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貧士·袁安困積雪

這些就是此詩所以風骨凜凜的作法上的因素。《詠貧士》七首在詩史上的意義極可注意,從詩體來看,它合阮籍《詠懷》與左思《詠史》於一體,鍾嶸謂陶詩“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合《詠貧士》觀之,正可見建安正始之風由晉而宋之傳承。再以返觀陶潛它作,可見洵如朱熹所云,陶詩之平淡之下實有豪放,“但豪放得不覺來耳。”(《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因此這一類詩,正是解開陶詩與建安風骨關係的鑰匙。從詩章組織看,組詩雖不起於陶,但如阮籍《詠懷》、左史《詠史》等,均各詩並列,是相近題材之組合。而《詠貧士》七首,有總有分,首尾呼應,脈絡貫通,將組詩形式推進到新的高度,啟後來杜甫《秋興八首》等先聲。

作品信息

【名稱】《詠貧士·袁安困積雪》
【年代】東晉
【作者】陶淵明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詠貧士
袁安困積雪,邈然不可乾;
阮公見錢入,即日棄其官。
芻藁有常溫,采莒足朝餐;
豈不實辛苦,所懼非饑寒。
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
至德冠邦閭,清節映西關。

作品鑑賞

東漢汝陽(今河南上蔡)有一位高士袁安。冬季某日,大雪積地丈余,洛陽縣令出來巡視,見各戶人家都出來清掃積雪,還有人在要飯。縣令到袁安門前,見積雪堆門,以為袁安已凍餓而死,命人除雪進門,卻見他僵臥在內,又問他為什麼不出門乞要,袁安回答:“天下大雪,一般人都餓著,我不能再去求人家”。縣令認為他是位賢士,就薦舉他為孝廉。又傳說古時有阮公其人,“見錢入”而當日就棄官歸隱。此詩前四句並舉二位先賢的故事,正上應《詠貧士·悽厲歲雲暮》末“何以慰我懷,賴古多此賢”二句,可惜的是阮公的故事,久已佚失,只在陶潛此詩中留下了一點蹤跡,後人已難知其詳。“見錢入”,有兩種可能,一是有人無端送錢給阮公,他潔身自好,當即掛冠,二是阮公為生活所迫而勉強從仕以為給養,一旦生資稍有依傍(錢入),即棄官而去。從陶潛生平與詩的脈絡來看,以後一種可能為大。
“芻藁”以下,即袁、阮二公事發論抒懷,芻藁是馬草。莒,通穭,野禾。舊注均謂貧士藉馬草以臥,采野禾而食,而知足長樂。而細探詩意,“芻藁有常溫”,是上應“袁安困積雪”句而來,則“采莒足朝餐”,當應阮公事,謂棄官而去後常采野禾以為食。“常”、“足”則互文見義謂二賢雖饑寒交煎而知“足”常“樂”。唯以阮公事難詳,則理解為合袁、阮二事以詠之亦未始不可,唯不當似舊注所說為泛說貧士。“豈不”二句打轉,上句設問:二公生活難道不艱辛嗎?下句作答:並非不苦,只是因為他們所憂懼的不在於饑寒。那么所憂為何呢?“貧富”二句伸足其意。原來人心中並不能無有物慾,安貧與求富二心常交戰於胸,二公安貧樂道,以道義戰勝了物慾,所以雖然枕芻食穭而常樂知足,沒有一點戚戚不歡之色。於是詩人不禁嘆美,二人的至高無上的道德,他們的清風亮節,冠於同類而衣被一方,當然更為萬世崇尚。“冠邦閭”上應一、二句袁安僵臥陋巷,則“映西關”當應三、四句“阮公”去官,於是可知阮公為西關阮公。“至德”、“清節”互文見義,融二典為一,關合全篇。
全詩雖詠的是貧士,但讀來骨氣端翔,風力軒揚,這固然由於詩的立意從道勝著眼而非嘆老嗟貧;也因為詩歌作法上的健勁。
曹植等建安詩人起,就十分重視詩的起句,有“工於發端”之稱。此詩繼承了這一技法,試想,二典如果互易位置,以阮公棄官居前,氣即不揚。今以袁安典居前,積雪映高士,又繼以“邈然不可乾”,一種窮且益堅,睥睨世俗的傲兀意態,即軒昂紙上,使起筆即有高揚之勢。
開合自如,頓挫簡捷的結構,也增強了此詩的力度。首尾雙起雙結,遙相呼應是顯而易見的,結末的“至德”、“清節”更將起首二典四句傲兀意象的內含剔抉,升華,達到了超遠的精神境界;而這一升華的關捩在中間四句。“芻藁”、“采莒”分承雙起兩典,而“常”、“足”二字互文,由敘啟論,由分向合;再以“豈不”二句問答合二為一,並轉折詩意,引出道勝之義,結末再散為二事,以“至德”、“清節”互文相照,更上一層樓。這一結構在陶詩一貫的順暢之中見出開合擒縱之力。使盤礴意氣,在分合中得到充分的抒發,在頓挫中顯出夭矯之力。意氣夭矯盤礴也是同時代謝靈運詩的主要特色,但陶詩完全不落痕跡,一任自然,是較勝於謝詩處。
用典自然貼切也增強了此詩的渾厚之感。袁、阮二典分啟寒飢二端,本已甚精,更妙在切合詩人本身行事。陶潛晚年飢臥數日,江州刺史檀道濟使入以酒肉饋之,詩人麾而去之,此事雖與作詩之時間先後難以確定,但可以看出陶潛晚年雖病而不輕易求人,特別是請名利場中人援手的品格。
由此亦可推見阮公一典之深意。《歸去來辭》序曾自述仕隱經過:因家貧,耕植不足自給,而屈己從仕小邑,在官八十餘日,即去仕歸隱。按東漢高士毛義,以家貧親老,不擇仕而官,一旦母去即不仕,張奉贊之,謂其為親而屈己。阮公之事當與之相類,陶潛用之,正切自己當初出仕之心曲。所以二曲雖饑寒並舉,卻是由今及昔,尤見感情的深沉。詩的後半部分,字面意思甚明,而其實亦用二典,“所懼非饑寒”用《莊子》中事:原憲居蓬蒿中,二日一炊,子貢結駟連騎以訪之,曰“甚矣,子之病也!”原憲答曰“予貧也,非病也。”原憲不以貧為病,後人稱之為“憂道不憂貧”。“所懼非饑寒”正其意。“貧富”三句用《韓非子》事:子夏曰“吾人見先王之義,出見富貴,二者交戰於胸,故臞(瘦);今見先王之義戰勝,故肥”。“道勝無戚顏”,正是戰勝而肥,心廣體舒之狀。二典由不憂病到道勝,層層推進,含義極渾厚,卻以淺語出之,有繹之無窮之感。
這些就是此詩所以風骨凜凜的作法上的因素。
《詠貧士》七首在詩史上的意義極可注意,從詩體來看,它合阮籍《詠懷》與左思《詠史》於一體,鍾嶸謂陶詩“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合《詠貧士》觀之,正可見建安正始之風由晉而宋之傳承。再以返觀陶潛它作,可見洵如朱熹所云,陶詩之平淡之下實有豪放,“但豪放得不覺來耳。”(《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因此這一類詩,正是解開陶詩與建安風骨關係的鑰匙。
從詩章組織看,組詩雖不起於陶,但如阮籍《詠懷》、左思《詠史》等,均各詩並列,是相近題材之組合。而《詠貧士》七首,有總有分,首尾呼應,脈絡貫通,將組詩形式推進到新的高度,啟後來杜甫《秋興八首》等先聲。

作者簡介

陶淵明(365~427)晉宋時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一名潛,字元亮,私謚靖節。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出生於一個沒落的仕宦家庭。曾祖陶侃是東晉開國元勛,祖父作過太守,父親早死,母親是東晉名士孟嘉的女兒。陶淵明一生大略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28歲以前,由於父親早死,他從少年時代就處於生活貧困之中。第二時期,學仕時期,從公元393年(晉孝武帝太元十八年)他29歲到公元405年(晉安帝義熙元年)41歲。第三時期,歸田時期,從公元406年(義熙二年)至公元427年(宋文帝元嘉四年)病故。歸田後20多年,是他創作最豐富的時期。陶淵明被稱為“隱逸詩人之宗”,開創了田園詩一體。陶詩的藝術成就從唐代開始受到推崇,甚至被當作是“為詩之根本準則”。傳世作品共有詩125首,文12篇,後人編為《陶淵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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