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之役

南北朝末年,東魏興和五年,西魏大統九年(543),東魏軍隊擊敗西魏軍隊的一次著名戰役,為兩魏第四次大戰。戰鬥雙方:——東魏軍(高歡,彭樂,斛律金),約十萬人。——西魏軍(宇文泰,賀拔勝,若干惠,趙貴),六萬人以上。

背景

東成西就

北魏太和十八年(公元494年),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將北魏的漢化運動推向高潮。鮮卑貴族們一個個改漢姓,易漢服,同漢人通婚並廣置田產,洗去了塞外的腥膻之氣,沉醉在中原的文物衣冠中。

孝文帝以為,自己精心策劃的改革足以使北魏的統治千秋萬代穩如泰山。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一全盤漢化政策帶來了整個王朝的迅速崩潰。北魏軍事力量的基礎,是以拓跋部為主幹的鮮卑部族軍,兵民合一,稱為“兵戶”,在政治上享有優越地位。然而在向中原王朝的轉型過程中,這些自由騎士成為了第一批犧牲品。種種沉重的徭役賦稅負擔被強加到他們身上,使他們的社會地位急劇下降,淪為隸屬於統領和官僚的“府戶”,不但失去了人身自由,甚至連溫飽都成問題。當然,任何改革都需要有人作出犧牲,不過如果你的犧牲品手中有足夠的武器可以反抗,結果就大大不妙了。

三十年後的正光五年(524),北疆六鎮(分別為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大都在今內蒙古境內)兵戶數十萬人發動起義,很快波及全國。宛如夢幻,北魏的盛世結束了。天下大亂,不到十年的時間裡,朝廷的力量消耗殆盡,靠鎮壓起義發家的一群新軍閥隨之崛起,並把招降的起義軍作為自己逐鹿中原的工具。實際上,誰掌握了戰鬥力強勁的六鎮兵戶,誰就擁有了最雄厚的政治資本。血與火的英雄時代再度降臨,在這場殘酷的權力博弈中,一個叫高歡的年輕人逐漸脫穎而出。

高歡是鮮卑化的漢人(一說鮮卑人),鮮卑名賀六渾,於496年出生於懷朔鎮的兵戶之家。高歡本來是六鎮起義的參與者,後來投靠了大軍閥爾朱榮,靠著出眾的才能成為爾朱榮的得力部下。528年,爾朱榮藉口當朝的胡太后擅權亂政,統兵入洛陽,將太后和新立的皇帝沉入黃河,又大肆屠殺了貴族公卿兩千多人,基本消滅了北魏統治集團的殘餘力量。爾朱榮扶植傀儡皇帝把持了北魏政權。由於高歡出身六鎮兵戶,對義軍比較了解,爾朱榮派他去河北招撫義軍。高歡的野心也不在爾朱榮之下,趁機招攬義軍為己所用,又得到當地漢人大族的支持。後來爾朱榮在政變中被殺,爾朱家族中內訌不斷,高歡趁機進一步發展自己的勢力。他到并州(今山西南部)招收了十多萬六鎮流民,掌握了雄厚的軍事實力後,便向盤踞洛陽的爾朱家族挑戰。532年三月,高歡在鄴城西南的韓陵山以三萬兵力大破爾朱兆二十萬大軍,爾朱家族的勢力土崩瓦解。四月,高歡進入洛陽,擁立孝文帝之孫平陽王元修為帝,即孝武帝,高歡自為大丞相,坐鎮晉陽。這一年,三十七歲的高歡成為北魏政權的實際主宰,但他一生的最大敵手此時也正式登場。

高歡把持朝政後,關中的原爾朱氏部將賀拔岳派使者前來輸誠。使者是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對高歡的問題對答如流。高歡看出此人能力非凡,想留他在身邊效力,使者卻表示,雖然自己忠於丞相,但如果回賀拔岳那裡,對丞相更為有利。高歡於是欣然放他回去,後來覺得不對,派人去追,使者已經逃之夭夭。兩人從此對峙爭鬥十餘年,卻再也沒有見過面。此人正是與高歡齊名的一代梟雄——宇文泰。

宇文泰小名黑獺,是鮮卑宇文部後裔,比高歡小九歲。他出身武川鎮的低級軍官,也被捲入過六鎮起義。後來,宇文泰等武川鎮兵戶被武川同鄉賀拔岳收編,並隨賀拔岳調入關中。靠著過人的智謀,宇文泰逐漸脫穎而出,成為賀拔岳的左膀右臂。後來高歡上台,賀拔岳便派宇文泰前去拜謁以刺探虛實,於是有了上文的一幕。宇文泰看出高歡政權尚不穩固,回到關中後勸說賀拔岳以關中為基地自立門戶,準備日後同高歡對抗。關內關外兩大軍事集團隱然形成了對立的局面。

此時,不甘寂寞的孝武帝起了催化劑的作用。為了奪回失去的皇權,孝武帝有意扶持賀拔岳以為己用,使雙方的矛盾更為激化。高歡唆使另一個軍閥侯莫陳悅誘殺了賀拔岳,結果反讓賀拔岳的軍隊落入宇文泰手中。534年,孝武帝以討伐南方梁朝為名徵發軍隊,企圖對付高歡。高歡一怒之下,也以“伐梁”為名,率軍二十萬從晉陽南下,兵鋒直向洛陽。孝武帝見大勢已去,倉皇西逃,到長安投奔宇文泰去了。

皇帝西逃,讓身為大丞相的高歡處境十分尷尬。他幾番央求孝武帝迴鑾未果,不得不勉強宣布廢黜孝武帝,另立清河王世子元善見為帝,即東魏孝靜帝,並遷都鄴城(今河北臨漳)以遠離敵對的關中地區。而在關中,宇文泰比高歡還要心狠手辣,接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政治主動權後,當年年底便將孝武帝毒死(據說起因是孝武帝和妹妹亂倫,讓正直的“黑獺”看不下去,才下此毒手)。但不管怎么說,北魏的“正統”被帶到了長安,宇文泰又另立宗室元寶炬為帝,是為西魏文帝。東西兩“魏”並立的局面由此形成。

到目前為止,對高歡來說,局勢雖然不如人意,但仍未全盤失控。關東的富庶之地,如今日的河北、河南、山東、山西以及湖北、江蘇、安徽北部等都在他的手上,包括主要的產糧區和鹽鐵產地,而宇文泰控制的只是經濟凋敝且人口稀少的關西之地(今陝西、寧夏及甘肅的一部分)。以兵力而論,高歡掌握六鎮軍主體約二十萬人,宇文泰只是控制其中武川鎮一部,加上其他軍隊也只有三五萬人,二者相去甚遠。要踏平關中,統一北方,對高歡來說似乎並不困難。

從536年到546年的十年之間,高歡和宇文泰親自統軍,進行了五次激烈的大戰。雙方的軍隊都是當年的六鎮精兵,將帥亦極盡一時之選,在中國軍事史上演繹了精彩紛呈的一頁,邙山之戰正是其中的最高潮。

三年鏖兵

東西魏之間爭奪的焦點是陝、晉、豫之間的三角地帶,這裡由黃河和崤山分隔東西,形成天然的關隘,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兩魏正式分庭抗禮之後,高歡以晉陽為基地南下,宇文泰以關中為基地東出,在這一帶展開了一系列拉鋸戰。

西魏大統二年,東魏天平三年(536)十二月,關中發生大饑荒,高歡趁機分兵三路進討西魏:南面由司徒高昂自上洛(今陝西商縣)包抄藍田(今陝西藍田);中路由大都督竇泰率軍約萬人攻打潼關;北面由高歡親率主力軍駐紮蒲坂(今山西永濟縣西蒲州),大舉建造浮橋,準備渡河而西,一舉攻下關中。西魏三面受敵,諸將多主張分兵抵禦。宇文泰卻沒有被高歡的聲勢嚇倒,他認識到以自己劣勢的兵力再加分散只能是死路一條,勝利的唯一指望在於設法利用各路進軍的時間差上。他看出東魏軍的進攻重點是在中間的潼關一路,於是在第二年正月親率精銳騎兵從小道東出,在潼關以東的小關奇襲竇泰軍。竇泰猝不及防,兵敗自殺,東魏中路軍被殲滅。宇文泰隨即回軍北上,迎擊高歡,高歡尚未渡河就不得不拆掉浮橋後撤,南路攻勢也自然瓦解。這就是東西魏之間的第一戰——“小關之戰”,這一戰使剛剛誕生的西魏政權免於早夭的命運。

小關戰後,西魏的饑荒問題仍未解決。就算宇文泰不管老百姓死活,也得養活手下的武川弟兄。這年八月,宇文泰率軍萬人出關,攻占了東魏的糧倉恆農(今河南三門峽市),飽餐了近兩個月。等到高歡率十萬主力軍南下迎擊時,宇文泰吃飽了就跑,迅速撤入關中。高歡率軍追擊,渡過黃河直逼長安,兩魏之間的第二戰——“沙苑之戰”拉開帷幕。

十月初一,宇文泰率輕騎兵渡過渭水,來到渭曲地區的沙苑,命趙貴為左方陣,李弼為右方陣,分據東西,埋伏在長長的蘆葦叢之中,中間僅留一小支軍隊誘敵。第二天,東魏軍列陣向渭曲推進。高歡看出蘆葦叢中有伏兵,於是召集諸將商議。大將斛律羌舉建議道:黑獺這次全力以赴,就像瘋狗一樣,咬起人來也夠受的。而且渭曲地區蘆葦茂密,土地泥濘,難以為戰,不如主力部隊在這裡拖住他,另外派一支精兵繞過這一帶突襲長安,把他的老巢給占了,要割下黑獺的首級也就易如反掌了。這本來是絕佳的策略,但高歡急於報仇雪恨,不耐煩採用複雜的迂迴戰術,於是問道:“縱火焚之,何如?”這個主意應該說也不錯,此時正當深秋,草木乾燥,北風強勁,放起火來宇文泰多半得變成烤黑獺。不過,另一個部將侯景(就是後來幾乎滅了梁朝的魔星)卻壞了事,說什麼“當生擒黑獺以示百姓,若眾中燒死,誰覆信之!”高歡正在活捉宇文泰的誘惑和一把火燒死的穩妥之間左右動搖時,猛將彭樂已經喝得醉醺醺了,這時候拋出一句豪言壯語:“我眾敵寡,以百敵一,何憂不克!”此時再反對進攻,似乎就有怯懦之嫌。此時再反對進攻,似乎就有怯懦之嫌,高歡於是下令部隊衝鋒。

東魏兵士看到眼前敵人很少,於是放心大膽地爭相前進,不成陣形。即將交戰之時,宇文泰命令擊鼓,趙貴軍從蘆葦中奮發而起,向前衝鋒。東魏軍氣勢稍沮,但人數優勢仍在,兩軍正打得不可開交時,李弼率右軍騎兵從側翼進攻,很快將東魏軍從中分割為二。人數占優勢的東魏軍反而陷入了包圍中,不得不各自為戰。彭樂確實勇猛過人,帶著幾分酒意,策馬沖入西魏陣中奮力衝殺,混戰中肚子被刺穿,腸子流了出來,他咬牙塞回去繼續奮戰。然而匹夫之勇已無力回天,東魏軍進攻瓦解,大部被俘,其餘潰逃。高歡倔脾氣發作,想要死拼到底,被部將斛律金硬拉上馬。高歡在馬上,還不肯走,斛律金在馬臀上狠狠抽了幾鞭,馬才載著高歡一路疾馳而去。高歡隨後乘駱駝連夜渡河東還。

沙苑之戰,西魏以一萬多人大破東魏十萬大軍,東魏死傷被俘八萬人以上,元氣大傷。此後宇文泰轉向戰略反攻,將戰場向關東轉移,不久就派部將獨孤信攻占了洛陽。西魏軍開始大舉進攻河南各地。

第二年(538),抗過了第一輪打擊的高歡派侯景、高昂等收復了河南大片州縣,隨即攻向洛陽。獨孤信躲到了金鏞城中(洛陽城外要塞)。侯景一把火把洛陽的建築燒了個乾淨,孝文帝精心營造的一代名都,就此化為焦土。宇文泰率大軍來救,侯景、高昂等撤圍北上,在“河橋”(“河橋”見下文)以南、邙山以北布陣,準備和宇文泰決一死戰。

八月初三,東西魏之間的第三戰——“河橋之戰”爆發。史載,是役“置陣既大,首尾懸遠,從旦至末,戰數十合,氛霧四塞,莫能相知”(《周書·文帝紀》),各方面都不能相互應援,成為混戰一團的局面。戰鬥中,宇文泰一度墜馬,險些被俘。不久西魏主力軍趕到,宇文泰率中軍攻破東魏軍,俘殺二萬餘人,陣斬驍將高昂。然而西魏左右軍此時又被擊潰,高歡也率大批援軍兵臨黃河,宇文泰難以擴大戰果,不得不引軍撤回關中。河橋之戰就這樣以大致平局而告結束,也結束了兩年多的連番大戰。

三戰過後,東魏方面不但未能攻占關東寸土,而且損兵折將無數,迫切需要時間休養生息;西魏方面雖然損耗比東魏少得多,但戰爭潛力有限,也經不起連年大戰的折騰。此時雙方都已精疲力竭,於是暫時講和,進入了四五年的休戰期。但休戰並不意味著和平,在此期間,雙方都在積極整頓,為即將到來的另一場大戰作準備。

過程

邙山之賭

幾年之後,兩魏逐漸恢復元氣。特別是東魏,由於人口稠密,土地遼闊,很快又召集起一支可觀的軍隊。東魏糧食連年豐收,國家又靠煮鹽業的收入充實了國庫,軍糧、軍費都有了保證。高歡恢復了自信和氣勢,開始籌劃再度對關中用兵。

東魏興和四年,西魏大統八年(542)八月,高歡率大軍從晉陽大舉南下,連營四十餘里,準備渡河西進。宇文泰也率軍出蒲坂到皂莢(今山西永濟縣內)準備迎擊。但在十月份,高歡還沒到蒲坂,就因為圍攻軍事要塞玉壁(今山西稷山縣西南)時遇到大雪,進攻受挫,不得不退兵休整。宇文泰追擊未果,雙方沒有發生大規模衝突。

雖然這場仗沒打起來,但宇文泰知道高歡不會放棄入侵關中的計畫,也琢磨著先發制人,掌握戰略主動權。幾個月後,到了第二年(543)二月,一個絕好的機會從天而降:駐守虎牢的東魏北豫州刺史高慎殺了鎮城(城中守將)奚壽興,以私家軍隊占領了虎牢並向西魏投誠。虎牢是洛陽以東的軍事要衝,自春秋以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宇文泰喜出望外,立即加封高慎為侍中、司徒,並親自率大軍前往接應。

高慎是河橋之戰中戰死的高昂之兄,他為什麼反叛東魏,一直是一個謎。據西魏一方的說法,是高歡之子高澄(即北齊文襄帝)想要強暴高慎的妻子未果,讓他在東魏無法容身才棄暗投明;但是東魏方面的說法卻是:高澄奉父命整頓吏治,發現高慎貪贓枉法,任人唯親,於是貶職為北豫州刺史。高慎懷恨在心,終於殺守將叛變。雖然前一種說法頗有戲劇性,但後一種說法更為合理。東魏的吏治一直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高歡是靠一群大小軍閥的擁戴起家,對下面的腐敗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將文官的檢舉揭發置之不理,只有實在鬧得太不像話才管一管。想不到終於決心派兒子整頓一下,還是給自己惹了這么大的麻煩。而軍功階層的腐敗,在邙山之戰中,還將給高歡帶來更大的困擾。

得知高慎叛變的訊息,高歡驚怒交加,立即率去年圍攻玉壁的十萬大軍南下河橋,力爭保住虎牢。河橋位於洛陽東北,為西晉年間杜預所建,是當時黃河上的唯一橋樑。河橋規模宏大,在黃河兩岸各有一個橋頭堡,加上設在中間的沙渚上的堡壘,稱為“河橋三城”。此時,西魏軍以太子少傅李遠為前鋒已經進入虎牢。宇文泰則親自率軍圍攻河橋南城,試圖阻止高歡渡河,為全面占領河南爭取時間。

三月初二,高歡兵臨黃河,此時宇文泰尚未攻下河橋南城,整條河橋仍然在東魏控制下。宇文泰形勢不利,只有一面向西退軍,一面派人在黃河上游放出許多條火船,企圖將河橋燒毀,讓高歡無法渡河。東魏方面早有防範,斛律金派人在河橋附近用一百多條小船排成長隊,船上拉了一條長長的鎖鏈,來了個“鐵索橫江”。每當有火船接近時,東魏軍就用鐵索將火船釘住,讓它無法靠近河橋。河橋安然無恙,東魏大軍渡河而南便無法阻擋。宇文泰向西撤退到瀍水(洛水支流,在洛陽西北)附近。把守住繞過邙山南下洛陽的要道,以阻止東魏軍進一步南下。

邙山又稱北邙山,位於洛陽以北,黃河以南,是當年漢晉帝王的陵墓所在。東魏軍所在的範圍,就是河橋之戰的舊址、邙山與黃河之間的狹長地帶。對高歡來說,這是一個很尷尬的位置,向東,後方易被襲擊,向西,通道又被西魏軍卡住。高歡的對策是:面朝西方,依邙山為陣,堅守陣地而不冒進,以牽制宇文泰。

高歡沉得住氣,宇文泰可傷了腦筋:大軍被牽制難行,在虎牢的先鋒部隊也和主力軍隔開,形勢岌岌可危。拖得越晚,對西魏方面越不利,必須立即擊潰高歡,才可能保住虎牢等戰果。這次邙山之戰是一場至關重要的賭局,贏了它可以贏得整個世界,而輸了它就可能一無所有。而現在,骰子就握在宇文泰的手中。

僵持十多天后,三月十七日夜裡,宇文泰終於放手一搏,命西魏軍輕裝開拔,主動出擊。第二天早上,偵察騎兵報到高歡的指揮所:西魏軍吃了乾糧後就已東來,距離自己只有四十多里。高歡知道對方一夜行軍後一定很饑渴疲累,笑道:“自應渴死,何待我殺!”命令諸軍嚴陣以待。很快,西方天邊出現了一道黑線,西魏第一批輕騎兵已經鋪天蓋地而來。

彭樂vs宇文泰

會戰的第一階段,據《北史·彭樂傳》的記載:“樂以數千精騎為右甄(陣),沖西軍北垂,所向奔退,遂馳入周文營。”記載雖然簡略,脈絡卻很清楚:既然高歡依邙山為陣,西魏軍遂向邙山腳下南轉,東魏軍兩翼由機動騎兵防衛,彭樂因而率右翼的數千名騎兵自東北方向橫擊西魏軍左側。西魏軍正面受挫於高歡軍嚴密的步兵防線,側後方又受到彭樂部的猛烈夾擊,因而左翼崩潰。彭樂趁勢率部插入到衝鋒的西魏騎兵與西魏軍後方的中軍營帳之間。

彭樂上次在沙苑受了重創,連腸子都被捅了出來,險些沒送命。這倒也罷了,最倒霉的是高歡一直對他的自大耿耿於懷,把沙苑之敗的責任算到他頭上,隔三岔五叫他來申斥一番。彭樂憋了好幾年的氣,此時正好發泄出來。他率領數千騎兵衝破西魏軍左翼後,正好插入騎兵和步兵之間的空隙,宇文泰在後方的中軍大營就失去了屏障。彭樂的任務本來只是從北面打擊西魏軍的左翼,此時看到通向敵人指揮部的道路已經暢開,大喜之下,不及向高歡請示,就率大隊騎兵直衝西魏軍後方而去。

此時,宇文泰和其他高級將領大都在前線指揮作戰,後方大營中除了一些中級軍官外,主要是宇文泰帶來的一批元魏宗室,宇文泰本意大概是將他們留在身邊以便監控,以免趁自己帶兵在外在後方搗亂。等到彭樂的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般衝進西魏大營,營中的西魏官兵還來不及轉移這些重要人物,局勢就已經被彭樂所控制。西魏臨洮王元東、蜀郡王元榮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闡以及詹事趙善等四十八名較重要的人物淪為俘虜。彭樂派人將這些俘虜押送回來,向高歡告捷。

高歡一面,由於戰場上紛雜混亂,不少人只看到彭樂帶著一批人沖入西魏軍左翼後便直奔後方,自然地以為彭樂是臨陣叛逃,投奔西魏去了,急忙回來報告高歡。彭樂當年曾經跟過好幾個軍閥,又是從爾朱榮手下投降過來,高歡本來就覺得他不可靠,加上沙苑之戰中的惡劣印象,對這條假訊息深信不疑,自我解嘲說:“事成敗豈在一樂?但念小人反覆爾!”就這樣鬱悶了半天,忽然西北方風塵大起,一支騎兵疾馳而來,原來是彭樂派人押送大批俘虜回來。高歡頓時轉悲為喜,忙派人將這些俘虜押到陣前去示眾。

西魏軍從昨天晚上急行軍,又從早上鏖戰到下午,早已饑渴疲累之極。戰鬥進入最艱難的時刻,西魏將士忽然見到本該在後方的一批軍官宗室被東魏士兵押了出來,脖上架刀,臨陣唱名,心中的驚駭可想而知。將士們自然以為後方已經全部淪陷,軍心大亂之下,攻勢全盤瓦解,全軍陷入了亂鬨鬨的潰逃。東魏軍上下抖擻精神,乘勝反攻,斬首三萬餘人。

宇文泰在撤退中還想保持秩序,不料到了後方,又遭到彭樂所率精騎的截殺。混戰中,宇文泰和左右親信都分開了,只得孤身策馬逃走。沒逃出多遠,宇文泰就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彭樂已經帶著人馬追了上來。沙苑一戰,宇文泰對彭樂的勇猛和莽撞早已聞名,這時一看依稀正是此人,連忙苦思脫身之策。彭樂大嚷大叫,讓宇文泰立即束手就擒云云,宇文泰故作鎮定,回頭笑道:這位莫不是彭樂么?你呀,還真傻!

彭樂一怔之下,宇文泰便開始攻心戰,大講“兔死狗烹”的道理:老兄苦追我乾什麼?無非是想捉我回去立功,可你想想,以高歡這人的個性,今天要是沒有我,明天還能有你么?彭樂一想不錯,高歡現在已經對自己猜忌打壓,沙苑慘敗,明明是他決策失誤,為了保持威信,卻讓自己當替罪羊,將來要是用不著自己又當如何?不由有些意動。宇文泰見機更加施以利誘:我前營中還有很多金銀珠寶來不及帶走,老兄現在趕緊回去,還不都是你的?幾句話把彭樂完全說服,帶手下迴轉前營,撈了一口袋的黃金,興高采烈地押著俘虜回去了。

回到東魏軍中,彭樂向高歡匯報戰況,為了吹噓,說自己如何英勇地追趕宇文泰,對方又是如何失魂落魄云云,只顧一時口快,沒想到這話卻露出破綻。高歡厲聲詰問宇文泰究竟是怎么逃走的,彭樂支支吾吾,終於將宇文泰勸誘自己的話說了出來,最可笑的是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表示,自己可沒有為這些話放了黑獺,是人家黑獺跑得快。高歡雖然為獲得勝利而高興,可發現本來可以獲得更大的勝利,卻因為彭樂的愚昧和私心而失之交臂後,喜悅不由轉換成了懊惱,恨不得一刀砍了彭樂。高歡咬牙切齒,讓彭樂趴在地上,拎著頭髮把他的腦袋狠狠頓了幾下。彭樂這才後悔不迭,一邊磕頭告饒,一邊表示願再率五千騎兵去把宇文泰追回來。高歡冷笑道:人你放都放了,還談什麼追回來?高歡冷靜下來,想到彭樂畢竟功大於過,此時殺了他難免軍心動搖,於是命人拿三千匹絹一起壓在彭樂身上,當作是給他的賞賜。君臣之間猜忌、防範、威脅、收買,花樣百出,也難怪高歡難以成就霸業。

高歡也明白,宇文泰一天還在,自己的勝利就還沒有保證,而這場莫測的賭局就將繼續下去,只是他也沒有料到,宇文泰翻盤的機會竟然來得那么快。

結果與影響

塵埃落定

下午時分,形勢再次發生戲劇性的轉變,西魏軍大潰,東魏又一次占據了有利地位。這是怎么回事呢?史書對最後這段的戰況記載相當簡略,據《周書·文帝紀》:“趙貴等五將居左,戰不利,齊神武(高歡諡號)軍複合,太祖又不利,夜乃引還。”似乎只是偶然的失敗,但實際上,仔細分析史書中的蛛絲馬跡,不難窺見其中原因所在。問題就出在西魏的軍隊組成上。

賀拔岳、宇文泰從武川鎮等地帶來的嫡系鮮卑部隊,實在是相當有限,至多是三萬人(其中武川鎮的核心軍隊只有約三千人),在前幾次大戰中又損耗了很多。宇文泰不得不在關中招募“鄉兵”,也就是吸收各民族的地方武裝進入主力軍,另外先後俘虜了幾萬東魏兵,也整編進自己的部隊。這些隊伍或者沒有經過嚴格訓練,或者對西魏政權並不忠心,戰鬥力或戰鬥意志比起嫡系部隊來差得遠,必須要和一定的精兵配合使用才能收到效果。在昨天的大戰中,西魏方面又損失近半,兵力更加捉襟見肘。宇文泰於是孤注一擲,將所有精銳兵力,特別是騎兵都集中到右翼,目的在於攻破東魏中軍以摧毀東魏的指揮體系,而左翼由這些雜牌軍充當,只求在一定時間內牽制敵軍,不求克敵制勝。結果雖然第一步目標達到,但高歡終於逃離賀拔勝的追擊,同餘部會合,使得戰事又延續下去。東魏左翼防線崩潰,步兵且被俘虜,於是將剩下的力量集中到右翼。西魏軍本來薄弱的左翼面臨加大的壓力,此時再也支持不住,被東魏所攻破,以致“諸將失律”——許多參戰的地方首領紛紛率領自己的私人武裝潰逃。例如氐族土豪李鼠仁等人一直逃回關中,以為宇文泰就要垮台,趁機發動叛亂,後來才被討平。

西魏軍左翼崩潰後,右翼的側後方就暴露出來。東魏軍乘勝反攻,宇文泰、賀拔勝等還沒有從錯失高歡的悵惘中恢復過來,就不得不調轉馬頭再戰。而此時先前被俘虜的東魏步兵看到形勢大變,也乘勢而動,在友軍的配合下奮起反擊。西魏軍腹背受敵,形勢更加不利,不得不一步步退卻。

日暮時分,兩支已經連續打了兩天的軍隊仍在纏鬥不休。沙場上殺聲震天,哀號不斷,屍骸滿地,與漢魏帝王的陵墓遙遙相望,恰似中國歷史的一幅速描。西魏軍劣勢越來越大,宇文泰看到再硬拚下去只有死路一條,只得趁夜幕降臨下令撤退。高歡哪肯放過生平的唯一宿敵,立即親率騎兵全力追擊。兵勢交錯,西魏獨孤信、于謹正收拾落在後面的殘軍,看到形勢再度危險,於是反過來率領散兵在東魏追兵後襲擾。此時已是深夜,意氣風發的東魏追兵忽然背後遇襲,還以為中了埋伏,驚恐不已,高歡生怕局勢再有反覆,只得放棄追擊,引軍還營。邙山之戰至此正式結束。

據《北齊書》的記載,西魏軍死傷被俘總計六萬人(《周書》的說法是三萬多人,恐過於縮水)。東魏方面的損失失載,想來也不在少。這從以下事實中就能看出來:宇文泰率殘兵逃回關中,高歡進軍陝州(今河南陝縣),形勢似乎一片大好,將領中就頗有人以為“混一東西,正在今日”,主張趁勝踏平關中,但大多數將領都反對,指出“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北齊書·陳元康傳》),實際上是東魏在邙山已經耗盡了元氣,無力進一步追擊。高歡拗不過大家,只能含恨東還。這種情形,正如克勞塞維茨所言:“進攻者到達進攻路程的終點時往往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即使會戰中取得了勝利也不得不退卻,因為他在這時既沒有足夠的進攻力量來發展和利用勝利,又無法補充已損失的兵力。”

以邙山之戰為代表的東西魏之戰中,雙方都以機動性很強的輕騎兵作為關鍵的戰鬥力量進行突擊,並且都是長於進攻而短於防守。這樣的作戰方式導致了戰局中變數極大,充滿了戲劇性的效果,為歷史上所罕見。但是整體的實力仍然是決定性的。如果單純把獲勝的希望放在虜獲對方主帥上而不注重或不能達到整體上的戰術配合,最終恐怕也不免失敗。西魏的敗退充分地證明了這一點。而同樣是整體的實力平衡,使得東魏儘管獲得了來之不易的勝利,卻也難以達成滅亡西魏的戰略目的。說到底,在這場命運交錯的豪賭中,真正起作用的,還是實力和謀略。

尾聲:東方不亮西方亮

未能趁邙山大勝占領關中成為高歡一生的憾事,這位意志極為頑強的軍人三年後再次興兵圍攻玉壁,最後一次嘗試攻占關中,然而卻遇到了後來北周名將韋孝寬無懈可擊的防守。經過五十多天的徒勞圍攻,高歡終於無奈退兵,途中一病不起,數月後病逝——據說是聽了斛律金的一曲《敕勒歌》哀慟而死。東西魏之間的第五戰——“玉壁之戰”就以高歡的敗死而告終。這一結局,實際上於邙山一戰結束時就已經確定——即使在東魏的空前大勝中,高歡仍然無力打入關中,更何況是西魏恢復元氣之後?恰是邙山之戰的勝利暴露出高歡真正的失敗:缺乏政治、經濟、軍事全方位配合的大戰略,而片面依賴優勢武力,最終也難以成功。

高歡死後,繼承者高澄、高洋的軍事才能都不如乃父,只想著趕緊廢了傀儡皇帝自己登基,也沒有再挑起進攻西魏的大戰。侯景在高歡死後叛亂(彭樂也鬧了叛亂,但很快被殺),投了西魏,後來又跑到梁朝興風作浪,把梁武帝活活餓死在建康,史稱“侯景之亂”。梁朝一垮,東西魏都趁機向南朝攻城略地,彼此之間也無暇開戰,太平了好些年頭。高歡的繼承人們雖然已經不指望迅速消滅西魏,但總覺得對方和自己實力相差懸殊,對己不構成威脅。在這樣的輕敵思想下,東魏和後來的北齊統治者又迅速走上了窮奢極欲的浮華之路,導致了三十多年後的覆滅。

而西魏和北周則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宇文泰由於意識到自己實力的弱小,憂患意識尤為強烈。邙山之戰後,西魏軍折損過半,從關東帶來的老兵就更加稀少。宇文泰料到東魏時刻可能來襲,不得不“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周書·文帝紀》),大量吸收關中各族的地方武裝。為提高這些雜牌軍的戰鬥力,宇文泰不但連年舉行軍事演習,而且還設立了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二十四開府的軍事組織體系,依照鮮卑舊俗,將諸大將全部改為胡姓,所統軍人也各隨其姓,通過重新引入鮮卑部落的形式,將軍隊密切地整合了起來,這就是所謂府兵制。雖然軍隊形式再度鮮卑化,但由於西魏北周的鮮卑舊部已經極少,事實上軍隊的組成不得不越來越依靠漢人的武裝力量,而逐步淡化了鮮卑色彩。這個制度較好地解決了漢化與胡化的矛盾,大大提高了士兵的地位和待遇,成為後來威震世界的隋唐軍隊的前身。幾十年間,雙方的此消彼長之勢非常明顯,有史為證:西魏及北周初期,河西的士兵每年都要鑿開黃河上的冰封,以防河東的敵人來襲,而到了後來,卻反而是北齊士兵擔心北周的進攻,而不得不在冬天鑿冰了。

而在府兵制基礎上,宇文泰也加強了對西魏地方政權的整合,建立起出綿亘西魏、北周、隋、唐四代的“關隴統治集團”,以文武合一的方式,及質樸復古的風格,融合胡漢民族的精華,踏上了重新統一整箇中國,乃至締造出輝煌的隋唐文明的征途。邙山之戰的慘敗,竟成為一場偉大歷史運動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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