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寶玉挨打的訊息讓賈府亂成一團。襲人趁機勸寶玉聽話。寶釵手托藥丸來看望寶玉,也苦勸寶玉。黛玉哭腫了眼睛,寶玉安慰黛玉說自己是裝出來給人看的,黛玉無聲而泣。王夫人叫來襲人問寶玉的情況,襲人趁機匯報了寶玉與姐姐妹妹相處的心思,王夫人非常滿意,默許了她姨太太的地位。寶玉打發襲人去寶釵處借書,叫晴雯送兩塊舊帕給黛玉,黛玉百感交集,神迫馳盪,題詩三首於其上。

回目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正文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話說襲人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么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么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裡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喝,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大病來,可怎么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么個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么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著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么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即令調來嘗試,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鬼成>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去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說了幾句閒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乾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乾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么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么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兒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這裡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這回寫寶玉捱了打在養傷,來看他的人各有各的心理、態度、言語,寶釵是情理並重,怪寶玉平日不聽勸告。襲人的觀點和寶釵同。她也痛心,但卻站在衛道立場,認為老爺教訓得好,還在背地裡向王夫人告密,討得主子心歡。黛玉只是一個“情”字,眼睛哭腫了,一句抵十句。

情中情,是說寶玉叫晴雯送兩條舊手絹給黛玉的事。這手絹是愛情的信物,非一般的禮物可比,晴雯未能解其深意,黛玉是箇中人,很快就悟出其中的秘情來了。寶哥哥因情感動了林妹妹,因而提筆在帕上題詩三首——這是最好的情詩,慢慢 欣賞吧!寶玉送給黛玉的手帕,是情;黛玉在帕上題詩,是情中情。

錯里錯:前一個錯,是指有人將寶玉和琪官的事告了密,害寶玉捱打。後一個錯,是說大家都認為是薛蟠告的密,其實不然。薛蟠受了冤枉,大發雷霆。妹妹寶釵便以錯勸哥哥,就這件“錯案”勸告薛蟠今後要好好做人。

世人都說“不要冤枉好人”,其實,對壞人也不要冤枉。

寶玉和琪官的事只有薛蟠和襲人兩人知道,是誰告的秘?又是一件無頭案。其實,這很容易理解:忠順王府和賈府的鬥爭是政治鬥爭,政治家們的手段是最厲害的,連對方最隱蔽的隱私都能找出來的。他們要偵察寶玉和琪官的這點秘密還不容易嗎?

注釋

題帕三絕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說明]

寶玉遭賈政毒打,昏睡中聽到悲切之聲,醒來知是黛玉,“只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就推說自己疼痛是假裝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後,寶玉心裡惦念,設法支開襲人,命晴雯以送兩條舊絹帕為名去看黛玉。黛玉領會其意,十分激動,便提筆在帕上題了這三首絕句。
[注釋]
1.鮫綃——傳說海中有鮫魚(美人魚),在海底織綃(絲絹),她流出的眼淚會變成珠子。見《述異記》。詩詞中常以鮫綃來指揩眼淚的手帕。
2.潸——流淚的樣子,如潸然淚下。這裡是流淚的意思。

3.彩線難收——難用彩線串起來的意思。
4.湘江舊跡——舊傳湘妃哭舜的事跡。《述異記》:“舜南巡,葬於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給舜為 妃)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上文為之斑斑然。”亦見於晉人張華《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帶特產一種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點如血淚痕,相傳是二妃淚水染成,又稱湘妃竹。後兩句即用其意。
5.不識——未知。香痕——指淚痕。漬也無——沾上了沒有?
[鑑賞]
如果把贈帕和題詩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傳遞信物和情書,這是十分膚淺的。儘管也可以把它說成是違反傳統禮教的行為,但總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訂終身”的窠臼。況且,孤立起來看,詩也就顯得內容貧乏了,因為它除了寫自己哭哭啼啼的傷感外,也沒有講什麼別的。這三首詩在小說中的作用,全在於聯繫寶玉挨打這件事,表明寶、黛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同於他人。只有將它放在具體的情節中,對比寶釵、襲人的不同態度,才能看出寶、黛的互相同情、支持。寶玉被打得半死,寶釵來送藥時雖然也露出一副憐惜的樣子,但心裡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這樣吃虧”,還“笑著”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的。”處處衛道,處處維護賈政,實際上是用所謂“堂皇正大”的話把寶玉教訓了一頓。襲人則乘機在王夫人面前進言,大談寶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從中挑撥寶、黛關係,建議“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她的話嚇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據戚序本),並騙取了王夫人的寵信,為後來抄檢大觀園作好了充分的輿論準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寫了寶、黛的相互體貼、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萬分悲痛,帶便也寫了寶玉身邊唯一足以託付心事的忠誠信使——晴雯,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細讀書中的文字(在這一節上,程高本竄改頗多),自不難理解作者的用心。其次,“還淚債”在作者藝術構思中是林黛玉悲劇一生的同義語。要了解“還淚債”的全部含義,當然最好讀曹雪芹原來所寫的黛玉之死的情節,但這我們已看不到了。不過,作者的寫作有一個規律,多少可以幫助彌補這個遺憾,即他所描寫的家族或人物的命運預先都安下了伏線,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還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寫小說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當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盤安排的。在有關黛玉的情節中,作者先從各個方面挖好渠道,最後都通向她的結局。這三首絕句始終著重寫一個“淚”字,而這淚是為她的知己寶玉受苦而流的,它與黛玉第一次因寶玉摔玉而流淚,具體原因儘管不同,性質上卻有相似之處——都為脂評所說的知己“不自惜”。這樣的流淚,脂評指出過是“還淚債”。但好久以來,人們形成了一種看法(續書起了很大的作用),以為黛玉總是為自身的不幸而傷感,其實,寶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傷痛。為了寶玉,她簡直毫不顧惜自己。寶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淚,“任他點點與斑斑”。這還算不了什麼,第五十七回紫鵑誑寶玉說黛玉要回蘇州去了,作者寫寶玉急成痴呆病外,還著力寫了黛玉的反應:“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寶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響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這雖不直接寫還淚,但仍與還淚是同樣性質的。“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詩中提出這個問題,為“還淚債”定下了基調。我們之所以說續書寫黛玉之死違背作者原意,不但因為續書把“淚盡夭亡”寫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沒有眼淚了(其實應該是終日眼淚不乾,終於與生命一起流盡,否則,也就用不著說她是“淚盡夭亡”),更主要的還是續書所寫改變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質,把她對寶玉的愛和惜改變為怨和恨,因男子負心(其實是誤會)而怨恨痛苦。這沒有什麼新鮮,俗濫小說中可以找到成千上萬,任何一個平庸的女子都會如此,這樣的結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絳珠仙子報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時,誤會的至死不得釋,實際上也否定了寶黛兩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礎的真正知己。說續書者用“粱祝”的套子寫寶黛悲劇,其實還大大不如,梁祝的誤會倒是在樓台相會之後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紅樓夢》的續作者對黛玉願為知己受苦、而自己“萬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卻絲毫也沒有理解。與這三首突出寫“淚”的絕句有關的幾回情節,很象是後來寶黛悲劇的一次小小的預演。從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細節和對話,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對未來的悲劇結局作暗示。此外,詩中用“湘江舊跡”之典,若孤立地從這幾回情節看很象是胡亂堆砌,因為除了與“淚”有關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們淚漬斑竹後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經注》則謂她們“溺於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寫生死之別,如李白著名的《遠別離》詩即用此故事寫遠別離之苦。這些,與寶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這三首詩當作後來悲劇情節的前奏曲來看,那么,用這個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wiki紅樓

《紅樓夢》 更多紅樓夢百科知識,詳見微百科:紅樓夢百科。
《紅樓夢》被認為是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是中國長篇小說創作的巔峰之作,並被認為是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首,它的影響已經超越了時代和國界,是世界文學歷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甚至在現代產生了一門以研究紅樓夢為主題的學科“紅學”。
《紅樓夢》第一回
《紅樓夢》第二回
《紅樓夢》第三回
《紅樓夢》第四回
《紅樓夢》第五回
《紅樓夢》第六回
《紅樓夢》第七回
《紅樓夢》第八回
《紅樓夢》第九回
《紅樓夢》第十回
《紅樓夢》第十一回
《紅樓夢》第十二回
《紅樓夢》第十三回
《紅樓夢》第十四回
《紅樓夢》第十五回
《紅樓夢》第十六回
《紅樓夢》第十七回
《紅樓夢》第十八回
《紅樓夢》第十九回
《紅樓夢》第二十回
《紅樓夢》第二十一回
《紅樓夢》第二十二回
《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紅樓夢》第二十六回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
《紅樓夢》第二十八回
《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紅樓夢》第三十回
《紅樓夢》第三十一回
《紅樓夢》第三十二回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
《紅樓夢》第三十四回
《紅樓夢》第三十五回
《紅樓夢》第三十六回
《紅樓夢》第三十七回
《紅樓夢》第三十八回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
《紅樓夢》第四十回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紅樓夢》第四十二回
《紅樓夢》第四十三回
《紅樓夢》第四十四回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
《紅樓夢》第四十六回
《紅樓夢》第四十七回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
《紅樓夢》第五十回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
《紅樓夢》第五十二回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
《紅樓夢》第五十四回
《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紅樓夢》第五十六回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
《紅樓夢》第五十八回
《紅樓夢》第五十九回
《紅樓夢》第六十回
《紅樓夢》第六十一回
《紅樓夢》第六十二回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
《紅樓夢》第六十四回
《紅樓夢》第六十五回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
《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紅樓夢》第六十八回
《紅樓夢》第六十九回
《紅樓夢》第七十回
《紅樓夢》第七十一回
《紅樓夢》第七十二回
《紅樓夢》第七十三回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
《紅樓夢》第七十六回
《紅樓夢》第七十七回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
《紅樓夢》第七十九回
《紅樓夢》第八十回
《紅樓夢》第八十一回
《紅樓夢》第八十二回
《紅樓夢》第八十三回
《紅樓夢》第八十四回
《紅樓夢》第八十五回
《紅樓夢》第八十六回
《紅樓夢》第八十七回
《紅樓夢》第八十八回
《紅樓夢》第八十九回
《紅樓夢》第九十回
《紅樓夢》第九十一回
《紅樓夢》第九十二回
《紅樓夢》第九十三回
《紅樓夢》第九十四回
《紅樓夢》第九十五回
《紅樓夢》第九十六回
《紅樓夢》第九十七回
《紅樓夢》第九十八回
《紅樓夢》第九十九回
《紅樓夢》第一百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一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二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三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四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五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六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七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八回
《紅樓夢》第一百零九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一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二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三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四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五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六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七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八回
《紅樓夢》第一百十九回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

相關詞條

相關搜尋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