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論

宋論

《宋論》系王夫之(船山)1691年定稿,共十五卷,它充分吸取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以及對漢民族思想文化生活的深刻反思與批判。

基本信息

作品簡介

《宋論》系王夫之(船山)1691年定稿,共十五卷,每卷別以帝號,而無標題。《宋論》不僅是船山

史論思想的綜合,而且體現了清初思想界以史為鑑,充分吸取傳統文化中的精華,以及對漢民族思想文化生活的深刻反思與批判。

作者簡介

王夫之王夫之

王夫之,字而農,號姜齋,晚年隱居於湘西蒸左石船山(今湖南衡陽縣),因自稱“船山遺老”。生於明神宗萬曆四十七年,卒於清聖祖康熙三十一年,得年七十四歲。崇禎十五年(1642)中舉人,甲申(1644)以前,用力於詩文、科舉;明亡以後,大受刺激,與父親隱居數年,在輾轉流亡中鑽研《周易》及諸經,並參與抗清。遭清緝捕,浪跡湖湘一帶。順治八年返湖南衡陽隱居,潛心著述。十三年(1656)著成《黃書》,復著《讀通鑑論》、《宋論》、《讀四書大全說》、《周易外傳》等重要著作,著述凡二十五種,有《船山遺書》、《姜齋文集》流傳,近人編成《船山全書》。夫之學識極淵博,舉凡經史、天文、地理、曆法、理學各方面均極熟稔,於清代思想史具標誌性地位。

王夫之(1619-1692),明末清初思想家、史學家、學者,字而農,號姜齋,衡陽人,晚年長期居于衡陽湘西石船山,故稱船山、船山先生,船山的學術成就很大,對天文、曆法、數學、地理都有所研究,尤精於經學、史學、文學等方面。

作品目錄

點校例言

卷一 太祖

卷二 太宗

卷三 真宗

卷四 仁宗

卷五 英宗

卷六 神宗

卷七 哲宗

卷八 徽宗

卷九 欽宗

卷十 高宗

卷十一 孝宗

卷十二 高宗

卷十三 寧宗

卷十四 理宗

卷十五 度宗、恭宗、端宗、祥興帝

附 論文天祥

作品摘錄

《宋論》卷一 太祖

一宋興,統一天下,民用寧,政用乂,文教用興,蓋於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難諶,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無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無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勤也。

帝王之受命,其上以德,商、周是已;其次以功,漢、唐是已。詩曰:“鑒觀四方,求民之莫。”德足以綏萬邦,功足以戡大亂,皆莫民者也。得莫民之主而授之,授之而民以莫,天之事畢矣。乃若宋,非鑒觀於下,見可授而授之者也。何也?趙氏起家什伍,兩世為裨將,與亂世相浮沉,姓字且不聞於人閒,況能以惠澤下流系邱民之企慕乎!其事柴氏也,西征河東,北拒契丹,未嘗有一矢之勛;滁關之捷,無當安危,酬以節鎮而已逾其分。以德之無積也如彼,而功之僅成也如此,微論漢、唐厎定之鴻烈,即以曹操之掃黃巾、誅董卓、出獻帝於阽危、夷二袁之僭逆,劉裕之俘姚泓、馘慕容超、誅桓玄、走死盧循以定江介者,百不逮一。乃乘如狂之亂卒控扶以起,弋獲大寶,終以保世滋大,而天下胥蒙其安。嗚呼!天之所以曲佑下民,於無可付託之中,而行其權於受命之後,天自諶也,非人之所得而豫諶也,而天之命之也亦勞矣!

商、周之德,漢、唐之功,宜為天下君者,皆在未有天下之前,因而授之,而天之佑之也逸。宋無積累之仁,無撥亂之績,乃載考其臨御之方,則固宜為天下君矣;而凡所降德於民以靖禍亂,一在既有天下之後。是則宋之君天下也,皆天所旦夕陟降於宋祖之心而啟迪之者也。故曰:命不易也。

兵不血刃而三方夷,刑不姑試而悍將服,無舊學之甘盤而文教興,染掠殺之餘風而寬仁布,是豈所望於兵權乍擁、(守一)[寸]長莫著之都點檢哉?啟之、牖之、鼓之、舞之,俾其耳目心思之牖,如披雲霧而見青霄者,孰為為之邪?非殷勤佑啟於形聲之表者,日勤上帝之提撕,而遽能然邪!佑之者,天也;承其佑者,人也。於天之佑,可以見天心;於人之承,可以知天德矣。

夫宋祖受非常之命,而終以一統天下,厎於大定,垂及百年,世稱盛治者,何也?唯其懼也。懼者,惻悱不容自寧之心,勃然而猝興,怵然而不昧,乃上天不測之神震動於幽隱,莫之喻而不可解者也。

然而人之能不忘此心者,其唯上哲乎!得之也順,居之也安,而懼不忘,乾龍之惕也;湯、文之所以履天祐人助之時,而懼以終始也。下此,則得之順矣,居之安矣,人樂推之而己可不疑,反身自考而信其無歉;於是晏然忘懼,而天不生於其心。乃宋祖則幸非其人矣。以親,則非李嗣源之為養子,石敬瑭之為愛婿也;以位,則非如石、劉、郭氏之秉鉞專征,據岩邑而統重兵也;以權,則非郭氏之篡,柴氏之嗣,內無贊成之謀,外無捍禦之勞,如嗣源、敬瑭、知遠、威之同起而佐其攘奪也。推而戴之者,不相事使之儔侶也;統而馭焉者,素不知名之兆民也;所與共理者,旦秦暮楚之宰輔也;所欲削平者,威望不加之敵國也。一旦岌岌然立於其上,而有不能終日之勢。權不重,故不敢以兵威劫遠人;望不隆,故不敢以誅夷待勛舊;學不夙,故不敢以智慧輕儒素;恩不洽,故不敢以苛法督吏民。懼以生慎,慎以生儉,儉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啟以來,百年囂陵噬搏之氣,寖衰寖微,以消釋於無形。盛矣哉!天之以可懼懼宋,而日夕迫動其不康之情者,“震驚百里,不喪匕鬯”。帝之所出而天之所以首物者,此而巳矣。然則宋既受命之餘,天且若發童蒙,若啟甲坼,縈迴於宋祖之心不自諶,而天豈易易哉!

雖然,彼亦有以勝之矣,無赫奕之功而能不自廢也,無積累之仁而能不自暴也;故承天之佑戰戰慄栗,持志於中而不自溢。則當世無商、周、漢、唐之主,而天可行其鄭重仁民之德以眷命之,其宜為天下之君也,抑必然矣。

二韓通足為周之忠臣乎?吾不敢信也。袁紹、曹操之討董卓,劉裕之誅桓玄,使其不勝而身死,無容不許之以忠。吾恐許通以忠者,亦猶是而已矣。藉通躍馬而起,閉關而守,禁兵內附,都人協心,宋祖且為曹爽,而通為司馬懿,喧呼萬歲者,崇朝瓦解,於是眾望丕屬,幼君託命,魁柄在握,物莫與爭,(會)[貪]附青雲之眾,已望絕於沖人,黃袍猝加,欲辭不得,通於此時,能如周公之進誅管、蔡,退務明農,終始不渝以扶周社乎?則許之以忠而固不敢信也。

然則通之以死抗宋祖者,其挾爭心以逐柴氏之鹿乎?抑不敢誣也。何也?宋祖之起,非有移山徙海之勢,蘊崇已久而不可回。通與分掌禁兵,互相忘而不相忌。故一旦變起,奮臂以呼而莫之應。非若劉裕之於劉毅,蕭道成之於沈攸之,一彼一此,睨神器而爭先獲,各有徒眾,以待決於一朝者也。無其勢者無其志,無其志者不料其終,何得重誣之曰:通懷代周之謀而忌宋祖乎?

夫通之貿死以爭者,亦人之常情,而特不可為葸怯波流者道耳。與人同其事而鏇相背,與人分相齒而忽相臨,懷非常之情而不相告,處不相下之勢而遽視之若無;有心者不能不憤,有氣者不能不盈。死等耳,亦惡能旦頡頏而夕北面,舍孤弱而即豪強乎!故曰:貿死以爭,亦人之常情,而勿庸逆料其終也。

嗚呼!積亂之世,君非天授之主,國無永存之基,人不知忠,而忠豈易言哉?人之能免於無恆者,斯亦可矣。馮道、趙鳳、范質、陶谷之流,初所驅使者,已而並肩矣;繼所並肩者,已而俯首矣;終所俯首者,因以稽顙稱臣,駿奔鵠立,而洋洋自得矣;不知今昔之面目,何以自相對也!則如通者,猶有生人之氣存焉,與之有恆也可矣,若遽許之曰周之忠臣也,則又何易易邪!

三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德之盛者,求諸己而已。舍己而求諸人,名愈正,義愈伸,令愈繁,刑將愈起;如彼者,不謂之涼德也不能。求民之利而興之,求民之害而除之,取所謂善而督民從之,取所謂不善而禁民蹈之,皆求諸人也;駁儒之所務,申、韓之敝帚也。

夫善治者,己居厚而民勸矣,讒頑者無可逞矣;己居約而民裕矣,貪冒者不得黷矣。以忠厚養前代之子孫,以寬大養士人之正氣,以節制養百姓之生理,非求之彼也。捐其疑忌之私,忍其忿怒之發,戢其奢吝之情,皆求之心、求之身[也]。人之或利或病,或善或不善,聽其自取而不與爭,治德蘊於己,不期盛而積於無形,故曰不謂之盛德也不能。

求之己者,其道恆簡;求之人者,其道恆煩。煩者,政之所繇紊,刑之所繇密,而後世儒者恆挾此以為治術,不亦傷乎!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政刑煩而民之恥心蕩然,故曰不謂之涼德也不能。

文王之治岐者五,五者皆厚責之上而薄責之吏民者也。五者之外,有利焉,不汲汲以興;有害焉,不汲汲以除;有善焉,不汲汲督人之為之;有不善焉,不汲汲禁人之蹈之。故文王之仁,如天之覆下土,而不憂萬物之違逆。夫治國、亂國、平國,三時也。山國、土國、澤國,三地也。願民、頑民、庸民,三材也。積三三而九,等以差;其為利、為害、為善、為不善也,等以殊;而巧曆不能窮其數。為人上者必欲窮之,而先喪德於己矣。言之娓娓,皆道也;行之逐逐,皆法也;以是為王政,而俗之偷、吏之冒、民之死者益積。無他,求之人而已矣。

宋有求己之道三焉,軼漢、唐而幾於商、周,傳世百年,歷五帝而天下以安,太祖之心為之也。逮慶曆而議論始興,逮熙寧而法制始密,舍己以求人,而後太祖之德意漸以泯。得失之樞,治亂之紐,斯民生死之機,風俗淳澆之原,至簡也。知其簡,可以為天下王。儒之駁者,濫於申、韓,惡足以與於斯!

四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於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於貶所。語曰:“周之士貴”,士自貴也。宋之初興,豈有自貴之士使太祖不得而賤者感其護惜之情乎?

夷考自唐僖、懿以後,迄於宋初,人士之以名誼自靖者,張道古、孟昭圖而止;其辭榮引去、自愛其身者,韓偓、司空圖而止;高蹈不出、終老岩穴者,鄭遨、陳摶而止。若夫辱人賤行之尤者,背公死黨,鬻販宗社,則崔胤、張浚、李磎、張文蔚倡之於前,而馮道、趙鳳、李昊、陶谷之流,視改面易主為固然,以成其風尚。其他如和凝、馮延巳韓熙載之儔,沉酣倡俳之中,雖無巨慝,固宜以禽魚畜玩而無庸深惜者也。士之賤,於此而極。則因其賤而賤之,未為不愜也。惡其賤,而激之使貴,必有所懲而後知改,抑御世之權也。然而太祖之於此,意念深矣。

昔者周衰,處士橫議,脅侯王,取寵利,而六國以亡。秦惡其囂,而坑儒師吏以重抑之。漢之末造,士相標榜,騺擊異己,以與上爭權,而漢以熸。曹孟德惡其競,而任崔琰、毛玠督責吏治以重抑之。然秦以賈怨於天下,二世而滅。孟德死,司馬氏不勝群情,務為寬縱,而裴、王之流,倡任誕以大反曹氏之為,而中夏淪沒。繇此觀之,因其賤而賤之,懲其不貴而矯之者,未有能勝者也。激之也甚,則怨結而禍深;抑之也未甚,則乍伏而終起。故古之王者聞其養士也,未聞其治士也。聰明才幹之所集,溢出而成乎非僻,扶進而導之以興,斯興矣。豈能舍此而求椎魯獷悍之醜夷,以與共天下哉!

其在詩曰:“鳶飛戾天,魚躍於淵”;“周王壽考,遐不作人”。飛者,不虞其颺擊也。躍者,不虞其縱壑也。涵泳於天淵之中,而相期以百年之效,豈周士之能自貴哉?文王貴之也。老氏之言曰:“民不畏死,柰何以死威之?”近道之言也。民不畏死,而自有畏者。並生並育於天地,獨以敗類累人主之矜全,雖甚冥頑,能弗內愧於心?況乎業已為士,聰明才幹不後於人,詩書之氣,耳已習聞,目已習見,安能一旦而棄若委土哉!

夫太祖,亦猶是武人之雄也。其為之贊理者,非有伊、傅之志學,睥睨士氣之淫邪而不生傲慢,庶幾乎天之貯空霄以翔鳶,淵之涵止水以游魚者矣。可不謂天啟其聰,與道合揆者乎!而宋之士大夫高過於漢、唐者,且倍蓰而無算,誠有以致之也。因其善而善之,因其不善而不善之,以治一家不足,而況天下乎?河決於東,遏而回之於西,未有能勝者也。以吏道名法虔矯天下士,而求快匹夫婞婞之情,惡足以測有德者之藏哉!

五語有之曰:“得士者昌。”“得”雲者,非上(心)[必]自得之以為己(德)[得]也。下得士而貢之於上,固上之得也;下得士而自用之以效於國,亦上之得也。故人君之病,莫大乎與臣爭士。與臣爭士,而臣亦與君爭士;臣爭士,而士亦與士爭其類;天下之心乃離散而不可收。書曰:“受有億兆人,離心離德”。非徒與紂離也,人自相離,而紂愈為獨夫也。人主而下,有大臣,有師儒,有長吏,皆士之所自以成者也。人主之職,簡大臣而大臣忠,擇師儒而師儒正,選長吏而長吏賢。則天下之士在岩穴者,以長吏為所因;入學校者,以師儒為所因;升朝廷者,以大臣為所因。如網在綱,以群效於國。不背其大臣,而國是定;不背其師儒,而學術明;不背其長吏,而行誼修。悉率左右以燕天子,群相燕也。合天下賢智之心於一軌,而天子之於士無不得矣。和氣翔洽,充盈朝野,寖榮寖昌,昌莫盛焉。“得士者昌”,此之謂也。

大臣不以薦士為德,而士一失矣;師儒不以教士為恩,而士再失矣;長吏不以舉士為榮,而士蔑不失矣。乃為之語曰:“拜爵公門,受恩私室,非法也。”下泮渙而不相親,上專私而不能廣,億兆其人而億兆其心,心離而德離,鮮不亡矣。故人主之病,莫甚於與下爭士也。

自唐以來,進士皆為知舉門生,終其身為恩故;此非唐始然也,漢之孝廉,於所舉之公卿州將,皆生不敢與齒,而死服三年之喪,亦人情耳。持名法以繩人者,謂之曰不復知有人主。人主聞之,憤恚不平,曰:彼得士而我失之矣。繇是而猜妒刻核之邪說,師申、韓以束縛縉紳,解散士心,使相攜貳,趨邪徑,騰口說,以要人主。懷奸擅命之夫,自矜孤立,而搖盪國是。大臣不自信,師儒不相親,長吏不能撫。於是乎綱斷紐絕,而獨夫之勢成。故曰:“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矣。”朋友不信,上亦惡得而獲之哉!少陵長,賤妨貴,疏閒親,不肖毀賢,胥曰:“吾知有天子而已。”豈知天子哉?知爵祿而已矣。

夫士之懷知己也,非徒其名利也;言可以伸,志可以成,氣以類而相孚,業以摩而相益。易曰:“拔茅茹以其匯。”拔不以其匯,而獨莖之草,不足以葺大廈久矣。大臣,心腹也;師儒,耳目也;長吏,臂指也。以心應耳目之聰明,以耳目應臂指之動作,合而為一人之身,而眾用該焉。其互相離者,不仁者也。不仁者痿以死,如之何君臣爭士而靳為己得也!

太祖之欲得士也已迫,因下第舉人撾鼓言屈,引進士而試之殿廷,不許稱門生於私門。賴終宋之世不再舉耳。守此以為法,將與孤秦等。察察之明,悁悁之忿,呴呴之恩,以撫萬方,以育多士,豈有幸哉!豈有幸哉!

六太祖數微行,或以不虞為戒,而曰:“有天命者,任自為之。”英雄欺人,為大言耳。其微行也,以己之幸獲,虞人之相效,察群情以思豫制,私利之褊衷猜防之小智,宋德之所以衰也。野史載其乘輦以出,流矢忽中輦板,上見之,乃大言曰:“射死我,未便到汝。”流矢者,即其使人為之也。則微行之頃,左右密護之術,必已周矣。而諫者曰“萬一不虞”,徒貽之笑而已。

凡人主之好微行也有三,此其一也。其下,則狂盪嬉遊,如劉子業諸君耳。其次,則苛察以為能,而或稱其念在國民,以伺官箴之污潔、民生之苦樂、國事之廢舉者也。若此者,其求治彌亟,其近道彌似,其自信彌堅;而小則以亂,大則以亡。迄乎亂與亡而不悔其失,亦愚矣哉!何也?兩足之所至,兩目之所覘,兩耳之所聞,斤斤之明,詹詹之智,以與天下斗捷,未有能勝者也。

且夫人主而微行,自以為密,而豈果能密邪?趾未離乎禁闈,期已泄於近幸;形一涉乎通逵,影已徹乎窮巷;此之伺彼也有涯,而彼之伺此也無朕。於是懷私挾佞者,飾慧為朴,行諂以戇,醜正而相許,黨奸而相獎,面受其欺,背貽其笑,激怒沽恩,而國是不可復詰矣。即令其免乎此也,一事之得,不足以蓋小人;一行之疵,不足以貶君子;一人之恩怨,不足以定仁暴;一方之利病,不足以概海隅。而偶得之小民者,無稽弗詢,溢美溢惡,遂信為無心之詞,自矜其察微之睿,以定黜陟,以衡興革,以用刑賞,以權取與,而群臣莫敢爭焉。此尤不待奸人之詭道相要,而坐受其蠹。小之以亂,大之以亡,振古如斯,而自用者不察,良足悲已!

夫欲成天下之務,必詳其理;欲通天下之志,必達其情。然而人主之所用其聰明者,固有方也。以求俊乂,冢宰公而側陋舉矣;以察官邪,憲臣廉而貪墨屏矣;以平獄訟,廷尉慎而誣罔消矣;以處危疑,相臣忠而國本固矣。故人主之所用智以辨臧否者,不出三數人,而天下皆服其容光之照。自朝廷而之藩牧,自藩牧而之郡邑,自郡邑而之鄉保。聽鄉保之情者,邑令也;聽邑令之治者,郡守也;聽郡守之政者,藩牧也。因是而達之廷臣,以周知天下之故。遺其小利,懲其大害,通其所窮,疏其所壅。於是而匹夫匹婦私語之情,天子垂旒纊而坐照之以無遺。天下之足,皆吾足也;天下之目,皆吾目也;天下之耳,皆吾耳也。能欺其獨知,而不能掩其眾著,明主之術,恃此而已矣。愚氓一往之情辭,不屑聽也。而況宵人之投隙售奸者哉!

古之聖王,詢芻蕘、問工瞽、建鞀鼓、以達臣民之隱者,為己救過也,非以察人也。微行者反是,察愈密,聽愈惑,自貽敗亡而不悟。故曰良足悲已!故微行者有三,而皆君道之所惡。若宋祖者,即不微行,亦豈有攘臂相仍以奪其所奪於人者乎?則亦均之乎愚而已矣。

七劉禪、孫皓之容於晉,非晉之厚也,誠有以致之也。劉先主以漢(主)[室]之裔,保蜀土,奉宗祧,任賢圖治,民用乂安,尚矣。孫文台奮身郡將,討董卓,復雒京,父子三世,退保吳、楚,民不受兵者百餘年。天之所佑,人之所懷,司馬氏弗能重違而絕其世,有不可絕者在也。禪雖闇,皓雖虐,非稱兵首難、爚亂天紀者;降為臣僕,足償其愆,而惡容殄滅乎?

李煜、孟、劉鋹以降王而享國封,受賓恪之禮,非其所應得者也,宋之厚也。跡其先世,無積累之功,無鞏固之守,存乎蓬艾之閒,偷以自王,不足以當白馬之淫威久矣。其降為皂隸,可無余憾。而優渥之禮加乎其身,故曰:宋之厚也。

雖然,責蜀、粵、江左之亢僭爭衡,不夙奉正朔於汴、雒,而以俘虜之刑處之,則又不可。臣服者,必有所服也;歸命者,必有所歸也;有君而後有臣,猶有父而後有子也。唐亡以來,天下之無君久矣。朱溫,賊也;李存勖、石敬瑭,沙陀之部夷也;劉知遠、郭威,乘人之熸,乍踞其位,猶螢之耀於夜也。剖方州而稱帝,僅得其十之二三。特以汴、雒之墟為唐故宮之址,乘虛襲處,而無識者遂題之以正統。如是而欲雄桀足恃者納土稱臣,以戴為共主,天其許之而人其順之乎?故徐溫、孟知祥、劉岩之與朱、李、石、劉相為等夷,而非賊非夷,較猶愈焉。則其後嗣之守土不臣,勢窮而後納款,固君子所矜,而弗容苛責者也。

若夫因亂竊立,窮蹙而俘,宜膺王者之誅;則抑必首亂以劫奪,而非有再造之志者耳。項羽雖負罪有十,而誅秦猶因義憤,故漢高封魯公以厚葬之,而不掩其功。王莽之亂,人心思漢,諸劉鵲起,而隗囂、公孫述、張步、董憲之流,俶擾天紀,以殃求莫之民。楊廣凶淫,民雖靡止,而竇建德、蕭銑,徐圓朗乘之以掠殺既困之民;劉武周、梁師都、薛仁杲倚戎狄以戕諸夏;王世充受隋寵命,狐媚而售其攘奪。凡此者,皆首禍於天下,無已亂之情而利於亂者也。故雖或降附,而?街之懸,邱民鹹快。其與蜀、粵、江南,不可同日而語矣。王者上溯天心,下軫民志,操不爽之權衡以行誅賞,差等之殊,不容紊也。

徐溫佐楊行密以御畢師鐸、秦宗權之毒,而江、淮安。江、淮之亂,非楊、徐始之也。劉岩坐擁百粵,閉關自擅,而不毒民以與吳、楚爭強。孟知祥即不據蜀疆,石、劉惴惴以偷立,契丹外逼,諸鎮內訌,救死不遑,固無能越劍閣以綏兩川也。則此三方者,未嘗得罪於天人,嗣子保其遺業,嬰城以守,眾潰而後降,苟非殘忍惎害以為心,亦惡能以竇建德、蕭銑之誅,違理而逞其淫刑乎!

天之所怒者,首亂者也;人之所怨者,強爭者也。仁有不可施,義有不可襲,必如宋祖之優處降王,而後可曰忠厚。

八口給以御人,不能折也。衡之以理,度之以勢,即其御我者以相詰,而固無難折。夫口給者,豈其信為果然哉?懷不可言之隱,相誘以相劫,而有口給之才,以濟其邪說,於是坐受其窮。唯明主周知得失禍福之原,秉無私以照情偽之始終,則不待詰而其辯窮矣。曹翰獻取幽州之策,太祖謀之趙普。普曰:“翰取之,誰能守之?”太祖曰:“即使翰守之。”普曰:“翰死,誰守之?”而帝之辯遂窮。是其為言也,如春冰之脃,不待鑿而自破,而胡為受普之御也!

取之與守,其難易較然矣。勞佚饑飽之勢既殊,而攻者處可進可退之地,人無固志,守則生死之爭也。能奪之於強夷之手,而畏其不保乎?因其城壘,用其人民,收其芻糧,則蟻附者不能爭我於散地。況幽州者,負西山,帶盧溝,沓嶂重崖以東迤于海,其視瀛、莫、河朔之曠野千里,可恣[胡]騎(兵)之馳突者奚若?得幽州,則河朔之守撤;不得幽州,則趙、魏之野,莫非邊徼。能守趙、魏,而不能守幽州乎?憂曹翰死而無能守幽州者,則姑置之,徒不憂守趙、魏之無人,抑將盡取大河南北而授之契丹也與?翰死而不能更得翰,則幽州之取愈亟矣。所患者,幽州不易得耳。既已得之,而使翰經理守之之事,則雖不如翰者,倚其所繕之營堡,食其所儲之米粟,用其所備之甲兵,自可百年而屹然以山立。繇漢以來,踞燕山以?北(邊)[狄],豈人皆如翰,而短垣卒不可逾,又何憂翰之不再得哉?

慮之遠者,亦知其所可知而已。呂后問漢高以社稷之臣,至於一再,則曰:“非汝所知。”非獨呂后之不知,漢高亦不知也。所可知者,育材有素,掄選有方,委任之以誠,駕馭之以禮,則雖百年以後之干城,皆早卜其勛名之不爽。何事於曹翰膂力方剛之日,而憂其難繼哉?逆料後之無良將,而靳復其故宇;抑將料子孫之無令人,而早舉中夏投之戎(敵)[狄],以免爭戰之勞與?

故普之說,口誠給也;以其矛,攻其盾,破之折之,不待踟躕,而春冰立泮。然而以太祖之明,終屈於其邪說也,則抑有故矣。謂誰能守者,非謂才不足以守也;謂翰死無能如翰者,非謂世無如翰之才者也。普於翰有重疑矣。而太祖曰:“無可疑也。”普則曰:“舍翰而誰可弗疑也?”幽燕者,士馬之淵藪也。天寶以來,范陽首亂,而平盧、魏博、成德相踵以叛。不懲其失,舉以授之亢衡強夷之武人,使拊河朔以瞰中原,則趙氏之宗祏危矣!嗚呼!此其不言之隱,跼蹐喔嘶於閨闈,而甘於縮者也。不亦可為大哀者乎!

夫直北塞垣之地,阻兵而稱亂者,誠有之矣。漢則盧綰、陳豨、彭寵、盧芳;唐則始於安祿山,終於劉仁恭父子。然方躍以起,鏇仆以滅,亡漢唐者,豈在是哉?且其擁兵自保,而北(邊)[狄]闌入之禍消,雖倔強不戢,猶為我吠犬以護門庭也。迨及朱溫屠魏博,李存勖滅劉守光,而後契丹之突騎長驅於河、汴,而莫之能遏。御得其道,則雖有桀驁之夫而無難芟刈。即其不然,割據稱雄者,猶且離且合,自守其疆域,以為吾藩棘。此之不審,小不忍而寧擲之敵人,以自貽憑陵之禍。四顧懷疑,密謀而安於棄割,弗能告人曰吾之憂在此也,則口給之言,入乎耳而警於心;普曰:“翰未可信也,繼翰者愈可疑也”,則畫河自守,鞭易及而馬腹無憂耳。宋之君臣匿情自困,而貽六百年衣冠之禍,唯此而已矣。

乃若普者,則又不僅是。以幕客之雄,膺元勛之寵,睥睨將士,奄處其上,而固無以服其心也。陳橋之起,石守信等屍之,而普弗與;下江南,收西川,平兩粵,曹彬、潘美等任之,而普弗與;則當時推誠戮力之功臣,皆睨普而憤其軋己,普固有不與並立之勢,而日思虧替之以自安。所深結主知以使倚為社稷臣者,豈計安天下以安趙氏哉?唯折抑武臣,使不得立不世之功以分主眷而已。故其受吳、越之金,而太祖曰:“彼以為天下事盡繇書生也。”則太祖亦窺見其情,徒疑忌深而利其相制耳。

惟然,而太祖之任普也亦過矣。不仁者,不可與托國。則他日之惎害其子弟以固寵祿,亦何不可忍也!誠欲崇文治以消桀奡與!則若光武之進伏湛、卓茂,以敦樸純雅之風,抑干戈之氣,自足以靖方夏而化強悍。若湛、茂等者,皆忠厚(之)[立]心,而無陰騺鉗伏之小知者也。故功臣退處,而世效其貞。當宋之初,豈無其人,而奚必此懷槧倚門、投身戎幕之策士乎?弗獲已,而竇儀、呂餘慶之猶在也,其愈於普也多矣。險詖之人,居腹心之地,一言而裂百代之綱維。嗚呼!是可為天下萬世痛哭無已者也。

九曹翰之策取幽州,勿慮其不可守也,正惟欲取之而不克。何以明其然也?兵者,非可乍用而勝者也,非可於小康之世,眾志惰歸而能當大敵者也。宋承五代之餘,人厭干戈,梟雄之氣衰矣。江南、蜀、粵之君臣,弄文墨,恣嬉遊,其甚者淫虐逞而人心解體,兵之所至,隨風而靡,宋於是乘之以有功。彼未嘗誓死以守,此未嘗喋血以爭,如項羽、公孫述、竇建德、薛舉之幾勝幾負而始克者也。乃天下已收其八九,而將卒之情胥泮渙矣。以此而驟與強夷相競,始易視之,中輕嘗之,卒且以一衄而形神交餒。故太宗之大舉北伐,驚潰披離而死傷過半。孰是曹翰之奮獨力以前,而可保堅城之遽下邪?

雖然,抑豈無以處此哉?漢高帝嘗困於白登矣,至武帝而幕南可無王庭;唐高祖嘗稱臣於突厥矣,至太宗而單騎可使卻走。夫漢與唐,未嘗不偃戈息馬以靖天下也;未嘗不制功臣使蹲伏而不敢窺天位也;特不如趙普者惴惴畏人之有功,而折抑解散之,以偷安富貴。則遲之又久,而後起者藉焉,何憂天下之無英傑以供驅使哉?句踐,一隅之君耳,生聚之,教訓之,卒以沼吳。惟長頸鳥喙之難與共功,而范蠡去,文種誅,以終滅於楚。一得一失之幾,決於君相之疑信,非繇天下之強弱,其(當)[亦]審矣。

以普忮害之小慧,而宋奉之為家法,上下師師,壹於猜忌。狄青、王德用且如芒刺之在背,惟恐不除焉。故秦檜相,而叩馬之書生知岳侯之不足畏。則趙普相,而曹翰之策不足以成功,必也。翰之以取幽州自任也,翰固未之思也。

十記曰:“禮從其朔。”朔者,事之始也;從之者,不敢以後起之嗜欲狎鬼神也。又曰:“禮,時為大。”時者,情之順也;大之者,不忍於嗜欲之已開,而為鬼神禁之也。是故燔黍而有敦黍,捭豚而有燔肉,玄酒而有三酒,太羹而有和羹。不廢其朔,質也,而將其敬,不從其情,則文也;不違其時,文也,而致其愛,不蘄乎美,則質也。兼敦而互成,仁人孝子之以事鬼神者乃盡之。

祭用籩、豆,周制也;夏殷以上,固有不可盡考者矣。不可考者,無自而仿為之,則以古之所可考者為朔。祭之用籩、豆、鉶、俎、敦、彝,仿周制而備其器,所以從朔而將其敬,非謂必是而後為鬼神之所歆也。尊其祖而不敢褻,文治也,而質為之詘矣。太祖欲撤之,而用當時之器,過矣。過則自不能晏然於其心,而必為之怵惕,故未幾而復用之。然而其始之欲用當時之器,以順情而致養,亦未甚拂乎道也。歉然不愜,而用祖考之所常御;怵然中變,而存古人之所敬陳;皆心也。非資聞見以仿古,徇流俗以從時也。愛不忍忘,而敬不敢弛;質不忍靳,而文不敢替;故兩存之。於其必兩存者,可以察仁孝之動以天者矣。

雖然,其未研諸慮而精其義也。古者天子諸侯之事其先,歲有祫,時有享,月有薦。薦者,自天子達於庶人,而祭以等降。祭以文昭敬,位未尊而敬不得伸;薦以質盡愛,苟其親者而愛皆可致。夫祭必有屍,有屍而有獻斯有酢,有酢斯有酬,有酬斯有繹,周洽彌綸,極乎文而不欲其相瀆。故尊罍設,玄酒陳,血膋燔,牲升首,太羹具,振古如斯。而籩、豆、鉶、俎、敦、彝,皆法古以重用其文,而後尊之也至;尊之也至,而後敬無不伸。若夫薦,則有不必其然者矣。薦非不敬,而主乎愛;主乎愛,則順乎其時,而以利得其情。古之薦者,所陳之器、所獻之味無考焉。意者唯其時而不必於古與!其器,習用而安之;其味,數嘗而甘之;仁人孝子弗忍絕也,則於薦設之焉可矣。且夫籩、豆、俎、鉶,亦非隆古之器矣;和羹、燔炙,亦非隆古之食矣;古今相酌,而古不廢今,於祭且然,而況薦乎?漢、唐以下,所謂祭者皆薦也,未有舍今以從古者也。唯不敢不以從朔之心,留十一於千百,則籩豆相仍,用志追崇之盛。而古器與今器雜陳,古味與今味互進,酌其不相拂者,各以其候而遞用之,極致其敬愛,必有當也。而太祖未之講耳,卒然而撤之,卒然而復之,義不精而典禮不定,過矣。然而其易之之情、復之之心,則固誠有於中憬然而不容抑者存也。有王者起,推此心以求合精於義,而質文交盡,存乎其人焉。非可以意之偶發而廢興之也。

一一省官以清吏治,增俸以責官廉,開寶之制,可謂善矣。雖然,有說。語云:“為官擇人,不為人建官。”此核名實、求速效之說也,非所以獎人材、厚風俗、勸進天下於君子之道也。郡縣之天下,其為州者數百,為縣者千餘。久者六載,速者三載,士人之任長吏者,視此而已。他則委瑣之簿、尉,雜流兼進者也。以千餘縣歲進一人,十年而溢於萬,將何以置此萬人邪?且夫歲進一人之不足以盡天下之才也,必矣。古之建國也,其子、男之國,提封之壤,抵今縣之一二鄉耳。而一卿、三大夫、九上士、二十七中士、八十一下士,食祿於國,為君子而殊於野人者且如此。進而公、侯,又進而天子之廷,凡其受田祿而世登流品者,不可以紀。故其詩云:“濟濟多士,文王以寧。”以文王之德,且非是而無以寧也。育人材以體天成物,而天下以靖。故易曰:“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民志於民而安於利,士志於士而安於義,勿抑其長,勿污其秀,乃以長養善氣,禮樂興,風俗美,三代之所以敦厚弘雅,迎天地之清淑者;豈在循名責實、苟求速效之閒哉?

士之有志,猶農之有力也。農以力為賢,力即不勤,而非無其力;士以志為尚,志即不果,而非無其志。士之知有善,猶工賈之知有利也。工賈或感於善,而既已知利,必挾希望之情;士或惑於利,而既已知善,必忌不肖之名。為人上者,因天之材,循人之性,利導之者順,屈抑之者逆。學而得祿者,分之宜也;菀而必伸者,人之同情也。今使為士者限於登進之途,雖受一命,抑使遷延坷坎,白首而無除授之實,則士且為困窮之淵藪。則志之未果者,求為農而力不任,且疾趨工賈,以不恤舊德之淪亡。其黠者,弄唇舌,舞文墨,炫淫巧,導訟訐,以搖盪天下,而為生民之大蠹。然後從而禁之,亂且自此而興矣。是故先王建國,星羅棋布,而觀之於射,進之於飲,一鄉一遂,皆有賓興之典,試於司馬而授之以事,豈其人之果賢於後世哉?所以誘掖而玉之成者,其道得也。

夫論者但以吏多而擾民為憂耳。吏之能擾民者,賦稅也,獄訟也,工役也。雖衰世之政,三者之外無事焉。抑考周官六典,任此以督民者,十不二三;而興學校、典禮樂、治賓旅、蒞祀事、候災祥、庀器服者,事各一司,司各數吏,鹹以上贊邦治、下修邦事,勸相之以馴雅之業,而使向於文明。固不能以其喜怒濫施於卑賤,貪叨獵取於貧民弱族也。則吏雖繁,而治固不棼;又何十羊九牧,橫加鞭撻之足憂哉?任之以其道也,興之以其賢也,馭之以其禮也,黜之陟之以其行也。而賦稅、獄訟、工役之屬,無冗員,無兼任,擇其人而任之以專。則吏治之清,豈猶有慮;而必芟之夷之,若芒刺在體之必不能容邪?乃若無道之世,吝於俸而裁官以擅利,舉天下之大,不能養千百有司。而金蝕於府,帛腐於笥,粟朽於窌,以多藏而厚亡。天所不佑,人所必仇,豈徒不足以君天下哉?君子所弗屑論已。

一二軍興,芻糧、糗、器仗、舟車、馬牛、扉屨、帟幕、械具,日敝日增,重以椎牛釃酒賞功酬謀之費,不可殫極,未有儲畜未充而能興事以圖功者也。於是而先儲其盈以待事,謀國者所務詳也。雖然,歲積月累,希一旦而用,則徒以受財之累,而事卒不成。太祖立封椿庫,積用度之餘,曰:“將以圖取燕、雲。”志終不遂,而數傳之後,反授中國於北(敵)[狄],則事卒不成之驗也。積財既廣,既啟真宗驕侈之心以奉鬼神;抑使神宗君臣效之,以箕斂天下,而召怨以致敗亡;則財之累也。

財可以養士,而士非待余財以養也。謝玄用北府兵以收淮北,劉宋資之以興;郭子儀用朔方兵以挫祿山,肅宗資之以振。豈有素積以貿死士哉?非但拔起之英,徒手號召,百戰而得天下也。蓋兵者,用其一旦之氣也,用其相習而不駭為非常之情也,用其進而利、坐而不足以享之勢也。恃財積而求士以養之,在上者,奮怒之情已奄久而不相為繼;在下者,農安於畝,工安於肆,商安於旅;強智之士,亦既清心趨於儒素之為;在伍者,既久以虛名食薄糈,而苦於役;應募者,又皆市井慵惰之夫,無所歸而寄命以餬口。國家畜積豐盈,人思獵得,片言之合,一技之長,飾智勇以前,而坐邀溫飽,目睨朝廷,如委棄之餘食,唯所舐齕,而誰憂其匱?一日之功未奏,則一日之坐食有名,稍不給而潰敗相尋以起,夫安所得士而養之哉?錙銖斂之,日崩月坼以盡之,以是圖功,貽敗而已矣。

且夫深智沉勇決於有為者,非可望於中材以下之子孫也。吾之積之,將以有為也,而後之人不能知吾之所為,而但守吾之所積,以為祖德。其席豐而奢汰者勿論矣;馴謹之主,以守藏為成憲,塵封苔蔽,數無可稽,猶責填入者無已。奸人乘之,竊歸私室,而不見其虛。變亂猝生,猶將死護其藏,曾不敢損其有餘以救禍。迨其亡,徒贈寇讎,未有能藉一錢之用,以收人心而拯危敗者。財之累,於斯酷矣!豈非教積者之作法於涼哉?

天下之財,自足以應天下之用,緩不見其有餘,迫不見其不足。此有故存焉:財盈,則人之望之也賒;財詘,則人之諒之也定。見有餘者,常畏其盡;見不足者,自別為圖。利在我,則我有所戀,而敵有所貪;利不在我,則求利於敵,而敵無所覬。向令宋祖乘立國之初,兵狃於戰而幸於獲,能捐疑忌,委腹心於虎臣,以致死於契丹,燕、雲可圖也。不此之務,而竊竊然積金帛於帑,散戰士於郊,曰:“吾以待財之充盈,而後求猛士,以收百年已冷之疆土”,不亦迷乎!翁嫗之智,畜金帛以與子,而使訟於鄰,為達者笑。柰何創業垂統思大有為者,而是之學也!

一三宋初定開寶通禮,書佚不傳。大抵自唐開元禮而上至於周禮,皆有所損益矣。婦服舅姑斬衰三年,則乾德三年從大理寺尹拙等奏也。本生父母得受封贈,則淳化四年允李昉之請,贈其所生父超太子太師、母謝氏太夫人始;而真宗天禧元年,遂令所後父母亡、得封本生父母,遂為定製也。斯二者,皆變古制,而得失可考焉。

禮有不可變者,有可變者。不可變者,先王亦既斟酌情理,知後之無異於今,而創為萬世法;變之者非大倫之正也。可變者,在先王之世,尊尊親親,各異其道,一王創製,義通於一,必如是而後可行;時已變,則道隨而易,守而不變,則於情理未之協也。

人之大倫五,唯君臣、父子、夫婦極恩義之至而服斬,兄弟則止於期矣,朋友則心喪而止矣,其他皆君臣、父子、夫婦之推也。舅姑雖尊,繇夫婦而推,非倫之正也。婦人不貳斬,既嫁從夫者,陰陽合而地在天中,均之於一體,而其哀創也深。夫死從子,其義雖同,而庶子不為其長子斬,庶子之妻亦如之,則非適長之不斬,不視從夫而重,雖夫歿無異,一姓之中,無二斬也。是則伉夫於父,而妻道盡矣。推而之於舅姑,不容不降也。異姓合,而有賓主之道焉。故婦初執以見舅姑,拜而舅姑答之。生答其拜,歿而服期,君子不以尊臨人而廢禮,所以昭人倫之辨也。

今之夫婦,猶古之夫婦也。則自唐以上,至於成周,道立於不易,情止於自靖,而奚容變焉?若尹拙之言曰:“夫居苫塊,婦被羅綺,夫婦齊體,哀樂宜同。”其言陋矣。哀樂者,發乎情,依乎性者也。人各自致,而奚以同於夫哉?婦之於夫,其視子之於父也奚若?父斬子期,亦云哀樂異致非父子之道乎?子之居喪也,非見母不入於內,則婦之得見於夫者無幾。雖不衰麻,自有質素,祭不行,而無饋籩亞獻盛飾之服,苟為禮法之家,亦何至被羅綺以與衰麻相閒乎?婦有父母之喪,夫不舉樂於其側,緣情居約,哀者哀,而哀已節者固不以樂亂之,亦無俟強與(固)[同]哀,而為不及情之貳斬矣。自宋失之,而相沿迄今,以瀆典禮,此不可變者,變而失其正也。

若夫為人後者,以所後之父母為父母,而不得厚其私親,周禮也;非周之盡一天下萬世於不可變者也。夫周則有厚道矣。天子諸侯則有世守,卿大夫則有世祿,仰承天職、上事宗廟者,相承也。抑有百世之宗,五世之宗,以合族而(勖)[飭]家政。故嗣國嗣位之適子與其宗子而未有子,則必豫擇其昭穆之等親且賢者以建為嗣。大位奸窺,危病邪伺,不豫則爭亂繇此而作。漢之桓、靈,唐之武、宣,聽廢置於婦寺之手,其炯鑒已。立後以承統,而道壹於所尊,不得以親閒之,示所重也。後世自天子而外,貴賤無恆,奮身自致,廟祧不立,宗子不尊。所謂為人後者,以私愛置,以利賴乾,未嘗見貴游之子出後於寒門,素封之支承嗣於窶室。又況鄫滅於莒、賈篡於韓之瀆倫敗化者,相仍以亂。則“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割其天性之恩,以希非望之獲,何有於尊親?而執古以律今,使推恩靳於罔極,不亦悖乎?

若李昉者,吾不知其何以出後於人,而致青雲、依白日,極人世之通顯。或懷呴呴之惠,忘覆載之恩,曾不念位晉三公之身為誰氏之身也,其忍也乎哉!非以世祿而受榮名,非以宗祧故而為養子,前之失也,補過未晚也。且夫古非盡人而有為之後者也,故禮有無後之祭焉。苟非宗子與有世祿,廟祀不因己而存亡,從子可資以繼祖,則子之有無,天也;人不可以其偽(於)[乾]天而強為駢拇枝指者也。僭立後者非法,覬覦以忘親為人後者非人,古所不敢不忍者也,奚容假古禮以薄於所生也哉?今之後,非古之後也。李昉之請,天禧之制,變之正也。

是故因亦一道也,革亦一道也。其通也,時也;萬古不易者,時之貞也。其塞也,時也;古今殊異者,時之順也。考三王,俟百世,精義以中權,存乎道而已矣。

一四將欲公天下而不私其子乎?則亦惟己之無私,而他非所謀也。將欲立長君、托賢者、以保其國祚乎?則亦惟己之知所授,而固不能為後之更授何人者謀也。故堯以天下授舜,不謀舜之授禹也;舜以天下授禹,不謀禹之授啟也。授禹,而與賢之德不衰;授啟,而與子之法永定。舜、禹自因其時、行其志,而上協帝心,下順民志,堯、舜豈能豫必之哉?

吳壽夢為四世之謀,而僚死於光;宋穆公為三世之謀,而與夷死於馮。雜公私以行其意欲,及亂之生,慝作於骨肉而不可止。宋太祖懲柴氏之託神器於沖人而傳之太宗,可也。乃欲使再傳廷美,三傳德昭,卒使相戕,而大倫滅裂,豈不愚乎!我以授之太宗,我所知也。太宗之授廷美,廷美之授德昭,非我所能知也。臣民之不輸心於太宗之子,而奉廷美、德昭,非我所能知也。堯、舜不能必之於舜、禹,而己欲恃趙普之一人,以必之於再傳之後乎?

變不可知者,天之數也;各有所懷而不可以強者,人之情也。以人而取必於天,以一人而取必於無定之臣民,則天人無權,而惟己之意欲;聖人之不為此也,所以奉天而順人也。且使太宗而能舍其子以傳之弟與從子也,不待吾之鄭重也。如其不能,則骨已朽,言已寒,與聞顧命之趙普且笑我為誤,而況拜爵銜恩於太宗之廷者乎?以己意期人,雖公而私;觀之不達,雖智而愚;乃以不保其子弟,不亦悲乎!

一五三代以下稱治者三:文、景之治,再傳而止;貞觀之治,及子而亂;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凶危,登民於衽席,迨熙寧而後,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夫非其子孫之克紹、多士之贊襄也。即其子孫之令,抑家法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為之薰陶也。嗚呼!自漢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誰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養者,慈也、儉也、簡也;三者於道貴矣,而刻意以為之者,其美不終。非其道力之不堅,而不足以終也;其操心之始無根,而聊資以用,懷來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無餘力矣。乃其慈也,畜刑殺於心而姑忍之;其儉也,志存厚實而勤用之;其簡也,以相天下之動而徐制其後也。老氏之術,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故王道至漢而闕,學術之不貞者為之也。唐太宗之慈與儉,非有異心也,而無固志。故不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懷之秘,與道近矣;然而事因跡襲,言異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傷。若於簡,則非其所前聞矣。繁為口說,而辨給奪人;多其設施,而吏民滋擾。夫惟挾恢張喜事之情,則慈窮而忿起,儉困而驕生,惡能凝靜以與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處錞之術以亘於中,既機深而事必詭;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於外,抑德薄而道必窮。及身不僨,猶其才足以(待)[持]之,不能復望之後嗣,固其宜矣。

宋祖則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閒,陟大位,儒術尚淺,異學不亂其心。怵於天命之不恆,感於民勞之已極,其所為厚柴氏、禮降王、行賑貸、禁淫刑、增俸祿、尚儒素者,一監於[夷狄盜賊]毒民侮士之習,行其心之所不安,漸損漸除,而蘇其喘息。抑未嘗汲汲然求利以興、求病以去,貿愚氓之愉快於一朝,以不恤其久遠。無機也,無襲也,視力之可行者,從容利導,而不屍自堯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責於人。故察其言,無唐太宗之喋喋於仁義也;考其事,無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絲紛之情,優遊而就緒;瓦解之勢,漸次以即安。無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緒,引之而愈長;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余芳未歇。無他,心之所居者本無紛歧,而行之自簡也。簡以行慈,則慈不為沽恩之惠;簡以行儉,則儉不為貪吝之(謀)[媒]。無所師,故小疵不損其大醇;無所仿,故達情而不求詳於文具。子曰:“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或以文、景當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願見也。太祖其庶幾矣!

雖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於所厚,則慈亦非慈;侈者必奪於人,則儉亦非儉。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吳、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葉之榮皆浮榮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趙普密譖之言,且不忍著聞,而亟滅其跡。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孫之禍福,斫其惻怛之心;而不為之制,廓然委之於天人,以順母而愛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漢、唐之主所安忍懷慚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無憂。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葉向榮矣。不忍於人之死,則慈;不忍於物之殄,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斯其慈儉以簡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雖粗而不精,略而不詳,要與操術而詭於道、務名而遠於誠者,所繇來遠矣。仁民者,親之推也;愛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廣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於心。一人之澤,施及百年,弗待後嗣之相踵以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後,太祖其迥出矣。

中華書局出版

宋論

內容簡介

宋興,統一天下,民用寧,政用父,文教用興,盡於是而益以知天命矣。天曰雜諶,匪徒人之不可狃也,天無可狃之故常也,命曰不易,匪徒人之不易承也,天之因化推移,斟酌而曲成以制命,人無可代其工,而相佑者特勸也。

目錄

點校例言

卷一 太祖

卷二 太宗

卷三 真宗

卷四 仁宗

卷五 英宗

卷六 神宗

卷七 哲宗

卷八 徽宗

卷九 欽宗

卷十 高宗

卷十一 孝宗

卷十二 高宗

卷十三 寧宗

卷十四 理宗

卷十五 度宗

恭宗 端宗 祥興帝

相關詞條

相關搜尋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