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特魯尼克

奈特魯尼克

奈特魯尼克,1904~1990,加拿大籍因紐特裔作家。出生於加拿大現“努勒維特”因紐特人自治區的首府伊魁特地區。母親為當地因紐特人,父親為法裔白人。他於1923年至美國費城攻讀法律,同一時期開始詩歌與小說創作。於二戰結束後回歸家鄉,並且積極投身“努勒維特”因紐特人自治運動同時開始以因紐特語創作。1981年因身體原因移居長島,直至逝世。他的詩歌以及小說為因紐特人的書面語言規範化作出了巨大的貢獻,有“愛斯基摩人的但丁”之美譽。2000年努勒維特自治區追授他最高文學獎——“銀海豚獎”。

基本信息

奈特魯尼克作品五篇

作者: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燒夢人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林德甦醒過來,並不比平時更早或更晚。女僕索黛兒用一本1871年版的《19世紀大詞典》把他夢裡的人物拍打出來,用一把掉了毛的掃帚把他們小心翼翼地掃進她的圍裙。然後她直起身來,一手捏著圍裙角,一手打開林德臥室的門,把他們送去受火刑。

對夢中的人處以火刑是一個慣例,林德記得它始於自己五歲的生日前夕。那晚第一個從他夢中爬出來的訪客打翻了一瓶為生日宴席而準備的杜松子酒,還留下半隻被啃過的番茄,幾乎在地板上配出一杯“血腥瑪麗”。這一切發生在午夜的廚房,家中所有的大人都待在各自臥室的時候,林德的母親謝爾侖夫人發誓說聽到樓梯的腳步聲。二十六歲的索黛兒第一時間裡就破獲了罪犯,並提議以火刑處置它。那時還是林德的父親當家,客廳里的維多利亞式壁爐還未拆除,林德躲在儲藏室的門後,心驚膽戰地看到索黛兒如同燒雞骨一樣草草完成了她的初次掌刑。

沒有人質疑對夢中人加以懲治的必要性,還是孩子的林德當然也未曾反對。他們出現時經常帶著嚇人的假面,偶爾又是一副沒有五官的面孔。在小林德的夢裡他們來去倏忽,擺下許多惡毒的陷阱和埋伏,有時其複雜程度根本非一個五歲的孩子可以理解,這一點足以證明他們甚為愚蠢或者心智有問題。小林德曾試著去了解他們的想法,甚至“與他們談談”這樣的念頭也並非沒有出現過,然而他從來都沒有時間實施,在夢裡他總是不停地脫逃,跑過改變了樣貌的集市和山峰,被迫滑翔、隱身和穿越岩石,甚至被逼到連想一想都頭暈的無限高的塔頂。當林德發現自己終於能夠喘口氣,不用在逃跑時,卻發現在夢境裡已經沒有了自己的位置,所有人物自得其樂地繼續追蹤,結果他還是沒有開口的機會。對於這樣頑劣的分子,不加以處罰是不行的,這一論調與家庭教師立特洛德小姐的教育理念相一致。

隨著林德逐漸長大成人,索黛兒開始不滿足於簡單粗暴的火刑方法。尤其是老謝爾侖先生死去,她在打掃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一隻化學實驗用的坩堝以後。成為青年的林德,對把一個活生生的人用鑷子摁在滾燙的陶瓷片上燒烤這種行為並無好感,然而他也不想去阻止索黛兒。他試圖在夢裡不再一味地奔逃,並且成功了。夢中的人物也不再是神出鬼沒的角色,而是堂堂正正地向他挑釁,用蠻力或者言語,醜惡或者美色,徒手或者帶著武器。他們時常以那些討厭鬼的面目出現,也確乎表現得恪盡分身得本分,有時他們又裝扮成朋友,在一次親密的擁抱甚至挑逗的半途中透露出殺機。他們的潰敗和集中毫無章法,名目繁多,讓他有時以為這不過是同一個人變換著各種相貌出現。他只有一一面對,鼓勇而戰。如此下來,給他的唯一印象就是夢中的這些傢伙無一可以信賴。

如今他已經老了。好像血肉之軀一般確乎所以地站立在夢中,應付各種野蠻和狡詐的能力與義務已經消失。或者說夢中的人主動給了他寬宥。但林德·謝爾侖並不因此有什麼感激之意。多年以來,夢中人已經漸漸改變好動的脾性,也收斂起千姿百態的幻貌。在當下他們甚至只以一種形象出現。在所有的夢裡林德都看到一個穿著紫色睡袍,髮型毫無個性的老人,坐在皮革座椅里。周圍的場景在荒涼的海灘和幽暗的圖書館,或者雖有明媚日光射入,卻瀰漫灰塵氣味的石屋之間變換,看似多端實則單調。一切都被思索和猶豫包裹。

林德不為這些假象所惑,對座椅里的軀體不屑一顧。他十分清楚,真真的夢中人已經放棄變化多端的形象,他甚至並不在那具合體以後的肉身里,而是躲藏在那無處不在的猶豫之中。林德只能憑直覺體會到那種猶豫關乎一種安排,近乎審美,好像是詩人在推敲字句,或是塗抹畫布的行為。紛繁蕪雜的可能性在座椅前鋪陳開來,它們不僅引向不同的結局,甚至連本身的種類都各不相同:一個形容詞和一架鋼琴的擺放方式互相排擠,同時又爭寵於一塊愛爾蘭麵餅的醬料……理清這玄妙的組合幾乎是不可能的,老人只需要扮演無從選擇的角色。真正的夢中人躲藏在那交織在一起的雜亂選擇之中。有無數次林德想把這真相告訴索黛兒,看著她反覆把相貌相同的“空殼”用鑷子夾到酒精燈上對林德來說還是第一次,這甚至讓他產生一種“無辜者受害”的印象。但是習慣阻止他做出糾正,他只能在心裡說服自己,那軀殼即使並非夢中人本身,也得為它所扮演的角色負起責任——為它在那無數個可能性前不做選擇而負責。

老年人重複夢境,然而終有極限。當一切發生的那天,林德一如往常地旁觀著夢中人在那一團煙霧中翻雲覆雨逍遙法外,突然他福至心靈,座椅里的人如他所願地伸出手,抽出那最終的鮮明,從容不迫地將它排列成形。林德·謝爾侖抑制著自己因恐懼而產生的甦醒欲望,卑劣地想像夢中人受到火刑痛苦煎熬的摸樣。而後他就看到座椅里的人在完成了一切之後轉過面孔:那正是他自己的臉。

索黛兒杳無回應,無論醒來的主人如何呼喚。林德只好自己推動輪椅,打開通向中庭的房門。他帶著對造物主無限的敬畏和對自身命運的欣慰,看到一口巨大的坩堝在那裡。

明天會紅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主編培隆先生是個守舊的人,我記不起上次他穿正裝以外的衣服是什麼時候,也從來沒見過他帶兩色以上的領帶;他給小費從來都是8%,精確無誤,勝過用電子計算器。而且據我所知,結婚三十年來,對培隆太太忠貞不貳。

早年我闖蕩過芝加哥,在下水道里和人動過幾次刀子,也玩過幾天科爾特左輪槍,棄戎從筆是後來的事——無論如何,這樣一位先生在我面前發火,總比條子的吹毛求疵讓人容易接受。所以當培隆先生在我面前表演他的嚴謹時,我絲毫不介意。

“我已經說過了,這是明天的新聞,培隆先生。精確地說,是您分配給我負責的版塊,明天要刊登出來的文字。”

“難道我的發音有問題嗎?我再重複一遍,蘭克 。別以為我年紀大了就又聾又瞎,對與娛樂圈的事情一無所知。你所寫的這個所謂的四人組合只是些小混混,出道至今有五年了吧,從來沒被人看好過,要我說他們只配在夜總會裡唱。”

“沒關係。培隆先生,那是過去的事了。要我說,”我想他聽出了我在學習他的語氣,不是出於譏諷,而是出於強調,“他們明天會紅。”

守舊的人會拒絕任何一個他理解不了的理由,但是只要你堅持得很有信心,他就會沉默著扭過頭,等著看奇蹟發生或者事情怎么被你搞砸。

他們形成這樣的習慣,在很大程度上歸功於奇蹟總是時不時地發生。第二天夜裡,培隆先生在探問究竟的時候,口氣明顯軟了很多,“厄……蘭克,我是想問,你是否認識威爾奇……或者漢密爾頓?你知道,我一直認為評審會是以他們兩個為主導的。每年我們都試圖從他們嘴裡挖出訊息,但他們從來都守口如瓶,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我早等著他在恭維結束以後邁入正題。

“……不過,聽著,蘭克,斯蒂文森的書明天才上架呀,儘管評論家都在叫好,但是讀者買不買帳還不知道呀。去年斯諾的書也是聲勢浩大,結果六周就被撤櫃了。要我說,讀者這東西可跟專家不一樣,他們都是轉得飛快的陀螺,誰都不知道他們最後會臉朝著哪兒……”

“沒關係,培隆起先生。斯蒂文森是個好作家,”我用彬彬有禮來鼓舞他的信心,“他明天會紅的。”

要改變守舊的人可不像給他們信心那么容易,培隆先生再一次對我質疑不過是在三天之內。

“也許這世界還不像我們想的那么糟。這世上還是有相當一部分有品位的讀者存在的。你看到他們排隊買書的盛況,一定以為他們個個都是人文主義者。其實誰都知道他們不過是附庸風雅……”

在說一件緊要事的時候,他總喜歡感慨一番,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五十歲男性主編的通病。

“……的確你前兩次都說中了,蘭克,但是這一次,我不會再聽你的,很抱歉。貝娜的照片我看過,的確長得不錯。但這是她第一次登台啊,天知道波西會給他穿什麼。別告訴我你事先看過波西的作品,這是不可能的。他是個怪傢伙,經常會做出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來,時裝界對他毀譽參半。”

總結性的話語又快出現了,“要我說,人要衣裝。再漂亮的模特,沒有得到設師的特別優待,根本無法保證會被人注意。”

“沒……”

“我知道你要說沒關係,蘭克。可是這次不是你那古怪的預言能說了算的時候,別再任性了!”

“好吧,培隆先生,如果你堅持。”我慢條斯理地說,“把專訪押後一天吧。讓夥計們辛苦點,把版子先排好。波西的展示會是後天晚上……如果你認為來得及的話。”

守舊的人有時並不如人想得那么界限分明、原則性強,如果你擺出讓步的姿態,他就會覺得不好意思,而不會想到那其實依然是必須反對的。

“喔,上帝!你做的那個貝娜,蘭克,那個貝娜!今天中午曼宣布和她訂婚了!他是在生日晚會上說的,對,在法蘭克福。今年在溫布爾頓和法國他都贏了,年終的比賽他只要能進四強,就又是排名第一了!連續四年年終排名第一啊,這德國佬!這下沒人會理會波西和他的破爛了,貝娜鐵定是今晚的明星!幸好我已經叫他們製版了……”

除了在聽到“今晚我請客,海洋之星還是莎樂美?”的時候說一句“海洋之星”,我拎著話筒根本不用說話。

守舊的人接受新東西不容易,他會疑神疑鬼半天,但是一旦相信以後,就馬上會奉為真理。

蘭克,他們會在河谷挖出什麼來?

蘭克,猜猜看,他們又會降息嗎?降多少?

蘭克,索羅林能爆冷擊敗博卡青年嗎?他們雖是丙級隊,可是今年打進了八強,實力不俗。

我不知道,培隆先生。不過我想他們的射手雷亞爾會紅的。

他會進球嗎?進幾個?

我不知道,培隆先生。我只知道他明天會紅。

“覺得怎么樣?”郎克盧克沖澡很快。

“他怎么知道的?”既然可以出發了,我無意再看下去——他的字跡不好認。

“我不知道,” 郎克盧克對著穿衣鏡把頭髮抹得一絲不亂,“我只知道,這小說明天會紅。”

“得了吧。要我說……”

地板上掉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以上短短的幾行。頁面沒有編碼,我不知道這是結尾,還是開頭。

1疑是朗克盧克的暱稱。

狗皮月亮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問這個。努沉默寡言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我不是說這不值得奇怪——任何一個人說話那么少都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在我看來人人都應該更我一樣喜歡說話——我只是覺得一件怪事存在的時間久了,大家都會習慣起來,突然尋根究底會顯得很奇怪……

“不過既然你問起來,我就把我知道的說一說。在我們四個人裡面,我並不是認識他頂晚的,但是我自認為和他交情最淺。我說的事情也許你自己早就知道,也許你去問薩蘭迦或者小勒維他們會講得更清楚。不過既然你問的是我,我只有盡我的全力去回憶了。

“我記得——當然你也會記得,但如果你的記憶和我不一樣,請你馬上告訴我,那是我們年輕時候的事,我們現在常常會把那時候的事情搞錯,弄亂順序,張冠李戴,至於是非因果,我想我們一直都沒搞清楚過。

“我是說我記得,努並不是一出生就如此孤僻。你、薩蘭迦,還有我,和努從小一起長大。我記得我們小時候很多傻事,記得我們拿喬納森太太開的玩笑,記得我們把松油用海狗腎泡起來冒充鯨油賣給揚基佬,記得娜吉爾姐妹出嫁的時候我們在“舒茲特岩”上輪流唱歌彈吉他。也許這些事裡努一次主意也沒出,也許那些俏皮話里沒有一句是努講的,但我寧願相信這裡頭都有他的一份,就像我知道這些事情里都有你都有我,儘管我分辨不清究竟誰在什麼時候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這是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從來就沒覺得有誰格格不入。甚至我從美國回來的時候,在歡迎的人群里也沒有一個總是陰沉著臉,在大家喝酒唱歌的時候自顧自地抽菸,讓所有人都意識到再歡樂的時光都很短暫的努——我完全沒有有關於此的印象。

“假使你同意我的話,承認努是後來才變成這樣的,你一定會問這種轉變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問題我可沒有太大把握,我只能賭一賭……是的,我想應該是那個復活節和我生日重合的冬天,那幾天下了十一寸的雪,我從沒見過下那么大的雪。菲杜的鮪魚賣光了也沒去補貨,因為那種天氣沒人願意出去。但是努在那種天氣離開了鎮子。是的,黎明就走了。如果是大白天我們一定陪他去了。

“他好像留話說要我們不用擔心,他第二天就回來。但是再次看到他好像是在第四或者第五天,我記不清楚了,你記得嗎?那時我的二十歲生日已經過了——我是我們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努沒能回來參加,為了這事我有點生氣。那時我還以為他後來躲著我們是因為這次失約而不好意思。等到我終於發現人過了二十歲也並沒什麼值得興奮的,努卻還是那副樣子。

“我想說的就這么多了。我敢打賭在那幾天裡努一定出了點什麼事。我們的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否則,否則也許他現在就不是這個樣子。當然我也不是認為他這樣有些什麼不好。二十來歲的年紀,有個提早沉默下來的哥們,並不是一件壞事。”

“聽說你去問過朗克盧克關於努的事情,這你可不明智。的確我們之中盧克年紀最大,也是他最先認識努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努一家搬來的當天就是他帶努來見我們的——但是這並不代表他最了解努。他說起話來總是用不確定句,似乎這樣就顯得有教養,是個文化分子。其實我在法國的時候碰到過許多真正的文化分子,他們說話可不是這樣,我清楚得很,但是從不說破。畢竟得給他留點面子……

“公道地說,在我們這些人之中,最了解努的,是我薩蘭迦。這么說可能不謙虛,但絕對實事求是。要問起努為什麼那么沉默寡言,朗克盧克最多告訴你一點皮毛。而我,卻可以把確切的原因告訴你。

“我有沒有跟你提到過西雅,努喜歡過的女人?對,多路阿港的那個瘦小女人,有一陣子和卡羅克尼兄弟中的老么走得很近,最後卻嫁給了‘風暴’芬尼,和他一起死在‘阿美利’號上。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打賭她是努喜歡過的第一個女人。以前他喜歡過喬西那不假,但那時我們人人喜歡喬西,努未必覺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趕時髦。但是西雅不同,努是認真的。

“我這么說當然有根據,老實對你說——這話你可不能跟別人講——有一次我半夜到努家的倉庫借點東西,看到努躺在乾海狗皮上捧著一封女人的信,猜猜這么著,他在哭!千真萬確,努,他真的在哭。第二天我就向菲杜的女兒打聽了,那半個月就只有西雅給努寫過信。

“事實是明白著的,你不用多少想像力就能猜到。西雅到我們鎮上探親不過是兩三個月的事,努一直陪著她,就以為能和她白頭偕老了。這可憐的傢伙。小女人回到家就把他給忘了。叫我說給他寫了封信絕交,那在女人里已經算是有良心的。可是那種年紀,你知道,血氣方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我聽‘黑狗’吉特說,努去了多路阿兩次,兩次都沒找到正主,其中一次還掛了彩。你記得他那時候帶得那條寬圍巾了嗎?一直到這兒,這兒。我們很久以後才看到他脖子上的疤,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弄的。

“老實說到這份上努應該收手。卡羅克尼人不錯,我和他打過幾次交道。但是這話努可聽不進去,所以我也根本沒對他說:‘嘿,努,你犯不著為了個不愛你的女人去拚命。’他是不會聽的,對吧?

“記得那個復活節吧,下大雪的那次。想想看,努在那種天氣駕雪橇出去是乾什麼?沒錯,他是去找多路阿人決鬥了。卡羅克尼跟他約好一對一解決,輸得人再也不許在西雅面前出現。還有那晚上好像有預報要月蝕,月亮重新出來架就打不成了——長老會那年在多路阿開——所以遲到的人算輸。原話我記不清了,但說得很有氣派,是卡羅克尼親口告訴我的。

“後來的事情就很不好解釋了。我剛開始根本沒弄懂。努以前找人打架,無論輸贏都會到菲杜那兒喝上半打金酒,吃四塊牛排。可是他那次回來以後就悶了,就像現在這樣,對誰都很少說話。也根本沒見他除了脖子上那道,還有什麼地方添了新傷。

“一直到那年的逾越節,我送海豹皮到多路阿,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這話你可不能對別人說,否則努一定會殺了我。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就是……什麼都沒發生。他臨陣退縮了!我也不能相信努會怕死,想想看,是努!‘阿拉伯人’傑喀的性命都壞在他手上!可是卡羅克尼發誓說在一片漆黑里等了他兩個鐘頭,一直到月亮完全出來了他才走,努壓根兒就沒到那兒去。

“我也願意相信他是在路上出了什麼事,可是他準時回到鎮上來了,說明他也一樣能到決鬥地點去……什麼三天以後,那都不準確!其實他當天就回來了,只不過躲在倉庫里不願意出來見人。

“你知道,玩刀子玩了一輩子的人都往往會有這種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全無意義,突然覺得性命畢竟是件好東西,不值得拿去冒險。更何況努那個時候才十八九歲,有點動搖是再普通不過的。

“我當時就這么想,但是不敢去這么開解他。誰能開得了口呢?看得出他自己對這事很在意。我讀過一本小說,說一個人因為自己曾在戰場上逃跑內疚了一輩子。其實他們真傻,內疚又有什麼用呢?人是在變的,今天的自己已經不是那時候的自己了。但是努不會同意這道理的。我想他變得沉默寡言就是因為這個。

“厄?你說努不愛說話嗎?沒有啊,我不覺得。

“真的呀。他只是不像郎克盧克和薩蘭迦那樣愛嘮叨。他還經常對動物說話呢。

“不是光對他剝的那些毛皮,他還會對那些活的動物說話呢。比如說那條也叫努的老狗。是呀是呀,和老呂菲亞是一對的。我想他跟我一樣,懂得動物的話吧。

“‘努’真是一條很老的狗,努說‘努’和呂菲亞的爸爸也叫‘努’,媽媽也叫呂菲亞。是呀,他大概只會起這兩個狗名。很老的狗‘努’的爸爸‘努’,該會有多老了呢?真是讓人沒法想。他們死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

“為什麼努要對‘努’說話?我想他們是朋友吧。聽努說,老‘努’的爸爸老老‘努’是陪著努一起張大的。它和老老呂菲亞一起是一個德國人家裡生的小狗仔,從小就被送給了努家。德國狗哎,很了不起吧?可惜我們鎮上現在已經沒有德國人了,否則我也要去要一隻。

“哎,對了,據說‘努’還救過努的命呢。努給我講過這個故事,他一定沒和你講過吧?我打賭他連薩蘭迦都沒告訴。

“故事說的是努小時候和他爸爸追一隻白熊追迷了路,又碰上了暴風雪。雪橇走不了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拉雪橇的狗是老老‘努’、老老呂菲亞,和他們的十一隻狗仔。對啊,你一定看到過努房間裡的十一張一色的狗皮吧。‘留下大的,還能生小的。’努告訴我他爸爸是這么跟他說的。但是努總覺得這道理不對,這道理要是對的話,他爸爸就不該把最後一塊狗肉留給他,自己凍死在雪橇上了。

“那次是你和薩蘭迦的爸爸發現了他吧?努記得很清楚。以後的日子他就和兩條狗一起過。他一直覺得他爸爸騙了他,因為打那兒以後‘努’和呂菲亞再也不睡覺了。

“傻瓜傻瓜,我都懂呀!男人和女人要睡覺才會有小孩嘛,狗也一樣。老老努和老老呂菲亞一直到很老很老都沒有再生小狗仔。努買了其他的狗代替他們拉雪橇。

“你以為故事就結束了嗎?嘿嘿,你想錯了。努破過例呀。後來努又用他們拉過一次雪橇。他們已經老得開始掉毛了,但努還是把他們駕在頭排,因為那天晚他有重要的事情去辦。雪下的很大很大,據說比我出生那年下得還大。這種時候重新讓兩條老狗拉雪橇,沒準他想可能回不來了,所以想跟老朋友道別吧。

“對了,努說那天沒有月亮。雪橇駕著駕著就到了老地方,就是努剝下十一張狗皮的地方。努能夠分辨出來,全是因為雪橇停著不走。雪橇停著不走,全是因為……嘿嘿,老老‘努’突然和老老呂菲亞滾在一起啦。那次可很厲害啊,足足兩個多小時。努本來可以分開他們的,他自己說的,但是他沒有。我想換了我也會等下去。誰都沒聽說過那么老的狗還能下狗仔,對不對?”

“另外兩個人我完全有自信,學小勒維的口氣說話我可沒太大把握。畢竟不做孩子已經很多年了。但是我想真的小勒維,也差不多該是這么說的吧。”

“我用這種方式把來龍去脈告訴你,不是想裝神弄鬼,而是因為不這么做,我會覺得彆扭。我知道,在薩蘭迦的眼裡,這根本就成不了不去決鬥的理由。而他的想法,很多時候都是對的。

“多少年沒有說那么多話了,這次真痛快……我告訴過你,我以前和郎克盧克的口才一樣好。如果不是因為我自己打算不再多說,沒準我會和他一樣,去寫小說。你說,這行得通嗎?”

極圈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有關極圈的故事,是很多年以前,薩蘭迦在菲杜的酒館喝了半打金酒以後講給我們聽的。薩蘭迦並不以酒量好而出名,但那天不同。那是右嘴角長痣的愛爾蘭女孩離開鎮上,嫁給從倫敦來的股票經濟人的日子。老天保佑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但是在那個年紀,我們都和薩蘭迦一樣喝得爛醉,把酒瓶脖子和桌腿一起打折。老菲杜像沒事人一樣靠在酒櫃邊,滿不在乎地用沾酒的毛巾擦著被努打破的臉,不屈不撓地賭咒發誓說我們一個不落地都愛上了她。

這件事已經年深日遠,況且那時的我還沒有帶著紙筆去酒館的習慣和遠見,更加重要的是,即使我當時喝得不如薩蘭迦那么醉,但也不會差太多。因此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偏差,那可能只是字句和順序上的微小錯漏,也可能是我被寫作的魔力所驅而故意布下的陷阱。總而言之,我所轉述的故事,在可信程度上,並不會比薩蘭迦當初打著酒嗝說出它時有什麼長進。

“如今什麼都是想像中的。”薩蘭迦是這樣開始他的講述的,“是的,在那套英國佬編寫的大百科全書里,他們把極圈都叫作‘一個想像中的圈’。多可笑!

“說到極圈,我們任何人都知道,那和北極有關係。皇家學會的老光棍們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我們這些成天與海打交道的人。

“傳說有一個地方,在那裡所有的指北針都會指向同一點,那裡就是北極了。 如果有兩個船長拿著羅盤同時向北航行,那在某一處他們終會面對面地碰頭,這一蒙神靈恩賜降下奇蹟的地方就是北極。幾個世紀以來,這個故事一直流傳,但從沒有人到過那裡。

“直到一百年前,有兩個勇敢的船長終於完成了這項偉跡,他們用自己的方法找到了北極,並且因為他們的爭執而創造了極圈。極圈是一個實實在在存在的圈,就如他們那天劃下的時候一樣實在,說它出自什麼想像,純屬一派胡言。

“如果可能,我很想說那兩個船長一個是維京海盜,一個是我們因紐特祖先。因為在航海的人裡面,只有我們兩個民族算得上是真正的好漢。但是遺憾的是男子漢並不總得老天賞識,好運總降臨在弱一點的人身上,好補他們原本的不足。實際上發現北極的兩位船長,來自法蘭西和英格蘭。那時候法國老王路易太陽當政,法國人的船開得並不比英國佬差勁。

“我們的高盧英雄和所有法國人一樣聰明高傲,全憑著榮譽感克服海路上的千難萬險。那時北冰洋還歸大神奧丁管,海龍們還沒有被萬能的主派遣的天使長殲滅。你們可以想像他原先帶著兩條船,打算用傳說中的辦法找到他的目標,但是暴風和猛獸沒有讓他如願。最後他只能帶著剩下的船員和受傷的旗艦,勉強駛到我們這冰雪覆蓋的世界。

“一路上落水的人全都是多餘的累贅,法國人深知這一點,他並不是沒膽量的軟蛋,到了接近目的地的時候,船上只剩下他和大副還有八個夥伴,每個人手裡都有一個可用的羅盤。

“也許是老天獎賞他的冷靜勇敢,在某一天早晨他把船員們召集在甲板以分配任務的時候,他突然福至心靈,吩咐手下在最近的一個島上靠岸。

“所有的船員都隨著船長踏上了雪地,船長吩咐他們拿出羅盤站成一個圈,就好像阿瑟王當年指揮他的圓桌騎士。如你們所料夥計們,所有的磁針正指向他們的中間!

“法國人興奮極了,他們立即宣布找到了北極點。但正如老話所說:‘鮪魚不是一個人吃得完的’,萬能的主安排了比奇蹟更偉大的東西:兩個奇蹟。法國人的慶祝會還沒召開,就發現另一隻英國人的船幾乎和他們同時到達了島上,他們經歷了同樣的困難,同樣失去了一條船和大部分的夥伴,更嚴重的是,和他們爆發出一樣的歡呼。

“那時候的英國人和法國人語言相通,這就不可避免地使他們吵起架來,為了誰發現的才是真正的北極,船員們把刀子在刀鞘里拔進拔出了有二十幾遍。兩面國旗插在島的兩端,本來馬上可以返航的艱苦旅程,因為害怕對方破壞自己的標記而不得不延長下來,而且變得漫無期限。

“兩位船長都是勇敢正直的人,他們平靜地接受大海對任何人的制裁,但不能允許自己的船員因為自己缺乏決斷而喪命。於是他們約好了用手槍一對一決鬥,地點就在從各自的旗幟起跨步最後碰頭的地方,時間是午夜。

“雪地上行走很難保持速度,而且法國人的步子似乎比英國人更大一些。但所有這些困難都阻擋不了命運的安排,他們最後相遇的地方正是兩個北極點的正中間。

“為了公平起見,沒有擔任公證人的第三者,他們完全信任對方的榮譽,背對背開始數著數走開。男子漢都知道這種決鬥最需要勇氣,有些人沒數到四就腳步踉蹌癱倒下來,有些人甚至數到二十還一直往前走。我們的船長們可不是這種孬種,他們完全可以走完所有十步,轉身開槍,給這起爭執一個簡單的解決——如果不是那頭冬眠的白熊被英國人一腳踩醒從冰洞裡醒來。

“剛醒的白熊反應比平時遲鈍,我和努有好幾次,也許有六次利用這點獵殺它們。但是當時那頭大白熊把踩了自己的英國船長拋飛出去並沒費太大力氣,它馬上又轉過身來對付另一個。

“那時候的手槍可比我們的魚叉炮差多了,兩三槍根本撂不倒一頭白熊。我們的法國好漢眼見得要命喪熊掌。但就像蹩腳的美國電影裡拍的一樣,一聲槍響拯救了它。英國船長趴在雪堆里打中了白熊的腦袋。

“兩個決鬥的人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斷都覺得尷尬,但英國人的兩條腿都掛了彩,架無法再打下去。法國人主動過去背起傷者,心裡明白對方滿可以晚一點再開那一槍。

“英國女人的胸脯高聳,連我們的厚毛大衣都隔絕不了它的結實感覺。法國人發現了對手原來是一個顛倒了 的貞德……

“誰說我胡說八道?!誰說娘們就不能上船?!西班牙自古以來就有不錯的女海盜,她們玩刀子和纜繩都不比男人差。喬西如果願意,我一定會帶她上船。

“總之法國人背著受傷的英國女人,又是在老天選定的地方,不容得他不覺得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見面。毫無疑問他愛上了她,而她也愛他,不然就解釋不了那一槍為什麼那么及時了。

“天亮以後他們回到各自的營地,對著手下他們什麼也沒說,保持了一個船長應有的威嚴。他們做得對!一個漢子愛上一個娘們,甚至為此放棄了一點尊嚴根本用不著羞愧,而娘們也為此來愛他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兩國的船員誰都沒有異議,在各自船長的命令下,用雪橇在地面上劃下了一個圈。

“圓圈的直徑就是兩面國旗之間的距離,中心就是昨晚決鬥和愛情發生的地點。起錨以前兩個船長各自莊嚴宣布:這個圈就是北極的大小,任何指北針都指向這個圈,站在這個圈內,每一個方向都是南方,溫暖的南方。這個圈就叫做極圈。

“後來的事情不用我說了,大家都能猜到。每個女人都是背信棄義的,而被她拋棄的男人如果再回頭找她,都算不得頂天立地的好漢。極圈就此變得越來越大,從島上的一個小圓圈,變成在地圖上看得到的一整條線,如果沒人干涉,我敢打賭它終有一天回擴大到南極,把我們所有人都趕到北極去。那時我們上街辨認方向可就亂套了……

“可是儘管如此,誰都否認不了極圈它曾經那么真實地存在,現在它也依然存在,只是摻和進了波濤和灌木叢,變得不那么好找……你們中的任何一個,聽清楚,任何一個都別想說服我說,它只是想像出來的一個圈!”

醒酒和記憶花費了我不少時間,把這故事寫下來已經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薩蘭迦看了我的筆記本以後動手要撕,但被我及時阻止。他轉而斬釘截鐵地告訴我那天喝得爛醉的是我,這故事完全是我想像出來的。

這種恬不知恥地說法讓我很感氣憤,但我和薩蘭迦是多年的交情,我不想動手揍他,只能把自己灌得爛醉。這次我沒忘帶本子去酒館,好記下這些牢騷。我書寫流利絕不犯錯,半打金酒根本難不倒我——只是我已經記不太清,究竟是我還是薩蘭迦把想出這么一個不著邊際又充滿天才的故事,而我除了叫做薩蘭迦外,又有一個什麼名字好叫。

原注 1那是地球的磁極,和地理北極並不一直,但薩蘭迦並不知道這一點。

原注 2發現北極並不是一百年前的事,也不是英國和法國人的創舉,那時的法國國王更早已不是太陽王路易十四。薩蘭迦說得完全不符合歷史。

3因紐特語中“顛倒”與“倒地,趴著”是同一詞,薩蘭迦又一語雙關,指貞德是法國女性,與英軍作戰,這裡卻相反。(譯者注)

中國海上的二桅船

奈特魯尼克

夜X譯

“你大錯特錯了,薩蘭迦!聽我說,在這種做遠洋貿易的商船上,船首像得是海龍。”朗克盧克蜂蜜色的頭髮在日光下形成一塊畫布,因為晃動而五彩斑斕。

“海龍?哪種海龍?像蟾蜍一樣長滿疙瘩的大爬蟲?得了吧,我在卑爾根的船廠里看過他們怎么製造‘海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個偷法衣的偽學究!”

薩蘭迦細瘦的胳膊開始在自己眼前揮舞,好像要趕走阻擋視線的牛蠅。“我知道!我知道你那愚蠢的頭腦和海龍都缺少的東西!那叫做……叫‘審美’!在具備審美上,‘鷹’要比任何水裡的大爬蟲優越得多!”

“去你的審美,你好像以為自己真的曾在那個什麼貝桑松大學裡呆過六年。”

“我不喜歡鷹,那聽上去帶著印第安人的味道。”努附和著朗克盧克。

聽到努開口,小勒維以為民主討論的信號出現了,“我呢,我相信薩蘭迦。也許他的碩士帽是假的,但他真的上過‘學院’,在那裡他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很多我們並不知道的東西,比如……”

“閉嘴小流氓!我們現在在討論一艘船,一艘真正的船,不是奶瓶或尿片!”朗克盧克打斷了小勒維,卻並不大聲,好像他認為做這件事並不值得自己花什麼力氣。

小勒維馬上察覺到了這種輕蔑。並且因為這種輕蔑而不是因為被打斷,他臉上的雀斑開始急劇地相互吸引,作出一種團結起來從他的臉上噴發而出的態勢。如果沒有人干涉,我敢打賭這又會爆發成一場哭鬧和大罵,並最終由努的捆人技術終結。

“用海豹。”

我開了口,於是其他人都沉默了。我清楚這不是因為我的權威——這種權威已被近來越來越頻繁的爭吵證明在逐漸衰弱——而是因為我說的內容。

這個島上全是海豹。我們五個從沙灘上醒來不久就知道了。最早發現他們的不是最先恢復知覺的我,而是小勒維,他似乎對海豹有超自然的直覺。當我和朗克盧克還在忙著清點風暴的殘羹剩餚時,小勒維已經在那裡大喊:“海豹!海豹!成千上萬!”

我們點數了一遍又一遍……一隻救生筏上的藥箱;一罐僥倖躲過了風暴和內訌的黃油;兩隻在碎木片從里意外現身,破損不多的彈藥箱;一件米黃色的亞麻胸衣,屬於忒諾克小姐還是“紅”蘭妮我們已經無從辨認;亞雷爾船長的指揮刀,不知名者的手槍;朗布盧克、努、薩蘭迦、小勒維,還有我——三百人的“希望之旅”所殘留下來的,就是這些。

我們無從知道這島的名字,只知道它並不出產高大的樹木和堅實的藤蔓。救生筏在一哩外的礁石上撞碎了,沒有過往船隻的救助,我們五人不可能離開這裡。

黃油消耗得很快,四個成年漢子經過了六天的死裡逃生,餓得能吞下一頭海象,小勒維也毫無節省可言,他甚至拿黃油去逗引海豹。不過虧得他的玩耍啟發了我們,我們開始獵殺海豹,憑藉兩箱曬乾的彈藥,人類的狡猾和海豹一夫多妻的家庭結構。

起初我們只是悄悄闖入凶暴的海豹老爺的後宮,趁著他在捕食或與其他雄海豹衝突的空隙把他的妃子偷走。這樣做安全保險——雄海豹總是占據儘可能多的妻妾,完全不考慮自己能否負擔。一頭強壯的雄海豹周圍往往聚集了三四十條雌海豹,有時這一數字甚至在七十以上。當其中之一失蹤的時候,他根本不會察覺。

一頭雌海豹可以長到大約120磅,在腐壞以前完全足夠五個人的吃食。我們將多餘的肉放在木箱裡沉入海里,十來分鐘就能釣上滿箱的螯蝦。如果我們有魚鉤和釣線,配備同樣的誘餌,一天裡就能釣到夠一星期吃的魚。除了這島不生長植物因而也沒有蔬菜以外,食物對我們並不是問題。

但是,我們很快就不再滿足於偷偷摸摸地狩獵,而將目標轉移到雄海豹身上。

獵殺依一種程式進行:殺了海豹老爺,守候在無主的妻妾群邊,等待急於繼承死者後宮的冒失鬼出現。

為了應付漫無節制的交配和無暇捕食帶來的飢餓,雄海豹在體內積累了大量的脂肪,使自己站在嬌小的妻妾中間顯得碩大無朋。這種肥碩又以年輕的,沒有交配過的雄海豹為甚。我們已經遺失了祖先對油脂的崇拜,但是這是我們能夠找到的唯一理由。

十二月過去,再往後的日子我們已計算不清。這裡的季節與北半球相反,莎樂美號遺留下來的襤褸衣衫還夠我們湊合。因此,當努第一次展示他的技藝時,我們馬上就意識到這絕不是為了禦寒。

從腹部中分平整地切開,整張皮看得出已經在地面上敲打過一陣,光滑平坦。這失去肉體的軀殼仿佛長了兩張臉孔的怪獸用一種古怪的姿勢趴著,帶著殉道者的強烈的自我展示欲。槍子留下的空洞被努巧妙地隱藏在他自己的陰影下。醜陋的肉體躺在藝術品邊不到六尺,光線讓它看起來起伏不定,血流途中,那漆黑的小眼睛尤其光彩熠熠。

我只注意到薩蘭迦咽口水的聲音,因為他離我最近。

作為學徒,我們超越努並沒有耗費太多時間。當各自獨立完成然後比賽作品成為一種過時以後,我們開始嘗試分工帶來的效率。捕獵完全成了朗克盧克和我的工作,我們是淘汰者,因為天賦不夠。薩蘭迦起步最晚卻最有才華,他的主刀位置出於我們的無私推舉。小勒維擔任薩蘭迦的助手,用他的小匕首把生殖腺等難以一次收拾乾淨的零碎從皮革上剝離,在這個工作的間隙,他偶爾也跑來幫助我維持陷阱,並通報每一次的新記錄。最後的整形工作是努的,他的經驗使他完全稱職。

總之,我們沉浸在工業化的試驗中,不斷地發揮人類的靈巧和聰明才智,直到那艘倒霉的軍艦出現在海平線上。

靠近海灘的朗克盧克大喊著“船!船!”,這一舉動完全出於下意識,無可厚非,讓人同情。而我也跟著他一起喊叫,並把手帕幫在槍桿上朝著船隻的方向揮舞,這就屬於完全無法推脫的蠢事。軍艦放下小船,但是從那個位置無法靠近海岸。我們順著它航行的方向跑向島的東邊“大水盆”,薩蘭迦、努和小勒維也一樣被驚動了。

在等待船隻的漫長時間裡,或者不如說在奔跑著經過大片海灘的過程中,我遲鈍的腦袋才剛剛想到最重要的問題。這讓等待的時間立刻變得短暫起來,並從我的臉色和驚慌的張望中傳染給了其他人。努一言不發低下頭,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抬起來。薩蘭迦的細長手指在頭髮脖子嘴唇周圍轉了有二十圈,他的刀子掉在腳邊,發出沒人聽到的聲音。唯一開口的是小勒維:“誰?是誰?”

朗克盧克直到我把眼光毫不猶豫地轉向他時才如夢初醒。他的臉色先是茫然,然後是一陣由豁然開竅帶來的痙攣,隨後是被人拋棄的絕望……那表情讓人看了難過,所以當他勃然大怒地揪住我的領子大吼大叫的時候,我本可以用堅定的語氣反駁並且擊垮他——從受創程度來說這並不是難事——但我沒有這么做。他說的不錯,喊叫不能讓船上的人發現我們,揮舞白旗卻能。

我必須負起責任。

在莎士比亞的同胞面前表演戲劇比想像中容易。“船很漂亮,我們只是想打個招呼,看看熱鬧,你知道,常年在外做生意很無聊。”只是個起步。為了讓拒絕救援看起來並不是出於法國人培隆先生的高傲或者神志不清,而是具備充分的理由,我發揮了我的全部聰明才智。

於是就有了阿姆斯特丹島 上的三個法國人兩個英國人,兩個英國人之所以英語說的不純是因為他們加入了美國籍,在新大陸呆得太久。遍布島上的三千張海豹皮僅僅是數量高達兩萬五千張的皮貨生意中的一部分。是的我們已經生產了八千張,其中五千張已經被我的貨船運走了。我們的效率?一天一百張——這是實話。至於銷售地,當然是中國。那裡的人擅長修剪毛皮,對皮貨的需求很高,你知道,中國有很多人。在廣州,當然是廣州,一張皮根據質量能賣一到三鎊,我是說,中國鎊,或者……你懂我的意思,他們的發音我不太會。對,如你所見,這個海島是座火山,到處都是硫磺味,屍體的味道並不多。這是髒的夠戧,可我們已經習慣了,你不用為我們的衣服感到奇怪,男人為了工作得忍受很多東西。我們的船從法蘭西島出發,先到美國西北海岸的努卡特海峽裝運一批海龍皮去中國,然後返回這裡裝運海豹批。對,利潤很高,但這是商業秘密。如果說有什麼需要,那就是蔬菜了,地熱讓這裡什麼植物都不長。

我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也同時聽到了薩蘭迦,努,小勒維和朗克盧克緊迫而有次序地說話,糾正我和幫助我,在我的腦子裡。事實證明他們也如我想的那樣關心我久不操練的法語。

那個下午送走英國軍艦的時候,我為我自己的表現感到意外的自豪,但隨後的仔細回味和推敲又帶來了更多的不滿。總有那么多的漏洞和不完善,以至我一個人根本無從修補。夥伴們很負責地參與到我的事業中來。從那天下午開始,藝術品的製造就完全停頓了——雖然薩蘭迦花費了很久才理解到他的地位隨著這項事業的終結而回復到了正常狀態。我們只在餓得不行時才去搞點食物——而且完全避開海豹——其餘的時間全部用來修正和豐滿我們的皮貨公司、貨船和銷售代表。

開始一切都很順利,我們很快就每個人的姓名和職務達成了一致,即使是對地位最計較的薩蘭迦,這時的唯一依據應該是外表而非學識。朗克盧克對公司歷史的回顧令人激動;小勒維出人意料地在這件事上與他達成了合作,他從事皮貨生意以來那些日常點點滴滴的回憶,讓我們時而大笑時而唏噓不已;中國廣闊而充滿生機的市場在薩蘭迦的敘述中栩栩如生,寡言的努也對航路的安排提出了令人信服的意見。

在貨物的對方和水手的安排上我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但整條船仍然因為缺乏生氣而乏善可陳。最後小勒維回憶起了一個重要的細節:我們的船上有一個原始人。

這個身手靈活的原始人來自於桑德威奇 群島,聽不懂我們的語言但是性情溫和。他有超人的反應和水性,能躲閃甚至用手接住兩個人同時投來的長矛;從船頭和船尾同時扔一枚硬幣下海,他可以跳進水裡撈上船頭的錢後趕上去撈到船尾的錢。這樣的人物只的一個,他的同族因為葡萄牙人的殘暴都絕種了。

而後,在船是二桅還是三桅的問題上,我們起了一番爭執。薩蘭迦堅持認為船應該是三桅的,掛著三角帆。而朗克盧克認為作為一家不大的公司,我們應該事實求是,二桅帆船對於運送皮貨這種較輕的商品應該是足夠了,而風平浪靜的中國海也完全可以給方形帆的時候留下餘地。我最後提出了折中的方案:二桅,三角帆。

也許是危險的遠離使得我們失去了同舟共濟的興趣,每個人更熱中於證明自己的正確。隨後的日子裡,我們對於船隻的命名,停泊的港口,中國銷售商的姓名,甚至究竟有沒有海龍這種動物產生了爭論。這一爭論又很快擴散到朗克盧克和薩蘭迦對船首像的意見不同上。

於是我用“海豹”結束了這場爭論。沒有人開口,沒有人反駁我或者指責我提到這個詞別有用心。大家都知道事實如此——一艘中國海上的二桅船,運送海豹皮的‘阿美利’號,屬於法國人培隆,裝著三角帆,船首像是海豹。

我暫時掌控了局面。但我不知道這種情況能持續多久。也許就在明天,也許就在下一個小時,小勒維或者努,會對“培隆”這個姓名更像法國人還是西班牙人提出質疑。我可以和他們討價還價,適當讓步,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故事回到英國軍艦來航之前去。我別無選擇。也許我該消滅掉那條船,讓一切都換一個開始。

1793年,英國特使馬嘎爾尼搭乘“獅子”號軍艦訪問中國。使節團秘書喬治·斯當東對全程做了回顧式的記錄。在11月21日的記錄中他寫道:“‘獅子’號遇到一隻二桅船,發現該船是屬於今年2月使節船隻經過阿姆斯特丹島時在該島上見到的那五個人的。高厄爵士已經從廣州方面聽到英法交戰的訊息。這隻二桅船是從法國島上開出來,屬於法國人的財產。高厄爵士當即合法地把該二桅船攫取過來作為戰利品。這條船連同它的一船皮貨俱沒收為英國財產,他們永遠回不到培隆等所在的阿姆斯特丹島了。在該島上守候的培隆和其他幾個人,除非幸而有其他國的船隻在該島停泊,他們才可以搭船回國,否則他們將永遠在那個荒涼的小島上住一輩子。 但是我很擔心他們是否會像拒絕我們一樣拒絕其他船隻的好意,畢竟他們無從得知,阿美利號已經永遠失去。”

1Amsterdam

2Sandwich

3出自《An Authentic Acount Of An Embassy From The King Of Great Britain To The Emperor Of China》(《英使謁見乾紀實》葉篤義譯)。但原文中不載最後一句。

本文中的譯名如“培隆”、“海龍”、“努卡特海峽”均參照這本書的中譯本。

奈特魯尼克產生由來

奈特魯尼克”這個人物最早主要是夜x杜撰出來的,據說張悅然對起名字亦有貢獻。年輕寫作者許多都會喜歡博爾赫斯,著迷於那種將虛構與現實並置所產生的奇異感。而當時我們正是二十出頭剛剛開始摸索小說寫作的年輕人,漸漸開始形成自己對小說的看法,常會被種種不同甚至相反的觀點所影響,並因此感到焦慮。比如說,一方面我們從那些翻譯作品中獲益良多,一方面又會為中文寫作中的翻譯腔問題遭到詬病。那么,如果假設作者本來就只是一個譯者,會怎么樣呢?當然除了翻譯腔以外還有其他問題,不過作者隱藏在譯者的身份背後,就像博爾赫斯經常隱藏在評論者身份背後那樣,是為了讓自己更容易地寫作。這就是“奈特魯尼克”誕生的背景。
夜x假託奈特魯尼克之名寫了幾篇短篇小說以後,我和小飯都覺得這個人物挺有意思,當時我們是《萌芽》的實習編輯,就想著怎么把他弄上雜誌。我們在復興公園香格納畫廊一個朋友的展覽開幕式後碰了次面,聊了聊這個構想。過了挺長一段時間,後來雜誌正好需要一個為期一年的欄目選題,於是就有了“因紐特的大師”這個欄目。要是沒記錯的話,“奈特魯尼克”目前為止的所有虛構作品應該都是夜x寫的,我則是編了他的一些生平小故事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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