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飢餓百年

飢餓百年是羅偉章所作的散文類書籍,由重慶出版社於2008年1月1日出版,現已完結。

基本信息

編輯推薦

全國讀者最喜愛小說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的最新得主。

羅偉章崇高有力量的寫作,信奉瓦爾特·惠特曼的話:“那種插科打諢和表面虛飾,即使搞一百萬年也不會奏效。”在《飢餓百年》這部長篇小說里,他莊嚴、浩大而深情地抒寫土地和土地上的萬物,在這裡,所有的生命都在無聲在奔流,人類為生存而戰鬥,為糧食歌哭,但絕不僅止於此,他想證明:如果我們飢餓的情感和思想若不能在苦難叢集又生生不息的大地上變得豐饒和頑健,我們的靈魂就沒有資格與世界對話,恐懼和死亡就依然會讓我們怯懦,使我們震驚。——阿來

羅偉章的敘述具有客觀、森嚴的風貌。他力圖在作品中保持一個空間、一種距離,以便審視、反思、爭辯,以便認識和想像人生,而不是演繹和論定人生,由此達到寓言的銳利和蒼茫。他充分地體驗著歷史與個人、社會與個人的張力,人的熾熱欲望與他的道德體驗的張力,人的社會規定性、他的身份與他的選擇和行動之間的張力,人的情感與理智之間的張力,在這個錯綜複雜的張力場中,他艱難地探究、求證人的可能性。他作為一個小說家的根本信念是,人在這重重張力的撕扯中依然在英勇地為人:小說的偉大使命,就在申明人的不屈精神,就在求證人的選擇和承擔。 ——李敬澤

羅偉章是在近年活躍的同輩當中,分量最重、最突出、最值得關注的作家之一。他的藝術氣質蒼涼、悲憫、感傷,他始終關懷人之為人的尊嚴,特別是對彷徨於出門與歸根之間的沉重,有著深刻的體察。他的作品穿越群體話語,展現個體精神成長的獨特性與豐富性,具有很強的震撼力,值得整箇中國文壇關注。——雷達

內容簡介

這是一本讓人心潮澎湃的書,閱讀當中,幾次讓人落淚;這是一本恢宏厚重的書,以一個農民的一生為縮影,書寫了中國百年飢餓史。讀此書會讓人想到《白鹿原》甚至《百年孤獨》。

聰明文弱的父親被瘋狗咬死,美艷多情的母親不堪凌辱吞毒自盡;不滿五歲即淪為孤兒的何大,四方流浪,歷經辛酸,夢想回歸自己的根——何家坡。為爭奪那塊狹小而荒涼的生存之地,何家坡人的祖先曾碧血灑地,白骨撐天。當何大最終在此定居,世仇的陰雲立即籠罩了他,加之動盪頻仍,災荒接歲,貧窮和困頓像流沙一樣將他掩埋;然而,為了這片能生長莊稼和讓他生兒育女的土地,為了人之為人的尊嚴,他掙扎著,卑微而堅韌地生活著。當雲開霧散,他才驀然發現,自己拼爭一生換來的東西,正經歷著他無法逆料更無法左右的深刻變遷……

作者簡介

羅偉章,四川宣漢人,現居成都。著有長篇小說《不必驚訝》、《磨尖掐尖》、《尋找桑妮》、《在遠處燃燒》等,中篇小說集《奸細》、《我們的成長》等,另有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若干。是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小說選刊獎、小說月報百花獎的最新得主,並獲“全國讀者最喜愛小說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書摘

第一部

父親何大常常對我說:“要不是那場大冰雹……”

冰雹發生在谷黃時節,曾祖父李一五反背著的手裡,捉住一根柔軟的青皮黃荊條,喜色豐潤地走在公元1914年的金秋。田埂上雜草叢生,午後的陽光,把他的光頭曬得像一片剛出爐的紅瓦。黃橙橙的稻田緊鄰渠邊,渠已斷流,田土大部分已經開裂,正是穀粒乾漿的好季候。李一五小心翼翼地撥開稻浪走向深處。田中央一個洗腳盆大的水凼里,活躍著十幾條鯽魚。鯽魚暗黑的脊背弓浮於水面,頭一律朝著太陽的方向,時扁時圓的嘴嗩吶似的吹奏著無聲的音樂;李一五要把魚串在黃荊條上提回去,犒賞受到先生嘉獎的二小子。他笑眯眯地看著那些賣勁呼吸著的可愛生靈,一時有些不忍,就用黃荊條在水裡輕輕攪了一下。他的眼前立時出現了可怕的景象:魚一尾不存,而是冒出來三條短短的麻花水蛇。李一五退卻一步,踏倒了一窩稻穗。他發出“吁吁”的聲音,想把那些不速之客趕走。水蛇倏然消失,清水變得混濁不堪。他探步上前,又在水裡攪了一下,水面上突然出現了六七條同樣大小的麻花水蛇。李一五的喉嚨里發出一聲鈍響。眨眼功夫,坑裡密密麻麻堆擁著粘粘稠稠撩著信子的醜陋惡物!“老天爺……”李一五低叫道。他知道這是大災年的徵兆,鹹豐年間曾出現過。但是,他沒想到來得這么陡。就在他呼喚老天爺的當口,他的鼻子裡扎進了一股辛辣的臭味。這是漚得發霉且流著膿血的熱空氣。緊接著,坑裡的蛇悉數隱去,太陽興沖沖地滾到了烏雲的被窩裡,藍瑩瑩的天空突然黑得像巫婆的奶頭。不遠的前方,塵埃凝成一團團小小的氣球,越積越厚,越轉越高,形成山巒一樣的雲崖。那些在田間偷食稻穀的鳥兒,翅膀上托著恐怖,遭到鞭打似的急匆匆高高越過變幻無常的天空。李一五的眼裡蹦出一片紫光,沉重的黑暗和鏇轉的怪風使他預感到災禍立即就會來臨。他的臉上像被拳頭猛擊,可他本能地伸開雙臂,想護佑一家人的命根子。這是稻穀長勢最好的一年,長長的穗子上,綴串著飽滿的穀粒兒,穗子呈弧線垂下去,跟前些年公廨里的大老爺戴的花翎一模一樣。

“老天爺,你要長眼睛喲……”李一五的腳趾死死摳住田裡的裂縫,屁股撅在天上,目視大地,心向蒼天,喃喃地禱告。

老天爺,你要長眼睛喲,你卑賤的臣民李一五,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

李一五本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二十歲上,才用一支打杵和一副背莢終止了流浪的腳步,在勾連川陝的米倉山道險峻崎嶇血汗斑斑的青石子路上當“背二哥”(用簡單的工具下苦力遠道馱運食鹽等物)。走上這條道,就意味著要交出自己的愛情、青春乃至生命,許多背二哥的最終結局是孤獨地累死途中,因此,他們一旦把重物歇在打杵上,就扯開了嗓子亂嚎:“上坡下坎呢我腳桿軟啦呵啥喂,你懷身那個大肚呢怪誰也個?也!——”他們希望得到一個女人的回應,想像著某個女人的肚子裡正裝著他們的精血,以此把藏在指甲和頭髮絲里的勁也呼喚出來,幫助他們完成怪石嶙峋窟窿坑窪的漫漫征途,同時也為自己勾畫虛幻的幸福圖景。沿途的女人聽了這悽愴的歌聲,倒也並不吝嗇她們的同情,當背二哥的腳步遠去之後,女人會躲在密林深處細唱:“背二哥呀奴的人呢,你寒天臘月只穿一層;我心想與你脫一件啦,我連著那個光身身才兩層呢……”同情歸同情,可誰願意嫁給又窮又苦的背二哥?背二哥生就是打光棍的命!李一五也以為自己這輩子嘗不到女人的滋味了,沒想到好事情很快就降臨到他的頭上。那是1898年一個風雪之夜,他拖著病懨懨的身體,鑽進了川陝交界處萬源大山一個寡婦的棚屋裡。寡婦姓高,原稱邱高氏,丈夫在他們的新婚之夜,瘋瘋顛顛做完性事,下床咕嘟咕嘟灌了兩瓢涼水,竟一頭撲地,再也沒能爬起來。他瘋狂的勞作沒能在邱高氏的田裡播下種子……李一五本想避避風寒,撿一條命,卻投進了邱高氏溫軟的懷抱和火熱的情慾里。過了那一夜,李一五就不再當背二哥了,邱高氏也變成了李高氏,她便是我的曾祖母。從此,兩人勤儉持家,辛苦萬狀,終於購得二畝薄田。此外他們還租了三十挑谷田。那時候,整個川陝一帶,都以“挑”作為計量田產的單位,五挑谷為一畝,一挑打三斗谷,一斗谷五十斤,也就是說,他們不僅購了二畝田,還租了六畝田。李高氏雖是一雙小腳,頭腦里的野心卻跟她的胸脯一樣發達,她不僅要擴充田產,還要送兒子讀書。大兒子李田她並不抱希望,生下時像一隻病貓,一年一度的過去,其智力仿佛沒隨年歲增長;二兒子李地則完全不同,小小年紀,舉手投足就有一種秀才的斯文氣象,上八歲後,他被送到渠西一個增姓老先生黑跡斑斑的戒尺下念書。李高氏把人生所有的企望,都押在了後來成了我爺爺的李地身上。可她預料不到的是,從她這輩起,我們這一族人就是婦強夫弱……

“老天爺,你要長眼睛喲……”在田間撅著屁股的李一五又說。話音未落,他就感覺到光頭上像被石頭砸了一下。接著又砸了一下。兩下重擊使他異常清醒:冰雹!幾十年不遇的大冰雹!他聽到了穀粒兒沙沙委地的聲音。他的雙臂伸得更直,腰彎得更深,想護住身下的稻穗。

冰雹只不過下了半個時辰,風聲止息,日頭強硬的光柱捅破烏雲,把林木蒼翠的李家溝照得又嫩又亮的。李高氏顧不了被冰雹擊碎的滿院瓦礫,直接向田裡奔了過來。她顛著小腳邁過十數根田埂,就看到自己的稻田裡像有一萬隻狗剛剛在裡面交配過。指頭大小的冰塊,在青黃相間的稻葉間閃著一輪一輪割人的冷光。稻稈大半被折斷,脫開母體未來得及乾漿的穀粒兒,九成漏進了土地的裂縫裡。李高氏從田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往復幾次,才下田去。她把長襟一綰,做成口袋,將未漏進裂縫的穀粒拾進口袋裡。一邊拾,一邊算計著窩數,如果未遭冰雹,應該打幾十斤谷的,可她的口袋裡才不過兩三斤,何況這些穀粒兒沒有乾漿,一磨就成水,剝不出米的。這時候,她才空虛起來,五臟六肺直往下墜,終於站不住身子。她不知丈夫去了何處,心裡只感覺到需要他的攙扶;平時,她是家裡的絕對權威,丈夫乾什麼,不乾什麼,都受她的指使,此時此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竟是這般軟弱。很長時間過去,丈夫並沒來接她,她艱難地撐起身子,再次環顧四野。李家溝的坡坡嶺嶺,響徹著慟地的哭聲。狗也狂吠起來,只是聽起來不像狗吠,而像婦人的哀哭。我的曾祖母李高氏也想哭,手胡亂地揮動,想抓住什麼,周圍是倒伏的稻稈,沒有可供她隨手能抓住的物件,她只好抓住自己高挺的雙乳,大聲乾嚎,回響著天災給李家溝帶來的集體的悲傷。

李高氏只嚎了幾聲,立即就啞然了,因為她看見了田中央兩扇朝天打開的屁股!屁股上兩塊豬肺形的補巴,是她給丈夫縫上去的。李高氏奔撲過去,發現丈夫的腳和頭都插進了田土的裂縫裡,頭部處洇還出一汪黑血。她一推,李一五像一張廢犁倒了下去。

在他護著的地方,有一窩惟一沒被冰雹打掉的谷穗。

李一五死了。

李高氏狂怒地潑掉了衣襟口袋裡的穀粒,瘋跑回家。李田呆坐在半人高的門坎上,李地已從增先生的私塾學堂回來。李高氏拉著兩個兒子來到稻田之中。兩個兒子在家聽到滿山滿嶺的哭聲和犬吠,早已害怕,及見了親爹頭上的血糊子,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李高氏首先跪下,兩個兒子也跟著跪下。三人伏在李一五弓著的屍體上,哭到天黑。

李高氏沒有驚動溝里任何人,把丈夫埋了。

這個時節,家裡早沒有積糧,冰雹遍及數十個村寨,找人借糧已不可能,李高氏帶著兩個兒子,走上了逃荒的路。李家溝有一大半的人,都外出逃荒,老者死於溝壑幼者棄之道路的慘景隨處可見。七八成人馬沿清溪河上行;上游三十里開外,萬山叢中環抱著一塊平壩,生活在平壩上的人素以富庶著稱於清溪河流域。李地對母親說:我們往下走吧,去上面的人多了,再大的盤子也不夠舔。李高氏聽從了她引以為自豪並寄予厚望的兒子。三個月後一個秋風乍起的傍晚,他們來到了清溪河下游的興浪灘。這裡屬宣漢縣東巴場管轄。李高氏衣不蔽體,兩個孩子身上也早已虱子成群。飢餓使他們對這些全然不顧。李高氏在空地里刨。除了越來越濕重的泥土,不見可以下肚的食物。她選定河邊一個被石檐遮掩的洞口,將孩子摟緊,做著凍餓而死之前最後的準備。河水泛濫著秋天的碧綠和哀愁,渺茫而近切的銅韻,在黃綠雜陳的草尖上彈響。李高氏嗅到了一絲甜味。這甜味里包容著難以言表的幸福。人在絕望的時候,竟也能感覺到最徹底的幸福,這大概應該是人世間最值得留戀和感戴的地方了。

就在李高氏閉眼前的一瞬,忽見一葉小船忽忽悠悠划過來。划船的是個老光棍,他單門獨戶住在對河一個黃土積成的小小平台之上。船剛靠岸,李高氏幸福的感覺再次演化為求生的渴望,她放了孩子,三兩步撲到老光棍面前,乞求他的憐憫。老光棍看著奶子和大腿差不多都暴露於外的女人,讓她起來,之後跳下船,湊近李高氏耳邊,對她輕聲說了幾句話。李高氏聽見了他的話,但並沒懂得其中的意思,只是記住了“紅苕”什麼的,只管“唔唔”地應了,老光棍說了聲“好”,就讓他們三人上船。一到老光棍敞開的門邊,李高氏就看見了堆在屋角的七八斤紅苕,一腳跨了進去。老光棍也跟進去,並立即把門閉了,將兩個孩子堵在外邊。老光棍一面把李高氏往床上按,一面遞給她一隻泥巴糊潲的紅苕。李高氏搶先啃了兩口。老光棍來解她衣服的時候,她堅決不從,老光棍明白她的意思,又從視窗扔了兩隻紅苕出去。李高氏這才放開了吃,口也不取,紅苕在手裡迅速消瘦。老光棍的動作跟李高氏同樣快,他首先剝光了自己,又慌手慌腳地脫光了李高氏的上身,盯著她那雙大奶咻咻抽氣。當李高氏啃完那隻紅苕,昏昏沉沉的頭腦清醒之後,她才發現自己的上身被脫光了,用布條做成的褲帶也被解開了!她“啊”了一聲,飛起尖尖腳,踢在老光棍裸露出的陽物上,老光棍“嚯”的一聲慘叫,蹲了下去。李高氏麻利地將褲帶挽了兩轉,把扔在地上的衣服一披,布扣也不系,只將衣襟一綰,往那綰成的兜里放進四五隻紅苕,衝出門去,拉起兒子就跑下河沿。

船已被老光棍牢牢栓在木墩子上。老光棍追了出來,兩隻手分別捉住李田和李地的一條腿,倒提起來,嚷嚷著要把他們扔進河裡。這時候,李高氏方知頭已謝頂的老光棍竟有這般蠻力,跪下只管磕頭。老光棍把兩個孩子摜在沙地上,拖著李高氏就往坡上爬。

李高氏在老光棍劃著名“人”字形刀疤的肚皮底下,又啃完一隻紅苕。

事後,老光棍哭著說道:“大妹子,我本想把你們留下,但我所有的口糧,就是屋角的那點生紅苕,養不活你們娘兒仨。你跟孩子在這裡歇一夜就走吧,把那些紅苕都帶走。”李高氏受了感動,只拿走兩隻紅苕,到河邊給兩個孩子一人一隻。這兩個傢伙,蜷縮在沙地上,驚嚇得像不會飛翔的鳥。老光棍出來拉他們回去,李高氏不肯,挽著兒子向下遊走。老光棍攔住他們,讓他們上船,將其送到了對河。李高氏剛上岸,老光棍說:“大妹子,就從這裡上山,八百米高山上,有一個名叫何家坡的地方。那裡有兩個財主,一個沒生育,一個本有五個兒女,得天花死絕了,他們會賞你飯吃,或許還願意收留你的兩個孩子。這條路是狗腸子,一直爬,爬到有房屋的地方,就是何家坡。”

何家坡在一座名為“老君”的大山中部,從山腳望上去,峭崖聳峙,似乎找不到一塊能放穩一隻背篼的平地,大有“陸斷牛馬,水截鵠雁”之險。可是,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別無選擇,領著孩子,走走停停,天亮時分終於爬上了何家坡。

她是怎樣爬上來的?站在何家坡西邊的古寨上,回望來路,結果根本看不見路,雄奇的山體,前面是坡,背後還是坡,坡坡嶺嶺之上,砂石、怪樹和山岩比莊稼茂盛得多。薄瘠的黃土,就像蓋在死人臉上的黃裱紙,默默昭示著日子的艱辛;石頭上暗黑的青苔,靜靜述說著歲月的蒼涼;掛著長長的、如龍頭拐杖般粗大樹須的古木,顯現出傲視一切又排斥一切的刁蠻……總之,所有舊式小說中的刁民,就應該出生在這樣的地方。這裡也的確出過一個大大的“刁民”,即清乾隆初年四川提督羅思舉。羅思舉父母都是要飯的,他出生在何家坡後山白岩坡一個足有三百平米的山洞裡,深夜下地,不哭不鬧,卻把漆黑的山洞照耀得如朗月當頂。他父親道:“莫是一個貴人呢。”母親接口說:“長大莫當偷兒搶匪就行了!”羅思舉的人生對應了他父母的封賜,先做了小偷,繼做強盜,最後做了提督。這個死去多年的武將,整條清溪河流域都親切地呼他“羅大人”。羅大人為何家坡乃至整條河上的民風,染上一層剛硬而略顯曖昧的色彩。李高氏母子站立的古寨,是用巨石砌成的堡壘,為堅固起見,石縫裡嵌進了數不清的麻錢。傳說這古寨就是羅思舉修的,目的是與另一個大家族爭鬥。後來,我查閱新修的《宣漢縣誌》,發現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這寨子明末清初時節就修起來了。那時候,四川經歷了頻仍的戰亂,瘟疫慘慘,災荒接歲,“城廓俱為荒莽,廬舍盪若丘墟,百里斷炊煙,第聞青磷叫月;四郊枯草茂,惟看白骨崇山。”那些白骨,把草根都纏住了。後吳三桂遣部將王藩播亂四川,六年踐踏,川民“皮穿髓竭”。(一說農民起義將領張獻忠濫殺無辜。)人已為患,蛇蟲猛獸當仁不讓,《明清史料》載:老百姓“有耕田行路,被老虎白晝吞食者;有鄉居散處,被老虎寅夜入食者;及各州縣,城垣倒塌,虎亦有逕行攔食者。”如此,使各地川民土著幾乎人煙斷絕。康熙四年,由太子保、四川巡撫李國英準奏,招兩廣、閩黔之民實東西川,且規定:“凡地土有數年無人耕種者,即系拋荒,以後如已耕熟,不許原主復問。”(《清聖主實錄》)如此一來,兩廣閩黔之民棄家而往,攘攘熙熙,如同螻蟻。當時移民分南北兩線,南線從貴州過黔江至重慶,北線則渡白河翻巴山至川東北,其中宣漢是北線移民的重要通道,也是他們“插占為業指手為界”的重要據點。他們每流寓一地,便墾荒丘,刈深箐,結茅廬,豎板屋,傍谷附山而居。何家坡就是這一時期的產物。何家坡地薄物匱,先湧入者為阻止後來者上山,就修了寨子,見山下來人,便借寨子為屏障,以火銃射殺之。這是一場爭奪土地的戰鬥,爭奪生存空間的戰鬥。古寨便成為一個帶著血腥味的音符,數百年來,一直響徹在何家坡的山巒溝谷之間……然而,對眼下何家坡的大多數人來說,並不認同這段歷史。他們認為何家坡這個村落的形成,與一座墳有關。那座墳就立在古寨的中央,名叫“打狗墳”……

李高氏挽著兩個兒子,向東邊的村落走去。兩袋煙功夫,他們來到一個半畝大小的堰塘旁邊。從堰塘邊一條小路插過去就是村子。隨處可見的苦竹、慈竹林中,散淡地居住著幾十戶人家,貧窮比李家溝尤甚。這就是何家坡!不過,確有幾戶有錢人家。最發財的是何華強,他祖上靠種罌粟發了家,後來禁種罌粟,至何華強的上一輩,家境便呈現出衰落的景觀,好在他父親及時去世,精明的何華強主持家政,終於使之重現生機。何華強說,他可以容忍一切,但決不容忍貧窮,他認為貧窮不僅醜惡,而且卑鄙,因此,他對“窮鬼”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仇恨。家產與何華強有一比的,是何亨,其次是何坤章。老光棍所說的兩戶人家,一個名叫楊光達,妻苟氏,老兩口都已上五十,就是五個兒女得天花死絕的那家;一個名叫何興能,妻張氏,張氏不出,何興能本想再娶一房,無奈家道中落,而今也只有二三十挑薄田可以勉強維持生計。李高氏到這裡來,並不想把兒子送出去,只是想討得一口飯吃,再過些日子,她就打算往迴轉,只要冬洋芋下種,來年就不至於流落他鄉,但她想,老光棍說的那兩家人,一定會對孩子有著特別的同情心,因此直接尋他們去了。她首先到楊光達屋裡要飯,楊光達只是將白眼一翻,就毫不含糊將她轟了出去。楊光達的脾氣本來就孤僻古怪,兒女暴死之後,他更是得了一種怪病,怕光,怕人,連幾十年熟識的坡上人他也不敢接近,坡上人也怕他,怕他那一臉陰鬱和時時翻出的白眼,同時也恨他,滿坡人都姓何,惟他姓楊,就像莊稼地里的一棵雜草,隨時都想將其拔掉。李高氏又到了何興能家。何興能兩口子卻是分外熱情,立馬打發了她兩碗飯,李高氏給兒子一人一碗,他們蹲在門坎邊吃了。李高氏千恩萬謝,就要離去,張氏又盛出一碗飯,給李高氏吃,李高氏把飯分成兩份,又讓給兩個兒子。李田二話不說,用黢黑的手指往嘴裡塞,塞得喉管香腸一樣挺立著;李地卻堅決不吃,要媽媽吃。何興能和張氏大受感動,讓他們進屋來,張氏重新生火做飯,管他們吃了個滿飽。李高氏說,她一路的要飯下來,從沒有遇到這么好的人家。

張氏接受了她的感謝,轉身跟丈夫商量,想留李高氏母子住些日子,何興能滿口答應。

李高氏不明白他們的意思,只覺得自己是一個要飯的婆子,還帶著兩張嘴,能管一頓飽飯已經不易,怎么好住在別人家裡吃閒飯?她不明白這兩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另有一番苦衷。由於沒有孩子,他們就特別喜歡孩子,有一年除夕,張氏做了滿桌的好飯好菜,何興能滿坡去找別人家的孩子來吃飯,坡上的窮人都知道他家裡吃得好,大人便竄掇孩子跟著他去。他一共找來十二個孩子,圍了滿滿一席。小孩見了從沒見過的美味,一陣風捲殘雲。何興能和張氏自己不吃,只管給孩子碗裡夾菜,哪知幾分鐘之後,他們就吃飽了,嘩的一聲散開,喊著“回家裡過年口羅”,頃刻間消失得無蹤無影。老兩口坐在冷冷清清的八仙桌上,暗自垂淚。之後每年的除夕,他們都要去請孩子來吃飯。結果一年比一年來得少。請到第四年,就沒有孩子願意來了。孩子們都怕他們:不管在哪裡,只要看見孩子,他們都跑過去,抱住就親,卟地一聲響,吹得滿臉口水,因此孩子一見他們就躲;為了親到孩子嫩嫩的臉蛋,他們就從背後抄過去,猛一下摟住,在孩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口水已噴出去了。為此,何興能和張氏遭受了孩子們許多不堪入耳的臭罵。由於驚嚇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也對他們厭倦了,不讓孩子跟他們接近,再窮的家裡,年關節也不願送孩子到他家吃飯了。兩口子在坡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張氏要留李高氏住幾日,就因為喜歡她的兩個孩子。

李高氏在何興能家住了一個禮拜,就堅決要求離去。她是一個心性很硬的人,雖淪落為討飯婆,只要飢餓沒逼得她頭暈目眩,就不願受嗟來之食。張氏還要挽留,李高氏說出了自己的心思:她得回去點冬洋芋了。張氏說,點下冬洋芋,明年才能收,整個冬天和明年初春咋過?這說到了李高氏的痛處,她也不知道怎樣過,只是明白,如果不點冬洋芋,就意味著明年還要討飯。她堅持要走,何興能和張氏知道再留也是無用,便雙雙落下淚來,何興能道:“我們想抱養你一個孩子。”這一下,輪到李高氏落淚了,她說:“我早就看出你們的心事。按理,我是捨不得把孩子抱養給人的,但你們是好人,對我們娘兒有恩,我答應你們。”說罷放聲大哭,一遍一遍地呼喊我曾祖父李一五的名字。何興能和張氏安慰著李高氏,表示一定把孩子帶好。

翌日,李高氏帶著大兒子李田離開了何家坡。

李高氏何以要把自己最喜歡且寄予厚望的李地留下?是因為李地比哥哥聰明,凡事自有主張,留在別人家裡,不會受人欺負。

我父親說,李高氏回到李家溝後,又掙了許多田產。但父親也只是聽說而已,事實上,李高氏和李田一離開何家坡,就音訊杳無,我爺爺李地再沒見到過母親和哥哥。

李地改名為何地。那一年,他十二歲。

何興能和張氏巴望李高氏從此消失,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從感情上完全占有何地。他們並沒把何地當成自己的兒子,而是當成最可寶貴的、沒花多大代價就得來的財產。一度時期,他們禁止何地出去跟別的小孩子玩,生怕這件財寶受了損傷。可是,何地雖然形象斯文,童心卻是一致的,不僅想跟同齡人接近,還要跑到大山上去,掏鳥窩,尋野果,撿拾獵人的槍彈切割下來的五光十色的羽毛。何興能軟硬兼施,將他鎖在家裡,即便大冬天哭出滿身痱子也不放他出來。何地簡直要被關瘋了,他說我不跟他們玩了,但我要念書!何興能頗感新鮮,念書?十幾歲的娃娃,馬上就要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為我何家傳宗接代,還念啥嘰巴書?何地說,他在家裡已念了四年,能背誦《大學》和《中庸》。何興能和張氏不懂得這些,只是不同意何地上學。有個兒子就行了,念不念書無關緊要。在何家坡,何華強算發財了吧,可從他高祖父算起,就沒一個人讀過書!何華強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卻陸陸續續購置了上百挑田產,把土地侍弄得該長啥就長啥。這種比較讓何興能和張氏覺得讀書是多么無聊。除了覺得讀書無聊,他們還有一個隱秘的心思,害怕何地一旦讀了書,能耐大了,就去尋他母親和哥哥。想到這一層,何興能渾身發抖。不,決不能讓何地走了,必須留下這棵根苗,跟那狗日的何華強斗到底!眼下不能跟何華強斗,也要跟何華強的後人斗!……

其實,何興能不讓何地念書,還有另一層擔憂,這是何家坡人共同的擔憂:傳說清雍正年間,何家坡出過一個讀書人,名叫何條元,此人才高八斗,狂放不羈,上京應試,竟把放在考官旁邊的花翎先戴在頭上再坐下答題。返鄉途中,他買了一木船書籍,邊讀邊扔,過目成誦。他中了進士,人未到家,榜已送達。誰知,他的木船剛進清溪河,突然腹痛難忍,暴死船中。何家坡人由此得出結論:此地只養羅大人那樣的“武棒棰”,不養讀書人!更何況,據說當年的何條元,就住在何興能的屋基里!何興能好不容易撿一個兒子,怎么可能讓他半途夭折?

但何地不管這一套,威脅說,如果不讓他念書,他馬上就走,打死他也要走。母親遺傳給他的堅定性格使他說一不二。

何興能和張氏只好被迫同意他上學。

三里地外有一處寺廟,名叫鞍子寺,幾十年前一場火災之後,寺廟裡香火斷絕,一個姓楊的老秀才在那裡重起木屋,辦了一所私學,方圓十餘里吃得上飯並且還想大富大貴的人家,都把孩子送去發蒙。我父親說,從何家坡至那所學堂,路雖不遠,卻是萬山老林,合圍粗的樹一根擠著一根,盤根錯節,枝椏蔽天,何苕藤、紅皮藤、糖鈴刺、酸棗刺……網一樣架在樹椏之間,要是冬季,成日裡從野地升起綠幽幽的細霧,罩住森林裡原始的殘酷和神秘。如果在裡面呆得久了,腐殖質的氣味可以致使人昏闕。由於何家坡有子弟去鞍子寺讀書,有人便特意砍出了一條路,但今年砍去明年長,因此年年都得砍。何地上學後,怕孩子回家時迷了路,何興能做了件好事:在大樹上系了紅綢,作為路標。

何地的聰明才智,從上學的第一天就展露出來,他不僅能背書,還能講書,他的許多激興發揮,讓楊老先生一面大搖其頭,一面稱賞不已。由於他的超凡出眾,很快就在同學中建立了威性,那些取笑他是外鄉人並揚言要把他趕出何家坡的大同學,不僅不敢再取笑他,還爭先恐後巴吉他。何地就在被巴結當中壞了德性。他讓何家坡的同學做了一乘滑桿,上學的時候,一進入老林,就坐上滑桿,由同學把他抬到學堂附近,再將滑桿藏進林子;放學後,走到先生看不見的地方,就把滑桿拖出來,同學將他抬回何家坡,快出林子,他又下來,並將滑桿藏好。他這樣逍遙了一年,突然得了“鐵斑麻”。鐵斑麻就是渾身長紅疙瘩,連成一餅,在當時的鄉村,是絕症,可爺爺何地自采草藥,搗碎之後,“箍”在身上,竟將鐵斑麻“箍”好了!

此時,何家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何地是文曲星下凡,是比曾中進士的何條元還大的一條魚,何家坡山太雄,土太薄,養不活這條魚,如果他再讀書,不上二十歲就會戴頂子(花翎),戴上頂子不出三月,就會死於非命。何興能和張氏驚聞此言,再不讓何地走鞍子寺那條路了。何地自己也被嚇住,並不強求上學。

他不知道,那個算命先生是何興能特意找來並按他的旨意說出那番話的。

兒子不再上學,張氏這才把心放到肚子裡去了,到處物色媒婆,要為兒子訂親結緣。

何地十六歲里訂下親,女方是何家坡後山──望鼓樓山上的人,姓許,單名一個蓮字。她後來成了我的奶奶。父親用一句話來形容奶奶的長相:漂漂亮亮的。這一句過分抽象的話顯然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為許蓮的美,至今被人傳揚,那些跟父親年歲相仿的老人不服氣某個模樣兒生得周正的新媳婦,往往就是一句:“趕許蓮差他媽蠻天遠!”某年,我從外地回到故鄉縣城,在朋友家無意中翻閱民國版縣誌,“人物門”一欄竟有這樣的記載:“老君山多出美婦,望鼓樓許素和之女許蓮,年未及笄即有閉月羞花之容,嘴角一痣,似能言語,星目流轉,顧盼傳情……”這樣的一個美人胚子,之所以淪落為我的奶奶,一為家貧,不與豪門紈絝公子般配,二為山高,不被憐香惜玉者所識……誰知,何地訂親不久,何興能便一命歸西,張氏也深感自己來日無多,就想給兒子完婚,無奈兒子守孝期未滿,不能議定婚事。沒想到僅過兩月,張氏又死去了。張氏死得很奇,吃罷晚飯,她坐在火堂邊打瞌睡,何地提了一桶豬食,潑潑灑灑地一邊出門,一邊道:“媽,瞌睡來了上鋪里去困嘛。”張氏唔唔應聲,還睜了眼說:“人老了沒球得祥(福氣),一坐下來就竄瞌睡。”其間,三曾祖父何興孝和妻嚴氏進來了,張氏招呼他們坐了,又繼續打瞌睡。何興孝把火堂掏了一下,加進一塊烘焦了的青岡柴,火便熊熊的旺起來。嚴氏對張氏說:“這么大的火,坐那么攏,不怕把老×烤糊了?”張氏沒回話。何地餵了豬回來,跟三爹三母打過話,又喊母親到床上去睡,喊了數聲,張氏沒有反應。猛然間,何興孝聽到囫圇一聲鈍響,接著張氏的脖子搭了下去。何興孝驚慌道:“娃娃,你媽怕不行了,我剛才聽到她跨過奈何橋的腳步聲呢!”言畢忙去扶住張氏。探其鼻息,果然已經斷氣。

何地哭了一回,在何興孝的幫助下,安埋了母親,就鎖了房門,上李家溝去尋他生母和哥哥。他以前要去尋,都被何興能和張氏強行阻攔了,現在,他打算把生母和哥哥接到何家坡來。這幾年,由於有了何地的幫助,何興能又買了幾畝田,日子當然比李家溝好過。何地到李家溝,根本沒有生母和哥哥的蹤影,以前的幾畝田,早被別人占去。何地什麼也沒說,陰悄悄又回了何家坡。

聽說何地要去接生母和哥哥,何家坡頭號財主何華強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根皮面溜光、頭部沾了星星點點狗血和幾根狗毛的打狗棒。這根打狗棒他已用了十年。如果李高氏敢來,何華強將以極端的方式把那家人趕走的。後來,何地一個人回了何家坡,何華強便只是冷笑兩聲,把打狗棒藏了起來……

何興孝對何地說:“娃娃,你爹媽都死了,那些舊規矩就不要了,依我看,趕快把婚結了是正經。”鄰居都這樣勸他。見過許蓮的人說,那女子家裡雖窮,可美若仙人,再拖延下去,說不定會拖出變故。何地完全沒了主張,一切依照三爹三母的意志去辦。

來年的春天,我爺爺何地還沒滿十七歲的時候,與老君山望鼓樓的許氏完了婚。

爺爺和奶奶婚後的生活,我父親何大往往羞於談論。

結婚那天,何地許蓮入室合卺之後,十餘個青壯男人就闖進新房,嚷著要喝新酒。何地捧出一口酒罈,請他們暢飲。這些男人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雖都已結婚,對男女之事也早已瞭然,卻永遠不失新鮮,一個道:“何地,你龜兒子今天晚上就莫想歇氣喲。”何地不懂,殷勤地說:“你們耍,耍一晚上也無妨。”一陣大笑之後,眾人道:“我們不想耍,想幫你幹活哩!”何地說:“晚上幹啥活呢,外面連個月亮也沒得。”又是一陣大笑。奶奶許蓮粉頸低垂,面頰早已紅過耳根。見新娘如此,一幫浪蕩子更加來了興致,一個說:“何地呀,今晚你可耍不成,要打井哩。”另一個說:“別看是一眼現成的井,要打下來,非把你龜兒子累得氣吼八吼不行。”何地依然沒懂他們的意思,痴痴傻傻望著他們憨笑。一個年紀稍長的說:“何地,你找不找得到那眼井在哪裡?”眾人附和道:“他肯定找不到,我們都是好兄弟,何不幫他?”說罷,一個滿臉長著疙瘩的傢伙竟在許蓮身上動手動腳。許蓮一邊躲,一邊向何地星眼斜瞟,見何地還在憨笑,她便將頭一揚,正色道:“要喝酒就喝酒,不喝酒就各自回去歇息。何地,時間不早了,把燈點上,送各位大哥回去,明天一早,我們還要到酸梨樹坡薅草。”許蓮初來乍到,竟知道酸梨樹坡是何地的土地,證明她早已從父母的口裡對何地的家境知根知底了。這些青年畢竟是農家子弟,本無壞心,經許蓮這么一說,亦覺無趣,諾諾連聲,也不要何地拿燈送,相繼出門而去了。

哪知他們並沒走遠,出門又集合到一處,悄悄轉到新郎新娘窗下,要聽個究竟。

通常情況下,聽房者要凍得,站得,累得,直到後半夜才會有收穫的,可這群人剛一轉到窗下,就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許蓮對何地說:“你當真不曉得?”何地沒有應聲,許蓮說:“在這裡,在這裡,你摸摸就曉得了。”接下來就全是許蓮的聲音:“……憨子,你發抖了?你為啥發抖?……噢……我痛……沒事的……沒事的……”幾分鐘之後,有了何地的喘息聲。何地說:“還真有趣味。”許蓮哼哼嘰嘰一陣,屋子裡就靜下來。窗外陰溝邊擁擁擠擠的十幾個人,發出一片聲的氣喘,好在並沒被何地聽出是人的喘息,他以為那呼呼的聲音,是偏廈牛棚里的老牛在反芻,或者豬圈裡的豬因為吃得過飽在放屁。十餘分鐘之後,他們正打算離開,沒想到許蓮又說:“還來嗎?”何地急切切地說:“還來。”一陣亂響。比第一次孟浪得多。那些年輕人忍耐不住,便一個接一個的回家去了。那天晚上,有七八個人都打了自家婆娘,說她們無用。

許蓮是一片豐饒的土地,讓何地從未有過的滋潤起來了。由於生在窮人家,許蓮對什麼農活都在行,里里外外也收拾得乾淨利索。何興能和張氏離世的前兩年,家裡雇了短工,許蓮嫁過來,就把短工辭退了,他認為兩個人做幾十挑田的活,是沒有資格僱人的。奇怪的是,不管怎樣勞累,許蓮都嫩白如初,只是何地消瘦多了。同輩人──尤其是在何地與許蓮的初夜聽過房的人,就取笑何地:“莫信你婆娘的話,還是雇個短工安逸點。”何地老老實實地說:“她乾的活比我乾的還多。”同輩人說:“傻子!她只是白天干,你晚上還要幹嘛!”何地知道他們說孬話,滿面羞紅,那群人就把在窗下聽到的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何地羞憤交加。回家後,他跟許蓮堵氣,許蓮莫名其妙,取下掛在花籃口上的一根狗尾草,去撩撥丈夫的鼻孔,沒想平時說話斯斯文文從不發火的丈夫竟然給了她一個耳光,罵道:“不要臉!”許蓮摔倒在地,百般委屈湧上心頭,但她並沒流淚,獨自艱難地爬了起來。她沒有摔傷,可她的肚裡已裝上了我的父親。之後兩天,兩口子沒有說話,屋子裡雖有兩人活動著,卻像鬼屋一般。

還是何地忍受不了這重尷尬,主動向妻子討好,許蓮不理他。又挨了半日,何地實在熬不過,淚水巴拉地給妻子認錯。這時候,許蓮才正經問他那天為啥無來由地發火,還甩她耳光。何地就把同輩人的玩笑話向她講了。他以為妻子也會羞愧難擋的,沒想到許蓮聽後,笑得前仰後合,“這有啥呢,我早就曉得他們在聽房,他們願意忍飢挨餓的站在窗外聽,讓他們聽去!”言畢,許蓮又要來,可何地一點情緒也沒有,他古怪地看著妻子,覺得這女人簡直不可思議。

數月之後,我的父親出生了。他出生在青黃不接的農曆二月,這似乎早已注定了他一生的苦命。在生育孩子方面,許蓮有著遠大的理想,何地本想給孩子取一個文雅些的名字,可許蓮堅持己見,把第一個孩子取名何大。她想這樣依次排下去,何大何二何三何四以至無窮。果然,僅僅一年零兩個月後,我的二爹出生了。我二爹當然就叫何二。

何二出生後的半年時間,許蓮並沒如想像的那樣及時懷孕。據一些老婦人說,那是因為過度操勞所致。許蓮還沒坐滿月子,就下田薅秧了。剛生過孩子的人,血虧,身體虛弱,連冷風也吹不得的,何況下到水田裡去。她本說把幾畝田的秧薅完再歇息些日子,可一旦下地,就沒法從繁雜的農活中抽出身來,鋤草,摘綠豆,打整田邊地角,扳苞谷,收割稻穀,挖洋芋,辦冬水田……還不說日日需要服侍豬牛!不過許蓮並不信老婦人們說的那一套,她認為自己之所以沒及時懷孕,不過就像種田種地一樣,種了兩季苞谷,就要歇息一年,或者換種些別的。她笑嘻嘻地對別人說,她的下一個孩子,一定是個女孩。

一晃到了第二年春天,金子般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地開放,三月的春風一吹,整個何家坡就瀰漫著讓人昏昏欲睡的藥香。中午時分,許蓮從坡上弄回來一大花籃牛草,就坐在門檻上奶何二。她的頭髮已被汗濕,一綹一綹地貼上在白皙如藕的脖頸上;當她把衣襟打開,奶膛里立時噴出一股熱氣。她挺實雪白的乳房上也密布著魚籽樣的汗珠。何二不管這些,咂著汗浸浸的奶頭,兩隻手還把母親的兩隻奶握住,生怕被別人搶了去似的。這當口,何地回來了,他也弄了半背牛草,牛草之上,坐著下巴尖尖的何大。我父親說,在那年月,大人上坡幹活,哪怕是六七歲的孩子,也用小衣(褲子)捆在床上,惟許蓮不捆孩子,何地要捆,被許蓮堅決制止了:“成天扔在家裡,太陽也照不到,娃兒咋長?手腳一捆,連個癢處也搔不到,舒服嗎?娃兒再小也是人!”一旦上坡幹活,就是何地帶一個,許蓮帶一個,即便她挑八十斤一擔的糞上山,也把孩子用布條綰在背上。何地回來後,坐在街檐下的青石坎上抽了袋葉子煙,神經就有些不作主,好像有什麼東西遺忘了,一時又想不起來,心裡癢得難受。這時候,何大在石坎的縫隙里掏蟲子,掏著掏著,看見弟弟在吃奶,突然哇的一聲哭起來,喊餓。何地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巴掌,到碗櫃裡去尋冷飯,沒想那半碗冷飯已被許蓮倒給雞吃了,何大便更加揚聲地哭起來。何地怒吼道:“再哭,老子把你扔到朱氏板去!”朱氏板的岩塹里放著許多火匣子,匣子裡裝著死去的小孩。有的死孩子還用篼掛在樹枝上。何大並沒被嚇住,他只怕媽媽,就跟何家坡的人只認許蓮是這家的主人一樣。何地氣呼呼的,自去抱柴做飯。

許蓮不明白丈夫為啥突然壞了心情,她望著他瘦瘦的脊背和汗濕的衣衫,想他一定是太累了。她制止了何大哭叫,心痛地對丈夫說:“我來做飯,你把二娃子抱到溝那邊找耍子兒去。”許蓮溫柔如水的言語,充滿了關切,何地的氣全消了,也對自己突然發火感到不可理喻。他聽話地抽出一根扎進衣服弄得他奇癢難耐的茅草,過來抱何二。何二已在母親的懷裡睡去。許蓮翻動她那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眼珠,嬌嗔道:“硬是該你耍的命哩,連二娃子都心痛你了。”說罷,將奶頭從孩子的嘴裡取出,起身把何二抱進裡屋的床上去。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發獃。妻子許蓮不可思議的美,直到這一刻才打入他的心靈。他看著許蓮粉嫩的脖子、搖曳的腰肢和花瓣一樣的屁股,一股幸福的暖流從腦門直貫到腳心,與此同時,他的傢伙蠢蠢欲動,把單層的褲子頂得老高。他衝進了裡屋。許蓮正在給何二掖被子,何地從後面一把抱住她,將硬生生的東西頂了過去。我奶奶許蓮生就一個尤物,哪裡經得住這樣的疼愛?她扭過脖子,嘴撮過來。何地鬆了手,輕輕一帶,許蓮便跟他面對面了。何地從她嘴唇親下去,吃到了他兒子何二剛剛吃過的奶頭。當他去解許蓮褲帶的時候,何大突然在火房喊道:“媽我餓。”何地停下來,許蓮也睜開眼睛,兩人相視而笑。“晚上吧,”許蓮說,“晚上!”

兩人出門來,何地在何大髒兮兮的臉上親了一下,就下紅苕坑摸出一個足有半斤重的白紅苕,把皮和爛去的部分削掉,讓何大啃。何大滿心歡喜,一面啃,一面出門找小朋友去了。

何地也出門去了,但他沒有去溝那邊找耍子兒,而是空著手去了坡地。

他要去看自家的油菜。從屋後轉過去,上一坡壘砌得齜牙裂嘴的石坎,只見艷麗的春光橫躺在山坡上。向西望去,就是一片金黃的大海。其實西邊也不平整,但是,高高的油菜稈,淹沒了田間小路,也淹沒了那些肥肥瘦瘦的土坡。何地慢悠悠地走過去。這是別人家的油菜地,稈子細瘦,葉片小小的,花也不繁,像永遠也發育不全的女人,比起自家的來,差得很遠。何地就在這比較當中體味著甜蜜的幸福。到了酸梨樹坡,就進入他的地界了。時下無兒無女的楊光達的油菜地與此毗鄰,雖只一坎之隔,卻是兩重天地,楊光達地里的油菜,就像他兩口子的老臉,瘦癟癟的,而他地里的油菜,稈子肥肥壯壯,花也鮮鮮活活,充滿了水汁和朝氣。何地想,這些油菜,就像許蓮。由此他想到晚上的好事,就更加興奮起來。他沿溝向深處走去。溝被許蓮掏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竟也像她的身體。何地的腿間禁不住勃動了,他覺得有趣,一掌打在那東西上,那東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充滿怨氣地垂了頭。又走幾步,見許多採花的蜜蜂,嗡嗡地叫著,在花蕊里盤鏇飛舞,何地覺得這些蜜蜂猥褻了他的妻子許蓮,就以手作扇將它們撲開了。

撲走了蜜蜂,何地痴痴的,一心一意地想著許蓮。他對愛情的感受,遠不像他對知識的感受那么靈光,結婚以來,他的愛情由小到大、由弱變強地發著光環,他就在這光環里勾畫著未來的生活。只有此刻,他才感受到了那光環產生的熱度。愛情的熱度。妻子的一肌一容一顰一笑,比任何時候都肉體化了。他想像著許蓮在這田間裡勞作的情景。許蓮一到田間,立刻吸取了天地間的精華,與這帶山川融為一體。大自然的存在是對她的獎賞,同樣,她的存在也是對大自然的獎賞。她沒受什麼文化的教育,然而,天生的優雅,使她內心的世界無限廣闊,無限清朗,一旦被四周的景物融化,她立即就能獲得一種迷人的魅力。她嘴角的那顆痣,在白璧無瑕完美無缺的臉蛋上,恰到好處地點化出紅塵的韻味,潔淨的生命瓊漿,在她的胴體裡快樂地奔流,使人讚嘆,又讓人親近。何地的愛情燃燒到極點,幸福的感覺達到了極致。妻子從本質上豐富著他的生活,並且還會以她的愛讓他最終逼近人生的真諦,因為妻子的愛沒有一絲一毫的雜念,她外在的灼熱和內心的赤誠同樣重要,同樣熾烈,甚至不願意加以任何節制。

這樣的女人並不多。

何地沉醉了好一陣,當被風揚起的花粉撲在了他的睫毛上,飄進了他不自覺地翕開的嘴唇里,他才從幸福的激流里解脫出來,帶著寧靜得近乎於智者的心態,再次放眼田野。

田野上響起糧食溫暖的歌唱。連山上的樹葉和天上的雲朵,也被這歌聲薰染得一片金黃!

糧食,這世間惟一的黃金啊,無論我們是小孩還是老人,無論我們是高貴還是卑賤,無論我們快樂還是悲傷,只要我們活著,糧食——它就是我們身上最硬的那根骨頭……

走完了自家的油菜地,何地本可以往回走,可他還想繞過一道土彎,到古寨樑上去,望一望鞍子寺那邊的田。不到十年時間,何家坡去鞍子寺的路,再不是萬山老林,大部分古樹已被砍去,或起了房,或賣給山下東巴場上的人作了壽木,由於此,以前的森林變成了田地。鞍子寺周圍的田土,原屬於周子寺台一個綽號“光肉”(其人慣吃獨食,常是一個人圍一席,膘肥腚大,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看不出骨頭的痕跡)的財主,“光肉”結了三個老婆,共生了十四個兒女,一家大小,無論男女,都吸鴉片,沒幾年功夫,就把家產盪盡了,鞍子寺上好的四百挑田地,賣給了何家坡兩戶有錢人,其中,何亨一百五十挑,何華強二百五十挑,何華強有三個兒子,何中財、何中寶、何莽子,分別是三歲,兩歲,一歲;何華強四十歲前無子,四十過後連得三子。何華強說,這二百五十挑田,是為兒子準備的。當時,“光肉”放話賣地的時候,許蓮有心去買十來挑,何華強本也沒打算買那么多,聽說許蓮想買,就跟何亨聯手,一下子買斷了。在整個何家坡,只有何華強不願意跟許蓮說一句話,這不僅因為他與何興能一家有世仇,還因為他似乎瞧不起許蓮這個美麗得過份的女人……

何地走到寨樑上,站住一塊石頭向鞍子寺望去。幾十畝田奔流進他的眼睛裡。那全是一片平地,幾十畝合在一處,圍成一個花的湖泊,學堂座落其間,像一把椅子。這真是一個好地方。可這好地方被別人占去了。何地的心被刺了一下,初始的好心情完全消散。他本想到學堂去坐坐,雖然那老秀才早已作古,現在的先生是他兒子,但何地畢竟曾經是老秀才的驕傲,也是這學堂的驕傲,因此,老秀才的兒子對他也格外熱情,可是,那幾十畝長勢顯然比酸梨樹坡好得多的油菜,破壞了何地的情緒,使他不願意再朝那方向邁出一步。

他很快收回了目光,想回家去,可又覺得心裡痒痒的,空空的;再說,許蓮把飯做好,還有一好陣呢。這裡做飯都是把吊罐掛在火堂上,蓄不住火勢的,燒開一罐水要大半個時辰。何地有些無聊,就分開深密的蒿草走進古寨中央。那裡有一座形同葫蘆的怪異土包——這就是傳說中的打狗墳。

何興能生前並沒把打狗墳的故事告訴何地,他也是前不久才聽坡上人說了這個故事。那是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那時候,這一帶是真正的蠻夷之地,莽莽蒼蒼的大森林裡,沒有一個人煙,但見日輪慘澹,夜月蒼茫,走獸隳突乎南北,飛禽叫囂乎東西,群獸之中,最多是毛狗(狼)、野豬和麂子,月白風高之夜,望月嗥叫的毛狗,聲音孤獨而恐怖,閃閃發光的眼睛,燈籠似的在山林中點燃……飛禽走獸都以為這裡是它們永久的家園,可在某個烈日暴曬的夏季,一對何姓父子朝這方向來了。父親五十餘歲,兒子正值弱冠之年。從情形上看,這對父子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挎著乞缽,拿著打狗棒。走到老君山腳,父子倆碰上了一個與那兒子年紀相當的姑娘。姑娘也是要飯的,她請求跟隨父子倆同行,老人當即同意下來,於是三人結伴向山上爬去。要飯應該去人口稠密的地方,為什麼到這不見人毛危機四伏的森林中來?上山途中,老人受到了兩個年輕人的激烈反對,但他固執己見,年輕人也只好聽從。三人憑手上的打狗棒,披荊斬棘爬到了八百米高處,老人氣喘如牛地坐下來,從黑乎乎的褡褳里取出乞缽,看到裡面還余了一點從山下討來的飯糰,便對兩個年輕人說:“娃們,去找點水來下飯。”兩個年輕人端上水缽,領命而去。他們鑽入林莽,在幾十丈開外找到了一個小水坑。剛走到水坑旁邊,兩人就看到了可怕而誘人的景象:在那不到兩尺見方的水坑裡,出現了一個繁盛的村落,村落里人來人往,狗在牆角打盹,雞在樹巔啼鳴。不過,眨眼之間,這幻象就消失了,只剩下一個清澈見底的小水坑了。他們被神秘籠罩著,都沒說什麼,揉了揉眼睛,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之後,男子蹲下身去,舀了一缽水,跟著姑娘回來見他父親。

裝著殘飯的乞缽還在那裡,可是父親不見了,不知從哪裡鑽出的一條狗,正將嘴筒子伸進缽里吃那飯糰。這可是他們所有的糧食,是他們的命根子,怎么能讓狗吃掉?男子把水缽往姑娘懷裡一塞,衝過去操起打狗棒,一棒就敲在狗頭上。

狗身子一翻,當即死亡。

死去不過半分鐘,狗就顯現出了男子父親的原形!

原來,這裡是一片風水寶地,老人是個“地理先生”,他在大山之外就看到這裡紫氣升騰,因此專門帶著兒子上來搶占這脈地氣,當途中遇到一位姑娘,老人更覺得這是菩薩保佑,他的事情也定成無疑。由於此地是棺脈而非宅脈,就必須人死後葬在這裡才能蔭福子孫,如果老人不變身為狗,他兒子就不會把他打死,他也就搶不到這脈風水。

兒子悲痛欲絕,姑娘也哭得死去活來。兩人將老人就地掩埋之後,思量老人的奇異死亡,又想了想在水坑裡看到的圖景,都悟出了其中的玄機,便雙雙留下,結為夫妻。由於老人倒下時,頭朝向了東邊,他們便把窩棚建在了靠東一二里許的地方,食野果,飲山泉,夜以繼日開疆拓土。沒過多久,女人生孩子了。她一生只產了一胎,但這一胎產了五個,五個都是兒子。等這些兒子長大成人,坡地上已開墾出了大片荒地,麥熟稻黃時節,很遠地方的人也能聞到莊稼的香味。五個兒子快到結婚的年齡時,作母親的便將他們悉數趕下山去,命令他們三年之內必須各自帶回一個女人。他們全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其中老二和老五,還分別帶回了三個女人。夫妻捉對生子,子又生孫,孫又生子……這樣,何家坡就形成了村落。

何地站在打狗墳旁邊,回想著這個趣味盎然的傳說,禁不住朝那墳包笑了一下。他想,既然裡面埋著何家坡人的祖先,為什麼任墳頭長滿荒草,而且沒人來這裡敬香燒紙?據說,何華強掌事之前,每到年關時節,總有人來把墳打掃乾淨,獻上魚乍肉和白酒等貢品,何華強一掌事,並以其強硬的意志統治著何家坡之後,就沒有人來做這些事了。這證明何華強根本不信。不僅何華強不信,何興能看來也不信,否則,他生前曾數十次帶著何地從古寨旁邊路過,為什麼都沒向他提起那個傳說呢?他們不信,坡上人卻大多相信,雖然不再來這裡跪拜了,可心裡是裝著這座墳的;至於何華強與何興能不信的道理何在,何興能沒來得及告訴何地就死了,何地不知道,也不願意深想。

他走了出來,本想直接從一根長滿豬鼻孔草的田埂走上回家的路,可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也管不住自己的心,於是又站到開始站過的那塊石頭上,朝鞍子寺望去。樑上的風很大,料峭的春風,刺泠泠的,吹在身上很涼,何地全沒覺得,只是傻痴痴地望著那幾十畝田。

他竟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死期臨近了。

一條精瘦的黑狗,從油菜地里鑽出,夾尾垂頭地向樑上奔來。在離何地百米之外,有一水塘,那隻狗在水塘邊不停地抽搐,繼之狂吠。這異常的舉動,也沒有引起何地的留意,他還在笑那隻狗瘋了哩!他甚至罵道:“悖時老公,瘋球了!”狗竄到何地身前幾米,略略抬了抬眼皮,露出血紅的眼珠,然後直稜稜往前沖。何地正要吆喝,腿上已被咬了一口。咬了何地,它繼續前奔,垂著頭,夾著尾巴。直到這時,何地才慘叫一聲,明白自己真正遭到了瘋狗的襲擊!

這瞬息之間的變故使何地腦子裡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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