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

《博士》

《博士》是一部短篇小說,作者:陳勛,講述的是一個勤奮的大學生,一個愛情的奴隸,一個我的朋友,他死了。僅以此文悼念。

基本信息

《博士》《博士》
《博士》講述的是一個勤奮的大學生,一個愛情的奴隸,一個我的朋友,他死了。僅以此文悼念。

作品概況

作者:陳勛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作品狀態:已完成

作品內容

博士是我們家鄉唯一一個有如此高學歷的人,所以大家都以此稱呼他。他大我六歲。照常理我倆沾不上什麼邊兒,更不會成為好朋友。但都從偏遠的小鎮來到了同一所大學,很自然地我們就相識了。

大一的時候,他還是個碩士研究生。新老生交流會上,卻依然是個焦點。因為傳說他拿過了我們學校各種各樣的獎學金。關於這一點博士開場就進行了澄清,說自己沒那么厲害,只是拿了一部分而已。自己也沒多少天賦,只是刻苦了一些。“能告訴我們大概有多少嗎?”一個同學問到。“多少?”,博士笑了,“這么說吧,上大學以來,我沒問家裡要一分錢!”大家頓時瞠目結舌,覺得博士先前的話是過於謙虛了。因為在我們這個學校,雖是農業類卻幾乎沒有補助。食堂又被一人承包,飯菜和價格都讓人厭惡。而且博士也不是一個節約的人,穿著時尚。所以一人要承擔此大學,那只有獎金一個不漏的拿了才夠吧。

那天晚上交流會結束後,博士拉著我到清真餐廳吃夜宵。“研究生的日子真是難熬,今晚和你們這些年輕人在一起真是開心!”他請我吃的是燒烤,還叫了幾瓶啤酒。看得出來他很高興,滔滔不絕的給我講些校園的逸事。我原以為博士會有很多朋友,便沒有閒暇來顧及我這個小老鄉了。現在看來,同鄉的情誼畢竟“不一般”。十點多鐘餐廳快關門了,我送微醉的博士回去。

下次見到博士時,他正和他的哥們兒老高聊天。老高是個情場老手,從初一就開始追女生,不過冤的是大一才到手一個。而那個女孩,沒幾天就鬧著和他分手。此後老高更是對女孩有一種固執的偏見,認為女人一生下來就是拜金的物種。因為老高和我們一樣都是窮光蛋,而相貌呢,又沒有好到能夠彌補因貧窮帶來的缺憾的程度。不過,就如老高自己常說的,生活怎么可以缺少女人。所以他依然馬不停蹄,但不會像狗一樣伸著舌頭搖尾乞憐了,而是採取如下策略:一封情書,一朵玫瑰,幹了乾,不乾滾蛋!

當老高講道此處,總是讓人不免一笑。但結果並非是不讓人滿意的。沒多久,老高果然釣到一個,就是現在的薈。那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倒蠻適合老高那有點玩世不恭的性格。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正如博士所言水果保鮮才有味道。和薈在一起幾年了,生活又變得沉悶。晚上臥聊時,博士有時會慫恿老高該換換口味了,當愛像水果一樣腐爛時,幹嗎還要捏著鼻子吃呢?老高總是無奈地嘆一聲,你不懂,那是責任!博士說到此處就無言了,換為了呵呵的笑聲。我問博士你有沒追過。老高搶著說追過,像頭邊發情邊痴情的公牛。

“像個傻子,是不是?”

“何止傻,那叫蠢!”

“哎,誰讓我當時還是純真年代呢!”博士哈哈笑了起來。

那個女生是他的同班同學。人很漂亮,話卻不多,是個冷美人。當時博士是第一個拿自己的心去暖這尊雕像的。儘管當時簡訊和e-mail已司空見慣。博士卻仍然每周寫一封情書——沒有郵票的情書。因為他倆宿舍的直線距離不過一百米。每封信都是五頁信紙。說了些什麼,博士也記不清了。那女生一直沒回信,博士的一直堅持都讓老高摸不著了頭腦。直到一周,博士再也不寫了。老高卻覺得他更加不正常了。白天一直呆在自習室,到了晚上熄燈前幾分鐘才回寢室。以前的說笑都不見了蹤影。博士解釋說,那只是還了他的本色,高中三年他就是這么過來的。 

“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問到。

“有一天,那個女孩和同學一起散步。我撞上了。打過招呼後,她的同學指指我,說了一些悄悄話,然後就扮出一幅嘔吐狀。而她一直面無表情。那時候,我便覺得,自己更適合學習而不是戀愛。”

我吃吃地望著博士,他並不醜,只是臉上有些斑點。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博士當年臥薪嘗膽,成績一直領先,想拿什麼獎學金就拿什麼獎學金。讀研又是公費,比起我們這些自掏腰包的人,不強很多嗎?”老高調侃說。

“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我已經被體制化了。”博士卻一臉嚴肅。

“呵呵,體制化?你以為這是沙堡監獄啊?”

“就是體制化了,除了學習,我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了。”

“所以你要讀博?”

“或許吧,‘人總要找點事做,要么忙著去活,要么忙著去死’”。

“呵呵,說得對!”老高說。

聖誕節就到了,我一個做送花兼職的同學——文文,要我介紹生意,我把老高推薦給了她。下次課堂上見面時,她興沖沖地跑過來,我想生意一定成了。這個女孩的臉上永遠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怒哀樂,至少當時我是這么認為的。

“謝謝你啊,你介紹的那個寢室太配合了,每人當買了花!”

“博士也買了?”

“你說的是那個戴著大眼鏡,高高瘦瘦的嗎?他買了一隻雙頭百合,還是匿名送的。”

那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大清楚,他似乎連姓名和寢室號都不知道。只是搖手一指對面宿舍第六層從又第五間。”

“那也不對啊,宿舍里又不是只有一個人。”

“當然不是一個,博士說送給裡面最漂亮的那個。”文文說得很心不在焉,似乎有些嫉妒。

聖誕節過後一天正好是周日。我去找博士,留意了一下文文說的那間寢室。窗台上果真有一朵花。見到博士,還不及我問,博士就興奮地說他幹了一件偉大的事。

“你到底認識她嗎?”

“認識也不認識。一年前我就認識她了。她是學生會的幹部。但事實上我又不認識,至少她不認識我,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別這么吃驚,那又有什麼關係?” 

這樣的做法超出了我的閾限,就如在太空中聽不到任何聲音一樣,我做不出任何回應。

“她很漂亮又非常優雅。即使是墳墓,我也寧願要一個漂亮的墳墓來安放我的屍體,不,安放我的心!” 

“有花送太好了,這樣就和她發生某種關係了。人總在試圖和那些他欣賞的人發生關係,不是嗎?我簡直為自己驕傲了,看到花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這種絕佳的行動途徑。”

你不能想像他有多高興,像個孩子見了童話里的世界。 

之後一段時間就要學期考試。博士,這個怪異的好學生也在忙些東西。直到寒假,我去他家拜訪才又見了他。 

已經是臘月二十五,放假七八天了。前幾日下的雪所剩無幾,那天又是個好天氣,早晨的冰也解凍了。田埂上的乾禾,田野里的麥子,都靜的可愛。博士家所在的村子遠遠地望去並不大。一圈光禿禿的樹,裡面幾十戶人家。博士的家在村子的邊緣。敞開的院子裡,一間平房,一棵大棗樹。博士的父親正一邊抽菸一邊編著竹簍。見我來了,打個照面就到隔壁家串門去了。

我問博士,“你母親不在家嗎?”

“這棵棗樹和我同歲,出生那年,我母親種的。每年它都會結出很多大大的紅棗。”博士漫不經心地說,“我母親,早死了。”

我沒想到一開場就弄得尷尬,就要忘了要說些什麼了。

“在家過得怎么樣?”博士終於開口了。

“還好啊,看看老同學,打打球,上上網。沒了學習任務,很閒適的。”我儘量顯得輕鬆,博士似乎沒在意我的話,扶在濕漉漉的棗樹上,看著綠油油的麥田。“你有沒有感覺到,追著風的麥浪像一幅唱著歌的畫?”我只看到博士清瘦的臉上有一份很遙遠的平靜,至於感受,我真的沒有領悟到,也就不作聲。另外我覺得驚訝,在學校里神聊海侃的博士怎么會這么消沉。

“在家很無聊的。我曾經要求自己去做一個像墨子那樣的實踐主義者,回來後,劈柴,放牛,做飯。可我做不到,更無需我這樣做。我爹是這方面的好手,從不需要我干涉。我也試過去改變這裡的一切,和叔叔伯伯做些交流。但我做不到,儘管我從小在這裡長大,可我發覺我離他們太遙遠了,每次回來都好像在歷史上跨越了一個世紀。他們不需要和我有什麼交流,事實上,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而他們也不需要。”博士的話越來越輕,直到聽不清楚。我迎合地說到,“有時候是很不好。親戚們老是說我們大學生有多么的好,根本不給解釋的機會。相反的,和那些輟學和高中生比起來雖然好了些,但更多的也是不如意。”

他打斷了我,扭過頭來。“你知道嗎?當我們貶低自己的時候,那其實是一種優越感在作祟。”博士的眼睛裡有了亮光,話語也急促和高亢了些。“大學生的優越感,吃喝不愁,自由自在。所以可以說我們應該是幸福的。” 

“的確,應該是幸福的。”博士的話又變得微弱,之後是很長的沉默,我覺得他說的和我說的老是牛頭不對馬嘴。大概他的心情不好,我也就不想再說什麼。

回到家裡,我爸知道我去的是博士家時,詭異的問“見到他老爹那個精瘦的小老頭了嗎?”

“見是見了,可他一點都不老啊!”

“那能老嗎?每天晚上都到處巡邏!”父親衝著母親,壞壞得笑著說,“我敢打賭,只有他才知道我們這個鎮上有多少寡婦!”

母親卻不理睬,“人家也不容易,博士不就是他一個人供起來的嗎?”

“對,他一個人的功勞!那小老頭要是不混帳,博士他媽會喝農藥嗎?”我媽聽著就生氣了,“不說別人了,什麼時候,我們的兒子也當研究生。”

“媽,一定的。我會考上。”作為孩子總得這樣寬慰父母。

爸說的那些話,沒幾天就證實了。二十九那天,博士上街買年貨,路過我家就順便拜訪了一下我。他說要給他爹買些膏藥,問我哪裡有賣的。 

“你爹摔了嗎?”

“恩,摔了腿了。”

“怎么會摔了呢?” 

“晚上農村太黑,牆又太高。”

我不作聲了,博士轉身到集市去了。

開學後沒幾日,就是情人節。博士托我讓文文給對面的那女孩再送花,依然匿名。文文爽快地答應了。她的兼職做得都不錯,除了在在校內送些花,禮拜天她還在校外做家教,促銷飲料。但學習她也沒絲毫耽誤。我有時不禁羨慕這樣的女孩,像蝴蝶一樣自由和快樂。

過了半月,博士突然發出邀請,追到了女朋友請我們吃飯。我很驚訝,問老高該不會博士走桃花運了,那樣的追求方法也能奏效。 

“是狗屎運,你有機會見她的!”老高一副不屑的樣子。 

那晚我叫上了文文,她沒有拒絕。 

博士見我也帶個女生,就笑著說今晚我們應該AA制吧,你什麼時候有了女朋友也不對我和老高說。

我真的願意就這樣將錯就錯,但還是笑呵呵地解釋道,不是我女朋友,我同學。老高說,“是訂花的文文吧?”文文聽到這話,像抓住了一根稻草似的,忙說,謝謝你們訂我的花!

一會兒博士的女友進來了,一身黑色的女式西裝。“不是那個女生。”文文小聲對我說。文文說得沒錯,她一點也不漂亮,那張臉只會讓人想到社會的滄桑與學生無關。“你們好啊,你們就是博士那些好朋友吧。博士經常在我面前說起你們呢!”博士面露喜色,老高卻不以為然。

晚飯後,博士和他女友出去開房間。剩下我們四個回寢室。“老高到底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呵呵,博士現在是揀破爛的了。別人沒人要的草,他撿回來當個寶!” 

“那他送花的那個女孩呢?”

“你以為這是童話世界啊?那樣也會有戲!”我點點頭,有一種仿佛看到夜空中飛升的煙花終於下落的感覺。老高又解釋道,博士和現在的女友早在網上就認識,但長期以來之間的交往不過蜻蜓點水。因為對方條件並不好,高中畢業就一直工作到現在。比博士大一歲。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她的模樣一點都不漂亮。這可犯了博士的忌諱。他常說自己一定要找個漂亮的老婆,真是活見鬼了,博士突然間變得飢不擇食了。老高眨著眼對薈和文文說,“難道春天來了,人仍然忘不了和貓一樣的本性?”說完他一個人笑了起來。

我對文文說,奇怪是奇怪了些,但那終歸是博士自己的選擇,他應該會是幸福的。

文文把長發理到了後面,默不作聲。這時候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月亮很白,我盯著文文,發現她的臉變得很白皙和美。“我們去湖邊散散步吧?”我不想就這么放她回去,所以趁早提了個建議。文文說,“好啊,反正時間還早!”

我們的大學一面靠山,兩面環湖。在宿舍樓和湖之間有大片的桃樹林和油菜花。現在他們都開了,油菜花黃的非常絢麗,尤其在月光下,站在中間的小徑上,向四周望去,我想再孤單的人也不會孤單了。因為有這么一大群可愛的精靈在環繞著你,簇擁著你。而桃樹林則另有一番韻味,稀稀疏疏的散落著粉紅,雪白的花。不像油菜花那么密,卻在那搖著身子青黑色樹幹上顯得格外耀眼。毫無疑問,這是戀人們夢的地方。

我和文文並排走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文文也是。

“明天是不是有思修課(思想道德修養)?”我沒話找話。

“是啊,該講愛情那章了吧!”

我心一驚,突然很激動起來。“你有沒有想過在大學談戀愛?”

文文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笑著說:“當然想過,但我更想把學習弄好。”我這才發覺自己問了一個多么愚蠢的問題。以後就不敢再有聲張,循規蹈矩地扯了些話題。而文文似乎很高興,恢復了那份自由,有說有笑。漸漸回了宿舍,她像個小鳥一樣蹦蹦跳跳的走了進去。我留在外面木然,回味著她最後一句話,“今晚很開心,謝謝你的晚餐。”哎,可我想說你打擊了我!

回到了宿舍,打開手機,有兩條未讀簡訊。“把愛說出來,兄弟,我對你有信心。會成功的!不過最高的境界是把愛做出來!”老高發的。這時已經十點,他大概早已精疲力竭酣然入睡了。博士也是在鼓勵我,“你追的那個女孩很不錯,珍惜,你會幸福的!”

以後的幾周我和文文走的很近,一起自習一起吃飯一起到圖書館,像一對知心的朋友。但當每天的談論,不過是學習任務、人生規劃、生活瑣事,那些遠離我倆關係的事情時,我漸漸失望,甚至有時候絕望。越來越近的交往像規則一般固定,心的距離逐漸疏遠,或者像一堵牆愛的衝動再也無力突入。老高說,世上女人都這個德性,她恨不得和每個活著的男人都是好朋友,讓你在乎她,關心她。但是別妄想她會當你的老婆!美總是希望被證明而不是被占有。

“那我怎么辦?”我毫無興致聽他對人性的剖析,像一場事故無論多么可笑,作為當事人恐怕也只有哭的份了。

“不是跟你說過嗎?把愛說不來,一朵玫瑰,一封情書,幹了乾,不乾滾蛋!”老高仍然興致盎然。我失望透了,唯唯應對了幾聲,我想一個人靜靜。

“別擔心,給你說正經的吧!從一開始,你就走錯了,不該被她牽著鼻子走她想走的那路子。現在最好先冷一冷,如果這期間沒人填你空,再去表白,十有八九會成功的。”老高這次說得很慢,像是經驗之談,不過他也看得出來這話並未讓我的心境有多少起色。我從未想過愛情會像一場戰爭,持矛者遭盾;繳槍者卻還得反戈。我的意思是說有人攻有人守,不進攻了又來了引誘。

“說說博士吧,最近出了些狀況,和女朋友很僵,你有空就和他聊聊!”

那晚我就請博士到餐館。他一副木然的樣子,看來正中我下懷,都需要喝酒。他不想在餐館裡吃,於是,一盤迴鍋肉,兩瓶二鍋頭,打包後就來到湖邊。我想安慰博士,但自己似乎也有氣無力,說不出什麼東西。博士開口了,“愛有兩種屬性,”他突然大笑起來,但越笑聲音越低,幾乎沙啞了的。“人無能時就寄情於解釋。”他此後就不作聲,看著湖面。武漢的天氣已經熱了,死魚也漸漸增多,吹來陣陣腥臭。我覺得難受,就問哪兩種屬性。

“一是心的歸屬——歸屬感。再就是社會需要——虛榮感。”博士大概也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便慢慢的說起來。“我一直試圖把自己的心安放在一個美麗的地方,哪怕是墳墓,只要她不拒絕,我也會感到一些幸福。因為那樣至少表面上兩者兼顧了。但我最終失敗,就在於幸福得不到認同,得不到鞏固。我或許天生就沒有愛的能力,而二十多年來的生活呢,只是讓我被動的接受愛,從父親那裡,從制度那裡。可是當我有一天突然發覺自己有某種需要,於是向那些本來同我與愛無關的人索求愛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軟弱,自己的蠢笨,自己的脆弱……”博士似乎要哭了。我把頭扭向天空,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很亮。一種久違的感動隨著全身的抖動向我襲來,讓我的心變得靜穆。我感到多年前的那份關愛情懷被喚了回來。我自問,什麼時候我們相互的關心變得只是流於形式,只是變成了喝酒,叫囂,發牢騷!我開始寬慰博士,“你很聰明,成績顯而易見,這就不用提了。大家願意和你交朋友,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很真誠,把自己的一切都那么坦白的給我們,讓對方不得不呵護你,甚至有時候能給予一種力量讓對方也同樣把自己坦白。你知道這有多可貴嗎,事實上沒有幾個人可以這樣。很多人在一起,就是相互隱瞞,欺騙,有時候還會是算計。”

博士一直認真地聽著,然後平靜地說,你說的或許對,但從沒人這么對我說過。他把酒快喝光了,手提著瓶子甩來甩去。“讓我繼續說吧。大概出於空虛,我和現在的女友開始交往,並且成功了。可是這份愛情我一無所獲,她不了解我,做過幾次愛後,我也失去了了解她的動力。虛榮感,我也沒得到。沒人會說我倆在一起是合適的,或者擁有她是我的幸運。所以我想不出任何理由來繼續。”

“那就準備讀博吧,學習事業對我們更有用一些也更合適一些。畢竟沒人會責備一個農村人不會談戀愛。”又回到失落的我,也有了這樣悲觀的論調。博士點點頭,“喝了這口酒,回去睡覺吧!”50度的二鍋頭,讓全身發燙,頭也暈暈的,我倆摟在一起走回寢室。

後來到五一前,我一直忙著和同學主辦一個協會的事。很少再和文文做那些日常的行走了,這倒不是聽信了老高的主意,而是自己心冷了,也就沒心思繼續了。博士也和他女朋友分了,忙著碩士論文。

五一前幾天,同學們有的忙找兼職,有的忙著策劃旅遊。和文文一個要好的女生——林月,一直想讓文文去她家玩,所以趁此機會邀文文去她的家鄉——廬山旅遊。林月找到了我,想拉我入伙。“我們兩個女生正缺個勞動力呢,你就當幫忙了!”她狡黠地說。我沒有理由拒絕的,五一我本就打算休息,手頭又有些錢,出去逛逛確實不錯。並且好久沒和文文在一起了,心裡總隱約有些愧疚。

到了那天,我才發覺自己被林月給騙了。她旁邊一個男生,我也認識叫鄭雄,正和林月拍拖。我心裡竊喜,看來他們拉我入伙,要么想再多個電燈泡,要么想成人之美。不過顯然他們沒那么蠢。看著文文站在那裡,提著個大包,我幾乎要笑出聲了。

“我來提吧!”

“喔,謝謝!”文文只動了一下嘴唇,並沒有看我。然後坐車,公車上大家都站著,沒空說話。火車上又不湊巧,座位沒在一起,一路無言。但我一點都不平靜,心裡各種思緒攪來攪去。“難道文文並不知情,林月這樣只是一廂情願?”我想著,這趟旅行或許比當電燈泡更糟。

到了廬山,大家把毛衣都穿上了,山上的天氣畢竟冷了些,武漢的短袖就不再適合。文文穿了件紫色的毛衣,很大,長發也披散了開來。她走在我的前面,我一直看著她,但沒了喜悅或者挫敗的衝動,而僅僅是冷冷的美感,境況雖不如願,但倒與這裡的寒氣幽靜相稱。“平和孤單,更適宜觀光。”我安慰自己。

我依然幫著文文提著她的大包。但沒多久她還是落在了我的後面。而林月和鄭雄都跑在了前面。我就時時回過頭看看她,怕她落得太遠。在一個稍陡的小徑上,有一塊大岩石橫在中央,文文被擋在後面已經無力爬上它了。我站在上面下意識地把手遞給了她。“哎,我真是筋疲力竭了!”文文笑著把手伸了過來,前面的路仍有些艱難,我也就沒放手。當然林月和鄭雄的模範作用不可或缺。路稍緩些的時候,我對文文說,“你的手好涼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頭都出汗了,手卻那么涼!”

“女生的手都有這樣的特性吧?”

“呵呵,你研究過啊?”

“沒有,我第一次牽女孩的手呢!”文文撲哧一聲笑了,我也覺得尷尬,怎么會扯出這樣的事兒。不過我高興的是,文文並沒有讓我放手的意思。直到我的手把她的手捏在手裡暖出了汗,那時我們到了一個小旅館。林月說今晚我們就住這裡,這是廬山最便宜的。鄭雄看了看,那是一間靠近山崖邊的二層樓的舊房子,嘆了一聲,說,“果真便宜沒好貨!”林月噘著嘴,“誰讓我的老公是個窮光蛋呢!”鄭雄只是嘿嘿的笑。文文倒是很高興,她說窗外景色一定很開闊。 

我們訂了兩個相鄰的房間,林月和文文住,我和鄭雄住。那晚林月和文文在我們房間玩了會撲克才回去,我和鄭雄也有些興奮,躺在床上聊天。

“聽林月說,你和文文以前很好的,為什麼最近沒什麼進展?”

“我也不知道。”

“那你到底喜歡她嗎?”

我沒吭聲。 

“喜歡就追啊,你想想,文文能來就說明她沒拒絕你的意思。”

“你確信她事先不知道我要來嗎?”

鄭雄語塞了,“這一點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你自己的事,現在機會不珍惜,以後後悔莫急啊!”說完他就睡了。我睡不著,開始掂量追與不追的利弊。我感覺到。愛情不僅是戰爭。有時候更像是生意。做不好的話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時候傳來隔壁推窗戶的聲音,怦怦的響。我像枕戈待旦的士兵一樣,一骨碌爬起來,把自己房間的窗戶打開,這種窗戶的構造是印有很多花紋的玻璃嵌在木框裡,和我鄉村國小的教室窗戶差不多,透光性很差。我向隔壁望去,怦怦的聲音還在響。“怎么了?”我問道。傳來文文的聲音,“我們的窗戶好像是壞的,怎么也打不開。”

“那你過來吧,我們的是好的,你可以看到很多星星!”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還是說了。文文沒有回答,我看了看手錶,“時間還早,我們都沒睡呢!”文文這才打算過來,我趕緊準備喚起鄭雄,卻發覺他竟坐在了椅子上看書呢。抬起頭說,“兄弟,我配合你工作!”我會意一笑,文文已經進來了。到了窗邊的時候,她還是發現了破綻,笑著說,“今晚有星星嗎?”我猛地抬頭,霧沉沉的,除了山上一些零星的燈光,什麼都看不到。我扭頭向鄭雄討主意,他已經不在了。“混蛋,原以為替我著想呢,原來另打算盤!”但我仍然高興,似乎也平添了幾分勇氣,就很坦然地對文文說,那我們聊聊天吧。“好啊,好久沒在一起聊了。”越聊越讓我勇氣倍增,我就開始頻頻打擦邊球。“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嗎?你梳著馬尾辮,穿著白襯衫,藍色的牛仔褲,那樣子好可愛!”“真的嗎?”文文總是這么回答。“當然了,有人很喜歡的!”文文笑著就沉默了。我也不敢將之捅破,其實這樣朦朧的也蠻好。不知道多久以後,鄭雄回來了,看著我倆有說有笑,就說,時間晚了,早點睡吧,明天還要爬山呢!那種語氣簡直像看破紅塵的頑童。

第二日我們繼續爬山。這回我有意在平坦的路上就牽了文文的手。我在考慮是不是要早點表白,不然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想起了老高的話,世界上最蠢的男人才會在情書或電話里表白。要想成功,就要當面,最好當眾人面。一是滿足她的虛榮感,二就是讓她不表態下不來台。我否定了這種做法,這把劍固然鋒利,但能傷人更能傷己。要是她真的當面拒絕,我可就慘了。

那晚黃昏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山腳。林月和鄭雄去打電話,聯繫她的家人來接我們。文文和我坐在一張石凳上等他們。太陽只剩下一個小月牙形,但仍然在大地上灑落片片紅色的光。遊人三三兩兩的走下來,鳥也不時地在頭上飛過。我感到這裡好靜也好美。慢慢地我握住了身旁文文的手,幾秒鐘後,我終於有勇氣扭過頭,“文文,做我的女朋友好嗎?”她轉過頭來,陽光在她臉上閃耀,並不作聲。我強打精神盯著她的眼睛,終於她笑了,隨後點點頭。我激動得一把抱住她,我知道我成功了!林月和鄭雄回來看到我倆雙面桃花,就如釋重負的說,月老的功德終於圓滿了。

以後的事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正如托爾斯泰說的,幸福的人是相似的。我們就像一對遠征者,雖然前途未卜,但我們努力,認真甚至是刻意地去追尋一些意義,來作為這場旅途的一個個裡程碑。清晨朗誦,月下散步,風中相偎,雪中嬉戲,甚至把吻從桃林深處移到了宿舍。

這期間,老高讀完了碩士研究生,去了北京。薈去了深圳,天各一方,所以分了。而博士現在真是博士了,他一人在實驗室里忙著解剖一隻只昆蟲。稍有閒暇,他就找我喝酒,對於我的事,他總在若有若無的笑聲里說,你們是幸福的。我感到他越發消沉了,從不提自己研究的事,卻不停的回憶童年。有些東西的確美好,但更多的我感到的卻是博士在刻意美化。後來或許覺察到我的不耐煩,或許也真的沒有什麼可以回憶的了,他就再沒找我。沒了老高我倆有些疏遠。

又一年的十一,我回家看望父母。博士原本說不回來的,但十月二日晚上,他回來了——十月一日他父親死了。我爸這次沒有挖苦,倒有一些失神,“農民十有八九都要病死,不是像有錢人那樣吃藥吃死的,而是真正的沒藥病死的!”原來博士的父親平常就有些頭疼,他說挺一挺就好了,挺了好幾十年了,卻突然腦充血死了。旁邊的鄰居說,“那天下午一起搓麻將時,楊老頭就說有些頭疼,我讓他去看醫生,可他心疼那幾個錢,就說挺一下就好了。後來一起回家,走到河邊,他看到一個鴨蛋在水窩裡,就要去撈,走到河邊的時候,他突然說‘我好暈啊’就扶在了樹上。我想應該也沒什麼事,可轉眼間他就栽下去了。我趕緊撈起來他,可已經沒氣兒了。”鄰居的臉上毫無愧疚之色,接著又說,“楊老頭也活該,有錢搓麻將沒錢治病!”我爸突然暴跳如雷,“搓麻將怎么了?你們不就玩的一塊錢一局的嗎?楊老頭就是輸一輩子,那些錢也不夠他一次化療!”鄰居漲紅了臉,像是被別人揭了家底兒,他甩了一下衣袖走了。媽媽說,“你也別那么生氣,農村醫療以後更改革了,或許就會好些。”我覺得好笑,媽媽把一句假話加了那么多的限定詞,可結果還是假話。我爸不作聲作,坐在那裡抽悶煙。

十月三日,我去了博士家。院子裡擠滿了人,黑色的棺材放在平房中央,博士披著白麻表情木然地坐在棺材旁。其他人鬧哄哄的,準備著酒菜。今晚客人要來了。

黃昏的時候,開始有一個幫忙的站在村口張望了。一見客人來,他就大叫一聲。在院子裡閒著的人,就抬著桌子過去,博士跟在後面。待親戚的大禮放在了桌子上,鞭炮聲就響起來了,很多也很亮,讓黑色的夜晚點點發光。我站在博士旁邊什麼也聽不到,只看到黑色的天,一群張著大嘴狂放的鄉鄰,一群目不轉睛看著我們這一切的小孩。博士就在這中心,朝著來奔喪的親戚跪下,三拜。我震驚極了,當一個一米八的成年人見到你就撲通一下跪倒在你面前時,我感到了古代祭祀了力量。博士什麼都不說,他一直那么跪著,起來等著,接著再跪。

終於晚宴要開了,鄉鄰親戚充塞了小院的每一個角落。站著的,坐著的,一個個都很忙或者說一個個都很高興。喝著酒,大聲談笑著——這是農村的狂歡節。博士埋首在棺材旁沒有吃飯,一會兒,族裡的長輩就過來催博士去哭喪。馬上就要焚燒死者生前的衣物了。地點一般不很遠,一里的路,但往往要走上一個多小時,因為要哭著去。“你一會兒要大聲哭出來!”博士點點頭。長輩還不放心,拉過來一個和博士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你堂姐前幾年死過媽,會哭,一會兒你就跟著她哭!”儀式開始了,五六個人各提著一個竹筐,裡面裝的是鞭炮,他們走在前面,每隔幾步就在地上扔一堆火紙,放幾掛鞭炮。博士就在火前跪下,三叩。少不了仍然是一大群人跟在後面叫著嚷著。這晚沒有星星更沒有月亮,只有些涼風。在這漆黑的夜晚,一大群人圍一個人哀悼,只有一個人為他哭。鞭炮一直響著,無聲的喧鬧里,我被感染了,很想和博士一起哭。心裡像死了一般的靜。博士後來說,我看到了死者的靈魂。這句話震動了我,或許博士服從長輩的原因就出於此吧。

那晚回來後,博士的雙膝和額頭都滲了血,聲音也沙啞了。我安慰了一下博士就回去了,避開了第二天的重頭戲——埋葬。那不再是一里,而是四五里。同樣要跪著哭著去。一些小孩告訴我,博士那天發瘋了,哭著喊著賽過他那會哭的堂姐。長輩們開始還以為,博士因為孝順悲痛所致,當發覺咳出血的時候,就不明白了,趕緊去勸,但都沒用。所以鄉鄰說博士瘋了。隔了一日,我過去了。院子歸於平靜,博士並沒什麼異樣,如他以往在家裡時一樣消沉。只是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我問他以後怎么辦。“我把這裡的東西都分了,以後這不再是我的家。”博士平靜的說。見到博士一切還好,我也就放心了,儘管我本來就不相信博士發瘋這一說。在學校里總還有見面的機會,等那時他完全恢復了,再和他做些深的交流。我是這樣想像的。那天我和博士一起做飯,他燒火我掌鍋,費了好大力氣,才做出來兩碗青菜水煮麵條,坐在大棗樹下,我倆各自吃著,沒有什麼話。但這裡需要什麼話嗎,博士說,靜靜的,朋友,很好。

後來到了學校,我找過博士幾次,他要么在實驗室忙著,要么出去實習,難得見上一面。在電話里他說現在很忙,因為他想全力投入研究做出些成果。我無疑感到很高興,讓他自己注意身體。他便說,謝謝朋友,我不會忘記你的。

農曆年,他果真沒有回來。三十的晚上,我給他掛了電話,卻無人接聽。然後給老高打,老高說他不可能在三十晚上還那么忙的,一定是又抑鬱了,今晚我倆努力努力,一定要寬慰他幾句。於是那晚我不停地撥他的號,老高也是。可全都枉然。初一以後,我每天都嘗試著打但直到開學也沒打通。進校那天,文文對我說學校又死了一個人,邊把長江商報遞給了我。我驚呆了,上面寫著我們學校的一個博士生跳樓死了。教務處,研究生學生會,團委,黨委,我挨個地問,死的就是楊學文——博士。 

博士死了,他真的死了。他的一些同事嘆著氣說,原以為他很正常呢,竟然會自殺。我想回駁道,在你們眼裡他一直是正常的,直到他自殺了。可是我不能,因為難道我就不包括在其中嗎?我是他的好朋友,可我做了什麼。

博士死了,什麼都沒留下,甚至是一句遺言。博士死了,他從六樓上跳下來了,我記得他曾經說過,要是自殺一定要讓自己最心愛的女孩知道,讓她流一次眼淚,單獨為他。還要選擇一個別出新裁的方式,讓那些嘲笑他懦弱的人知道,自己不是個蠢才。可是他死了,以一種最無聲最普通的方式。他是徹底絕望了嗎?連生命最後一點表演都看不上了!他一定悲傷透了,往事歷歷在目,我終於知道,對於博士,他一步步從高中生到本科生,到碩士生,到博士生,他什麼都沒有得到。老父親死了,他再也沒有牽掛。我知道這有我的錯,文文也哭了。

幾天后老高從北京回來,我們在那棟樓下徘徊。什麼都看不到了。屍體被學校悄無聲息的處理了,地面的血跡早已淡化。我們爬上六樓,風很大。老高站在邊緣,怔怔地往下面看,他的長髮在臉上亂擺,加上黑色的眼鏡框,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突然一聲嚎叫,起初很尖而後變得沙啞,老高從上面下來,抓著頭髮,他哭了。

“我們應該是幸福的。”老高和我給博士刻了一個簡單的碑,上面寫著博士最愛說的這句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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