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書》

《黑書》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奧爾罕·帕慕克最具野心的作品。以偵探推理的方式開展一個追尋文字和身份的旅程。恢宏的視角、強烈的自傳色彩,小說版的《伊斯坦堡》\n“我要寫的是一個巨大而有豐富紋理的故事,試圖捕捉精神分裂的、焦慮的伊斯坦堡。”

作品背景

《黑書》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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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讓你感覺到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恐怖,而不是去現實主義地描述它。想像你自己走在伊斯坦堡的街頭,或通過金角灣的任一座橋。想想你看到的景象。所有這些令人難過的事實,擁擠的交通,歷史感——2000多年的歷史——拜占庭建築轉變成工廠,矗立在拙劣商品的廣告牌旁邊。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我想傳達這種無望的感覺,這種絕望。
  ——帕慕克

黑書》也許可以算是一部偵探小說,一部有兇殺案而不指明兇手是誰的偵探小說,大方的作者讓讀者用自己的推理能力發現兇手。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 馬悅然
土耳其小說家帕慕克創新而顯得散漫雜蕪的新作《黑書》可比令人目眩神迷的阿拉伯式花紋圖案,充滿精彩的小故事、形而上的思想辯證、夢境、象徵寓言、荒謬主義幽默、童年回憶、政治與社會諷刺和深入歷史之旅
——《出版人周刊
這部奇異而令人眼花繚亂的作品賦予偵探小說截然不同的風貌,使謀殺案不再是此類小說終極謎底所在,也讓奧爾罕·帕慕克成為當代小說中最清新、最原創的聲音。
——《獨立報
這部傑出作品的熱烈激昂與透徹明晰淡化了它本身的悲觀論調……憂鬱與反諷兩相平行,複雜得令人暈頭轉向,但未曾稍減它的魅力。本書可與安伯托·艾柯、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最優秀的作品並駕齊驅。
——《觀察家報

作品簡介

 我還要尋找你多久,一棟房子又一棟房子,一扇門又一扇門?還要多久,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然而,我直覺相信,等我們到了七十三歲,當如夢不再有條件盼望另一種生活的時候,她終將會愛我。
這是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又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出版於1990年。小說敘述了一個在伊斯坦堡土生土長的律師卡利普尋找失蹤妻子的故事。一個偵探小說式的開頭——妻子如夢失蹤,只留下一張字條,卡利普開始了搜尋,也就開始了在伊斯坦堡的街頭漫遊。他逐漸相信,如夢的出走與她的同父異母哥哥耶拉的失蹤有關,後者是知名的報紙專欄作家。他開始探尋耶拉文字背後的深層含義,探訪耶拉曾經到過的場所,甚至用耶拉的方式進行思考,最後他潛入耶拉的公寓,穿他的衣服,接他的電話,最後甚至能假扮他來寫作專欄。
這是小說的表層情節。而就像帕慕克在書中所言,故事背後自有其更深含義。卡利普對如夢和耶拉的追尋,似乎象徵著對某一終極理想的探尋和揭秘,這與書中一度討論的文字與意義之謎、面孔與意義之謎和耶拉專欄中宣稱的“救主將到來的”的理論,有著同樣的文化邏輯,因而也形成了一個多線平行的意義網路。與此同時,對自我本質的追問、自我與他人關係的思索,既通過小說本身的情節,又通過小說中耶拉專欄的文本,不斷地強化,瀰漫在整部小說中,由此又引發和連帶著對伊斯坦堡歷史和命運的敘述,更由此擴大到對東西方關係和本質的思索。
《黑書》是一部迷宮般敘事繁複的小說,而其主題也同樣呈現出意義的網路化格局。作者融情節、故事、歷史、虛構文本、自傳成分等於一爐,各種元素交叉並存,形式和主題都體現出強烈的帕式色彩和鮮明的原創性。這是一部偉大的小說,至少是有成為偉大小說的野心的作品。堪稱作者集大成的作品。
1.《黑書》是帕慕克融合通俗小說與嚴肅文學的又一次成功嘗試。寫於1990年,表面上是一個偵探小說,實際上卻是奠定了帕慕克寫作的一些基本主題:身份認同和雙重身份,東西方的文化融合和衝突,奧斯曼的歷史,以及伊斯坦堡城,等等。主人公漫步街頭,苦苦尋覓失蹤妻子的蹤跡,接踵而至的街頭景物,主人公腦海里不斷湧現的回憶與苦苦思索,以及交替出現的專欄作家的專欄文字,共同編織了一幅絢麗多彩、質地繁複的敘事圖景。
2.與《我的名字叫紅》《白色城堡》虛構土耳其歷史故事不同的是,《黑書》著眼於現當代土耳其歷史,即1960—1980年代之間的土耳其。政治之演進、思潮之紛爭、理念之嬗變,都以極其戲劇化的方式在小說中得以呈現。小說塑造了一段活生生的歷史,一段當代人的歷史,因而在土耳其國內非常流行,也備受爭議。
3.《黑書》以極其宏闊的視角,包羅萬象的內容,推理小說式的結構,以及普魯斯特式的敘事質感,堪稱帕慕克最有野心的作品。
4.帶有很強的自傳色彩,是小說版的《伊斯坦堡》。

作者簡介

奧爾罕·帕慕克(Orhan Pamuk,1952- ),當代歐洲最傑出的小說家之一,享譽國際的土耳其文學巨擘。出生於伊斯坦堡,曾在伊斯坦堡科技大學主修建築。200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品已經被譯為40多種語言出版。
《黑書》出版於1990年,在土耳其國內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也為他贏得了巨大的國際聲譽。1995年該書法文版獲得“法蘭西文化獎”。

作品賞析

 第一章 卡利普第一次見到如夢
不要引用題詞,它們只會扼殺作品中的神秘!
——阿德利
儘管扼殺神秘,殺死倡導神秘的假先知!
——巴赫替
如夢在甜蜜而溫暖的黑暗中趴著熟睡,背上蓋一條藍格子棉被,棉被凹凸不平地鋪滿整張床,形成陰暗的山谷和柔軟的藍色山丘。冬日清晨最早的聲響穿透了房間:間歇駛過的輪車和老舊公車;與糕餅師傅合夥的豆奶師傅,把他的銅罐往人行道上猛敲;共乘小巴站牌前的尖銳哨音。鉛灰色的冬日晨光從深藍色的窗簾滲入房裡。卡利普睡眼惺忪地端詳妻子露出棉被外的臉:如夢的下巴陷入羽毛枕里。她微彎的眉毛帶有某種如夢似幻的感覺,讓他禁不住想知道,此刻她的腦袋裡正上演著何種美妙的事情。“記憶,”耶拉曾經在他的一篇專欄中寫道,“是座花園。”當時卡利普就曾想到:如夢的花園,夢境的花園。別想,別想!如果你想,你一定會醋勁大發。然而,卡利普一面研究妻子的眉毛,一面忍不住繼續想。
他想要進入如夢安穩睡眠中的幽閉花園,探遍裡頭的每一棵柳樹、刺槐和攀藤玫瑰,或者尷尬地撞見一些面孔:你也在這裡?呃,那么,你好!除了他預期中的不愉快回憶之外,帶著好奇與痛苦,他也發現一些意料外的男性身影:不好意思,老兄,可是你究竟是在何時何地遇見我太太的?怎么,三年前在你家;阿拉丁店裡賣的外國雜誌中的圖片裡;你們兩個一起上課的中學;你們兩個人手牽手站著的電影院休息區……不,不,或許如夢的腦袋沒這么擁擠也沒這么殘酷。或許,在她陰暗的記憶花園中,惟一一塊陽光照耀的角落裡,如夢和卡利普很可能正要出發去划船。
如夢一家人搬回伊斯坦堡後幾個月,卡利普和如夢都染上了腮腺炎。那陣子,卡利普的母親和如夢的美麗母親蘇珊伯母,會分別或相偕牽著卡利普和如夢,帶他們搭乘公車,搖搖晃晃駛過碎石路,到別別喀或塔拉布亞坐小船。那個年代,可怕的是細菌而不是藥物,許多人相信博斯普魯斯海峽的乾淨空氣可以治療腮腺炎。早晨,水面平靜,白色的划艇,划船的總是同一個友善的船夫。母親或伯母總是坐在船尾,如夢和卡利普則並肩坐在船頭,躲在隨著劃漿的動作忽高忽低的船夫身後。他們伸出同樣細瘦的腳踝和腳丫子,浸在水裡,下方的海水緩緩流過——海草、柴油引擎漏油所反射出的彩虹、半透明的鵝卵石,還有幾張依然清晰可讀的報紙,他們在報紙上搜尋耶拉的專欄。
卡利普第一次見到如夢,是在得腮腺炎之前幾個月,當時他正坐在一張放在餐桌上的矮凳子上,讓理髮師剪頭髮。那段日子裡,留著一臉道格拉斯?范朋克鬍子的高大理髮師,每星期有五天會到家裡來幫爺爺修臉。在那個年代,阿拉伯人的店和阿拉丁的店門口買咖啡的隊伍比現在長得多,尼龍布料仍由小販兜售,而雪佛蘭正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伊斯坦堡街頭。那時卡利普已經上國小了,他會仔細閱讀耶拉以“謝里姆?卡區馬茲”為筆名寫作的專欄,刊登於《民族日報》的第二頁,一星期五次。不過他並非剛開始學讀寫,奶奶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教他識字了。他們總是坐在餐桌的一角,奶奶嘴裡叼著從不離口的“寶服”香菸,吞雲吐霧,熏得她孫子眼淚直流,她用嘶啞的聲音揭開字母組合的神奇魔術之謎,煙霧使得拼字書里異常巨大的馬匹變得更藍更鮮活。這匹馬的下方標示著“馬”,它的體型大過其他如跛腳挑水夫和賊拾荒漢的拉車馬等瘦巴巴的馬。卡利普從前常常希望能把魔法藥水倒在拼字書里這匹健壯的馬身上,讓它活過來。然而等他進了國小後,學校不準他直接跳讀二年級,而必須從頭學一遍同一本有馬圖的拼字書,那時他才明白,之前的希望只是一個愚蠢的幻想。
假使爺爺真的能夠實現諾言,出門弄到魔法藥水,裝在石榴色的玻璃瓶裡帶回來,那么卡利普一定會把藥水倒在別的圖片上,像是布滿灰塵的法文《寫照雜誌》,裡面充滿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齊柏林式飛船、汽車、泥濘的屍體,或是梅里伯伯從巴黎和阿爾及爾寄來的明信片,或瓦西夫從《大千世界》里剪下來的長臂猿哺餵寶寶的照片,還有耶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各種奇怪人臉。可是爺爺再也不出門了,甚至連理髮店也不去,他一天到晚待在家裡。雖然如此,他每天還是穿戴整齊,就像以前他出門去店裡一樣:大翻領的舊英國外套,顏色像他星期天臉上的胡楂一樣是灰色的,還有西裝褲、鏈扣和一條爸爸稱為“官僚領巾”的細領帶,媽媽總是用法文說“領巾”:她出身於比他上流的家庭。接著,爸媽會談論起爺爺,語氣好像是在講那些年久失修每天都可能倒塌的木房子。談著談著,忘掉了爺爺,有時候他們會彼此大聲起來,這時他們會轉向卡利普,“你現在上樓去玩。”“我可以坐電梯嗎?”“別讓他一個人坐電梯!”“你不可以一個人坐電梯!”“我可以跟瓦西夫玩嗎?”“不行,他會抓狂!”
事實上,他才不會抓狂。雖然瓦西夫又聾又啞,但他明白我並不是在嘲笑他,只是在玩“秘密通道”。玩法是趴在地上努力爬過床底下,到達洞穴的盡頭,仿佛鑽入公寓建築的黑暗深處,我帶著貓科動物般的小心翼翼,像個軍人似的匍匐穿越自己挖掘的隧道,通往敵人的壕溝。可是其他所有人,除了後來抵達的如夢之外,都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有時候我和瓦西夫會一起站在窗邊,看電車的軌道。水泥公寓裡的水泥陽台上,有一扇面向清真寺的窗戶,它是世界的盡頭,而另一扇正對女子中學的窗戶,則是世界的另一個盡頭。兩者之間是警察局、一棵高大的栗樹、街角和生意興隆的阿拉丁商店。我們望著顧客在店裡進進出出,並互相指認車輛,結果瓦西夫常常會興奮過頭,發出一聲恐怖的咆哮,好像他在睡夢中跟惡魔搏鬥似的,讓我又害怕又難堪。這時,從我們的正後方——爺爺坐在他的絲絨扶手椅上,對面是奶奶,兩個人抽菸抽得好像一對煙囪——我會聽見爺爺向沒在聽他說話的奶奶下結論道:“卡利普又被瓦西夫嚇破膽了。”接著,出於習慣而非真的好奇,他會問我們:“怎樣,你們數了幾輛車?”不過,他們誰也沒專心聽我詳細報告總共有幾輛道奇、帕克、迪索托和新的雪佛蘭。
爺爺和奶奶從早到晚開著收音機,收音機上頭趴著一座狗的小雕像,這隻毛髮濃密、怡然自若的狗看起來不像土耳其狗。伴著收音機里播放的土耳其和西洋音樂、新聞、銀行和古龍水廣告以及地區樂透,爺爺和奶奶一路瞎扯閒聊。通常他們會抱怨手指間的香菸,好像在談論他們從沒停過而逐漸習慣了的牙痛,互相怪罪對方害自己戒不掉。如果其中一個人開始像溺水似的猛咳起來,另一個則會大聲宣布自己說對了,先是得意洋洋,接著焦慮惱怒。不過遲早其中一個會平復下來,生氣地說:“有完沒完呀,看在真主的分上!我的煙是我惟一的享受!”然後,報紙上的某篇報導會被扯進來:“顯然它們對神經很好。”接著他們或許會沉默一陣子,但這段可以聽見走廊壁鍾滴答聲的寂靜絕不會持續太久。下午當他們一邊翻閱報紙一邊玩比齊克牌時,他們仍然繼續講話。等公寓裡其他人出現,一起吃晚餐聽收音機時,爺爺已經讀完了耶拉的專欄,他會說:“也許如果他們準許他用真名寫專欄的話,他會多花一點腦筋。”“也更像個大人!”奶奶會嘆口氣,臉上擺出真誠的好奇表情,好像她是頭一次問這個她每次都問的問題:“所以,他寫得那么糟是因為他們不準他用真名?還是說,因為他寫得太糟了所以他們不讓他用真名?”“至少,沒人知道他文章里羞辱的人是我們,”爺爺如此說道,他們兩人時常選擇這么自我安慰,“反正他用的又不是真名。”“沒人會那么機靈,”奶奶則會用一種說服不了卡利普的姿態回答,“奇怪了,誰說他的專欄里講的是我們?”不久之後——耶拉每星期都收到上百封讀者來信,於是他改用自己的顯赫真名,把早期的專欄重新拿出來刊登,只約略改動了幾個字。他的做法,有些人說是因為他的想像力已經耗盡了,或者因為他忙著玩女人和搞政治抽不出時間,或者純粹因為太懶——爺爺會擺出一種二流舞台演員的矯情和厭煩,重複他之前講過幾百遍的同一句話:“誰會不知道,我的老天!每個人和他的親朋好友都知道,關於公寓大樓的那篇講得根本就是這個地方!”這時奶奶才閉上嘴。
大概是在那時候,爺爺開始提到他越來越頻繁重複的夢。敘述夢境的時候,他兩眼放光,如同他們兩個一整天閒聊不休時他講故事的模樣。他說他的夢是藍色的,在奔流不止的靛藍色夢境中,他的頭髮和鬍子一直長一直長。耐心聽完他的夢後,奶奶會說:“理髮師應該馬上要到了。”可是爺爺並不高興提到理髮師。“話太多,問題太多!”結束了藍夢和理髮師的討論後,有幾次卡利普聽見爺爺低聲喃喃自語:“應該蓋在別的地方,另一棟房子。結果是,這個地方中邪了。”
很久以後,他們搬離了這棟“城市之心”公寓,把房子逐層賣掉。這棟建築就像當地其他同類型的房子一樣,慢慢搬進了一些小精品店、暗中實行墮胎的婦產科診所,以及保險公司。後來卡利普每次經過阿拉丁商店時,都會一邊端詳建築物陰鬱黑暗的外牆,一邊思索著究竟爺爺說這個地方中邪是什麼意思。小時候,卡利普曾注意到理髮師總會出於習慣隨口問起梅里伯伯的事(對了,先生,你的大兒子什麼時候會從非洲回來?),他也察覺到爺爺既不喜歡被問起,也很討厭聊下去。這位梅里伯伯花了好幾年總算從歐洲與非洲歸國,然後再由伊茲密爾回到伊斯坦堡和這棟公寓。卡利普感覺到,爺爺所說的中邪,其實是他古怪的長子,他拋下妻子和兒子遠走國外,多年未歸,而等他終於返家之後,卻帶回一個新太太和新女兒(如夢)。
許多年後耶拉告訴卡利普,他們當初興建公寓樓房時梅里伯伯還在。他們自知雖然比不過哈奇?貝克的糖果店和他賣的堅果軟糖,但仍舊可以賣架子上一排排奶奶醃在罐子裡的溫桲、無花果和酸櫻桃。在尼尚塔石的建築工地旁,梅里伯伯與他爸爸和兄弟們會面討論,他的兄弟們有些來自斯克西的糖果店(他們先是把它改成一間糕餅鋪,之後又改成餐廳),有些則從卡拉廓伊的懷特藥房前來。當時不滿三十的梅里伯伯,總在下午離開他的律師事務所,反正待在辦公室里不是浪費時間爭吵,就是在舊的訴訟數據上畫船隻和荒島,也沒有在處理案件。來到尼尚塔石的工地後,梅里伯伯脫掉外套和領帶,捲起袖子,開始對收工前逐漸懈怠的建築工人打氣喊話。就是從那陣子起,梅里伯伯開始侃侃談論學習歐洲蜜餞技術的必要性,訂購金色包裝紙來包栗子糖,與一家法國企業合股興建一座彩色泡泡浴工廠,向美國和歐洲如感染瘟疫般相繼破產的公司購買機器設備,以低價替荷蕾姑姑弄來一座平台鋼琴,找某人帶瓦西夫去法國或德國看一位著名的耳科和腦科專家。兩年後,公寓終於蓋好了,但還沒有住人。這時梅里伯伯和瓦西夫卻已搭乘一艘羅馬尼亞船(崔絲蒂娜號)前往馬賽。卡利普第一次看見崔絲蒂娜號,是在奶奶的一個盒子裡,船的照片散發著玫瑰花香,八年後他從瓦西夫的剪報上再次讀到它的訊息,得知船撞上了一座海上油井,沉入黑海里。公寓落成一年後,當瓦西夫獨自回到斯克西火車站時,他依然“天生”又聾又啞(“天生”這兩個字,是荷蕾姑姑被人問到時所說的,卡利普始終不明白強調這個詞的秘密或原因是什麼)。然而他把一個游滿日本金魚的水族箱緊緊抱在腿上,剛開始他根本捨不得移開視線,一會兒看得連呼吸都仿佛要停止了,一會兒又看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五十年後,他將繼續注視這些魚兒的曾曾曾孫子。當時耶拉和他母親住在公寓三樓(幾年後賣給了一位亞美尼亞人),但是由於他們必須寄錢給梅里伯伯,好讓他能夠在巴黎街頭繼續他的商業研究,因此他們只好搬進公寓頂樓的小閣樓(最初做儲藏室,之後改建成一間加蓋屋),把原來的公寓租出去。一開始他們還時常收到梅里伯伯從巴黎寄來的信,信里附上水果蜜餞和蛋糕的食譜、香皂和古龍水的配方,吃這些糖果和用這些產品的電影明星和芭蕾舞者的照片,或是各式各樣的包裹,裡面裝滿薄荷牙膏、糖漬栗子、包酒的朱古力樣品、玩具消防員或水手帽。然而,隨著信件越來越稀少,耶拉的母親心裡已經盤算好要帶著耶拉回娘家去。只不過,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他們收到梅里伯伯從班加西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才下定決心搬出公寓,回到娘家在阿克薩瑞的木房子。耶拉的外公在慈善組織的行政機構擔任一個小小的職位。明信片上,正面棕白色的照片是一座怪異的宣禮塔[1]伊斯蘭建築中的塔,宣禮者每天五次從塔上召喚教徒們前來禮拜。[1]和一架飛機,背後的訊息提到他回家的路被炸毀了。戰爭結束後,他搬到摩洛哥,從那裡又陸續寄來一些黑白明信片。其中有一張手繪的明信片,上面是一棟殖民地式的飯店,後來有一部美國電影在那裡拍攝,故事裡的軍火商和間諜全都愛上了同一位交際名伶。爺爺和奶奶從這張明信片中得知,梅里伯伯娶了一位在馬拉喀什遇見的土耳其女孩,新娘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說,她是一位沙伊地,一位酋長,而且她美麗絕倫。(多年後卡利普再度觀看那張明信片時,他已經能認出飄揚在二樓陽台的旗幟是哪一個國家的。他學耶拉在故事《貝尤魯[2]土耳其伊斯坦堡其中一區,乃伊斯坦堡最大的夜生活與娛樂中心。[2]的土匪》中的遣詞用句,心裡認定,就是在這棟長得像結婚蛋糕的飯店的某一個房間裡,他們“種下了如夢的種子”。)六個月後他們又收到了一張明信片,寄自伊茲密爾,他們不相信是梅里伯伯親自寄的,因為他們早已接受了他永遠不會回家的事實。有人謠傳說他和他的新婚妻子改信了基督教,他們與一群傳道士一起前往肯亞,到某個獅子懂得用三叉戟獵鹿的小山谷里,興建新教堂,組織了一個結合伊斯蘭教與基督教的新教派。有些好管閒事的人認識新娘在伊茲密爾的家族,他們帶來訊息說,梅里伯伯在北非從事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業(像是軍火買賣和賄賂國王),使他成為百萬富翁。他的妻子是家喻戶曉的美人,不僅讓他神魂顛倒,他更打算帶她到好萊塢,捧她成名,如今法國和阿拉伯的雜誌里想必處處可見新娘的照片。事實上,在梅里伯伯的明信片上——它們在公寓大樓里傳來傳去,刮痕累累,如同可疑的紙幣被眾人蹂躪——他寫道,他們之所以決定回家,是因為他太想家了,他想念他的床。他們覺得“現在”比較恰當,是因為他以新穎而現代的經營理念,得到了他岳父在菸草和無花果事業中的股份。後來這一張明信片上的字跡比黑人的捲髮還要糾結混亂,而或許是由於終將引起家族成員冷戰的財產繼承問題,使得其中的內容到了每一層樓都被解讀成不同的含意。然而卡利普自己讀了之後,發現梅里伯伯在信中所寫的,只是簡單明白地解釋他想趕快返回伊斯坦堡,他有一個小女嬰,還沒有取名字。
卡利普第一次看到如夢的名字,是在其中一張明信片上。奶奶把所有的明信片塞在酒柜上的鏡子框線里。如夢的意思是“夢”,他並不感到驚訝。後來,他們開始搜尋名字的另一層意思,他們在一本奧斯曼土耳其文字典里,詫異地發現卡利普意味著“勝利者”,耶拉是“憤怒”。而如夢表示“夢”的說法非常普遍,一點兒不奇怪。比較不尋常的是如夢嬰兒時期和小時候的照片混在其他的圖片中,像是教堂、橋樑、海洋、尖塔、船隻、清真寺、沙漠、金字塔、旅館、公園和動物,逐一塞在鏡子的框線,環繞著這面大鏡子,仿佛第二圈鏡框(爺爺常常為此發火)。那個時候,卡利普對這位應該與自己同年的伯伯的女兒(用新的說法稱為“堂妹”)沒多大興趣,他比較好奇的是他的“酋長”伯母蘇珊,她一面憂傷地望著照相機,一面拉開黑白相間的蚊帳,猶如打開山洞的大門,讓人們一窺在幽暗、恐怖、引人遐想的山洞裡熟睡的女兒如夢。他後來才明白,當如夢的照片傳遍整棟公寓時,是她的美貌令公寓裡的女人和男人們一時啞口無言。當時,大部分話題都集中於梅里伯伯一家人何時返回伊斯坦堡,還有他們要住哪一層樓。原因在於,耶拉在奶奶的懇求下回到了公寓,搬回頂樓的加蓋屋,因為他再也受不了繼續住在爬滿蜘蛛的老家。耶拉的母親改嫁給一位律師,但不久後卻染上某種所有醫生眾說不一的怪病,猝然過世,之後耶拉就一直住在阿克薩瑞的外婆家。他在一家日後他以筆名撰寫專欄的報社工作,負責報導足球賽,設法打探出球隊間暗中預定勝負的醜聞;誇大渲染貝尤魯暗巷酒吧、夜總會和娼寮里的神秘謀殺案,詳實描述罪犯的精巧手法;設計填字遊戲,裡面的黑格子總是多於白格子;接手有關摔跤選手的連載小說,因為原來的作者沉溺於鴉片和酒,再也想不出接下去的故事。除此之外,偶爾他會寫一些專欄,像是“從筆跡看個性”、“解析你的夢”、“觀面相,知性情”、“今日星座”(根據親戚朋友的說法,他通過星座專欄,在裡面加入密語,偷偷向他的情人們傳遞訊息),一大堆“信不信由你”系列,閒暇時還會玩票性質地寫影評分析新上映的美國電影。他勤奮多產,再加上如果繼續獨自住在頂樓公寓裡,他甚至能夠在記者這一行存下足夠的錢來娶個太太。後來,有一天早晨,卡利普注意到電車軌道之間歷久不衰的石板路被蓋上了一層荒謬的柏油,他禁不住想,爺爺所說的中邪一定和公寓樓房的異常擁擠有關,或者是位置不對,或者是其他同樣捉摸不定而嚇人的東西。所以,當梅里伯伯——仿佛故意報復那些沒把他當一回事的人似的——突然帶著他美麗的妻子和美麗的女兒現身於伊斯坦堡時,他二話不說就搬進了兒子耶拉的公寓裡。
梅里伯伯和他的新家庭抵達後的隔天春日早晨,卡利普上學遲到了。他夢見自己上學遲到,並且和一個他認不出身份的漂亮的藍頭髮女孩,坐上公共汽車,駛離學校,那天學校上課時本來要讀拼字書的最後幾頁。當他醒來時,他發現不只他遲到了,他爸爸上班也遲了。他坐在餐桌前吃早餐,短暫的陽光落在桌上,藍白相間的桌布讓他聯想到棋盤,一旁的爸媽正在談論搬進頂樓公寓的人,語氣好像在講霸占了樓房通風道的老鼠,或是纏著女傭艾斯瑪太太不放的鬼魂和邪靈。由於遲到而感到沒臉去上學的卡利普,不想再去思考自己為什麼遲到,寧可花心思去想像搬到樓上的是什麼人。他上樓到爺爺奶奶永遠一成不變的房間,只聽見理髮師早已問起搬到頂樓的那些人,手裡一邊替滿臉不悅的爺爺刮鬍子。平常塞在鏡框裡的明信片此時散落各處,四處都是零散的外國文章——還有一股最終使他上癮的陌生香味。剎那間,他感覺到一陣暈眩、一種焦慮和一股渴望:是什麼樣的感覺,住在眼前這些彩色明信片上的國家裡?是什麼樣的感覺,認識一位他見過照片的美麗伯母?他真想趕快長大成為男人!當他宣布自己想剪頭髮時,奶奶很高興,但是理髮師就像大部分長舌的人一樣毫不體貼,沒有讓他坐在爺爺的扶手椅里,而是拿張凳子放在餐桌上,讓他坐上去。不只如此,理髮師從爺爺身上取下藍白格子布,綁在卡利普的脖子上,幾乎要把他勒死,更讓他難堪的是,那塊布大得垂下他的膝蓋,像是女生的裙子。
他們第一次見面之後過了很久,過了十九年十九個月又十九天(依照卡利普的計算),早晨看著他妻子的頭深陷在枕頭裡,卡利普感覺到,如夢身上的藍棉被和理髮師從爺爺身上拿下來綁在卡利普脖子上的藍布,都帶給他同樣的不安。然而他從來沒向他妻子提過這件事,或許因為他知道如夢不會為了如此含糊的理由更換棉被套。
想到晨報應該已經塞進大門下了,卡利普於是用一貫小心翼翼、躡手躡腳的動作起身下床。不過,他的雙腿沒有直接帶他走向門口,而是先進浴室,然後到廚房裡。開水壺不在廚房也不在客廳。從銅菸灰缸里塞得滿滿的煙屁股判斷,如夢想必一整夜沒睡,或許又讀了一本新的偵探小說,或許沒有。他在浴室里找到開水壺,水壓不夠,啟動不了那個叫做“巧婦爐熱水器”的嚇人新玩意兒,所以他們用同一個開水壺燒洗澡用的熱水,一直沒有再去買另一個。做愛之前,如同爺爺奶奶和爸媽的慣例,他們有時候也會先燒水,安靜而不耐煩地。
有一次,奶奶在他們照例以“戒菸”開頭的爭吵中被指責忘恩負義,於是她提醒爺爺,她從來沒有比他晚起床,一次都沒有。瓦西夫傻瞪著,卡利普專心聆聽,不懂奶奶的話是什麼意思。後來,耶拉也曾針對此話題發表意見,不過他的角度不同於奶奶:“女人不容許自己睡到日上三竿,”他寫道,“還必須比男人還早起,這些都是鄉下人的習慣。”專欄最後還詳實描述了奶奶和爺爺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棉被上的菸灰、浸在同一杯水裡的牙刷和假牙、照慣例飛快閱讀訃聞),奶奶看完文章後說:“好啊,現在我們可成鄉下人了!”“應該逼他早餐喝扁豆湯,讓他嘗嘗當鄉下人的滋味!”爺爺回應道。
卡利普一邊洗杯子,尋找乾淨的刀叉和盤子,從散發著五香熏牛肉氣味的冰櫃里拿出看起來像塑膠食物的乳酪和橄欖,然後用開水壺裡剛熱好的水刮鬍子,他設法弄出嘈雜的聲響希望能吵醒如夢,但是沒有成功。他只好把報紙從門縫下抽出來,攤在盤子邊上,開始閱讀散發著油墨氣味的沉悶文字。他一面喝著沒泡開的茶,吃著不新鮮的麵包和百里香調味的橄欖,一面想著別的事情:今天晚上要么去找耶拉,要么就是去皇宮戲院看電影。他瞥了一眼耶拉的專欄,決定等晚上看完電影回來後再好好讀它,然而他移不開眼睛,忍不住讀了一行。他起身離開餐桌,留著報紙攤在桌上。他穿上外套,走到門邊但又轉身回屋。雙手插在裝滿香菸、零錢、廢舊車票的口袋裡,他仔細、恭敬、安靜地注視妻子半晌。他轉身出門,輕輕把門帶上,然後離開。
早上剛拖過的樓梯聞起來有濕灰塵和泥土的味道。外頭是寒冷而渾濁的天氣,尼尚塔石的煙囪噴出一朵朵煤灰和油煙,遮暗了天色。他往冷空氣里呼出熱氣,跨步經過地上一堆堆的垃圾,走進共乘小巴站牌前長長的隊伍里。
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個老頭兒,把夾克的領子豎起來當成風衣來穿,他正從攤販車中挑選糕餅,把肉餡餅和乳酪的分開。卡利普突然脫離隊伍,拔腿奔跑。他轉過街角,拿起一份《民族日報》,付錢給杵在門口的報攤小販,然後把報紙折起來夾在腋下。有一次他聽過耶拉戲謔地模仿一位年老的女讀者:“啊,耶拉先生,我們好喜歡你的專欄,有時候我和穆哈瑞會等得不耐煩,乾脆一次買兩份《民族日報》。”聽完他的模擬表演後,卡利普、如夢和耶拉全都大笑。站在慢慢飄落的毛毛細雨中等了很久,全身都浸泡了髒雨,經過一番推擠後他好不容易坐上了共乘小巴,車上瀰漫著濕布和香菸的氣味。等卡利普確定共乘小巴里不會有人跟他閒聊後,他翻到報紙第二頁的專欄,帶著一個真正上癮者的細心和享受,把它折成適中的大小,先是瞥向窗外一會兒,接著便開始閱讀今日的耶拉專欄。

作品評價

 (一) 本書序言 諾貝爾獎評審 馬悅然
帕慕克的小說《黑書》
愛爾蘭首都都柏林是喬伊斯小說《尤利西斯》的主角。土耳其城市伊斯坦堡該算是帕慕克的小說《黑書》的主人公。登場次要的主要人物是卡利普(Galip),他的妻子如夢(Rüya)和如夢的異母兄弟耶拉(Jelal)。除了這三名,還出現很多伊斯坦堡的居民以及土耳其歷史上重要的真真假假人物。
《黑書》的結構很簡單。年輕的律師卡利普發現美麗的妻子如夢離開了他。如夢的異母兄弟、有名的報紙專欄作家耶拉,同時不見了。猜忌的丈夫在寒冷的冬天,整整一星期穿梭在伊斯坦堡的街頭小巷找尋兩人的蹤跡。在他尋找的過程中,卡利普通過耶拉幾十年間每天發表的專欄,看到了他重新創造的伊斯坦堡,一個比實際存在更真實的想像的城市。每天早晨卡利普細心閱讀耶拉的專欄,希望能找到妻子和耶拉失蹤的蛛絲馬跡。他企圖以古代看相的方法解釋魔術的文字和字母在城市和居民的臉上所印的記號。帕慕克在《黑書》中引用古代泛神論派的學說在土耳其引起很熱烈的評論。
帕慕克的《黑書》用兩個角色來敘述一種無上的追求。這兩個角色,“他”(卡利普)和“我”(耶拉),每隔一章出現。“他”所追求的是全面的,無條件的“知己”。
在追求的過程中,“他”既靠自己的想像和欲望,又靠“我”對土耳其,尤其是中世紀的泛神論與奧斯曼歷史的認識。
《黑書》的“他”和“我”都是耳朵、眼睛和心很靈的人物,他們都能接受一般世俗人所不能接受的真理,能欣賞早被遺忘的神秘的真實。在這追求的過程中,可能原來是敵人或者對手的人物,會越來越相似,越來越同化,最終成為一體。
帕慕克的一個特點是他非常會講故事(也許太會講故事!)。
書中的主人公主張兩種相對的概念:“誰都不能成為自己”,“誰都夢想成為他人”,“誰的生命都存在於別人的夢裡”。可是每個人最怕的就是失落自己的本性。書的倒數第二章,“王子的故事”里,這相對的概念成為一種因果關係:只有能成功地跟所有的他人成為一心同體的人,才能達到對自己本性的認識。
書中的黑暗與雪景加強了伊斯坦堡的“呼愁感”。值得注意的是,卡利普不像帕慕克其他小說里的主角一樣容易呼愁。或許他充滿了妒忌的心沒有呼愁的餘地吧。
卡利普的妻子如夢愛躺在床上讀偵探小說。因為看慣了那類的小說,她早看穿了兇手是誰。《黑書》也許可以算是一部偵探小說,一部有兇殺案而不指明兇手是誰的偵探小說,而大方的作者讓讀者用自己的推理能力發現兇手。
記憶的花園,城市的謎題
年輕的律師卡利普(Galip)回到家,卻發現愛妻如夢(Rüya,在土耳其文是“夢”的意思)不告而別,因此他開始各處尋找她的下落。卡利普與如夢是堂兄妹,從小青梅竹馬,他懷疑妻子是回去找她的前夫,或者與她的同父異母兄弟耶拉(Jelal)在一起,耶拉是媒體名人,在報紙上的專欄文章,大家爭相傳誦,而且在有關城市的書寫里,處處留下各種宗教、政治、哲學、歷史、地理的符碼,透露許多不為人知的事件。順理成章的,卡利普不斷從耶拉的舊作及稿件中尋覓愛妻的蹤影軌跡,在伊斯坦堡各角落出沒,甚至住進耶拉的房子,成為他的代言人,直到他呼喚愛妻的文章引出耶拉的老情人及其善妒的先生,終於逼使耶拉在三四角戀愛的謎情關係里遭到槍殺,而同行的如夢也被流彈射中,香消玉殞。然而,故事並不如此簡單便結束……
《黑書》(原文作Kara Kitap,1990年出版,英譯1994年,最近於2006年又推出新譯本)受到勞倫斯?斯特恩的《項狄傳》及博爾赫斯的魔幻偵探小說(如《死亡與羅盤》)的影響,大致是有跡可尋,尤其斯特恩在他的小說里即以整面“黑”頁去表達“不可解釋”、“無法理解”或“離奇死亡”,而且小說里主角與敘事者托比叔叔的辯證結構,及情節不斷節外生枝的百科辭典式援引各種看似不相干的故事,在很多細節上均令《黑書》的讀者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不過,更顯而易見的是約翰?福爾斯的《法國中尉的女人》或博爾赫斯的一些短、中篇小說,涉及文學與真實世界、多重敘事觀點、無以決定的結局或儼然並未發生的災難等這些“後現代”小說技巧。但是,這些影響都比不上伊斯坦堡在作者帕慕克身上所累積、沈澱的碰撞、雕砌及銘記作用。據他上次(2004)來台灣與我訪談的過程中坦稱:《黑書》有很大的成分是自傳。
2004年,他來新竹演講,我便預測他會得諾貝爾獎,果然他在2005年入圍,但因為政論爭議(公開譴責土耳其政府迫害屠殺百萬亞美尼亞人)而失之交臂,2006年終於有了遲來的正義,瑞典學院以“在追尋故鄉的憂鬱靈魂中,發現文化衝突和融合的新象徵”盛讚他的文學成就,可說實至名歸。他的成名之作一般是以《我的名字叫紅》為代表,但是他的幾本近作其實更能道出土耳其在新舊轉折、東西交界之間的變異、扭曲與調適,尤其在《雪》、《伊斯坦堡》,作家的現身說法痕跡可說俯仰皆是,而這些面向早已深植在《黑書》里,也因此不少讀者均公開主張《黑書》是帕慕克最好的作品。
雖然書名以“黑”為準,其實色彩、聲音之繽紛、故事之錯綜,從第一章起便令人目不暇接:如夢是在“甜蜜而溫暖的黑暗中”熟睡,但其床單、被褥與周遭的一切其實都豐富得讓卡利普無法掌握愛妻“腦袋裡此刻正上演著何種美妙的事件”。這一幕寫活了所有夫妻彼此之間的好奇、猜疑與迷情,而且也富神奇的自傳意味(帕慕克的父母結婚二十五年,最後終於離異,而他自己最近也與結髮近二十年的妻子分手)。在如夢“夢境”的記憶花園裡是什麼呢?“別想,別想!如果你想,你一定會醋勁大發。”當然,越去壓抑,醋意越是一發不可收拾。整個故事也是在此一基調之下展開,同時不斷圍繞一些卡利普最為熟悉的親友、城市及歷史去鋪陳。
在結構上,整本小說共分三十六章,每一章均以一個或兩個引言開始,且與敘事體產生若即若離的辯證與呼應關係,這種對位安排,如在單數章,大致圍繞著卡利普的思想、記憶與境遇,而偶數章則以耶拉的專欄內容及引發的論述作用去發展,可說一動一靜,富於外延與內省之張力,同時也與卡利普的尋尋覓覓,由失落自我到坐擁或取代他人之書寫,乃至與敘事者“我”(耶拉與作者本人)呈現多元位勢的交錯、匯合。事實上,不只卡利普與耶拉的認同關係極其混淆,卡利普的老同學與舊識也告訴他:她常認為自己是如夢。耶拉在他的專欄中更與土耳其的許多軍事政變、革命、暗殺、陰謀、迫害、秘密警察及各種監督、檢查單位形成神秘的先知、預防或共謀、背叛的關係,在想像與真實之間擺盪。因此,《黑書》的主題可說是敘事認同、文化記憶與虛擬現實的問題,而在種種的敘事認同的糾結之上,更有帕慕克本人與卡利普或耶拉的彼此融合之處。畢竟帕慕克早期修習過新聞學,也在大家族中成長,其描述的家族小區生活,乃至他所熟悉的城市百態,在這部小說里確實有著難分難解的交織。
故事從卡利普的童年開始,不過,謎題及無法解開的空缺、縫隙、真實比那種中規中矩的直線敘事要更加曲折、神秘,如卡利普從小便讀耶拉的專欄長大,但耶拉似乎並不比他年長,而卡利普對如夢的愛慕一直未斷,但中間有一大段卻是空白,因為如夢曾經嫁給他人,之後又離婚,“前夫”是誰,何以如夢會如此選擇,在敘事體裡卻沒清楚交代。小說的結尾是王子說書,之後是卡利普及如夢追憶往事,儼然如夢在前面三十四章的活動完全不算數,可算是極其撲朔迷離。
第六章的班迪師傅所製造幾可亂真而且似乎比現實人物更加真實的“假人”,可說是帕慕克在《黑書》的敘事認同最具象徵意義的段落。擬態化身的“民間藝術”一方面道出敘事與社會對應模仿關係,另一方面則凸顯土耳其在“西化”或“現代化”過程中,人們紛紛“披上”西洋外衣,“相信自己也跟著變成了另一個人”,崇拜舶來的程度已經到了拋棄傳統,“重新做人”的地步:
西化的熱潮正如火如荼地展開,男士們拋棄土耳其氈帽,換上巴拿馬帽,女士們則剝下面紗,蹬上高跟鞋。
當今的土耳其人不想再當“土耳其人”了,他們想當別的。那就是為什麼人們大力提倡穿著正式服裝、剃光鬍子、改良語言的發音和字母。另一位商店老闆則簡潔地指出,他的客戶其實不是要買一套衣服,而是要買一個夢。他們真正想要購買的是一個夢想,希望能變成穿著同一件衣服的“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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