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動》

《波動》中篇小說,作者北島,1974年完成創作。

圖書概況

波動  

作者:趙振開
出版社: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1986
頁數:227
ISBN:9789622013698
內容簡介······
本書所選小說是中國大陸年青作家趙振開的優秀作品。趙振開生於一九四九年,在中國國內及海外以筆名「北島」寫詩而知名,獲許為中國二十世紀傑出作家之一。

作者簡介

北島,本名趙振開,曾用筆名:北島,石默,祖籍中國浙江湖州,1949年生於當時的北平(即北京)。畢業於北京四中。1969年當建築工人,後作過翻譯,並短期在《新觀察》雜誌作過編輯。1970年開始寫作,1978年與芒克等人創辦《今天》雜誌。於1989年移居國外,曾一度旅居瑞典等七個國家,他在世界上多個國家進行創作,尋找機會朗讀自己的詩歌。1994年曾經返回中國,在北京入境時被扣留,遣送回美國,曾任教於加利福尼亞大學戴維斯分校,還曾是史丹福大學、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萊分校、香港中文大學客座教授。2008年,他接受香港中文大學的聘請,定居香港。

北島的詩歌創作開始於十年動亂後期,反映了從迷惘到覺醒的一代青年的心聲,十年動亂的荒誕現實,造成了詩人獨特的“冷抒情”的方式——出奇的冷靜和深刻的思辨性。他在冷靜的觀察中,發現了“那從蠅眼中分裂的世界”如何造成人的價值的全面崩潰、人性的扭曲和異化。他想“通過作品建立一個自己的世界,這是一個真誠而獨特的世界,正直的世界,正義和人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北島建立了自己的“理性法庭”,以理性和人性為準繩,重新確定人的價值,恢復人的本性;悼念烈士,審判劊子手;嘲諷怪異和異化的世界,反思歷史和現實;呼喚人性的富貴,尋找“生命的湖”和“紅帆船”。清醒的思辨與直覺思維產生的隱喻、象徵意象相結合,是北島詩顯著的藝術特徵,具有高度概括力的悖論式警句,造成了北島詩獨有的振聾發聵的藝術力量。著有詩集《太陽城札記》、《北島詩選》、《北島顧城詩選》等。

《波動》精彩內容節選:


〔楊訊〕
車站到了,緩衝器吱吱嘎嘎地響著。窗外閃過路燈、樹影和一排跳動的柵欄。列車員打開車門,拉起翻板,含糊不清地嚷了句什麼。一股清爽的空氣迎面撲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走下車廂。
站台上空蕩蕩的。遠處,機車噴著汽,一盞白慘慘的聚光燈在升騰的霧氣中搖曳。從列車狹長的陰影里傳來小錘叮噹的敲擊聲。
夜,沿著微風的方向靜靜流動。
檢票的老頭依在柵欄門上打瞌睡,一顆脫落的銅紐扣吊在胸前,微微搖晃。他伸了個懶腰,從口袋裡摸出懷表“又晚點了,呸,這幫懶骨頭。”他把票翻來翻去,然後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把票遞過來。“我去過北京,天橋、大柵欄、花市,沒啥。”
我遞更他一支煙。“您什麼時候去的?”
“民國二十三年。”他劃著名火柴,用手擋住風。火光在他的指縫間和額頭上跳了跳,他貪婪地吸了一口“那年正趕上我娶媳婦,去扯點花布啥的。”
車站小廣場飄著一股甜膩膩的霉爛味。候車室門口的路燈下停著輛大車。轅馬不時地打著響鼻,在地上嗅來嗅去。車把式斜躺在大車上,一隻腳垂下來。我放下提包,點起一支煙,把火柴棍扔進旁邊黑洞洞的小水窪里。
一路上,沒有月亮,沒有燈光,只在路溝邊草叢那窄窄的葉片上,反射著一點點不知打哪兒來的微光。忽然,亮著燈的土房從簌簌作響的向日葵後面閃出來,它蹲在一塊菜地中間,孤零零的。掛在門前的一串紅辣椒,在燈光下十分顯眼。
我把提包換了換手,走過去。
“老鄉,”我在門上敲了敲。“給口水喝吧。”
沒有動靜。
我用力敲著。“老鄉——”
窸窣聲,我感到有人就站在門後面,屏住氣息。終於,門拉開了,少女臉部的輪廓被一條燈光的細線勾出來,周圍是半透明的髮絲……真見鬼!
“對不起,我剛下火車,離廠還遠,渴得夠嗆……”我笨拙地解釋著。陰影部分漸漸褪色,我看見一雙警惕的、睜得大大的眼睛。
她做了個乎勢。“進來吧。”
屋裡的陳設很簡單,糊牆紙有幾處剝落了下來。桌上擺著一張鑲在玻璃夾中的小女孩的照片,旁邊拋著鋼筆和藍皮筆記本。
“坐。”她指指門旁的板凳,一隻手背在背後退了幾步,在對面的床上坐下來。燈光滑到她的臉上,我愣住了:好漂亮的姑娘。
“自己倒,暖壺和杯子就在你旁邊的箱子上。”她隨手翻開藍皮本,另一隻手依然背在身後。
水很燙,我吹了吹杯里的熱氣,問:“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她抬起眼睛,盯著我,過了好一陣,才心不在焉在點點頭。
“剛抽上來?”
“什麼?”
我又重複了一遍。
“一年了。”
“原來在哪插隊?”
她驚奇地揚了揚眉毛。“還有什麼要問的?”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比如,你手裡拿著什麼?”
“你大概是讀《十萬個為什麼》長大的。”她從背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放在桌上。
“正相反,我小時候很不用功。”
她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所以你現在開始用功了。”
“對。”
“快喝你的水吧。”她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揮揮手,匕首在空中劃出一道道亮閃閃的弧線。
寂靜。
她用刀柄在桌上輕輕敲著,節奏忽快忽慢。她側著頭,仿佛這聲音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意義。顯然,她正沿著一條習慣的思路……哐的一聲,她把匕首拋在桌上,走到窗前,推開窗戶,一棵小楊樹把閃光的三角葉簇伸向視窗,在她的肩頭歡躍,似乎在迎接這位等待已久的女主人。
我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杯子顫了顫,也許該說點什麼,打破這尷尬的處境,打破性別、經歷和黑暗的障礙,說不定在命運面前,我們有著某種聯繫,而這種聯繫往往又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錯過。
桌上的那位小女孩調皮地笑著,悄悄地和我打招呼。
“這是你小時候的照片?”我不禁問。
她似乎沒聽見,依舊抱著雙臂向窗外眺望。她能看見什麼呢?夜空、田野、樹木……或許只有黑暗吧,漫無邊際的黑暗,我又問了一聲。這時我才意識到,問得多么不合時宜。

她那削瘦的肩胛微微起伏著,突然,她轉過身來,冷冷地,甚至有點故意地瞪著我。“你怎么一點兒不知趣……入境隨俗,懂嗎?水喝完了,走吧,我需要安靜!”
我站起來。“打擾你了,謝謝。”
她點點頭,在這一瞬間,我看見了淚水的閃光。
〔肖凌〕
媽媽在彈“月光奏鳴曲。”
屋裡控著燈,我象只小貓靜悄悄地坐在鋼琴旁,小辮披開,散發著肥皂的香味。
月光投在地板上,叮咚起舞,象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女人,周圍的一切都應和著她,發出嗡嗡的迴響。
“媽媽呀媽媽——”我突然失聲喊起來。
月光凝固了。
“怎么啦,凌凌?”媽媽把手放在我額前,“不舒服?”
“媽媽,我害怕。”
“害怕什麼?”
“我也不知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是由於黑暗,由於月光,還是那些神秘的音響。
我放下筆,往事就是從這兒開始嗎?記憶有時真奇怪,選擇的往往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也許正是這些小事,隱藏著命運不可逆轉的徵兆。很久不寫東西了,筆下很生疏。再說,這算是什麼呢?自傳?小說的提綱?不,都不是,僅僅是往事的追憶而已。
遠處,汽笛尖叫了一聲,有時候,我就象一個疲勞的旅客,被拋在中途的小站上,既不想到起點,也不想到終點,只想安靜而長久地休息一下。
“幻想嘛,是要不得的傻念頭,它只會使人發獃、抽瘋,做一些力所不能及的事情。”物理老師穿著件揉皺的黑制服在講台上走來走去,用手摸著發青的下巴。“同學們,科學是什麼?科學就是理性,其它學問也不例外……”
我舉起手。
“唔,有什麼問題?”
“老師,詩歌呢?”
“嗯,坐下,我的話適合各個領域,當然唆,我也很喜歡詩,不瞞你們說,有時還動筆,寄給一些雜誌社,編輯同志對我推理的嚴謹給予了充分肯定,比如,有這么兩句:
地球有了引力,我們
有了力量,
我們可以放心走路,
我們不怕碰上房粱。”
哄堂大笑。
“怎么樣,同學們,還不壞吧?”老師謙虛地拉了拉衣角。
“還有什麼問題?”
“喂,爬得不慢哪。”
我扭過頭去,一個外班的男生拄著棍子爬上來,他象藏族人那樣裸著只胳膊,袖子扎在腰間,想起來了,去年暑假我給他補過課。
“恐怕繞道了。”我說。
“沒錯,這是條近路,來,我在前面開路。”他竄到前面,用棍子打著荊叢。“快點,離山頂不遠了。”
烏雲聚攏,低低地壓下來,風,撲進我的裙子裡。忽然,一聲雷鳴,仿佛就在耳邊炸開,我的腿被裙子裹住,有點邁不開步了。
“怎么啦?”那個男生扭過頭喊。
“你先走吧。”
他象山羊似地蹦到我面前,把棍子遞過來。“拿著,管點兒用,別害怕。瞧吧,這才是真正的暴風雨呢,小時候,我常到這山上摘酸棗,就我一個人。趕上下雨,嘿,那才來勁呢。我把衣服一脫,”他用手在胸脯上拍了拍,“就這樣,我站在山頂上,雲彩就在我腳底下,翻呀滾呀,轟隆轟隆響,我大聲喊呀叫呀,到處都是我的聲音,你猜我喊什麼?”
“喊什麼?”
他爬到一塊陡峭的石頭上,朝山各大聲喊起來:“嗚啊——嗚——啊……”
回聲在山谷飄蕩,經久不息。
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帶來風塵、寒冷和陌生的氣息。
我這是什麼啦?渾身都感到不自在,思路也亂了,都是這個該死的傢伙,他和你有什麼關係?只因為水和光,他才來到這裡。然後呢?請吧,即使所有的路都又遠又長……
我和黑夜面對著面。
空虛、飄渺、漫無目的,這是我加給夜的感覺?還是夜加給我的感覺?真分不清楚,哪兒是我,哪兒是夜,似乎這些都渾然一體了。常常是這樣,有生命的東西和無生命的東西在一起的時候,才會和諧、平靜,沒有衝突,沒有欲望,什麼都沒有。
小楊樹呵,你不停他說些什麼?
“你在看什麼?凌凌,看海鳥嗎?”
“看太陽,媽媽。”
“別胡鬧,會把眼睛搞壞的。”
“沒事兒。”
“聽話,凌凌。”媽媽發黑的皮膚上,水珠象一粒粒鑽石。“不去游會兒?”
“你先去吧,媽媽,我曬曬太陽。”
我趴在發燙的沙灘上,不眨眼地望著太陽。太陽的轟鳴震耳欲聾,蓋過波浪的腳步聲和人群的喧囂。我閉上眼睛又睜開,色彩迅速地變幻著。
天空變得那樣暗淡,那樣狹小,象一塊被海鳥銜到高處的骯髒的破布。畢竟,太陽是富有的。
漲潮了……

林東平
“抽菸——”我說。
他伸手在鐵筒里取出支香菸,慢悠悠地劃著名火柴。我們倆都習慣了這種冷場。窗外,一片枯葉飄落,碰到玻璃窗上,發出輕脆的聲響。
“家裡都好嗎?”
“爸爸很忙……”
“噢,報上見到了。外國佬們爭著擠進來,有什麼辦法……媽媽呢?”
“打算今年退休。”
“退休?”我沉吟了一下,手指在茶几的玻璃上敲了敲。
門砰地推開了,媛媛衝進來,不知是頭巾扎得太緊,還是風吹的緣故,她滿臉緋紅。“噢,是小訊哥哥,什麼時候回來的?瞧瞧,真是怪事,每回你一來,我們家就靜得跟墳地差不離……”
我責備地瞪了她一眼。
她連忙捂住嘴,笑了笑。“不吉利,對吧?應該這么說:‘靜得象沒有風浪的水面。忽然,公雞喔喔的啼叫,打破了……’”媛媛扯下頭巾往高處一拋,頭巾象降落傘似地落在衣架的頂端。“這是課文里的話。”
“去給我們倒杯茶吧,”我說。
“行,‘飼養員老張頭趕著牲口出了院子……’”媛媛推門出去。
電話鈴響,我拿起聽筒,把電線繞在乎上。“是我,唔,幾點鐘?我就來。”
媛媛端著杯子進來,“爸,又開會?哎,這共產黨的會沒完沒了……”
“媛媛!”我厲聲喝道。
“人家都這么說……”
“人家是誰?你又是誰?”
她吐吐舌頭,朝小訊遞了個眼色。
“留小訊在這兒吃飯,我一會兒就回來。”
我把擋風玻璃搖下來,頓時,涼簌簌的風灌滿車廂,窗簾翻飛,抽打著我的臉。這樣好一些,有了疼和冷的感覺。側視鏡里,一切由大到小,迅速地溶化掉。退休,這兩個字那么生疏,尤其對於她,甚至有些可怕。她的形象,依然停留在我們初逢的記憶中,依然那么年輕,那么潑辣,時間是不真實的。快三十年了,那次區委擴大會議上我們爭執了些什麼?是國共合作的前景,還是電廠工作的罷工問題?她握著杯子,不停地在手裡轉著,卻不沾杯里的水。直到爭論激化的時候,水灑了出來,她才匆匆喝一口,也許是由於激動,或者光線太暗,我當時並沒有看清她的樣子。散會後,我們在樓梯轉彎處碰上了。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略帶嘲笑地望著我……哎,我為什麼又要折磨自己呢?誰說過,痛苦是生命的標誌。記起來了,那是醫大的第一節課上,一位留美的老教授說完後,用英文寫在黑板上,粉筆末輕輕飄落。那是一個秋天的早上,陽光從烏蒙蒙的老式窗戶上透進來……我和那個蓬頭髮的大學生還有什麼共同之處嗎?我的頭髮白了。
窗外,兩個滿身油漬的青年工人挾著飯盒,邊走邊爭論著什麼,他們抬起頭;戴著方格紅頭巾的小姑娘啃了口熱白薯,抬起頭;水龍頭邊洗衣服的女人在圍裙上擦擦手,抬起頭。他們的目光包含著什麼?也許,他們從來不去想車裡坐的是誰,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吧?只有民警同志把綠燈統統打開,甚至還揚起雪白的手套。
市革委會門口,停著輛黑色的吉姆牌轎車。我從牌號上認出了它的主人:這位現任的省委第二書記,在我擔任省委宣傳部長的時候只不過是我下屬的處長,他的晉升是在我調任之後,據說是由於在黨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
幽暗的門廳里,兩個人正在交談。
“……吳書記,阻力不小呵,咱這槓槍桿子出身的可有點兒玩不轉,總有那么幾塊朽木你動彈不得……”這是王德發的山東口音。
我咳了一聲,他們轉過身來。
吳傑中伸出瘦稜稜的指頭。“林頭,你在背後搞突然襲擊嘛。”
“那可沒有好下場。”我說。
我們笑了起來,但每個人笑聲不一樣,顯得很刺耳。
“吳書記來檢查我們的工作。”王德發說。
“談不上檢查,路過這裡看一看,這個季度生產情況怎么樣?”吳傑中拉了拉披在肩上的黑呢大衣。
“不好。”我說。
難堪的沉默,王德發從中袋裡掏出塊大手絹,哧哧地擤著鼻子。
“張莊煤礦恢復生產了嗎?”他問。“中央對這件事很重視。”

“冒頂後正在組織人搶修,但關鍵是事故的原因沒有查清,這一點很重要,否則,類似的事故……”
“我看,不要因噎廢食嘛。”吳傑中不滿地搖搖頭。“好啦,這個問題你們再研究一下,要儘快上馬,全國都在著著這煤礦樣板,主要是個影響問題……你們回去吧,不用送了。”
“那件事說定了?”王德發插了一句。
“噢,我看算了。”
“劇團的同志連行頭都備齊了。”
“不,不要搞什麼排場,大家聚一聚……”吳傑中瞥了我一眼。“老林也來吧?”
“不,我今天不大舒服。”
離開會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我走進辦公室,在桌前坐下來。桌上的印台、筆架和鎮書石在霞光下閃閃發光。讓我字靜一會兒吧,我累了。小時候,鎮上東街的張瞎子搖搖頭,說我一輩子操勞沒好報。為這話,奶奶差點給他一巴掌。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我踮起腳把下巴放在冰涼的棗木櫃檯上,望著那封在黑色膏藥里的眼窩和那雙顫巍巍的大骨節的手。他把竹籤扔進筒里嘩啦嘩啦地搖著,口中念念有詞。紅嘴的金絲雀不耐煩地跳來跳去……
我抬起頭,夕陽照在巨大的本市詳圖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線條、圓圈和符號漸漸模糊了,只有那座醒目的市委大樓悄悄立起來,俯瞰著全市。三樓東側的窗戶在夕陽中燃燒,象透鏡的焦點聚起來……奇怪,只要我一坐在這張桌子後面,就變得有信心了。似乎只有這個時候,在這堆閃閃的文具之中,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合法地位……
門推開了,小張無聲無息地走進來。“林主任,有幾封民眾來信……”
“去交給信訪組。”
“是信訪組讓轉來的。”她神秘地笑了笑。
“放在這兒吧。”
信封重新封過,我用剪子一一拆開。其中大部分是附近縣份的災民寫的(想起今年夏天的洪水,真讓人不寒而慄),要求調查國家救災資金的去向。救災小組組長,是由王德發兼的,每次常委會上他總是要大談各項救災的具體數字,而他那件褪色軍服上的汗鹼從不洗掉,散發著惡臭,似乎能給人一種嘔心瀝血的感覺。其中居然有這么封莫名其妙的信:“……請於每星期三、六晚上到人民東路75號捉姦。”這些人發瘋了,居然把這樣的信也轉給我,簡直是開玩笑!我把信鎖進抽屜里,那裡已經躺著一百來封,再多幾封也算不了什麼。
開會的時間到了。我走下樓,推開小賣部的門,蘇玉梅正低頭看書,一縷頭髮垂下來。
“來盒煙,”我說。
她抬起頭的剎那間,目光很集中,顯然剛才的專心是一種做作。“林主任?”她撩了撩頭髮,嫣然一笑。
“在看什麼書?”
“《苦菜花》,真感動人。”
“有前門煙嗎?”
“這什麼都有。新到了一種高級奶糖,牌子挺好聽,不來點兒?”
“什麼牌子?”
她挑逗地眨眨眼睛,“純潔,純潔牌奶糖。”
林媛媛〕
“分配有訊息嗎?”小訊呷了口茶,問。
“咳,別提了,老師嚷著要照顧,鬧得全校都知道了,可連個影兒都沒有,再說,工作又有什麼意思?”我靠在書柜上,把短得可憐的小辮拆開又編好。媽媽說,我一輩子也留不出大辮子來,哎,她去世快七年了,這辮子還是又短又禿,象條兔尾巴。
“嘿,我說誰來了呢。”不知什麼時候,發發穿了件紅色運動衫,懶洋洋地倚在門口,雙臂交疊在胸前。“瞧媛媛,話音兒都變甜了。”
“討厭!”我瞪了她一眼。
發發扭著屁股走到茶几前,若無其事地抄起支香菸,在手裡轉了轉。“楊訊同志,京城裡怎么樣?”
“哪方面?”
發發吐出一個又濃又大的煙圈。“當然是生活的基本方面啦,比如……”她在膝蓋上比劃了一下。
“裙子,”小訊略帶譏諷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沒太注意。”
“典型的書呆子。你們只知道從書本上了解姑娘……”
“得了,發發!”我打斷了她的話。
“那你又是通過什麼方式呢?”小訊慢條斯理地問。

“我嘛,喜歡觀察和體驗。”發發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根據異性吸引的原則,我對男人有一種特殊的興趣……”
真不害臊!我暗暗踢了她一腳。
“踢我幹嘛?你們看,說出真理的人總要倒霉,但我寧死不屈。”發發尖聲笑起來,象刀子劃在玻璃上。“經過調查研究,我發現男人都是些自私的傢伙,只有我們女人才是偉大的。”
“為什麼?”
“女人最富於犧牲精神。”
哼,這套胡說八道早就聽膩了。我真想跳起來喊:發發,這不是你的想法,準是打哪兒聽來的!你不配,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是犧牲。
小訊淡淡一笑。“那么你呢?發發,準備犧牲點什麼?比如,面對一個叫化子,你是不是準備犧牲你的門第呢?”
“當然,我喜歡窮人……”
“這話聽起來,就象在說你喜歡錢一樣。”
發發臉刷地漲紅了。“可別教訓人,我爸爸每天吃飯的時候都給我上政治課。”
“只在吃飯的時候嗎?那正好,有助消化……”小訊站起來。“媛媛,我出去轉轉。”
門帶上了,屋裡忽明忽暗,外邊的雲在飄。我走到窗前,望著他那結實的背影。
“這傢伙渾身都是刺,”發發說。
“發發,是你不對……”
“哼,都是我不對,他好。這還看不出來嗎?你愛上他了。”
“胡說!”我的臉一陣發熱,準連脖子都紅了。也許,這是真的?我的心怦怦直跳,愛是什麼意思?也就是喜歡?可我喜歡的人多著呢。
發發走過來,摟住我的肩膀。“這瞞不過我。”
“去!”
“生氣啦?算我說錯了,好媛媛,你看,這兒有兩張招待會的票,公安局才三張,聽說上邊的頭頭來了。咱們一塊去吧,啊?”
〔楊訊〕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櫥窗里的東西落滿了灰塵,上面掛著小牌子:“展品,均無貨。”“一律憑票供應。”副食店門口擠著亂鬨鬨的人群,孩子們敲著搪瓷盆,在人群里鑽來鑽去,一個戴著頂油膩膩的白帽子的小伙子從門裡探出頭來,大聲吆喝著什麼。街拐角處,“我們的朋友遍天下”的標語牌下面,停放著一排三輪車。車夫們靠在后座上抽菸、聊天、打瞌睡,破草帽半遮著一張張古銅色的臉……
忽然,一位姑娘擋住了我的去路。她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側頭微笑著。“不認識了!”
我怔住了,“是你——”
“沒錯,相信自己的記性吧。那天晚上,你不是在夢遊!”
我笑了。“為了口水,我被趕了出來。”
“那天我情緒不好,又是晚上。”
“這和晚上有什麼關係!”
“人受環境的影響,這是唯物論的說法。”
“難道還有別的說法嗎!”
“你有個愛想問題的壞習慣,”她停下來,環視著四周的行人。“你看,咱們總不能老站在這兒。有時間嗎?陪我走一段吧,我喜歡這會兒在街上走走。”
她說得那么坦率和自然,我不禁笑了。
“笑什麼?”
“你也常常這樣邀請別人?”
“那倒不一定。”她皺皺眉,把目光轉開。“你有事就算了。”
我差點喊出來,“不,沒事,我正好也在散步。”
我們向前走去,掛在電線上的風箏飄著,象撕下來的一小片白雲。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訊。你呢!”
沉默。
“是不是怕我玷污了你的名字?”
“玷污?這個詞很久沒聽說了。”
“在一個紅彤彤的世界裡,玷污是不存在的。”一輛重型卡車隆隆馳過,淹沒了我的聲音。
“什麼?”
我又重複了一遍。
“人也不存在了。”她說。
“你的情緒經常不好嗎?”
“現在很好。”
“那天晚上又是為什麼?”
她站住了,驚奇地揚了揚眉毛,“怎么,這是你們幹部子弟的優秀傳統嗎?”
“我爸爸是蹬三輪的。”
她冷笑了一聲,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圈。“少說了一個輪子。”
“你憑什麼這樣說?”
“憑直覺。”她停頓了幾秒鐘,在這一段時間,我覺得她又對自己說了些什麼。“你們身上的一些習氣讓人討厭。”

腳下的方磚在滑動:模糊、清晰、模糊……我站住了。“既然如此……”
“既然什麼?你答應了,就得陪我把路走完!”她幾乎惡狠狠地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用不著解釋。”
我們穿過殘破的城門,沿著護城河默默地走著。漂著黑色雜草的河水綠得膩人,散發著一股深郁的秋天的氣息。樹巢中的鳥兒咕咕叫了兩聲,撲簌簌地飛去了。
她撥開低垂的柳枝,星星點點的陽光篩落在她的肩膀和手臂上,“喂,怎么不說話了?”她忽然問。
“我在服苦役。”
她笑出聲來。“真那么苦嗎?哎,你這個人呀,看看,這是多好的流放地。”
“還是臭水溝。”
“嘿,你來看。”忽然,她抓住柳枝朝河上望去。原來是六七個孩子在打水漂。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陽光被搖碎,每個浪尖上都浮著一枚亮晶晶的銀幣,她完全被吸引住了,一邊興沖沖地數著,一邊撕扯著身邊的柳葉。“四個、五個、六個……你看,那個黑黑的小傢伙真厲害……九個,最高紀錄……”她扯了片柳葉含在嘴裡,聲音變得含糊不清了。一條柳枝在她的周圍飄來盪去,象一個綠色的鐘擺。她陡地轉過身,略帶譏諷地眨眨眼睛。“喂,流放到臭水溝的囚徒,不感興趣嗎?”
“我在想,成年人是多么不幸,即使有了一切也改變不了這種不幸……”
“你以為孩子們就幸福?別忘了,這都是些窮孩子,”她說。“人生下來就是不幸的。”
“那你為什麼還要活下去?”
“活著,只不過是一個事實。”
“事實也是可以改變的。”
“遺憾的是,人有足夠的惰性苟延殘喘,而通常把它叫作生命力。”
“為什麼這么悲觀?”
“又是一個為什麼。”她凝視著我,近乎嚴峻的眼睛閃著綠色的星點,一縷頭髮垂在額前。“你想說明什麼道理嗎?”
我沒有回答。
“請告訴我,”她掠開垂髮,一字一字地說,“在你的生活中,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呢?”
我想了想。“比如:祖國。”
“哼K過了時的小調。”
“下,這不是個用濫了的政治名詞,而是咱們共同的苦難,共同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文化遺產,共同的嚮往……這一切構成了不可分的命運,咱們對祖國是有責任的……”
“責任?”她冷冷地打斷我。“你說的是什麼責任?是作為供品被人宰割之後奉獻上去的責任呢,還是什麼?”
“需要的話,就是這種責任。”
“算了吧,我倒想看看你坐在寬敞的客廳里是怎樣談論這個題目的。你有什麼權力說‘咱們’?有什麼權力?!”她越說越激動,滿臉漲得通紅,淚水溢滿了眼眶。“謝謝,這個祖國不是我的!我沒有祖國。沒有……”她背過身去。
淡綠色的天邊,幾片被晚霞染紅的雲朵象未熄的煤炭,給大地留下了最後的溫暖。河流轉成墨綠色,發出微弱的有節奏的聲響。
她轉回頭,摘掉辮子上的柳葉,眼睛躲閃著斜向一邊,苦笑了一下。“我不該這樣,咱們回去吧。”
我們經過一家小酒店。
“進去坐一會吧,”我提議說。“會喝酒嗎?”
她點惦頭。“不過,我只喝白酒。”
櫃檯前,一個醉醺醺的傢伙正跟女服務員調情。“我老婆是個混蛋,你、你以為我王八還沒當夠?”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邊。“半斤汾酒,兩個拼盤。”
那個醉漢隔著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夠了,夠了!”
我付了錢,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來。在她身邊坐著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傢伙。抱著半瓶酒,正嘮叨著:“……算一卦吧,不收費,對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說話算話……”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兒的?”
他掃了我一眼,目光呆滯,顴骨通紅,顯得有些醉了。“老爺,也想來一卦?排、排隊,咱只對婦女同志優先,唔,今兒可夠、夠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讓我坐下,我坐下來。
“你聰明,沒的說,絕頂聰明,可借日子不好過,少個逗悶的……”

…… ……


林媛媛
照片,右下角已發黃:媽媽摟著一個瘦瘦的小姑娘站在花叢里。這就是我嗎?記事本:“今天是媛媛五周歲生日。體重21.5公斤,身高1.06米。用儲蓄罐里的零錢買了一盒朱古力,結果吃得滿臉都是。”“媛媛的算術不及格,真急人。從今天起,每天檢查她的作業。”發卡、鋼筆、手錶、皮夾、信件……我把媽媽的遺物一件件重新放好。
忽然,從一疊子信件中飄出張紙片,忽悠忽悠地落到桌上。
“東平:
一切不必隱瞞,你過去的事情我已知道。對你的過去,我沒什麼可責備的。但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和她來往(你上月到北京開會,仍和她保持關係。這件事人人都在議論。唯獨我蒙在鼓裡),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感情,但為媛媛想一想吧,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血液呼地湧上太陽穴,砰砰直響,我又讀了一遍,記起來了,他們每回吵架都把門關死,可總象在為一件事。我走到五展櫃前,盯著瑞士小鍾那跳動的金色秒針。媽媽,你真可憐,為什麼不跟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離婚,僅僅為了我?媽媽。
發發走進來,屋裡頓時飄著一股難聞的香水味。趁她沒注意,我匆匆擦掉眼角的淚花。
“媛媛,看我這條百褶裙怎么樣?”發發走到穿衣鏡前,轉了個圈。
我瞟了一眼。哼,一條剛剛遮住屁股的小裙子。“漂亮,”我沒好氣地說。
“我自己做的。”
“能幹。”
“我幫你也做一條吧?”
“用不著。”
她一愣。“怎么又吃槍藥啦?”
我沒吭聲。
“媛媛,”發發走過來,想把手搭在我肩上。“咱們幹嗎老擰著勁呢?”
我躲開她的手。“我又沒請你來。”
“下驅逐令了?”
我轉身走到桌前。
“嗬,擺上譜了。別以為你爹俅螅鬩艙垂狻K共恢濫忝羌夷塹愣住?
“滾!”
“姓楊的怎么不來了?他爹官更大,你攀得上嗎?”
我隨手抄起硯台。發發嚇得退了兩步,一閃身溜出門去。硯台扔在地上,摔得粉碎。我伏在桌上哭了。
時間一點點地滑過去。我抬起頭,擦掉臉上的淚痕。哭有什麼用?哭死也沒人心疼你。媽媽。牆上的年曆是張登山隊員在冰山上考察的照片。多么純潔的冰,那裡的空氣一定新鮮極了,可摔下去準沒命了。咳人生一世,哪有什麼可怕的。真的,一走了事,沒什麼留戀的。我從檯曆上扯下一頁,胡亂塗了幾個字,然後打開五展櫃。拉出幾件衣服,塞進書包里。
正午的太陽火辣辣的。行人都縮在路兩邊窄溜溜的陰影里。只有我在太陽底下漫無目的地蹓躂著。走哪兒呢?離開家足足兩個小時了,主意還沒拿定。總的感覺還算良好,只是肚子咕咕地叫個沒完,嗓子也有點冒煙。
我走進一家鋪子裡,櫃檯前面擺著三四張桌子,幾個三輪車夫模樣的傢伙紛紛扭過頭來,色迷迷地盯著我。討厭!我站在櫃檯前,手伸進口袋。糟糕,錢包沒帶,只有幾個硬幣叮噹響。我咽了口唾沫,把硬幣放在污跡斑斑的櫃檯上,數了數。
“來兩塊蛋糕,”我說。
“不,來一斤。”背後有人搭腔,同時一張五塊錢的鈔票蓋在我的硬幣上。
〔白華〕
媛媛扭過頭。“嘿,白華。”
“咋這副窮相?”
她笑了。“真奇怪,我一到緊要關頭就碰上你。”
“啥關頭?是房著火還是娘嫁人?”
“咱們邊上說。”她擠擠眼,拿起那張票子。“再買點酒,行嗎?”
“這錢是你的。”
我倆在一張桌旁坐下。媛媛呷了口白酒,嗆得滿臉通紅,咳個不停。
“悠著點兒勁,”我說。
“真辣……我以前只喝葡萄酒。”
“那是糖水。”
“沒錯,這才帶勁呢。”她又呷了一口。
“我說,你慢著點兒。”
“白華,我從小窩裡逃出來了。”
我瞟了她一眼。
“你不信?”她問。
“不信。”
“騙人是小狗!告訴你說,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為啥?”
“我煩,我討厭那個死氣沉沉的窩,我喜歡象你這樣的生活,又輕鬆又自由……”
“你倒會添彩。我勸你一句,回去吧。”
“為什麼?”
“象你這樣描金畫鳳的日子連影兒也沒有,趁沒喝上西北風,趕緊回去吧。”
“不,就不!你別小瞧人。”
“這么說,主意打定了?”
“那還用說。”
我用指頭彈著杯子。“你打算去哪兒?”
“哪兒都行。”
“咋個走法兒?”
她用食指蘸著酒在桌上畫著道道兒。“真的,我也沒想好。”
撒尿揀小錢,算我走運。三天前,我連想也沒想過離開這兒呢。準是那輛往南開的火車動了哪根弦,害得我在大野地里躺了半宿……樹挪死,人挪活。再說,老天爺又給捎上這么個寶貝疙瘩,夠樂一陣子的。我白華離開這兒也沒你們的安生日子過,堂堂主任的千金被拐跑了,哈哈,又是一台戲。
“這事嘛,我可以幫點小忙。”我說。
“白華,你太好了,我早知道你會幫忙的……”
“聽著,今晚十一點在東站門口等我,我先去辦點事,晚上見。”
西站候車室門口,三五個小販蹲在牆根,沒精打采地吆喝著。一個老瞎子用棍子噠噠地敲著水泥地面,慢慢地從我跟前蹭過去,蠻子用破草帽遮住臉,正縮在牆角打呼嚕。
我打掉他的草帽。“醒醒。”
“媽的,誰呀?噢,老爹。”他打了個哈欠,直直腰,揀起草帽扇著風。“這鬼天氣悶死人。”
“今晚十點,在小鋪門口等我。”我壓低聲音說。
“日子咋提前了?”
“今晚上看樣子有雨,再說,我打算夜裡離開這兒……”
“走多長日子?”
“也許三五年,也許一輩子。”
“老爹,我跟你走。”
“不行,”我停頓了一下,然後慢悠悠地說。“我走後,這裡的家當都歸你。”
“連小四?”
“對。”
蠻子的小眼珠都亮了。“多謝老爹!”
吱地一聲,一輛綠色小轎車剎住,鐵門拉開了,車子開了進去。
“誰的車?”我問。
“林東平林主任,呸!”蠻子朝車的方向啐了口唾沫,做了個玩弄的手勢。“上回你捅了他的馬蜂窩,這帳他還沒跟你算呢。”
“我得先跟他算。”
〔楊訊〕
站台上,我和林伯伯默默地吸著煙。
風拖著烏雲緩緩地移動。紙屑飛舞,和塵埃一起打著旋,沿著長長的站台飄去。這個城市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往事似乎被這堵高牆隔開。我就象一個途經這裡的旅客,走到站台上,抽一支煙,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在汽笛和鈴聲的催促下,重新爬上車廂。
廣播器吱地叫了一聲,響起女播音員特有的那種催人入睡的聲音,列車進站了。隨著車頭的噴氣聲,一個個車門的扶梯砰砰地放下來,上下車的旅客叫噢著,擠成一團。
“這兒太吵,咱們到車裡坐一會兒。”林伯伯說。
我前後張望著,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你還在等誰?”
“沒有。”我不知在回答他,還是自己。
我們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上。
“老吳,”林伯伯說,“你先走吧,我自己開回去。”
吳胖子應了一聲,摘掉手套,拎起小包,端著茶缸子,一搖一晃地哼著小曲走開。
“小訊,我理解你的心情。”林伯伯打破了沉默。
“理解是沒有義務的,用不著付出任何代價。”
“代價。”
我把目光轉向窗外。
“你給家裡拍電報了嗎?”
“沒有。”
“該讓媽媽早點知道。”
“沒必要。”
“你太不通人情了。”
我扭過頭。“對。這是從你們身上繼承來的。”
“我們並不是這樣的人。”
“那就更可悲。”
“為什麼?”
“你們不配做一個模範官僚。”
“小訊,太放肆了!”
“對不起,我並不想和您吵架……”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沿著站台奔跑,朝每個視窗張望。我砰地推開車門。“肖凌——”
她停住了,慢慢地轉過身來,站在那裡,我遲疑了一下,沖了過去。“我來晚了,”她說。
“不,肖凌……”
她從書包里掏出藍皮筆記本。“帶上吧,我答應過,等車開了再看。”
我默默地接過本子,緊緊抓住,好象怕被風吹走似的。
廣播器響了:“……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旅客們上車……”
“肖凌,我……”
她搖搖頭。“別說話了,好嗎?”
我們默默地注視著。她皺著眉,鼻樑上出現了幾條淺淺的皺紋。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溶化了,這個過程如此突然,遠遠超過了我的適應能力。
“上車吧,”林伯伯在我背後說。
我們轉開身。“介紹一下,林伯伯,肖凌。”
肖凌大方地伸出手去。“您好!”
林伯伯尷尬地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把住她的手。“唔,我們本來早該認識了。”
“現在也不晚吧?”
“不晚,不晚。”
鈴聲響了。
我踏上扶梯,把手伸給她。“再見!”
“你說什麼?”
“再見,肖凌。”
“再說一遍吧,我求你。”
“再見,我會回來的。”
她悲哀地閉上眼睛。“再見。”
突然,哐的一聲。列車緩緩移動了。她的下巴頦哆嗦了一下,猛地背過身去。
“肖凌——”
她轉回身,臉色蒼白,神情呆滯。她舉起手臂,袖子滑落了,這纖細的手臂,浮在人群的上面,浮在遠去的城市上面。
〔林東平〕
我的眼前模糊了:綠色的信號燈,晚霞染紅的烏雲,建築物黝暗的輪廓和那股久久不散的濃煙揉在一起。
姑娘垂下手,失神地站在那裡。
“小肖,坐我的車走吧。”
“不用了。”
“沒關係,我送你回廠。”
“我已經被廠里解除契約了。”
“什麼?這不可能。”我吶吶地說,“我馬上給他們打電話……”
“來糾正您自己的決定?”她搖搖頭。“我都知道了。可您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還要迴避現實呢?其實從您的角度上來說,你做得很對。”
“年青人在感情上的波動是一時的。”
“林伯伯,您體驗過這種一時嗎?”
“我們有過許多慘痛的經驗。”
“所以您拿這些經驗來教訓年青人,告訴他們也注定失敗,對嗎?”
“我不希望悲劇重演。”
“悲劇永遠不可能重演,而重演的只是某些悲劇的角色,他們相信自己在悲劇中的合法性。”
“你指的是我?”
“也就是說,您相信這種合法性嘍?”
“肖凌,我是為你們好。”
“我們小時候去看電影,總有大人告訴我們好壞之分。可在今天,我不知道這種詞還有什麼意義?”
我看了著手錶。
“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她說。
“沒什麼,我很喜歡這樣的談話。下一步,你打算怎么辦?”
“回村去。”
“我可以給你重新安排工作。”
“謝謝,我恰恰不想得到這種恩賜。”
“你太固執了。”
“我們得把各自的角色演完。”
“你也相信自己的合法性?”
“對,我相信這個世界不會總這樣下去。這也許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
“你還年輕。”
她微微一笑。“所以這個世界顯得太老了,再見,林伯伯。”
“再見。”
她朝了出站口處走去。風緊緊地裹著她的衣服,吹拂著她的頭髮。她消失在迷茫的暮色中。
我幹了件什麼蠢事啊,這個女孩被廠里開除了,今後的生活該怎么辦?可我有什麼責任呢?我只對我的兒子負責,這又有什麼不對?再說,即使負責,也是廠方、小張、習慣勢力的事情,我什麼也沒說,甚至連個眼色也沒使。不,責任不在我。她往哪兒走,不會是尋死吧?也許應該追上她,安慰她。不,責任不在我。他們的心思真難以捉摸,這代人哪,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要往哪兒走呢?
我打著火,把頭俯在方向盤上,聽著馬達均勻的聲響。隔了好久。我才踩動油門,汽車拐到大街上,人和樹木的暗影一閃而過。綠燈……有人伸手攔車,我踩住閘,原來是蘇玉梅。
“呸,這風真討厭。”她用手壓住粉紅色襯衣的一角。“把我捎上吧。”
我推開車門。“去哪兒?”
“哪兒都行。”她坐進來,撣撣身上的土。然後瞅了我一眼。用手指擦著車上的錶盤。“您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呀?”
我猛地扳動離合器,車子向前衝去。她摔在靠背上,愣了一下。咯咯大笑起來。“我喜歡您現在這副模樣,象個……”
方向盤大幅度地轉動著。車子在廣場上拐了個彎,朝城門的方向駛去。閃電在車身上划過,雨點斜刺過來,眼前灰濛濛的一片,我打開雨刷。
在那個瘦弱的女孩子面前,我顯得多么虛偽和不義呵,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然而就在她即將消失的一瞬間,我怎么覺得她很象若虹,年青時的若虹,尤其是那道責備的目光。感情的波動只是一時的,而後果不堪構想。陳子健鐵青的腮幫子上有一道刮破的小口。怎么我一想起這位當時的地下黨區委書記就是這副模樣?他當時的模樣確實讓人終生難忘,恐怕還不是模樣,而是那些仿佛釘進心裡的話:“……你怎么敢和若虹同志有這樣不正當的關係,她的愛人是解放區的領導同志……組織上決定:給予你留黨察看處分,立即離開這裡……”人的記憶有時清晰得可怕。在那條小河旁的樹叢里突然出現的男孩子,拎著破口袋,手裡拿著樹枝,在他驚訝的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月光從背後照亮了他的肩頭上的一塊補釘,上面滿是密密麻麻的針腳。其實,我並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只是從他露出的白花花的牙齒上感到了他在笑,一種初窺秘密的孩子式的笑。他猜到了我們在這幽靜的地方幹些什麼。當時,若虹已經穿好衣服,緊緊地偎依在我身上,無聲地抽泣。是的,這是我們最後的分別。七年之後儘管我們又在北京重逢,但畢竟已不是原來的若虹了,小訊也長得好高……
“停住!停住!”有人喊道。
呼地一聲,一棵小樹擦著車身飛過。我這才發現。車子正離開公路,沿著田野上的坑窪劇烈地顛簸著。計速器的指針搖來搖去。我踩住閘,車身晃了晃,停下來。好險,前邊是一道深渠。
“你抽什麼瘋!”蘇玉梅瞪著眼,握著雙拳,好象準備隨時撲過來。“快回去!”
輪子空轉著,終於向後退去,泥塊向前甩著,落進看不見的渠水中,車子兜了個圈,拐上公路。
雨停了,大街上空蕩蕩的。昏暗的路燈下,幾個男孩光著腳踏水玩。他們追著車子跑了一陣,怪聲怪氣地喊著什麼。
“送我回家,”小蘇余怒未消地說。
“住什麼地方?”
“人民東路75號。”
這個地址似乎在哪兒見過?職工登記表,工會會員表……記不起來了。
她用胳膊肘碰碰我。“到了,前邊的小門就是。”車子停下來。她舒了口氣,用手理理頭髮。“進去坐會兒吧。”
“不晚嗎?”
她沒吭聲,推門跳下車。我愣了一下,把車鎖上。一跨出車門,腳就踩進水坑,灌了一鞋水。院裡黑著燈。她從手提包里掏出串鑰匙,走在前面。
“到哪兒去了?”忽然從房檐下走出個人影,說。
“喲?嚇我一跳。”小蘇退了一步,“我以為你下雨不來了呢。”
“後面是誰?”
“喔,我忘記介紹了,認識認識吧。”小蘇閃到一邊,咯咯地笑了。
王德發湊到我面前,他的前額上貼著一綹濕漉漉的頭髮。
我打了一個寒戰,掉轉了頭。
〔肖凌〕
售票處的小窗關著。一個盤辮子和姑娘背對視窗,一邊嗑瓜子,一邊和穿紅背心的小伙子聊天。她的肩頭顫動著,顯然在笑。
我在小窗的玻璃上敲了敲。
小伙子朝視窗指了指,姑娘轉過身,拉開小窗,把臉一沉。“啥事?”
“買一張到洪水峪村的車票。”
“你沒看見外面的牌子?!”她氣呼呼地哼了一聲。砰地把小窗關上。
我抬起頭,牌子上寫著:“因有大雨,明後天不通車。”結尾畫了個扁扁的句號。在句號附近粘著個濕瓜子皮
候車室里,幾位老鄉正聚在一堆,吧噠吧噠地抽著旱菸,你一言我一語地扯著什麼事。門外。雨漸浙瀝瀝地下著,象塊飄動的灰色門帘。我走下台階,倚在房檐下,望著停車場上一排排長途汽車的輪廓。一束耀眼的光在車後閃了閃,照亮一格格窗子,象是淘氣的孩子在玩手電筒。
我從書包里摸出玻璃夾,晶晶甜甜地笑著。忽然一大滴淚水順著她的面頰滾下來,原來是飛濺的雨水。我用拇指抹掉。不,我得回去,馬上回去,哪怕徒步。喔,我可憐的孩子。
忽然有人閃進屋檐下,把一個書包放在地上,傳來硬幣叮噹聲。他脫掉上衣,用手擰著,朝我瞥了一眼。“嘿,你窮瞅個啥,當這兒耍猴呢?”
我沒有吭聲。
“姐們,咋啦?”
“白華。”
他驚愕地張大嘴,湊了過來,擰緊的衣服象根濕棍子垂在地上。
“怎么,不認識了?”我問。
“肖凌,你可真會逗悶子。咋就你一個人?”
“一個人。”
“避雨?”
“還避風,避雷。”
“哎,這發了霉的鬼天氣!”
“你不喜歡?”
“幹這行圖個黑燈瞎火,風吹雨淋,扯不上喜歡不喜歡。”
“你喜歡陽光嗎?”
“不,我看沒有也行,曬得人腦門子疼。”
“喜歡風嗎?”
“還行,別趕上寒冬臘月倒是不賴,溜溜地吹著,挺自在。”
“喜歡這個城市嗎?”
“算你說著了,我一會就離開這塊豬不吃狗不啃的鬼地方。”
“去哪兒?”
“沒個準地方,世界大著哩。”
真的,很大很大,一個人的悲哀和不幸算不了什麼。
他掏出懷表,敲了敲錶蒙子。“到點了。”
“好,再見。”
白華默默盯著我。突然,他緊緊抓住我的雙手。
“輕點兒,白華,你瘋了?”
“聽我說句話吧。”
“說吧。”
“肖凌,我這輩子女人見多了,可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吭一聲,喜歡我嗎?”
我想了想。“就象你所說的喜歡風那樣,只要別趕上寒冬臘月……”
“可眼下是夏天。”
“你心裡不覺得冷嗎?”
他咽了口唾沫,似乎還想說什麼。然而他卻鬆開手,拎起書包和上衣,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去,影子被燈光拉得長長的。
一隻蝙蝠尖叫著,在空中兜著圈。雨停了,我也該起程了。

十一
楊訊〕
我合上藍皮本,點上一支煙。雨絲在玻璃窗上劃出一條條不規則的細線。點點燈火在遠處浮動。路基旁的灌木叢被散射到窗外的燈光照亮,一閃而過。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濃煙。又打開本子,繼續看下去。
〔肖凌〕
左側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崖邊的樹木在雨中沙沙作響,枝叉微微擺動。遠處城市的燈火,已被山巒遮去。
道路,道路。
〔林東平〕
我從車庫走出來,沿著花磚小路,踏上台階,走廊里靜悄悄的,壁燈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媛媛臥室門前,我停下來,諦聽著,然後敲了敲門。“睡了,媛媛?”
沒有動靜。我擰動門柄,拉開燈,床上空空的。屋裡一片雜亂。五展櫃的抽屜半開著,一條長褲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壓了一張紙條:“爸爸,我走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林媛媛〕
腳下的碎石嘩啦嘩啦響著,旁邊停著輛長得沒頭沒尾的悶罐貨車。
“你什麼時候離開家的?”我問。
“我沒有過家,”白華說。
“那你是怎么生下來的?”
“少囉嗦”
“幹嘛這么厲害,哼,人家隨便問問。”
他在一個敝開門的悶罐車前停住。“上去。”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裡還有堆乾草。我脫掉塑膠雨衣。“就在這兒睡?”
“再吭聲,我掐死你!”
〔楊訊〕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車門走去。緩衝器嘎嘎地響著,列車在一個小站上停下來。我走下扶梯,迎著略帶涼意的微風,朝亮燈的車站調度室走去,門口站著個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開的車什麼時候經過這裡?”我問。
“四十分鐘以後。”
〔肖凌〕
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轟鳴聲。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咆哮的山洪蓋過來。我隨手抓住路邊的一棵小樹,滾動的石塊嘩嘩作響,撞在腳踝和腿上,陣陣劇痛。
忽然,腳下的泥土鬆動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華〕
哐當一聲,車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聲長長的汽笛。
“下去!”我說。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兒去。”
“你,你幹嘛騙人?!”她咬著嘴唇說。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門口。
“壞蛋!”她說完,轉身跳下去。
列車慢慢地移動了。
〔楊訊〕
我走下車廂,檢車工的小錘叮叮噹噹的敲擊聲,在這雨夜裡顯得格外響。水銀燈被雨絲網住,變成朦朧的光暈。
柵欄門旁,檢票的老頭打著哈欠,他的膠布雨衣閃閃發亮。
〔肖凌〕
我醒過來,一棵小草輕拂著我的臉頰。在頭頂的峭崖之間,迷霧浮動著。不久,天放晴了,月亮升起來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飄飄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黃色的光流中……
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七六年六月修改
 一九七九年四月再次修改
(原載《長江》1981年第1期)

圖書評論

詩人小說,少年北島

來自:黎遠遠(南國再見,南國)
波動的評論
把初稿完成於1974年的《波動》稱為當代先鋒小說的濫觴,似乎並不為過。那是少年北島才華最耀眼的時刻。1966,他十六歲的青春被文革中斷,卻也因此加入了歷史癲狂中覺醒者的行列。在捲入上山下鄉運動前,他畢業於北京四中,精英的朋友圈使他有機會參加北京的地下文化沙龍,成為卡夫卡、薩特的最早閱讀者之一。那時秘密流行的“黃皮書”,也就是僅允許高幹內部傳閱、“供批判用”的外國名著,無疑催生了奪目的少年北島。也是在那一時期,他寫下了後來成為他代表作之一的短詩《宣告——獻給遇羅克》:
也許最後的時刻到了
我沒有留下遺囑
只留下筆,給我的母親
我並不是英雄
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
我只想做一個人。
寧靜的地平線
分開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選擇天空
決不跪在地上
以顯出劊子手們的高大
好阻擋自由的風
從星星的彈孔里
將流出血紅的黎明
在我的個人閱讀史里,這是第一首深深吸引我的現代詩,那時我大約上初三。我至今清楚記得發現這首詩時的驚喜,它聲調的鏗鏘、氣韻的高渺和意象的簡約抵消了我此前對現代詩的不解與拒斥。此後在讀詩和寫詩的過程中,《宣告》一直是為我珍視的秘密起點。雖然很難講它對我的創作有什麼直接影響,但它似乎潛在地塑造了我對詩的一個判斷尺度:聲音清晰、準確有力。
話題回到《波動》。身份、性格迥異的五個主要人物分別以第一人稱視角交叉敘述、現實主義與表現主義乃至意識流的寫作手法相交織,這對於1974年的中國小說,已經足夠先鋒。小說中最有魅力的人物蕭凌,是一個文革時代的文藝女青年,她彈鋼琴、喜歡洛爾迦的詩、經常在筆記本上寫下幻覺的文字,她十分漂亮、有長長的睫毛、氣質幽冷、對待愛情和生命歇斯底里,她出身於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卻因歷史的悖謬成為孤兒,她在一個充滿死亡的黑白時代成為唯一的神經質的彩色,她常常獨自出神、最終悲劇地遇難、“消失在金黃色的光流中”,她像哲人和先知一般說出許多在今天看來也令人警醒的“格言”:
“活著,只不過是一個事實。”“遺憾的是,人有足夠的惰性苟延殘喘,而通常把它叫做生命力。”
“咱們對祖國是有責任的”——“你說的是什麼責任?是作為供品被人宰割之後奉獻上去的責任呢,還是什麼?”“這個祖國不是我的,我沒有祖國”。“祖國,哼,這些終極的玩意兒從來都是不存在的,不過是那些安分的傢伙自作多情,他們需要一種廉價的良心來達到一種廉價的平衡”。
“正相反,咱們這代人的夢太苦了,也太久了,總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會發現準有另一場惡夢在等著你。”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是為世界添一點兒光輝,另一種人是在上面抓幾道傷痕。”
“我也躲避清醒,因為這個世界太清晰了,清晰得讓人噁心,我希望能蒙上自己的眼睛,哪怕一會兒也好!”
我甚至想,蕭凌這個形象應該由一個類似基斯洛夫斯基的導演,拍成藝術電影。恰好,北島的這篇小說充滿了鏡頭感,人物間的視角交替、情境的微妙捕捉,都頗具電影語言的元素。詩人小說之於小說,正如藝術電影之於電影,細膩、深邃,未必有緊湊的情節。
《波動》所提供的毛時代的中國經驗,也很有趣。高幹子弟們腐朽的貴族生活和小資情緒,諷刺性地反駁了人們對紅色的仿革命時代單調刻板生活場景的想像;觸目驚心的官員腐敗和煤井礦難,則與今天別無二致,揭穿了某些人因市場經濟的弊端而神化毛時代道德景況的謊言。

中國當代詩人北島作品

北島,原名趙振開,中國當代詩人,為朦朧詩代表人物之一。先後獲瑞典筆會文學獎、美國西部筆會中心自由寫作獎、古根海姆獎學金等,並被選為美國藝術文學院終身榮譽院士。本任務為中國當代詩人北島作品的介紹與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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