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

《出發》,加油站,這樣一個原本為了體面的有車人服務的地方——我原以為工作在這裡也是體面的。開著寶馬的紅男綠女打情罵俏地在我眼前的貨價之間逗來逗去...

基本信息

作者:Watertiger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加油站,這樣一個原本為了體面的有車人服務的地方——我原以為工作在這裡也是體面的。但我錯了——這些社會最底層的渣子卻也整天堂而皇之地出出入入,仿佛只要這樣做了,就能抬高自己的身份似的。開著寶馬的紅男綠女打情罵俏地在我眼前的貨價之間逗來逗去...

全文

我也曾經有夢想。夢想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夢想可以用我的意志改變世界。

現在,我的夢想達成了。經過了幾年的努力,我終於在這個座落於都市喧囂角落裡的加油站中成為了一名“舉足輕重”的小人物,而我的意志……則足以決定顧客們需要等待多長時間才能加到汽油,甚至還能決定在我將找給他們的零錢里將出現多少個厭人的“一分”——那些醜陋的小銅片除了在人們的口袋裡發出惱人的碰撞聲之外,真想不出還有其他用途……

在這樣一個充滿動感的時代,人們卻不自覺地成為了機器的奴隸。而只對這些汽車才有意義的石油則很自然地成為了全球的焦點。圍繞著石油的戰爭無處不在——從聯盟之間,到國家之間,再到公司之間……當然,最終再到公司與顧客之間。經常留意石油公司廣告招牌的我很敏銳地發現:各大公司似乎在暗中達成了一種默契:那就是,他們都以幾乎相似的價格出售石油。而也許就是基於這個原因,各大加油站才又都競相把原本供顧客們付油費的櫃檯擴充成了微型超市——在服務和附加商品上做起了文章。而這就是我的角色——加油站小超市櫃檯收款員。說實話……這活兒比最初想像地要難不少……這讓我在剛開始的第一個月時很吃不消。不過那些都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只當我在面對那些一臉學生氣的“新人”時才可以在他們臉上找到當初的那些記憶的紋理。今天,在顯示器螢幕的劃痕,角落裡的蜘蛛網,和每晚從老收音機中傳來的鄉村音樂的多年陪伴下——手頭的工作已在我的腦中變得無比地熟悉——以至於回憶當年初做這些事的時候的那種興奮和陌生的感覺……也已經變得麻木了。我感到麻木——麻木而厭倦。也許只有在深夜偶爾能夠看見幾個穿著輕佻的年輕女子匆匆地光顧這家小店並且對我留下一句玩笑或者一個眼神這種事,才成為我心底認為自己應該繼續存在於這裡的理由——或者,也許是當我幫助了那些拿著地圖一連茫然走進來的迷路人後的那種短暫的喜悅?要么就是,此時此刻當我欣賞著面前這位乳臭未乾的小伙子站在收款員的位置上,面對著對我來說早已爛熟於心的工作時一籌莫展的樣子時的優越感?

誰知道呢?可能……可能都不是。

“嘿——聽好了:先按這個鍵,然後把湊出一百的紙幣——記住要用最大的錢——湊成一百,然後再拿著列印出來的這張紙,寫上你的名字。再把錢和小紙一起放到這個黃色的信封里。最後扔進保險箱:這個就叫“安全存”——知道了嗎?”我帶著些許地不耐煩注意到了年輕人臉上迷惑的神情。我在心中暗自嘲笑著他。“聽明白我的話了嗎?”我咄咄逼人地盯著他的眼睛。年輕人謹慎地點了點頭——似乎說出“不懂”比裝懂更加困難。
“經理有跟你說過我們為什麼要做這個‘安全存’嗎?”小伙子搖了搖頭。
“聽好了——這個非常重要:每當計款機里的錢超過二百塊的時候,就要做一次‘安全存’——那就是:把多餘的一百塊存在保險箱中。這樣萬一遇到搶劫的話……我是說“萬一”……公司就不會損失多於一百塊錢。明白了吧?”
小伙子輕輕地說了聲“恩”。

哼——有誰會真的搶劫呢?可笑的想法!每當我想到一個人端著出現在櫃檯前的景象時總是要發表一番議論:只有傻子才會。因為在這樣一個完善的社會,搶劫無論從哪個角度說都是一件傻事。整個三十平米不到的加油站小超市周圍,里里外外地設定了十多個攝像頭。任何一個人的任何行動……哪怕是一隻不起眼的小鳥停留在門外片刻的陰影——都會無一例外地清晰記錄在攝像頭的瞳孔中。至於一個大活人持著武器衝進來……我敢說,就連他耳朵後面的痣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警局的監視器螢幕上!
“嘿,聽著:我在後面還有一些文書工作要寫,所以需要的時候再叫我……好吧?”

能有“文書工作”要寫——這在加油站收款台這個世界裡竟成了個很有面子的事,新員工從來沒有什麼文書或者表格需要填寫——這是像我這種老資歷才有的特權。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是不會需要我的……因為他不願意打擾我做文書工作。
“唯唯諾諾的孩子……”在心裡嘲笑著他,我走到了後台,百無聊賴地拿起了本書翻了起來。
“該死的經理幹嗎讓我來培訓這個倒霉的孩子……”這句話我已經在心裡嘀咕了一個晚上——為了完成這項從莫種程度上可以“討好”經理的任務,我必須要和這個在我看來頗為惱人的孩子相處整個晚上——整個晚上!也就是說要到早上七點才可以回家!我相信:這無疑將是一次難忘的相處。
“呃……”他叫了我的名字:“然後帶著明顯地膽怯說道,“打擾一下:不過你能不能出來看一下——門口的那是什麼東西?”
我有點不快地挪動著身體:“什麼?”
年輕人呆呆地站在那裡,指著門外燈光下一拖蓬亂的東西。
“喔……沒什麼,是那個流浪漢——用不著大驚小怪。”
可年輕人依然用不安地眼神望著我。
“不用擔心——他是好人。”
我心不在焉地說著,不自覺地回想起了腦海中的一些片段。
“不用擔心——他是好人。”踹福斯不屑一顧地說著。
我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他,盯著這個資歷雄厚的老職員,確認著他剛才的評判。這已經是幾年前的那個瞬間了。那時,我就像此時眼前的這個滿臉學生氣的新人一樣——對工作中的一切感到驚喜和神秘:一種對未知探索的樂趣占據著我的心頭。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很樂於向我身邊的老職員踹福斯提出疑問。 眼前的這種情況是我從來沒有遇見到的:子夜時,空無一人的小店中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他的頭髮蓬亂地像一隻用鳥兒扔上去的樹枝搭建起來的枯巢,腮下的茸毛則和身上殘破的衣服一樣,令人不敢正視。要不是腿上的一條還算得體的牛仔褲——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闖進小店的是一隻類似於大型野狗一般的動物!但當我又看到他把一雙灰濛濛地襪子套在牛仔褲外面,並且穿著一雙馬上就要露出腳趾的鞋時……我認定:他就是這樣一隻類似野狗的動物。然而他卻笑了。

衝著我笑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個子很高。走起路來甚至可以用矯健來形容。他徑直走向咖啡機,麻利地為自己配上了一杯,然後就在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要制止他的時候,身旁的老職員開口了:“不用擔心——他是好人。”

我一時甚至更加不知所措。但老流浪漢已經走到了我的櫃檯前,我朦朧之中似乎發現他鬍鬚之間隱藏著一個微笑……一張免費咖啡的獎卷被遞了上來。我匆匆接過,卻發現那張獎卷被揉搓地皺皺巴巴——就像眼前的這個人一樣。“我要走了!”一個陌生而沙啞的聲音說。我急忙抬起頭,老流浪漢一邊大步朝門口走去,一邊客客氣氣地回首向我點頭示意。
剛等他走去,我就迫不及待地向踹福斯問道:“該死——這是個什麼人!”

機靈而事故的老職員告訴我:這是個流浪漢。一個老流浪漢——就是那種無家可歸的人。他還說這種人出現在這裡很正常。因為加油站的旁邊就是一個“黑暗街區”。我問什麼叫“黑暗街區”?他說就是窮人和癮君子所盤踞的這么一塊地方。所以有個流浪漢在這一帶活動也很正常。

“我要走了!”流浪漢臨走時的那張面孔卻如卡住的膠捲般在腦海中一遍遍重複再現著他當時的神情。他幹嗎說:我要走了?仿佛這是他的家似的……我不快地想到。卻又更像是旅行?也就是說他明天就不會再來了!我欣喜地把這個推斷告訴踹福斯。他卻搖搖頭,嘴角露出神秘的冷笑。
“再說……”老職員瞥了一眼我:“他每天都來——你也不用太擔心他:他是個好人。”

對於已經在這裡和這幫“黑暗街區”的常客打成一片的踹福斯來說,什麼叫“好人”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在以後的幾天中,對於那些只有在天黑後才來光顧加油站小超市的各種奇怪顧客,我也就見怪不怪了:那些披著鬆散長發,戴著有嚴重虐待傾向的鼻環或者舌環的男人……那些每次來就一口氣買幾十塊錢彩票的老女人……那些每一晚都帶著不同妓女來光顧的癮君子……還有每次都來買一種專門卷大麻用的捲菸紙的肥胖女人——有很多次,她礙眼的體恤上都染著嘔吐的痕跡和惡臭的氣息。加油站,這樣一個原本為了體面的有車人服務的地方——我原以為工作在這裡也是體面的。但我錯了——這些社會最底層的渣子卻也整天堂而皇之地出出入入,仿佛只要這樣做了,就能抬高自己的身份似的。開著寶馬的紅男綠女打情罵俏地在我眼前的貨價之間逗來逗去……接著,滿身惡臭的癮君子就出現在我面前向我借火。漸漸地,我看慣了這種劇烈的反差——只是,我覺得委屈:為什麼我會站在這樣一個美麗與醜惡的交界點上來直面世界的罪惡與不公?這些甚至可以用“低賤”來形容的底層人生活得簡直像動物一樣——似乎天生地,從他們一生下來開始,這些人就注定與財富,美麗,和高尚無緣。而與之相反,那些坐在閃光的寶馬里穿著西服,打著領帶,並且在付錢時給出慷慨小費的成功人士則那么的耀眼——似乎對著他們的手機說上幾句話,滾滾的鈔票就流入他們的口袋——而這一切,這一切,在他們的眼神中卻有一種無聲的宣布,那就是:這對他們來說是那么的順理成章!似乎他們天生就注定會成為這樣……而至於那些邋遢的窮人,儘管有時出入於同一扇門,等待在同一個交款的隊伍中……那些體面的人們從不把任何一秒鐘的注意力放在近在咫尺的醜惡上……似乎那些窮人根本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似的……

至少不存在在他們的世界上。但兩者卻都存在於我的世界——我想,這讓每一個初到這種位置的人的心裡多少都會產生一種衝擊,一種難以名狀的衝擊。 站在面前的年輕人用那種熟悉的,曾經出現在自己眼中的目光望著我,確定著我對老流浪漢的評判——我知道那種感覺。既然他對老流浪漢產生了興趣,我索性就坐下來,在這凌晨的無聊中,講起了關於老流浪漢的一些片段。老流浪漢對自己工作的熱愛……是令人敬佩的——如果乞討也是種職業的話。從日出的清晨到人跡罕至的子夜,從猛烈的海洋季風到令人生厭的霧雨——老流浪漢都會一直孜孜不倦地盤鏇在加油站周圍,懶散地坐在小超市的門口,向進出的顧客乞討那些有錢人並不在乎的零錢和在體面人的口袋裡發出不體面聲響的“一分”。我想這應該是莊不錯的買賣。進進出出的人都願意施捨給他一些零錢——我甚至敢說,他每天乞討的收入不見得比我站在櫃檯後的收入少。但他從不買東西——至少從不在這家加油站小超市里買東西。“騙人的乞丐……”我在心裡時常鄙夷地罵著他。但是這又不是他的全部。令我意外的是:在一些天氣晴好的日子裡——事實上,這樣的日子在這座陰鬱的城市裡並不多見。老流浪漢居然會拿出他一支藏在衣服里的笛子,然後輕閉雙眼,投入地吹上一曲。那聲音雖然扭曲且不入耳,但在都市的這樣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裡卻顯得有著別樣的情趣。我讚許地看著坐在門外的流浪漢,腦海中出現了有著奇幻色彩的畫面:一個雲走四方的吟遊詩人在每個酒館前的樹樁邊停留,然後在樹蔭下從背包中拿出長笛,再美美地吹上一曲,讓過路的人把這一幅和諧的畫面留在腦海中,陪伴他們到下一個歇腳的旅店。一個多么浪漫,多么神往的世界啊……這陰霾的一切都因為這一根笛子而鮮活了起來。我倒上一杯熱水,靜靜地隔著玻璃聆聽著這不入耳但卻安詳的鏇律——笛聲中,生活的艱難與坎坷仿佛滲透到字裡行間——這卻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了這樣一個問題:是什麼是他變成這樣的?為什麼他沒有家,沒有家人,也沒有工作……最終淪落到乞討的地步呢?我驚訝地發現:這股詭異的興趣竟然有著巨大的力量——他怎么了?為什麼去乞討?難道世界的黑暗與不公偏偏降臨到了他的身上?我又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對我是如此的重要!幾個月的工作中,我所見到的貧富與美醜的強烈反差的疑問都可以從這個老流浪漢的身世中被解決!天哪——我現在為什麼不走出去,或者把把叫進來問問他?但是……

最終,反覆的鬥爭與矛盾並沒有結果。漸漸地——工作的疲憊與世界的紛雜一起,漸漸淡出我的思緒。但是這個意外的發現卻給我帶來了新的難題:我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對待他。這個骯髒不堪的,齷齪的流浪漢——同時也是在這紛亂的工作中意外帶給我平靜的人。對人情世故有所耳聞的我模糊地知道:這種低下的,已經置自己顏面於不顧的人,會利用任何機會來占別人的便宜——所以,任何對這種人的讚賞或者過多友好的表示都會成為對他們的鄙賤的縱容和鼓勵。是的,他們會利用你的同情心來咬你,占你的便宜!是的,我絕不能讓老流浪漢察覺到我對他的興趣甚至是同情。每晚深夜時,流浪漢會把一張免費咖啡的獎卷放到我的櫃檯上,就在我看他的時候,他用藏在鬍鬚和亂髮中的眼睛向我問好。在那雙眼睛裡,我看不見任何的罪惡和齷齪。然後他轉身離去——“我要走了!”他轉過頭來說道。令我驚訝的是:聽到這句話時,我甚至欣喜地感到了一種熟悉——就像故人相見時的那種簡單而默契的問候。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燈光下的時候,一種夾雜著同情的憐憫恰如雨後的藤蔓一般,在心靈的土壤上開始孳生蔓延……

但是後來的幾天——我開始為自己最初的同情而感到後悔。我悲哀地發現,在一個雨朦朦的下午,老流浪漢和在這“黑暗街區”中最令人厭惡的一夥人走在了一起——宛如這個有著強烈黑社會暗示的小團體中的一份子。幾個人臉上掛著囂張的神情走進了小店,我的精神立刻緊張了起來——對於這些人來說,隨意地偷盜根本算不了什麼……而根據公司的規定:我卻要為他們的偷盜買單。這個團伙的核心是一個身材臃腫的,眼中滲出貪婪和欲望的毒汁的男人。他總是帶著一頂棒球帽和一架藍牙耳機——一幅頗有面子的模樣。對於他們的勾當——我心裡很清楚:他們買來捲菸的煙紙,然後把毒品放到裡面再以相對低廉的價格買給那些遊手好閒的人。他的,或者說他們的生意很賺錢……因為每天這個帶著棒球帽的男人都會在我這裡用幾百個硬幣與我交換一百多塊。開始時,我感到罪惡和骯髒,不過現在,我已經不那么在意了——“反正我也缺些零錢”我時常對自己說著。不過對這個毒品販子的厭惡卻從未改變……經管他有時也給我些小費。現在,他那雙貪婪,令人做厭的眼睛又出現在我面前……狡猾而事故的眼神已然在用無聲的聲音說著:“小子,你知道我是來幹嗎的……”

我這樣想著,他已經從口袋裡掏出若干個硬幣,稀稀落落地攤在櫃檯上——這氣勢好像他是這家店的主人一樣。我皺著眉頭數著那些硬幣,肥胖的男人把棒球帽往下一壓,冷笑著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仿佛他知道我會出錯。

這時,又一串零散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抬頭看去,發現另一堆更零散的硬幣被撒在桌上……而做這件事的人正是老流浪漢。肥胖的男人不耐煩地瞪著他,與跟我說話時的那種半調侃不同,毒品販子揚起頭,惡毒地朝流浪漢說道:“你在幹嗎?你丫瞎了——沒看見我在換錢嗎!”
老流浪漢擔驚受怕地往後縮了一下——我突然想到了動物在挨打前的本能反應。
“你沒看見啊——這是我的店!要換就到別的地方換去!現在,給我出去。”流浪漢又看了看四周——剛才還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現在都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著他。流浪漢帶著他葬兮兮的蓬亂頭髮緩緩地朝門口走去。
“笨蛋——你以後也別換錢了!反正最後那些錢也都是我的!”瞥著他離去的背影,毒品販子冷笑到。周圍的癮君子們也都附和著嘲笑著他。
流浪漢灰溜溜地閃出了門,默默地坐在雨中。
“哼——這傢伙,一抽菸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胖男人轉向我,心不在焉地嘟囔著。
我知道他說的“抽菸”是什麼意思——但嘴上只說著:哼哼……是啊,是啊。那一晚沒有很多顧客——這是好事,但我心裡有種莫名的失落。為什麼?為了那個老流浪漢么……我不願意承認。他吸毒……是啊,住在這個街區的人,有哪個不吸毒呢?我逐漸明白了,流浪漢雖然收入不少,但是他卻用這些錢來買毒品——哼,我嘲笑著自己。可能是我把毒品的危害看得太重了——吸毒的人不見得就是壞人。但是一股異樣的腐臭和頹唐的糜爛頓時卻使我感到作嘔。我奔向水槽,再一次搓洗著剛才數過那些髒錢的手。人生的悲劇……我想到。但是……但是……那些笛聲又算什麼?還有那笛聲中的平靜和傷感……這些都是什麼?一個癮君子在吸毒之後的靈光一現么?還是老人心中無人訴說的往事……

門外仍然霧雨朦朦,但我卻絲毫沒有清爽和愉悅的感覺。想起毒品販子和他的一夥人在出門後又嘲笑著老流浪漢……我心裡迸出一陣酸楚。是憐憫嗎……但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憐憫的呢?這是罪嗎……又是誰的錯呢?我記得我再一次下意識地做了一次“安全存”,把計鈔機里多於的一百元放進保險柜中……仿佛我迷信地認為在這之後將會有什麼不安的事情發生一樣。但是什麼都沒有。幾年就這樣過去了。
“那你有和老流浪漢說過話嗎?”年輕人聽完了我的故事,問出了這個問題。
“沒有,從來沒說過話。”
“那——那個毒品販子呢?他還經常來嗎?”
“是啊,每天都來。”
“我可不希望碰到他。”年輕人搖搖頭厭惡地說。
“是啊,我也不希望……但是……”我出神地看著窗外,心不在焉地附和著。

幾個禮拜的時間又過去了……平淡而繁忙。就連這新人眼中的那種對新工作的新鮮感也在這種交織中漸漸逝去——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和我一樣,開始懷念那種他現在極力想擺脫的感覺了。
老收音機躺在櫃檯的角落裡發出微弱的聲音。收音機調節音量的轉鈕很久以前已經壞掉了。今天就只能用一個固定的音量播放音樂……我討厭這種音量——像是一種不倫不類的呢喃,但它卻比呢喃要響亮……卻又遠沒有真正的,年輕人聽音樂時的那種痛痛快快的感覺。一種勉強的,仿佛在掙扎的情緒無形中被注射到收音機發出的聲音中……潛移默化里影響著我的情緒。我機械化地向顧客問好,問今天過得好嗎?然後顧客會迅速地答道:好。接著我再問:是60塊34分給4號泵的紅色車嗎?顧客說是。我再問他想怎么付錢?顧客無聲地用手指夾住一張信用卡遞給我——仿佛已經懶得再開口。我麻木地劃著名卡,機器把錢打進去,收據打出來,我再讓顧客簽字……“再見”我最後看著他的背影說著。背影是不會回答的——人才會。一遍遍地重複著這樣的流程——我感覺自己已經很難再做出什麼表情來了。我用手捏捏臉——裡面的肌肉有些僵硬了。就在這時,肥胖的毒品販子大搖大擺地踱了進來。正在身旁整理香菸的年輕人警覺地看了我一眼。哼——大驚小怪的孩子!我在心裡嘲笑著他。

毒品販子用目光向我問好——我情願無視他的存在,但我沒有——我說:今天怎么樣?然後他就在咖啡機旁邊開始整理自己的那些零錢,成堆成堆的硬幣從他的口袋中碼出來,癱在咖啡機面前,就在這時,那肥胖的男人抬起眼,用病態的眼神打量著我……我心裡一陣咒罵:突然強烈地感到——這個混蛋在得寸進尺!每天我破例給他換錢,他卻一次比一次換的多!金額超過百元的各種硬幣出現在我面前,而我則必須要一塊一塊地湊齊它們,然後再把他們加起來!憑什麼我要做這個工作?為這么一個我厭惡致極的人!該死——憑什麼是我?!

所以等他把這一大堆硬幣移到我面前,並且又掏出更多的零錢在我的櫃檯上時……我終於爆發了。我用手砸著櫃檯,用兇狠的目光瞪著他——在積蓄以久的積怨中,我毫無掩飾地咒罵了這個該死的渣子,赤裸裸地表達了我對他的厭惡。毒品販子也撒起了野,指著我破口大罵——並且揮舞著拳頭,用滲出貪婪的眼神恐嚇我,並且威脅著我說道:你他媽下班的時候小心點!我饒不了你!你——等著!我他媽砸了你這家店!當時我說了什麼已經因為激動和憤怒而變得模糊……不過我仍然記得,在胖男人離開之後,身邊的年輕人臉上被嚇壞了的表情和恐懼的眼神。
“喔——天哪!”小伙子撿起掉在地上的香菸:“他剛才說要砸了這家店……”
“去他的!他敢砸!”我氣沖沖地朝著毒販子去的方向喊道,接著我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別怕,他就是那么一說而以。”
我看著小伙子,安慰著他。剛才這孩子肯定被嚇壞了——我心裡嘲笑著他缺乏男子氣的表現。
“沒事——乾你的事去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才的反應的確有些瘋狂。不過,不得不承認:心中舒服了很多。只是……只是……剛才毒販狠毒的眼神和威脅的話語仍然死死地抓住我的心臟。一種莫名的恐懼和後怕突然出現在心中——我馬上做了一次“安全存”。這讓我感覺安全了不少……

收音機仍然勉強地播放著音樂。幾個小時之後,那種漫不經心,帶著幾分厭世情緒的浮躁漸漸地控制了我。我靠在櫃檯後面,一面看著鐘上的指針緩緩地移動著,一面心不在焉地哼著收音機里的音樂。我是如此地散漫,如此地大意……以至於當那個人出現在櫃檯前面的時候,我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如果不是那人身上的惡臭提醒了我的話。我抬起頭,流浪漢骯髒的臉出現在我的瞳孔里。驚訝瞬間控制了我的心靈——因為在那些零亂的鬍鬚和長發之間的目光里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東西。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痛苦的掙扎——悲哀的無奈,一種比有形的存在更加恐怖的威脅——比無盡的黑暗更加危險的逼迫。那瞬間我明白:他今天不是來取咖啡的。
“打打劫!”從流浪漢蓬亂的鬍鬚之間發出了一個顫抖的聲音。我倒吸進一口涼氣。然後一把帶著銹跡的長刀被從櫃檯下面提了上來,但流浪漢卻有氣無力地把那武器戳在櫃檯上——仿佛自己已經站不穩,需要一根拐杖來支撐一樣。我在發抖。一股寒冷突然襲入全身——我不禁一陣痙攣。但額頭的汗珠卻也在瞬間刺癢著我的皮膚……我的身體和我的大腦一樣:徘徊,游離在這冷與熱,順從與反抗的矛盾之中。我顫抖地把手伸向櫃檯下面的報警按鈕。
“打劫!你沒聽見嗎!”流浪漢突然瘋狂地吼道:“把你的錢都交出來!放到桌上!快!”恐懼扼住了我的喉嚨——各種血腥的,觸目的畫面不可抑止地擠進我的思緒。我不住地哆嗦著——流浪漢的口氣好似他從來不認識我——我模糊地感到,一個人只有在將自己的性命全然不顧的時候才會用這種語氣說出話來……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流遍全身,使我動彈不得——只能聽見自己的一呼一息……說不出一個字來。
“喔——別殺我!別殺我!該死——把錢給他!快給他!”剛才站在身後還在清點香菸的小伙子張惶地喊著——就像一個正在摔下懸崖的人無助的呼救。
流浪漢瞥了一眼他,“把錢都拿出來——快!別逼我!”他說的對——這不是我的小店。這也不是我的損失。“好好!我給你錢——我都給你!”說著,我仿佛輕鬆了不少。但是當我無意中盯住他的目光時,那股強大的恐懼又襲了回來。我趕忙避開他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雙手把數鈔機里的錢一把把地擺在桌上。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就像一個舞台劇愛好者終於有機會一瞥幕後的那種心態——莫名地,我竟然開口說話了。
“你的家人呢?”他馬上盯住我的眼睛——那野狗般地目光告訴我:他決不會再放過我了。
“你你——你的父母呢?你有妻子嗎……你,你為什麼乞討?”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我面對歹徒一口氣說出那么多字。流浪漢氣急敗壞地踱著腳,他甚至退後一步——然後攢足了力氣瘋狂地吼著:“別逼我!你他媽不要逼我!”
“喔——沒有人逼你……我沒有……我,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麼要吹笛子?你……你,你為什麼要乞討?為什麼和那些人在一起!你是好人啊!”天哪——我後怕地想到:我是在逼他。
“閉嘴!不要再問了——不許說話!你不會明白——什麼都不明白!喔……天哪……你懂個屁!你什麼都不懂!”他動搖了……我想。流浪漢手中的長刀漸漸無力地放了下去,仿佛那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了。一百元不到的錢,還有各種硬幣都在櫃檯上的那個口袋裡——但流浪漢卻沒有拿走。他像個神情迷離的人一樣,在兩步之遠的地方站著,蓬亂的頭髮和邋遢的鬍鬚包住他的眼睛——在那裡,不為人知的痛苦無盡地折磨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流浪漢嗎……那你又為什麼乞討?你是音樂家嗎?那你又為什麼吹笛子?你吹得很好……知道嗎,你還……”
“別逼我!別逼我!住嘴!”
“沒有人逼你——誰都沒有,誰都不能……”我謹慎地說著,逐漸把聲音變小。
“我——我沒有選擇——他逼我!是他逼我來搶劫的!他會殺了我——殺了我!喔……天哪……”他掙扎地閉上眼睛:“你以為我是誰?”他突然指著我大喊:“我是一個要飯的!我是一個癮君子!我吸毒——你還讓我活嗎?我不想搶劫——但是我想活——你知道嗎?我想活!”
“你走啊!”我狂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是經常說:我要走了!你走啊!幹嗎不走?這值得嗎?為了不到一百塊錢打劫……你的夢想呢?你有嗎——你有嗎?”
“你給我閉嘴!你不會明白的!我根本就沒有選擇!笛子……去死!我沒有笛子!讓我死吧——你們這些混蛋……要不我就自己殺了自己!他會殺了我的——他會的!”我知道它在說的是那個令人憎惡的毒品販子——天哪……我突然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要不是我今天沖那個混蛋發火,他就不會逼迫流浪漢搶劫,而流浪漢就不會走到這種地步。身後的年輕人控制不住地反覆喊著“給他錢!走吧!走吧!快給他!走!”
……一時間,這被恐懼深深征服的叫喊仿佛變得扭曲。流浪漢衝著我不停地說著什麼——很多事情……但卻只有他的鬍子在亂動,我什麼也聽不見。他還是那個樣子——和第一天走進這間小店時的樣子沒有任何區別。他狂亂地揮舞著手臂——似乎解釋著什麼……我卻第一次注意到他眼角的皺紋……深深地留下歲月的痕跡。在鬍鬚和亂髮的掩蓋之下,偷偷地從眼角露出流浪漢的痛苦——他生命中唯一不會失去的東西。
沒人知道他多大了……甚至沒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就是一個在旮旯里苟且偷生的流浪漢。
天哪……我在做什麼?救他嗎?
這又是誰的罪呢?
我感到一股劇烈的頭疼。天哪……這混亂已經把我的神經逼到了極限。我一手捂住腦袋,一手抓起櫃檯上的塑膠袋仍給流浪漢。袋子摔在地上。流浪漢出神地盯著那袋子,盯著那不足一百塊錢的各種硬幣……停止了手舞足蹈的瘋狂。
“拿著錢,走吧。離開這——去找你的家人,你追尋的東西……只是——走開!別再回來。”
我鄭重地念著。用手捂住了眼睛,疲憊地揉搓著眼眶的神經。我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再看到這些痛苦,這些無奈,這些反差——它們的劇烈……無情地撕扯著我的意識,粉碎著我年幼,簡單的夢想。
我聽到了口袋被撿起來的聲音,金屬掉在地上的聲音。然後門開了,一個迷離的腳步聲走了出去。然後整個小店裡不再有任何聲音——只留下……
“我要走了!”他並沒有說這句話——這句他每次離開時定會說的話。但是他的確走了。我做了什麼……腦海中莫名地浮現出了流浪漢搖擺著大鬍子在陌生的街上愉快地奔跑的畫面……我救了他么?這是那種奇怪的憐憫在作怪嗎?還是……那只是我幼稚心理在逝去前的一次迴光返照?像這樣一個人……一個野狗一般蓬亂的,髒兮兮的東西……他的命運能因為我的肺腑之言而出現任何轉機?

在我嘴角,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我做了所有在遭遇了打劫之後店員應該做的事。幸好,僅有不到一百元被流浪漢劫走……按照經理在電話中的吩咐,我保留了現場,關上電源,鎖了門。站在外面,看著漆黑的小店,我後怕地制止了自己的思緒。強迫自己接受一個充滿希望的,如電影般的結局——一個罪人從此良心發現,遠離了欲望,墮落,和黑暗……他出發,從此開始尋找自己新的旅程。 就是抱著這樣的想像,我並沒有在回家的路上感到過於沉重——甚至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我還感到了一絲沾沾自喜。看一眼表:凌晨五點。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

在空無一人的街道拐角。幾輛警車歪歪扭扭的停在那裡。拐角處兩棟小樓之間的空隙中,傳來一陣劇烈的敲擊聲。隱約中,我聽到了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在呻吟。但我不想知道那是什麼——今天經歷了太多……

一夥警察收起警棍,在我面前跳進了警車,他們的臉上閃爍著運動之後的那種興奮。車迅速開走了。街上馬上又回復了清晨原有的平靜。疲憊的我走到那街道的拐角,不自覺地朝剛才警察們走出的那個陰暗的空隙中望去……在兩棟建築之間,隱約地,一個影子在蠕動。我努力朝黑暗中望著,想讓眼前隱藏在黑暗中的一切具有更多的意義。漸漸地,我看見了一個襤褸的背影,一個蓬亂的輪廓,和在黑暗中撒了一地的,閃著微弱光芒的硬幣 一個奄奄一息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

恐懼一下從背後捏住了我!像只受驚的貓一般,我掙扎著,跳出了兩棟樓之間那條漆黑的空隙。這一刻,致命的恐懼把我變得冷酷無情——但我只是害怕……害怕看到這悲劇真正的結尾——害怕面對自己以前的同情和好奇——害怕看到那黑暗中令人髮指的一幕:仿佛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黑暗中,有一個垂死的聲音。

“我……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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