救世心腸,聖人的心腸,陷井我要跳,苦海我要跳,這就是菩薩的心腸。苦海跳下去又苦又有鹹味的,有什麼好跳呀?那你太聰明了。所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很聰明,其實我很笨,你怎么樣騙我,我都信,但我不會曉得逃避。你仔細研究一下,這一句話我們要效法。所以,修道的人就是這樣,苦難的地方我才來,不苦難的地方要你去乾什麼?誰不想享受呀,拿菩薩來說,大菩薩的心腸,大聖人都在救世,苦難的事情我來。所以,他不知道迴避。孔子講反面的文章,換別人講,都說我聰明,你們看看,我哪裡聰明,每次都上當,不會曉得逃避,這是講他的行為。這個行為你懂了,反表襯達出來這個聖人之道,可以犧牲自己,救世為人,救人,這是一個行為上的目的。第二講修道就困難,人皆曰《予知》,孔子說,別人都講我智慧高明,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他說我的中庸境界,想把它定住一個月都做不到。等於有些人說,我要打坐修道100天,20幾天就垮掉了,做不到。這還是講身體呢,你那個境界,有些人說我得了那個道,你得了?三天就跑掉了,睡一覺那個道就已經跑掉了。期月守也,一個月,他說能夠一個月都在這個境界裡頭。所以,孔子對於他的第一學生顏回讚嘆的不得了,大概顏回三個月都在仁的境界,都在這個定境中不變。所以,他喜歡這個學生喜歡的不得了。其實,孔子謙虛的話,沒有說一個月都保守不住,那孔子就叫倥子了,那就不叫孔子了。他是拿自己極謙虛為別人做榜樣,說明這個道理,修道行道之困難。所以,他下面又讚嘆他的第一學生,他最喜歡的學生顏回,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他說顏回呀,那真是不得了。孔子有時候跟同學兩個講話,與子貢兩個在論語上講,有一天大概坐在那裡喝喝茶,不曉得他抽不抽菸,正在那時悠哉悠哉,子貢過來了,他說:子貢呀汝與回也孰愈?你看看你與顏回兩個比較那個行?子貢說:老師,你不要亂講。顏回呀,聽了你的話,問一而知十,你就告訴他一句,下面十分他都懂了。我嗎,問一而知三。他也實在不客氣,講真話。你給我講一點,三分我都懂了,四分就不懂。可見子貢也真不得了,問一知三呀。我們有些人呀,你告訴他,教十還不懂一呢。所以,子貢也很了不起。孔子聽了子貢那么講,怎么說,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他說你講得對,不要說你不及他,我都不及他。孔子這個教育家,對一個得意的學生讚嘆。當然顏回有他的道理,他這裡講,回之為人也,顏回的修道德,修道做人擇乎中庸,隨時在這箇中庸的境界裡。擇:為什麼叫擇,決擇,就是這點不對了,超過了,今天不對,這個境界太高了太矮了都不對。擇乎中庸隨時決擇,,定在這個境界裡。得一善,而且他的行為,不管人家講一件事,不管人家講這樣做是對的,是對的他馬上改。拳拳服膺拳是形容詞,拳拳就是二個拳頭叫做拳。拳頭捏起來乾什麼?抓東西嗎,是抓住的意思。所以,中文經常有拳拳服膺,這句話通用的。你看為什麼拳拳?想打拳?那不是打痛了。拳就是抓,現在講把握。服膺,膺就是胸中,心中。顏回他說,他認為對的,真正選擇了後,要證到這個境界,要定住,定在這個境界上,他就把握的很牢。可見心中隨時在這個境界,永遠掉不了,絕不會掉了。像我們大家有些同學們有時候打坐一樣,有時很不錯,你看他來,吱牙咧嘴的,牙齒一咧出來就曉得昨天境界坐的不錯,第二天來愁眉苦臉的樣子,不到幾個鐘頭。孔子還保持一個月,我們十二個鐘頭也保持不了。他說顏回永遠不掉,孔子讚嘆顏回。他為什麼?也就是給我們後世做榜樣,行為的修行,或是見道的修行,要這樣。有些人你把他拚命教一頓,罵一頓,改個三分鐘就好了,第四分鐘又走樣了,他的樣子又變相出來了,沒有用。所以,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啊,此所謂聖賢境界,修道人的境界。
中庸之道中庸之道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這是講修道之難。這幾句話連著都是引用孔子的話,說修道之難,行道之難。他說國家天下政治之難,這裡有一句話是政治哲學,國家,天下,政治,什麼難?均勻難。所以,我們三民主義國父的思想,平均地權,平均資本,都是均。生活財富一切的褔利,享受,能不能平等均勻最難。如果人人滿足,都均勻了,天下太平了。均之難。但是,治天下國家有如此之難,他說雖然難,也不難,可以做到。孔子說也可以做到。爵祿可辭也,爵位,歷史上封諸侯,封王,皇帝叫萬歲,封你當九千歲那還得了,就是說封王,功名富貴,做官,地位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過去歷史上,很多人走掉,逃掉,決不要。尤其是我們上古時代,堯舜的時代,好幾個人皇帝不肯當,許由,常復,還有好幾個。你看堯去找許由,請他當皇帝,許由把堯說了一頓,他說:你什麼事情不找我,這樣的壞事情找我去,趕快把他趕跑了,自己跑到流水邊上,山裡頭當隱士,去洗耳朵,耳朵聽髒了。他那個朋友常復,當隱士放牛,正拉牛來喝水:老許你乾什麼?你今天不洗頭髮洗耳朵?他說:今天耳朵聽一個人講話聽得好髒,來洗一下。什麼?堯來找我。他找你乾什麼?他說年紀大了國家交不下去,讓我來當皇帝,這不就是髒死了。所以,我來這裡洗一洗。常復說:老許你這個傢伙真混蛋,你曉得這個地方的水,我牛要喝的,你把我這個水洗髒了,我牛都不能喝,把牛就拉走了,不喝這個水。這些都是我們歷史上有名的,這些高士,這些故事。印度文化裡頭都很難找出來這樣的。所以,爵祿可辭也寧願不乾。中國這一方面的隱士,好像我們有一位同學寫博士論文就是寫這一面,寫這個隱士的哲學,拿博士的學位。孔子說,這還可以辦,換句話,看到錢不要,看到地位、官不想做,什麼都不要,這還做得到。第三種白刃可蹈也危險的地方,看到刀在那裡,炸彈在那裡,這一腳下去自己就炸死了,有勇氣踏過去了,都做的到。換句話這些勇氣,大智,大仁,天下可均也是大仁;爵祿可辭也是大智;白刃可蹈也是大勇;這三句話代表這個精神,要特別注意。大仁大智大勇都做得到,唯有什麼做不到?得道很難。所以,佛家說:學佛乃大丈夫,非帝王將相之所能為。大智大仁大勇可以當帝王,不一定能夠成道,中庸不可能也就有那么嚴重。所以,我們很多同學想到這裡打坐學禪,你看看你有沒有當帝王的材質,是不是爵祿可辭也,大概美鈔給你擺個五百萬在前面,你坐住坐不住?那就坐不住了。要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以這樣的精神,不一定能夠入道,中庸不可能也修道之難。上次講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說明學問修養,一個學者達到中庸的,內養的,內學的境界,必須要智仁勇兼備。因此,引出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光看他的原文,是個非常值得注意的問題。原文是子路問強子路提出一個問題來,什麼叫強?也可以說強(jiàng),我們這箇中國字“強”,個性很強(JIANG)也是這個字,不過讀音不同。強就是勇的意思,有勇氣,壯大。比如現在報紙上經常說,某某是哪一樣的強人,不過我有時經常把它念成強(jiàng)人,非常強(jiàng),但報紙上實際上是強人。孔子答覆的問題,子路提出來什麼叫做強?孔子的答覆: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孔子就問他:你問這個問題的意思,是說北方人強的個性?還是南方人的個性?還是說抑而強與,整個問題什麼叫做強這個原則?強的這個原則,定義。他說換句話說有三種分析的講法,孔子說: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對人寬厚的,溫柔的,重於文教的,注重在教化,不報無道別人不對的地方,無道,就是非常不對不合理,可以寬容他,原諒他,並不馬上採取報復,不立刻報復。這是南方人個性的一種特色南方之強與,君子居之。比較有教養的這一班人都出在這個地方,在南方的多一點。衽金革這人衽字古書的解釋就是蓆子,睡的蓆子。實際上衽也可以解釋睡的蓆子,披在身上掛的披掛。金革,革就是皮做的,比如我們的皮鞋,古文上也稱革履。開始皮鞋來,我們幾十年前可以看到寫,某某青年西裝革履,就是穿的西裝穿的皮鞋。金革,在古代武士的盔甲,皮做的,重要地方套上鐵片防身的。比如唱京戲的,我們都看到胸口有個亮亮的銅片鐵片是護身鏡,這個地方是最怕別人打的,尤其是弓矛的時代,有時候長武器一下到這裡來,有個鐵鏡在這裡防的很好的,保護胸部的。就是說喜歡爭鬥,喜歡打鬥,非常武士的盔甲,死而不厭,死了無所謂,脾氣一來了,打死了算了,北方之強也,這是北方人的個性。而強者居之,我認為這個字可以念成強(jiàng)者居之。個性特別的。這是兩個南北的地方個性不同,以南北來分界限。故君子和而不流,了解了南北兩方面的地方性,民族性,他說,所以,受過真正文化教養的人,那么真正的強,真正的大勇在什麼地方,和而不流。同老子的觀念一樣,和光而同塵。非常能夠適應環境,適應一切人。適應是適應,可是自己有他的人格,有他的氣節,有他的立場,決不跟人家隨便,隨流逐波變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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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和而不流強哉矯,能夠做到和而不流真正夠得上真正的強,頂天立地,是個強人。中立而不倚,另一種呢,可以做到和而不流是一種做法,一種人生處事的態度。可和而不流,要和幾乎會流。要和的人往往就變成,我們經常罵人:某人是個湯圓。湯圓者,那就很滑,很圓滑,不著邊際也不得罪人。“你說對不對呀?”“差不多,大概是這樣子”“你說某人好不好?”“還不錯呀”“那么某人真不對嗎?”“也不見得吧”,反正不給你下定義,那么慢慢的習慣了,就變成湯圓了。幾十年前在軍閥的時代,有個老軍閥,我們老一輩的人都講他,某某人的個性是個水晶湯圓。那就很歷害了,水晶,透明的,晶瑩得很。可是對人的態度非常和藹,不著邊際。所以,和而不流已經很難,這是一種典型。要和而真正不流才夠得上頂天立地的人。另一種典型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做人做事,有他的修養,有他的人格標準,有他自我的中心。任何事情不著偏向,非常理性,所謂中流砥柱,站在那裡屹然而不動,不偏向於哪一面,也不隨便跟人家的意見而跑,強哉矯而且很好。還有一種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這兩種表面上看,為什麼文字上一定把他分開,好幾層文字可以構成一條,一個讚嘆之詞強哉矯就夠了,可他把它分開?我們往往念書文字很容易看懂,不加思想就被文字騙過去。他又不同,有一個典型,國家有道,社會安定,天下太平,一切都好不變塞焉,怎么叫不變塞呢?在安定的社會,安定久了的時候,會得安逸,享受,清閒,把自己變壞了。所以,我們看自己過去的歷史,許多安定的時代,怎么樣話說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平安久了會亂呢,變塞。所以,一個國家,民族,到了經濟社會安定,天下太平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孟子說: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一個社會沒有別的刺激了,人的享福惰性來了,是非常糟糕的事。國有道而不變塞,在富貴中,假使一個人得意了,能夠不忘本,還是書生本色,英雄本色。比如,像我們曉得跟我們相隔年代最近,可以說近代,也可以勉強算作現代裡頭的,曾國番,功業,文章,樣樣都到了很好,不能說到了極點,幾乎到了極點,但是始終保持鄉土的氣味,自己不變,我來自於鄉間,還是一個鄉巴佬,就是不變塞也,強者象。另一種國無道,至死不變,就是一個社會到達紊亂的時候,一個時代到達紊亂的時候,一般人都喜歡趁火打劫的,有機會。而時代越亂,社會越變得壞,年青人越搞得眼光短了,越注重現實,不注重現實很難生活,注重現實隨波逐流,跟著下去了。所以,國無道,自己有人格思想的中心,自己站得非常端正至死而不變,這個才是真正的強。他分析了很多強,那么我們現在討論這一點,文字上了解了,下面孔子所講: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這四種典型,此所謂真正強。一個人做到如此,真正是大丈夫頂天立地,完成了一個人。過去的教育,我們幾千年的教育,完全一個人格,人格就是這樣,這四種典型。那么,我們把這四種典型結合歷史上,找過去的人物就非常多,不過現在我們大家學校念歷史,只念一個綱要,很少真正去研究一個歷史的內容,那歷史上這一類的人物是非常非常多的。前面是文化的強,真正一個人格完成的教育。前面提到最有趣的南方之強和北方之強,我們也都曉得,南方人北方人個性的確不同。比如,這一節書正碰到一個問題,我們到了台灣三十多年來,開始一來,哪裡人?外省人?本省人?看起來界限很分明,再碰到外省人,哪裡人?山東人。北方人罵我們南方人:南蠻子,南方人一聽:北方人,侉子。聽到四川人:川老鼠,耗子。湖南人:湖南騾子。江西人:江西老表。湖北人:湖北九頭鳥。各種地方到處都有個外號,江西人碰到洛汀人:洛汀人老遢。老遢很難聽,講不出那個味道。反正各地,沒有一個地方,廣東人,我們去了以後包括台灣人都在內到了廣東:外江佬。到了四川:腳底人。我們都是他腳底的,四川很高都在他腳底。這是個大問題,什麼問題?中華民族很有趣味的問題,這個民族吃飽了飯沒有事,只要坐在那裡,一個鄉村鄰居的,隔一條河,前岸的同後岸的人就不同,他是前岸的,我們後岸的。東邊同西邊的不同。吃飽了飯沒有事,專門鬧家務的。但是有一點,中華民族不同,吃飽了沒有事鬧的好玩,等於大家兄弟姐妹打架,沒有事情都找來吵吵嘴,才能夠過這個日子,不然一天到晚很悶。真到了一個國家,民族碰到大事的時候,這些問題都放棄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尤其到了國外一碰到:日本人?中國人?中國人,好呀,同鄉到我家裡去。這些問題,但是你說沒有問題,現在一個資料明顯的反映出,春秋戰國時,已經南方人北方人不同,是有不同。那么你在看這個民族,這就是個大問題,要寫一篇專述,博士論文起碼要寫好幾集。歷代歷史上用人,山東出將,山西出相。比如,史記上司馬遷寫的:“秦晉多士,秦晉之人多奸詐”懦弱家都出在秦晉,那個時候,春秋戰國的時候。這個話不能拿到現在來說。這一路下來,每一個時代都在鬧這個問題,一直到了宋朝非常明顯的,宋太祖趙匡胤立了一個碑,不準打開看,哪個兒子就位當皇帝才可以打開看:不準用南人為宰相。南方人不準當宰相,這是什麼理由?那很嚴重,南人為宰相是不許可的。結果宋朝第一個南人當宰相,江西人:王安石,歷史上看,開始使天下亂了。這是趙匡胤哪個和尚教他的,哪個道士教他的不知道。所以,中國歷史幾乎成一個定理,北方人,黃河人,中原一帶的人主持一件事情,南方人為輔助,天下太平。南方人味道就兩樣了,文化思想絕對高明。你看老子,莊子,禪宗,歷來都出在南方,大部份,十份之八九。思想文化,聰明絕頂。那個寬容大度,穩重氣派,包容萬象,就南方不及北方了。詳細的分起來,各地都有個性。所以,一路下來,你看滿清入關三百年,鬧了半天學術上,政治上,就是南北之爭。從康熙以後一直到了光緒時代,始終是南方的學者,與北方的學者形成了兩個大壁壘。但是,以滿清三百多年的政治與文化,北方的當政,南方的做做名仕,做做詩,名氣很大,不主政,天下都太平。到乾隆、嘉慶、鹹豐以後,南方人的力量起來了,天下要亂了,幾乎是呆定的。後來清朝的初年,有一位學者,那是一位,真是天下之仕:顧亭林,他寫了一部書《天下郡國利病書》,這一部大書。它是講經世實用之術。顧祖禹做了一部《讀史方輿紀要》,把中國歷史地理配合起來,研究這個國家,將來也留給後人,你要想如何建國,如何使這個國家民族富強,這兩部書不能不讀。一個是顧亭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還有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所以,我們年青的時候,這兩部書必讀,必保存,叫做二顧全書。老古文化公司出版社,很想出這樣一部書,各地都去親自看過,調查各地他的民族性,地方性,有他的性格。第二個問題,人為什麼形成一個性格呢?這研究起來很妙,人同植物,同動物,同礦物,人也是物。所以,叫人物,硬有不同。說哪一省哪一地區比較出漂亮的人物,清秀就是清秀,粗獷就是粗獷。粗獷有粗獷的氣派,清秀有清秀的味道,味道跟氣派兩樣。味道只可以看看,氣派那硬是可以做一點事情。因此,相法上也講,看相的說南人北相,或者北人南相,那都是大貴人,都是了不起。這個道理就是說南北的個性,東西的個性,甚至於說每個地區,每個人的個性。比如人,本省,我也是書讀多了,種書毒,到了本省我也問,這裡南方人同北方人不同?我以前來的那些本省老頭子,現在活的話都九十多了,他說:有呀,南部看北部看不起的,南部的人看北部的人害怕,北部人好厲害,好狡滑。北部...?
所以,這一篇我們是簡單零碎的做這么個介紹,不是做精細的研究,精細研究下來這一篇問題很多,也包括了很多的學問,我只是告訴同學們,要研究這一篇裡頭引出的歷史文化的問題,歷史哲學的問題,歷史政治的問題,那你必須要讀剛才說的兩部書,要細心研究《天下郡國利病書》,每一省,每一縣,每個地區,他都加以研究了。顧亭林的讀書,他讀遍萬卷書,他也旅行過全國各地,因為他有志要推翻滿清,恢復中國的明朝的江山。所以,學者,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但是他辦法高明得很,滿清不能允許他不投降,不做官,他的後代兒子,外孫都在滿清去做大官,跟在康熙皇帝邊上。所以,不會一定逼他出來投降,他也絕不投降。研究這個人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哲學,加上他的學問,著作,都是關於國濟民生的,學術上的著作很有名的,顧亭林的。就是說,中庸裡頭為什麼加上了這一段,這完全是講道德修養的,你們年青人學習應該曉得這個事,為什麼加上了子路問強這一段,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們現在讀古書,尤其讀史書,讓宋儒把他圈開了,一段段把他圈開來,好像變成了一個標語,一個條文。實際上《大學》《中庸》是連貫的一篇文章,中間沒有分開的,分章分段是後人分的。所以,在連慣的文章裡頭,他這裡是一個高潮,這個高潮也說明一個東西,練習學寫古文的都知道,這個高潮說明一個人要想學修道,或者學問,道德,想完成,必須要堅強的意志,堅強的個性,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才可以完成這么一件事。歷史的精神在這裡,為什麼理由我們這樣看法呢,你看到下一章就知道了。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上面先提出來強,堅定的意思,有狠心有毅力,有大丈夫氣派,對人,才能夠說修道做學問。那么,因此才引用孔子話來說明,素隱,行怪,這是兩個名詞。我們現在街上看到某某什麼書的索引,對不對,這個名稱詞句,就是從孔子這裡借來用的。所謂街上賣的書,十三經索引,現在後世用這個引,引出來的引,過去不用這個引出來的引,《經樓夢素隱》,大概你們沒有看過,幾十年前有部老書叫紅樓夢素隱。現在索引那是工具書,查這一部書哪句話哪個字在哪。有些古書用這個素隱,就是說,把本書的作者,同本書的真正含藏的意思特別拿出來,那個叫素隱。有這樣的不同,素隱跟索引不同的地方。可這裡講素隱呢,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個人做的事情,由喜歡研究事情研究到非常古怪的地方,用現代話叫鑽牛角尖。一個讀書人鑽了牛角尖以後,構成了特種的個性,非常古怪。第二種:素隱,行怪,那個行為特別,在中國歷史上把素隱行怪又是一個題目。把歷史上素隱的人物,行怪的人物,找出來多得很。比如有名的現代人:齊白石,那個刻圖章的,會畫畫的,有時候行怪起來不得了,那也是藝術家,名仕。有一次在北京,有一個很有地位的人,請他刻一個圖章。平時他不給人家刻的,他肯給你刻一個圖章非常的希奇,然後那個人就派人送了一百塊錢營養,等於現在說送一千塊錢美金來謝謝。他一看,一百元,派來的傭人送錢來:給你做小費坐車子。一般人看了行怪,希奇古怪的人很多,你把歷史上這些人物多的很。我們這裡有一個朋友做過部長的,現在過世了,後來窮得沒有飯吃,跑到朋友那裡借二千塊錢,好久沒有上館子去了,借了錢要上個素菜館子,到館子裡一個人,叫了一瓶酒,好久沒有抽好煙了,又拿了一包三五的煙,拿來以後,三五也打開,好酒也喝上,“要吃什麼菜?”“隨便你們看哪幾樣好。”一共吃下來算算五六百塊,然後把二千塊拿出:“菸酒呢?”“都算了”“不要那么多,只要六百塊就好了”“那多的就給你做小費好了”。回到家裡還是沒有錢。你說他行怪,他也是用慣了的。他本來也如此,這個小費多少他也不問,也是行怪之一。行怪人多的很,過去有些文人學問好的,那個行為之怪辟,當然比我還要怪。你看畫家,明朝的倪雲林,潔僻,愛乾淨。他的花園裡頭,什麼東西絕不能碰的。不大留朋友住的。結果有一天,一個朋友跟他很要好,他留他過一夜,夜裡這個朋友睡到半夜,咳嗽了一聲,他聽見了,一夜都沒有睡著: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裡?一早等朋友走了以後,他讓傭人從床上找起,找了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窗子前樹葉子一顆一顆找,最後找不到,把花園所有樹葉子都打下來算了。不曉得這口痰吐在哪裡,都有嫌疑。倪雲林怪都怪到這樣。後來碰到一個非常有權位的人請他畫一幅畫,決不畫,不然要殺他頭,他就逃了,逃了以後,碰到明清之間天下大亂,結果給人家抓住了,打他,讓他承認是不是倪雲林,你只要承認你是倪雲林就放了你,硬是一聲不吭,打得半死,然後沒有辦法,看看又把他放了。別人問他:你怎么不叫一聲呢?他說一叫就俗氣了,就不高雅了(眾笑)。歷史上這一類行怪的人集中來多得很。很有名的,南北朝時很有名的,袁季好鍛,袁詩好文好,官不肯出來做官,一天到晚打鐵。但是怪的人都出名,有名的,歷史上竹林七賢,每一賢都有每一怪。又賢又怪,那是怪味雞,又鹹又怪吃川菜一樣。所以,孔子說: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一個人有了學問,真有學問的又非常平常,非常平時,平淡。有了一點才氣的,聰明點,一定古古怪怪的。這種人後世有述焉,後世在歷史上,文學上都有名,可是不是正道,孔子說:吾弗為之矣,我決不乾。此所謂孔子,在一般人都為名利。比如晉朝的袁宏:不流芳百世,就遺臭萬年。人總要在歷史上留名,不留芳百世,給人家罵幾千年也是出了名。這樣素隱行怪,孔子說,這樣我是不做的,我決不做。這是一種典型,一種規範。第二種好一點,一輩子也努力於道德,努力於學問,年青力志來修行,遵道而行,處處學規矩。可是學了半天,三五十歲,四五十歲了,也修不成功什麼一個果呀,水果都修不成一個,他就半途而廢了,就不幹了,就變了。這樣的人有始而無終,不可以,孔子說,我,在我個人,決不這樣,也不做。那么真正一個人,所謂知識分子,一個讀書人,學者,受過教育的,應該怎么做個人,依乎中庸,就是隨時為道。一切的學問,為達到內養,內性的,道的境界,必須要依乎中庸。在內念念不離修道,念念不離道德,遁世不見知而不悔,那是一輩子隱著,世界上沒有人知道你,誰都不了解你,也沒有人知道你有道德,有學問。在易經上換一個字遁世不見而不慍,不煩悶,決不煩悶,也是孔子說的。一輩子默默無聞,一輩子沒有人了解你,自己不悔,用的已經很好,不過易經上,孔子敘述原文更好,無慍,沒有煩惱。所以,我們看孔子的修養,看他的學識,論語的一篇也講: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沒有一個人了解你,但是不怨天不憂人。不慍,不煩悶,覺得我是怎么一個了不起的人,你們都不了解我,看到人眉頭就皺起來:你們這些笨人,我是當代的聖人,我是當代的才子。所以,人不知不慍,沒有煩惱,才夠得上教育完成一個人,受高級教育完成的人。不慍這兩個字,我十幾年前到日本,同一個教授,我問到大戰以後,你們在學術上的變化,他就拿起筆寫“慍人很多”,他是個老教授中文很好,我們兩個對看一下,笑一笑。慍人,心中不平的,本事沒有多大。慍人很多,真正的修養遁世不見而不悔,孔子加一個結論:唯聖者能之。真正有內性修養,,有內性修道的人,才能夠做得到。內性修道而如何呢?平凡而平淡。自己覺得比任何人沒有了不起,這樣才做到了國有道不變塞,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完全是個人。學問之道在此。這一節連起來說明一個人學問,道理,修養有成就的一個規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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