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11鑽井隊

32111鑽井隊

"我當時在瀘州氣礦工作

1967年發行的《向32111英雄鑽井隊學習》紀念郵票1967年發行的《向32111英雄鑽井隊學習》紀念郵票

1966年6月22日凌晨,位於四川合江縣和江津縣交界的瀘州氣礦塘河1號井在進行鑽井試壓過程中,防噴氣管破裂,強大的氣流呼嘯而出,在擊碎井場上的防爆燈後,引發了一場沖天大火,形成長寬五十多米、高三十多米的一片火海。鋼製井架燒垮了,鑽機、柴油機熔化為鐵砣砣,整個氣田面臨毀滅的危險。在此作業的32111鑽井隊全隊職工和家屬奮不顧身,冒著生命危險搶關氣源閘門,與烈火展開殊死搏鬥,最後,在附近施工的石油鑽前工程團16中隊一百多位民工的協助下,終於控制了氣流,撲滅了這場大火,保住了氣井。當班的張永慶等6位同志英勇犧牲,21人被烈火燒傷。

同年9月初,《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四川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等全國數十家新聞媒體同時報導了他們滅火的英勇事跡。《人民日報》還為此刊發了一篇社論《毛澤東思想是革命人民的靈魂》,稱這次救火是“偉大毛澤東思想的又一曲響徹雲霄的凱歌”。32111鑽井隊也被譽為是“文化大革命中湧現的集體的黃繼光、集體的邱少雲、集體的歐陽海、集體的麥賢得”,“是他們把讀毛主席的書看作生活的第一需要,把毛澤東思想化為自己的靈魂,把執行毛主席的指示變成自覺的行動,把革命的利益當成第一生命”。
9月4日,32111鑽井隊高擎石油工業部獎給的“無產階級革命英雄主義鑽井隊”的紅旗,到北京工人體育場參加先進事跡報告會,與八萬多民眾見面。在全場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中,鑽井隊副隊長劉守榮、青工徐光益、家屬代表牟茂修作了報告。9月29日,周恩來、陶鑄、康生、李富春、李先念、譚震林、葉劍英等中央領導接見32111鑽井隊全體同志。9月30日,全隊應邀參加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的國慶宴會。10月1日,全隊職工來到天安門一號觀禮台,參加建國17周年慶典。其中,還有7位代表登上天安門城樓,受到毛澤東、林彪的接見。此外,32111隊青年工人王友發還站在毛澤東主席身邊,代表全國工人階級在慶典大會上講話。一時間全國掀起了“學英雄思想、走英雄道路、創英雄業績”,“向32111英雄學習,向32111英雄致敬”的高潮。
我當時在瀘州氣礦工作,事故一發生,就趕到了井場,後又隨32111鑽井隊一起上北京、去大慶。回到四川後又與32111鑽井隊的師傅們一同經歷了“文化大革命”的風吹雨打,見證了太多的人生潮起潮落。40年過去了,今天我特將自己的經歷和32111鑽井隊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擺給大家聽聽。

1966年9月,周恩來同大慶油田“鐵人”王進喜(左)、任丘油田32111鑽井隊副指揮兼總工程師張仲民(右)交談。 1966年9月,周恩來總理同大慶油田“鐵人”王進喜(左)、任丘油田32111鑽井隊副指揮兼總工程師張仲民(右)交談。


1966年6月,剛剛進入夏天的川南,天氣就十分悶熱。“文化大革命”的急風暴雨已經席捲川南小城瀘州。我作為一名美術工作者,從基層單位調到瀘州氣礦礦區機關,參加籌備“全國石油政工會議”展覽。
22日天剛麻麻亮,我們就被一陣緊急集合號聲叫醒。隨後廣播中傳出一道嚴肅而簡短的命令:機關全體革命職工馬上到燈光球場集合!我翻身起床,披著衣服跑到集合地。這時球場上聚集了一百多號人,但左等右等都沒人來發指示,我們就痴呆呆地站在那裡。有人提議:我們是不是唱首歌?一個戴紅袖套的工人糾察隊員兩目圓瞪喝道:這是什麼時候?唱什麼歌!那個提議唱歌的人臉色大變,趕快縮著頭不再說話了。大家面面相覷,感到發生了嚴重事件,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再言語了。
兩三個鐘頭後,礦區政治部主任劉捷走出辦公樓,來到隊伍前面,他面色蒼白,精神萎靡,心情十分沉痛地說:“現在我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訊息:今天凌晨一時,塘河一號井發生井噴,惹燃一場大火。機器設備被燒毀了,有6位同志當場犧牲,有十多位同志負傷住進醫院。剛才礦區黨委召開了緊急會議,動員全礦各單位支援塘一井恢復生產,號召革命職工同志們隨時做好準備,為搶救傷員盡階級兄弟情誼!解散!”
我們回到展覽館,人人寫決心書:只要傷員需要,要血獻血,要皮獻皮。早飯還沒吃,礦區黨委辦公樓前原來重重疊疊的大字報上,就被一層紅紅綠綠的“決心書”覆蓋。這天是傳統的端午節,但沒有一個人敢提過節的事兒。

經過一夜的搶險,塘一井的大火被撲滅了。呼嘯尖叫的氣流聲和紅紅的火焰雖已消失,但被火燒烤扭曲變形而倒塌的鋼鐵井架,卻像巨大怪獸的骨架,躺在井場中央。犧牲和受傷的職工都被救護車送往合江縣醫院。大家誰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險情,都說不清眼前的一切給國家財產造成了多大損失,有多大的罪過,責任該誰負!在一片狼藉的井場邊,不知是心中驚恐還是一身疲乏,大伙兒不顧是泥是水橫七豎八癱倒一地。
“32111鑽井隊職工全體集合!”副隊長彭家治站在高處一聲呼喚,人們艱難地站起身來,拖著疲軟的雙腿分班組聚在一起。“各班組清理人數!”司鑽點名並一一辨認。由於一個個衣服破爛,神情沮喪,臉上儘是污泥濁水,所以如果不自報家門,幾乎就認不出是誰。經過清理,發現少了二十多人。從合江縣醫院傳來訊息說,有17人負傷,有5具遺體,但數來數去還是少了一名職工。彭家治馬上通過無線電台向礦區領導匯報:有6位同志犧牲,17位同志負傷正在搶救。礦區領導得知詳情後馬上開會,並讓劉捷向礦區機關職工通報。

時近中午,一個人從遠處走來,大家看見後吃了一驚。這個被誤認為埋在廢墟下面已經犧牲的人居然活著回來了!原來,他一見大火沖天,嚇得六神無主,趁機逃之夭夭了。見他這時才回來,大家又氣又怨。正當彭家治因上報死去6人而無法向上級交代時,合江縣醫院傳來訊息,重傷的鄧木全因搶救無效死亡,正好補上了死去6人這個缺。
由於有人臨陣脫逃,四川石油局領導決定:除傷員外,全隊職工集中到石油會戰總部所在的威遠縣紅村,食宿都在一起,不準與外界接觸,並派工作組入駐,進行整休和清理隊伍。凡失火當天無人證明你的去向,又說不清自己救火表現的,都被甄別為“怕死鬼”。有一人因耳後燒了一個桌球大小的“果子”泡,也被認為是“怕死鬼”。因為沖向火海只會燒著額頭,背著火逃跑才會燒著耳朵後面!其實,臨陣逃跑的只有一人,但卻有二十多位職工背著“怕死鬼”的罪名被清洗出隊,其中還有該隊政治指導員和在現場指揮打井的副礦長。

32111鑽井隊的情況層層上報,時過不久,被黨中央知道了。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本來是一場事故,工人師傅們發自本能為保護國家財產,奮不顧身撲滅了烈火,卻逐漸被演繹成了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工人階級與烈火英勇搏鬥,是一場“工業戰線上的上甘嶺戰役”,“它所取得的輝煌勝利又一次證實了,毛澤東思想是戰無不勝的法寶”。隨後,救火時犧牲的職工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受傷的被樹為石油部標兵受到嘉獎,全隊沒有被清洗的職工都成了英雄。
32111鑽井隊在清除了“怕死鬼”之後,仍集中在威遠縣的紅村,在工作組的領導下學習毛主席著作,統一思想,提高認識。一天,已經當上英雄的陳某突然大聲嚷起來,說他枕頭下面有5元錢被別人偷了。當時工人們一月工資才三十多元,5元錢不是一個小數。領導覺得此事傳出去影響不好,便找陳某談話。陳某是個共產黨員、轉業軍人,他一口咬定錢的確被人偷了。一個剛剛被譽為英雄集體的內部怎么能出現小偷!領導十分生氣,認為陳某的行為已構成對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英雄集體的誣衊和誹謗!公安機關立馬將陳某拘捕,關進榮縣公安局看守所。
幾年之後,成立了“革委會”,人們才想到榮縣還關押著一個未正式判刑的陳某,就派人將他取保出來,但陳某早已成了個瘋人,連自己的妻子也不認識,一天到晚又蹦又跳,又哭又笑。大家只好又送他到精神病醫院,他後來病死在醫院裡。

1966年8月初,我調到紅村“32111英雄事跡整理辦公室”,籌備32111鑽井隊英雄事跡展覽,具體工作仍然是畫畫。因為其他情景可根據需要補拍照片,但“血戰火海”的場面無法補拍,只能用圖畫和文字來描述。我與鑽井隊的師傅們接觸較多,也了解撲火的過程,便於創作。這時從四川美院又調來了張方震、王有嫦和四川省文化局的潘培德等老師。任務雖分攤給個人,但有了向他們請教的機會,我自己的繪畫水平也提高不小。
與此同時,《人民日報》、《工人日報》、《解放軍報》、《中國青年報》、《四川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等十多家新聞媒體的記者也雲集紅村,採訪撰寫32111英雄們的事跡,為擴大宣傳做準備。
我記得有這樣一個細節,某記者在描寫32111鑽井隊英雄們戰勝火海,取得輝煌勝利時,用了“是他們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腦海里,溶化在血液中,刻在骨頭上”這幾句話,大家在討論時認為,這幾句話寫得很精彩,但又覺得什麼地方不那么貼切。我想,“刻在骨頭上”不成了甲骨文了!但我不敢說出口。後來見報,這幾句話改成了“把毛主席指示印在腦子裡,溶化在血液中,落實在行動上”——這一改動真有畫龍點睛之妙!後來這段話變成了32111鑽井隊的豪言壯語。由此可見,篇篇文章都不知經過了多少人的反覆推敲。
9月底,我們一路人馬到了北京,這時全國上下已掀起一場轟轟烈烈學習32111英雄集體的熱潮。
9月30日晚,石油部領導對32111隊全體職工宣布,應周總理的邀請,全隊參加國慶宴會,但要求大家提早在部機關食堂吃了晚飯再去赴宴,免得在國宴上狼吞虎咽丟石油工人的臉。大家特別聽招呼,吃了飯才坐車到人民大會堂,排隊進入宴會廳。鑽井隊團支部書記王友發因其他任務被提前接進了中南海,宴會上,他與周總理同坐在主賓席上,另一側是澳大利亞共產黨總書記希爾。全隊職工身著新工裝,頭戴銀光閃亮的鋁盔,10人一桌坐在宴會大廳的邊上。宴會開始,先是周恩來總理祝詞,後來是這個講話、那個祝酒,全隊職工肅立在桌子旁,望著桌上的菜和杯中的酒不敢動作。直到音樂奏響也沒有人過來招呼喝酒吃菜,等音樂聲停下來,大家想這下該嘗嘗國宴是啥味了吧?誰知卻宣布宴會結束。在掌聲中,國家領導人離席,參加宴會的鑽井隊職工也被人流推出大會堂。事後有人對我說,在其他地方吃飯,總會有人叫聲“請”,大家好動筷子,哪知國宴就沒安排個人打招呼,一桌酒菜沒吃一口就說宴會結束,乾陪著一屋子人站了半天。還是部領導英明,讓我們吃飽了再去,要不非餓我們一夜不可。後來王友發告訴我,他坐在主賓席也沒吃出個啥名堂,那些菜不麻不辣,不酸不鹹,而且全是冷盤。


冉樹榮在6月22日發生井噴時正好值班,在撲滅大火時受傷,燒傷面積達67%,從合江縣醫院轉到北京301醫院接受治療,好不容易才從死亡線上掙扎著活過來。他聽說國慶節要上天安門城樓見毛主席,便不顧醫護人員的勸阻,死活一定要去。10月的北京,氣溫仍然較高,對皮膚燒傷後恢復很不利。為了讓他實現這一願望,醫院研究決定,對他採取稀鹽水全身浸泡消毒,然後上藥紗布包紮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使他的傷口和新植皮膚不造成感染,有利康復。冉樹榮說,只要能見到朝思暮想的毛主席,再大的痛苦我都能克服。9月30日,他咬牙硬挺著,在放滿稀鹽水的浴缸里泡了一整天。10月1日,他在工友們的攙扶下,登上了天安門,見到了毛主席,深感無上榮幸和自豪。回到醫院,他更積極配合醫生治療,一個嚴重燒傷的病人,半年就恢復了健康。
王友發是個窮孩子,從小死了爹娘,是年邁的奶奶勤扒苦做將他養大,並送他讀完國中。1958年石油企業招工,他當上鑽井工人,後來與同鄉的一個姑娘結了婚。1966年他雖只有26歲,但已是有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在井隊,他根正苗紅,又有文化,工作肯賣力氣,很快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上了井隊共青團支部書記和鑽井副司鑽。
32111隊血戰火海時,他表現良好,更受到了領導的重視。1966年的國慶慶典打破常規,推出新招,邀請32111鑽井隊的英雄上天安門城樓代表全國工人階級講話,這一使命落在了王友發頭上。他被接進中南海,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一份講稿,來到一間會議室。屋裡,周恩來、陶鑄、江青、陳伯達、康生等領導人圍坐一圈,讓他先當著他們的面宣讀手中那份講話稿——這些人都是他在新聞電影銀幕上見到也激動萬分的大人物,而今就在他近前。他雙腳踏在厚厚的紅地毯上,只覺得輕飄飄的,腳(火巴)手軟,雙手捧著講稿直哆嗦,稿紙上的字似乎也亂了行,變得模糊不清,人一緊張,便口吃得利害,怎么也讀不成句,急出一身大汗。聽了一會,陶鑄、江青等人站起身走出會議室。周恩來讓王友發坐在自己身邊,閉口不再談講稿的事,只是心平氣和地與他拉家常。第二天,周恩來又約他到會議室和他談話,讓他慢慢解除了心中的畏懼感,然後再指導他宣讀講稿。一天、兩天、三天,王友發膽兒漸漸變大,讀得也通暢自如了。國慶節那天,儘管毛澤東等中央領導人就在身旁,而且面對廣場上成千上萬的民眾,王友發仍沉著果敢地走到麥克風前面,不緊不慢,高聲朗讀講話稿,贏得了萬眾的齊聲喝彩。
事後,毛澤東把他叫到身邊,問:你今年多大歲數啦?哪裡人?他回答:26歲,四川南充人。毛澤東說:我聽你說話像湖北人口音。毛澤東又問:你打火傷著沒有?王友發答,我沒燒傷,是天然氣中毒。毛澤東笑著說:那還好,那還好!隨後領著他走進休息室,向劉少奇介紹:這是我們的打火英雄。劉少奇說,我看過他們的事跡報導,很勇敢。這時,一個服務員用白手巾捧著一個削了皮的水果遞給毛澤東,毛澤東說:給小鬼吃,給小鬼吃。王友發接過水果一口咬下去,水淋淋、脆生生、甜蜜蜜的,可他吃完了也不知那是啥東西。

國慶節後,紅衛兵大串聯已形成高潮,北京街頭人頭攢動,到處是半截子高、南腔北調的“革命小將”。這些紅衛兵對32111鑽井隊的英雄崇拜得五體投地,只要看見穿石油工作服的人,不管你是誰,他們就圍上來鼓掌、呼口號,爭著要你簽名、講英雄故事。為此,我們不敢出門,整天待在石油部的招待所里。
10月5日,我們接到通知赴大慶宣講英雄事跡。天還沒亮,我們就乘坐幾輛大客車直奔豐臺火車貨運站。在那裡,早停有一列火車,除掛了四節硬臥車廂外,其餘都是貨車。一路上,我對什麼都感到新鮮,覺得風景綺麗——在四川抬頭見山、出門是坎,哪見過一望無際的大平原?車過山海關,天氣變涼,但車窗外一片接一片遼闊無邊的草地,仍讓人興奮不已。看見草原遠處飄著的白衣白裙,也不管她是老是小,我們都高聲呼叫“阿媽妮!”“阿媽妮!”瀋陽、四平、長春……一座座城市從窗外閃過,快到哈爾濱時,忽然得知哈爾濱火車站已聚集了數萬紅衛兵和民眾,舉著紅旗,扛著標語,準備迎接32111英雄到哈爾濱做客。一旦落入他們之手,肯定會讓我們這裡作報告那裡去演講,屆時我們將無法脫身。列車上的石油部領導當即決定:列車退回長春,繞道齊齊哈爾,再到大慶。
大慶職工預先計算好了時間,下午5時就排成十里長廊,準備歡迎32111英雄鑽井隊。但一直到夜裡11點後,火車才到達大慶車站,天寒地凍,上萬人足足在寒風中等了六個多小時。車門一開,鑼鼓聲、鞭炮聲、歡呼聲震耳欲聾!披著大紅綢,戴著大紅花的英雄們剛下車,就被人們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地扛在肩上。在彩旗隊、軍樂隊的引領下,我們穿過一張張激動與興奮的笑臉和無數搖動的彩旗,從火車站來到招待所。 慶的領導和勞模們早等候在宴會大廳,其中有局黨委書記宋振明、局長王雲武、鐵人王進喜、標兵張洪池等二十多人。軍樂隊吹奏迎賓曲,大慶的領導還給我們每位同志胸前別上了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枚珍貴的大慶會戰紀念章。
我們將在紅村準備好的展板和部分實物——燒毀變形的井架支柱,燒破的鋁盔、工衣、皮鞋及32111隊職工學習毛主席著作筆記本、毛主席語錄牌等進行布展。隨後,將展覽的圖片和實物贈送給了大慶。我每天尾隨32111的英雄參加報告會,看演出、看電影,到大慶各處參觀。每次我們走進禮堂或影劇院,裡面總是黑壓壓坐滿了人。我們一到就全場起立,掌聲雷動。等我們在前排坐好後,他們才坐下來。電影或演出結束,全場又齊刷刷地站起來鼓掌,等到我們走出且車子開動後,人們才陸續離開大廳。到鑽井隊、工廠、農場,歡迎歡送也總少不了,處處都洋溢著友好和熱情,使人感到大慶人就是不同,有紀律、懂禮貌。每次外出活動,王雲武和王進喜都陪著我們。聞名全國的“鐵人”王進喜個頭不高,穿一身不灰不藍的舊中山服,頭戴一頂帽檐兒軟沓沓的鴨舌帽,一張方正的大臉上,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透著樸實、憨厚和剛毅。他每到一處總有人和他握手、打招呼。他言語不多,笑嘻嘻地跟著我們走。局長王雲武是小說《林海雪原》中少劍波所在團的團政委——202首長。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有空就圍著他,要他講東北剿匪的故事。拗不過我們一次次地請求,他給我們講了一些書外的故事。有人問:王局長,你是團政委,整個林海雪原的剿匪戰役都是你參加領導和布置的,但全書中只有一小段講少劍波用電話向202首長匯報,連你的名字都沒提到,更沒有一點對你的具體描寫,而你在剿匪戰鬥中身負重傷,還失去左臂,這公平嗎?
王雲武說,這個問題許多人都提過,我原來團里的一些戰友也為此抱不平。但我認為,文藝作品嘛,又不是戰鬥總結,全團3000多人,人人的名字都寫上去,誰還讀你的小說?曲波描寫少劍波和他領導的小分隊,是通過這支隊伍反映人民戰爭的偉大勝利,何況小說中並沒有忽略團黨委的集體領導和全團指戰員協同作戰的作用。就像而今大慶樹起鐵人王進喜等5位勞模,他們為大慶的石油建設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大慶是十多萬大慶人乾出來的,5個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搞不出一個大慶來。全國人民通過他們的事跡知道了大慶,知道了大慶人。有千千萬萬的人為新中國的解放事業和社會主義建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們千萬不能忘記他們……講到這裡,這位鋼鐵漢子,眼中滾動著淚珠兒。

12月初,我們悄悄離開了大慶。我們換下了石油工人的裝束,穿上胸前印有“農墾”二字的大條子黑色棉襖,頭戴狗皮帽子,先乘汽車到達哈爾濱郊外,在寒風中等到天黑,才進了哈爾濱的火車貨運站,上了一列只掛了兩節硬座車廂的貨車。途中,我們不在客站停靠,只在貨站加煤加水。列車上沒有服務人員,一切都靠我們自理,餓了就啃幾口乾麵包。一路上見客車就停,有時一停就是兩三個小時。車到長春,坐在我身邊的王友發病得厲害,堅持到了四平,實在挺不住了,只好下車,由人護送到瀋陽再乘飛機到北京治療。半個月後,我們歷盡艱辛回到成都。在成都火車站,32111鑽井隊的師傅們被派來的客車接走,住進成都天回鎮的一間倉庫里,我們展覽隊則直接回到威遠紅村。直到今天,我們還是不理解,為什麼走的時候轟轟烈烈,回來時竟如此灰溜溜的。
當四處串聯的紅衛兵們得知塘1井就在合江縣和江津縣交界地塘河時,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紅衛兵趕來對英雄陣地頂禮膜拜,燒焦的泥土也被當做聖物帶走!後來,有的紅衛兵見光著個井場壩兒,就造反了,他們責令礦區領導要在英雄的陣地上辦一個英雄事跡展覽,供串聯的革命民眾參觀學習!好在我們複製有一套準備在成都展出的圖片和實物。接到上級命令後,我們馬上到塘1井,就在進入井場的那段大路上搭起了棚子,連夜布展,接待紅衛兵。直到1967年4月紅衛兵大串聯結束,展覽才告一段落。展板撤除後,除留下部分工作員在井場邊新建成的《32111鑽井隊血戰火海陳列室》做布展工作外,其餘人都回到原單位。我奉命到四川美院聯繫劉國樞、雷雲厚和雕塑系的幾位老師,帶著應屆畢業的十多位同學來塘1井,一起繪製展覽圖片,製作英模群像泥塑。
隨著“文革”的不斷深入,文斗變武鬥,塘河已不是一個平安之地,加上遠離礦區,工資發放和物資供應都十分困難,我們只好閉館“逃”回瀘州。瀘州當時由兩支造反派割據,武鬥打得特別厲害。我在瀘州炭黑廠找到了32111鑽井隊的大部分工人師傅,就與他們在一個大工棚里住了下來,從此百事不問,整天打撲克、吹牛。 有一天,我們大伙兒去看鋼琴伴唱《紅燈記》,走出電影院就有師傅埋怨:“這有啥看頭,李鐵梅的唱腔兒還可以,那彈琴的胖子簡直是亂彈琴!不就是一排琴鍵兒嘛,又不是打井,哪用得著這么大的勁兒?你看那熊樣,像發羊兒瘋,渾身像抽筋一樣亂搖晃,一雙手在琴盤上亂按,好像背後有鞭子打他一樣!實在搞不贏,就用雙手在琴盤上一划,嘟兒一聲是啥調?我看他不是有病就是故弄玄虛,麻我們革命民眾……”
有人馬上警告:“小聲點,這是江青同志培育出來的樣板戲,發不得傻言。”
1969年初,全國武鬥基本停止,四分五裂的造反派開始實現大聯合,各地區、各單位都陸續成立了“革命委員會”。32111鑽井隊的許多職工也進各級“革委會”當了官,彭家治當上了四川省革委會副主任,其他還有不少人在四川石油局、宜賓地區革委會、瀘州市革委會、川南礦區革委會擔任副主任或常委。

《32111英雄鑽井隊血戰火海兩周年紀念會請帖》《32111英雄鑽井隊血戰火海兩周年紀念會請帖》


王友發在北京住院期間,享受的是上將級待遇,病房有會客室、衛生間,有專門的護士照顧生活起居。英雄難過美人關,時間一久,他同一名護士戀愛上了,硬同他的糟糠之妻離了婚。他妻子拖著一雙兒女上京告狀,說王友發是當今的陳世美,是王魁,苟得富貴不認前妻……此事驚動了中央有關部門,中央領導找他做工作,但王友發堅決不肯復婚。受此事的影響,他灰不溜秋地回到礦區,一天到晚待在臨時宿舍里。後來,他實在受不了眾人的橫眉冷對,一再請求調離礦區,先去了成都的石油總機廠,後又到北京與那名護士結了婚,照顧關係調到北京石油研究院,在收發室找了份工作。此後,我再也沒見到他。
青雲直上的彭家治,“四人幫”一倒台,就脫不了爪爪。因為“武裝支瀘”和川內其他幾處武鬥都與他有關,不是他曾掛職指揮作戰,就是批錢批糧支持造反,清查運動一開始,他就被抓出來到處接受批鬥,後因此被判有期徒刑10年。
一天,彭家治被押到川南礦區接受批鬥,回到招待所已時近中午,他對看押他的公安人員說,站了半天,實在太累了!能不能在食堂里幫他買兩份燒白,半斤白米飯。他嬉皮笑臉跟沒事人一樣。我去看他時,對他說,你何必去當什麼造反派頭頭,這下可把禍事惹大了。我清楚他沒有多少文化,只在當兵時掃盲認識兩三百字。宣講32111鑽井隊的英雄事跡本來他是首選,工作組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輔導他,他仍然顛三倒四說不出個子曰來。他恨自己腦子太笨,完不成上級交給的任務,還哭過好幾回,實在沒法,領導只好另選人去講。“文革”中,他當上了四川石油局造反派頭頭,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石油部門有錢有物,許多人來找他批條子,要這要那,他也不管後果,提筆就歪歪斜斜寫上“彭家治”三個字。後來他當上了四川省革委會副主任,白白胖胖一副大官模樣,但文化水平卻一點也沒有提高。有次在台上講話,講稿明明寫的是“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他卻念成了“石油工人一聲孔,地球也要斗三斗”。台下的人笑得前仰後合,他卻沉得住氣,仍然一本正經一字不拉錯別字連串地念下去。我不是為他叫屈,但像他這樣沒有多少文化,又沒有政治頭腦的人,因一場政治風浪被推到高官的位子上,必然是糊裡糊塗地當官,糊裡糊塗地犯錯誤,對他本人和他所影響的部門、地區都是一場悲劇。

文革時的歌本:《毛主席的戰士心最紅-歌唱32111鑽井隊 》文革時的歌本:《毛主席的戰士心最紅-歌唱32111鑽井隊 》

彭家治聽了我的話,笑著對我說:眼鏡,我想得過了。我當工人一背(bèi)太陽一背(bèi)雨,每天玩命乾,還不是這個山溝移到那個山坳,吃啥玩啥?這幾年我當了副省長(他常把省革委副主任說成副省長),有女秘書,有警衛員,坐的是豪華轎車,進出的是高級賓館,會了多少大人物,見了多少大場面,享不盡的富貴榮華,而今就算倒霉我也值了……話還沒說完,他就倒在床上呼呼地睡著了。
32111鑽井隊的職工後來當上幹部的極少,即便是“文革”中在各級“革委會”任這主任那委員的,也隨著形勢的變化逐漸被淘汰了下來。
40年過去了,32111鑽井隊的建制早已不存在,當年的那些英雄們,除了去世的幾個,全是退休老頭子了。我同他們中不少人仍保持著真摯的友誼,見了面還會調侃幾句。我依然深深地敬佩他們,佩服他們在生死關頭為保護國家財產義無反顧地衝進火海與烈火鬥爭的精神和勇氣,佩服他們的樸實和純真,佩服他們能坦然地面對人生的潮起潮落。我同32111鑽井隊的師傅們所經歷的這些悲喜劇,不管是榮耀還是辛酸,我都把它寫出來,獻給讀者,也獻給我深愛著的32111鑽井隊的師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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