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程器》

《程器》是《文心雕龍》的第四十九篇,主要是論述作家的道德品質問題,反對“有文無質”而主張德才兼備。

內容提要

文人品德文人品德

《程器》篇從品德方面來評論作家,是劉勰作家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反對“務華棄實”,是貫穿全書的基本思想之一,本篇則是從正面來論述“實”的必要性。劉勰雖然是以封建道德觀念來評論作家、要求作家的,但從本篇所褒所貶的具體內容來看,在上層社會道德敗壞的齊、梁時期,大都是有益於時的。在文學創作上,針對“近代詞人,務華棄實”的實際情況,強調“有懿文德”,要求“摛文必在緯軍國”等,對挽救當時頹廢的創作風氣,就更有必要。
紀昀說:“觀此一篇,彥和發憤而著書者。……彥和入梁乃仕,故鬱郁乃爾耶?”這是有道理的。劉勰寫此書時尚未出仕,正值“待時而動”之際,他主張作家要能“緯軍國”、“任棟粱”等,顯然和他自己對當時現實抱有一定幻想而躍躍欲試有關。正因如此,本篇所論,透露了劉勰自己的一些重要思想,是研究劉勰思想的一篇重要資料。

段落大意

本篇有四個部分。

品德品德

第一部分論作家注意品德的必要。劉勰以木工制器為喻,說明不應只顧外表的美觀而“務華棄實”;對文人無行的偏見,劉勰深表不滿。
第二部分歷舉司馬相如等十六個作家在品德上的缺點,批評了他們的道德敗壞、貪婪無恥;同時又舉出屈原和六個作家忠君愛國、機敏警覺的優良品質,一以說明並不是所有作家都有毛病,一以暗示後代作者應該向屈原等人學習。此外,還附帶談到管仲等七個古代將相,其品德上的毛病也不小,不過因為他們的地位較高而為人們所原諒罷了。
第三部分進一步提出,作者不但應注意道德品質,還要通曉軍政大事。不過關於政治修養和文學創作的關係,這裡未從理論上加以論述,而著重強調文人要兼通文武政事,不要只做“有文無質”的空頭文人。
第四部分提出劉勰所理想的作家,是要有文有質、德才並茂,能夠進可堪當軍國重任,退可保持獨善而垂文後世。

原文+注釋

程器程器

《周書》論士1,方之“梓材”2,蓋貴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3,垣墉立而雕杇附4。而近代詞人5,務華棄實6。故魏文以為7:“古今文人之類不護細行。”8韋誕所評9,又歷詆群才10。後人雷同11,混之一貫12,吁可悲矣13!
〔注釋〕
1 《周書》:指《尚書·周書》中的《梓材》篇。士:能任事的人,這裡泛指一般人材。
2 方:比。梓(zǐ子)材:木匠把木料做成器具。梓:木匠。
3 朴:治木材。斫:砍削。丹雘(huò獲):紅色塗漆。《尚書·梓材》:“若作梓材,既勤樸斫,惟其塗丹雘。”傳曰:“為政之術,如梓人治材為器,已勞力朴治斫削,惟其當塗以漆,丹以朱而後成,以言教化亦須禮義然後治。”
4 垣:低牆。墉(yōng庸):高牆。杇(wū烏):塗抹。
5 近代:本書常以“近代”指晉、宋以後,這裡範圍稍廣。
6 務:專力。華:藻飾。
7 魏文:魏文帝曹丕。
8 “古今”句:見曹丕與吳質書》,原文是:“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之”字可能是衍文。類:大多。護:維護。細行:品行的細節。
9 韋誕:字仲將,三國著名書法家。
10 詆(dǐ底):誹謗。群才:指建安文人王粲等。魚豢《魏略》載韋誕的話:“仲宣(王粲)傷於肥戇(gàng槓)。休伯(繁欽)都無格檢,元瑜(阮瑀)病於體弱,孔璋(陳琳)實自粗疏,文蔚(路粹)性頗忿鷙。”(《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
11 雷同:雷發聲而應同,以喻人云亦云。
12 一貫:相同,都一樣。
13 吁(xū虛):嘆詞。

道德道德

略觀文士之疵1:相如竊妻而受金2,揚雄嗜酒而少算3;敬通之不循廉隅4,杜篤之請求無厭5;班固諂竇以作威6,馬融黨梁而黷貨7,文舉傲誕以速誅8,正平狂憨以致戮9;仲宣輕脆以攪餔躁競10,孔璋傯恫以粗疏11;丁儀貪婪以乞貨12,路粹餔啜而無恥13;潘岳詭譸於愍懷14,陸機傾仄於賈、郭15;傅玄剛隘而詈台16,孫楚狠愎訟府17。諸有此類,並文士之瑕累18。文既有之,武亦宜然19。古之將相,疵咎實多20:至如管仲之盜竊21,吳起之貪淫22,陳平之污點23,絳、灌之讒嫉24;沿茲以下,不可勝數。孔光負衡據鼎25,而仄媚董賢26;況班、馬之賤職27,潘岳之下位哉28?王戎開國上秩29,而鬻官囂俗30;況馬、杜之磬懸31,丁、路之貧薄哉32?然子夏無虧於名儒33,濬沖不塵乎竹林者34,名崇而譏減也。若夫屈、賈之忠貞35,鄒、枚之機覺36,黃香之淳孝37,徐幹之沈默38:豈曰文士,必其玷歟39?
〔注釋〕
1 疵(cī詞陰):病,指文人的缺點。
2 相如:司馬相如,西漢著名文學家。竊妻:指他引誘卓文君私奔。《漢書·司馬相如傳》:“卓王孫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繆(詐)與令(縣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時從車騎,雍容閒雅,甚都(閒美)。及飲卓氏,弄琴,文君竊從戶窺,心說(悅)而好之,恐不得當(對偶)也。既罷,相如乃令侍人,重賜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受金:司馬相如做官曾受賄賂。本傳載其使蜀事,並稱:“人有上書言相如使(蜀)時受金,失官。”
3 揚雄:西漢著名作家。嗜酒:《漢書·揚雄傳贊》說揚雄“家素貧,耆(嗜)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事者,載酒肴,從遊學”。少算:《文選·劇秦美新》注引李充《翰林論》:“揚子論秦之劇,稱新(王莽篡漢建“新”)之美,此乃計其勝負,比其優劣之義。”少算即諷其美新之失。李善注評揚雄說:“王莽潛移龜鼎,子云進不能辟戟丹墀,亢辭鯁議;退不能草玄虛室,頤性全真,叨反露才以耽寵詭情以懷祿,‘素餐’所刺,何以加焉!”
4 敬通:馮衍的字,東漢初年作家。不循廉隅:不遵循端正的品德。馮衍因妻不許娶妾而把妻趕走。廉隅:稜角,以其方正喻人品行。《後漢書·馮衍傳》:“衍娶北地女任氏為妻,悍忌不得畜媵(yìng映)妾,兒女常自操井臼,老竟逐之,遂埳壈(逆困)於時。”
5 杜篤:東漢作家。厭:滿足。《後漢書·杜篤傳》:“居美陽,與美陽令游,數從請託不諧,頗相恨。令怨,收篤送京師。”
6 班固:東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諂(chàn產):逢迎巴結。竇:指當時大將軍竇憲。《後漢書·班固傳》:“大將軍竇憲出征匈奴,以固為中護軍,與參議。……以竇憲敗,固先坐免官。固不教學諸子,諸子多不遵法度,吏人苦之。初,洛陽令種兢嘗行,固奴乾其車騎,吏推呼之,奴醉罵。兢大怒,畏憲不敢發,心銜之。”
7 馬融:東漢著名學者、文學家。黨:偏倚。梁:指當時大將軍梁冀。《後漢書·馬融傳》說,馬融寫《廣成頌》曾“忤鄧氏滯於東觀十年不得調”,因而“不敢復違忤勢家,遂為梁冀草奏李固,又作《大將軍西第頌》,以此頗為正直所羞”。黷(dú獨)貨:指馬融做官時曾受賄賂。《馬融傳》又說:“桓帝時(馬融)為南郡太守。先是融有事忤大將軍梁冀旨,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免官。”
8 文舉:孔融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之一。誕:放誕。速:召。誅:指被曹操殺害。《後漢書·孔融傳》:“時年飢兵興,操表制酒禁,融頻書爭之,多侮慢之辭。既見操雄詐漸著,數不能堪;故發辭偏宕,多致乖忤。……曹操既積嫌忌,而郗慮復構成其罪,遂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枉狀奏融,……書奏,下獄棄市。”
9 正平:禰衡的字。他是建安時作家。憨(hān酣):狂痴。戮(lù路):殺。《後漢書·禰衡傳》:“少有才辯,而氣尚剛傲,好矯時慢物。……後(江夏太守)黃祖在蒙沖船上,大會賓客,而衡言不遜順。祖慚,乃訶之。衡更熟視曰:‘死公雲等道。’(李賢註:“死公,罵言也。等道,猶今言何勿語也。”)祖大怒,令五百將出,欲加箠。衡方大罵,祖恚(huì惠),遂令殺之。”
10 仲宣:王粲的字。他是“建安七子”中的傑出作家。輕脆(cuì翠):楊明照注引《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表(劉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不甚重也。”“疑此處‘脆’字為‘脫’之形誤。‘脫’與‘侻’通。”輕脫:簡易,不嚴肅。《後漢書·列女傳》載班昭《女誡》:“動靜輕脫,……此謂不能專心正色矣。”躁進:急於仕進。《三國志·魏書·杜襲傳》:“粲性躁進。”
11 孔璋:陳琳的字。他也是“建安七子”之一。傯恫(zǒngdòng總洞):無知。粗疏:見本篇第一段注10。《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載,陳琳初為何進主簿,後又事袁紹,為袁紹移書大罵曹操;袁紹敗,又謝罪事曹。
12 丁儀:建安時文人。婪(lán蘭):貪。丁儀貪婪乞貨,所指未詳。《三國志·魏書·曹爽傳》注引《魏略》中講到丁謐(mì密)之父丁斐的故事:“斐性好貨,數請求犯法,輒得原宥。……建安末,從太祖征吳。斐隨行,自以家牛羸困,乃私易官牛,為人所白,被收送獄,奪官。其後太祖問斐曰:‘文侯(丁斐的字),印綬所在?’斐亦知見戲,對曰:‘以易餅耳。’”
13 路粹:建安時文人。餔:食。啜(chuò輟):飲。《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典略》:“及孔融有過,太祖使粹為奏,承指數致融罪,……融誅之後,人睹粹所作,無不嘉其才而畏其筆也。至(建安)十九年,粹轉為秘書令,從大軍至漢中,坐違禁賤請(求)驢伏法。”
14 潘岳:西晉文學家。詭(guǐ鬼):不正常。譸(zhōu州):通“籌”,計謀。愍(mǐn憫)懷:愍懷太子,晉惠帝子,被賈后和潘岳合謀陷害。《晉書·愍懷太子傳》:“賈后將廢太子,詐稱上(惠帝)不和,呼太子入朝。既至,後不見,置於別室,遣婢陳舞賜以河棗,逼飲醉之。使黃門侍郎潘岳作書草,若禱神之文,有如太子素意,因醉而書之。令小婢承福以紙筆及書草使太子書之。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太子醉迷不覺,遂依而寫之,其字半不成。既而補成之,後以呈帝。……乃表免太子為庶人,詔許之。”
15 陸機:西晉文學家。傾仄:偏倚。仄:側。賈:指賈謐。郭:指郭彰。都是賈后的親信。《晉書·陸機傳》:“好游權門,與賈謐親善,以進趣獲譏。”
16 傅玄:西晉文學家。隘(ài愛):狹仄。詈(lì利)台:指傅玄因位次過低而責罵尚書台。《晉書·傅玄傳》記傅玄為司隸校尉時事:“獻皇后崩於弘訓宮,設喪位。舊制,司隸於端門外坐,在諸卿上,絕席。其入殿,按本品秩在諸卿下,以次坐,不絕席。而謁者以弘訓宮為殿內,制玄位在卿下。玄恚怒,厲聲色而責謁者。謁者妄稱尚書所處,玄對百僚而罵尚書以下。”台:和下句“府”字意近。
17 孫楚:西晉文學家。狠:險惡。愎(bì閉):執拗,剛愎。訟府:指他和驃騎將軍石苞互相攻擊。《晉書·孫楚傳》:“楚後遷佐著作郎,復參石苞驃騎軍事。楚既負其材氣,頗侮易於苞,初至,長揖曰:‘天子命我參卿軍事。’因此而嫌隙遂構。苞奏楚與吳人孫世山共訕毀時政,楚亦抗表自理,紛紜經年;事未判,又與鄉人郭奕忿爭。”
18 瑕:玉的斑點,比喻人的過失。
19 然:如此。
20 咎(jiù舊):過失。
21 管仲:春秋時期著名政治家,相傳他曾為盜。《說苑·尊賢》:“鄒子說梁王曰:……管仲,故成陰之狗盜也,天下之庸夫也,齊桓公得之以為仲父。”
22 吳起:春秋時著名軍事家。《史記·孫子吳起列傳》:“(魏)文侯問李克曰:‘吳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不能過也。’”
23 陳平:西漢開國功臣,相傳他和嫂有不正當關係。《史記·陳丞相世家》:“絳侯、灌嬰等,鹹讒陳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不容,亡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日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受諸將金,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
24 絳(jiàng醬):指絳侯周勃。灌:指灌嬰。都是漢文帝時的丞相。讒嫉:周勃、灌嬰曾排擠陳平、賈誼等人。讒:毀害好人的話。嫉:妒忌。
25 孔光:西漢成帝、哀帝時的丞相。衡:阿衡。鼎:鼎輔。都指宰相。
26 仄媚:即側媚,以不正當的方式向人獻媚討好。《尚書·冏命》:“無以巧言令色,便辟側媚。”董賢:漢哀帝寵愛的美男子。《漢書·佞幸傳》:“初,丞相孔光為御史大夫,時賢父恭為御史,事光。及賢為大司馬,與光並為三公,上故令賢私過光。光雅恭謹,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賢至中門,光入閣。既下車,乃出拜謁,送迎甚謹,不敢以賓客均敵之禮。賢歸,上聞之喜。”
27 班:指班固。馬:指馬融。賤職:職位低下。班固為蘭台令史,位終竇憲的中護軍,被殺。馬融官至武都太守,拜議郎。比之陳平、孔光等,官位都很低微。
28 潘岳之下位:潘岳雖熱中名位,官至太傅主簿,即被殺。
29 王戎:魏末“竹林七賢”之一。西晉初因滅吳有功而封侯。秩:官位。玉戎在晉惠帝時,官至司徒、尚書令。
30 鬻(yù遇)官:賣官。《晉書·王戎傳》謂渡江之後,“南郡太守劉肇賂戎筒中細布五十端,為司隸所糾,以知而未納,故得不坐,然議者尤之,……由是損名”。囂(áo熬)俗:為世人所怨尤。囂:眾怨聲。《王戎傳》又說:“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duì對),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牙籌,晝夜算計,恆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恆鑽其核。以此獲譏於世。”
31 馬:指司馬相如。杜:指杜篤。磬(qìng慶)懸:形容家徒四壁,生活貧窮。《漢書·司馬相如傳》:“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與馳歸成都,家徒四壁立。”師古註:“徒,空也,但有四壁,更無資產。”
32 丁:指丁儀:路:指路粹。貧薄:指丁、路二入卑賤,鄙薄。《三國志·魏書·陳思王植傳》注引《魏略》:“及太子立,欲治(丁)儀罪,轉儀為右刺奸掾,欲儀自裁而儀不能。乃對中領軍夏侯尚叩頭求哀,尚為涕泣而不能救。後遂因職事,收付獄,殺之。”
33 子夏:指孔光,《漢書·孔光傳》:“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之孫也。”虧:損。名儒:《奏啟》篇曾說:“孔光之奏董賢,則實其奸回;路粹之奏孔融,則誣其釁惡:名儒之與險士,固殊心焉。”
34 叡(jùn俊)沖:王戎的字。塵:污染。竹林:魏末嵇康、阮籍、王戎等七人游息於竹林之間,世稱“竹林七賢”。
35 屈:指屈原。賈:指賈誼。
36 鄒:指鄒陽。枚:指枚乘。鄒、枚都是西漢作家。機覺:機警,指他們及時察覺吳王將要造反而離去。《漢書·鄒陽傳》:“吳王濞(bì閉)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吳嚴忌、枚乘等,俱仕吳,皆以文辯著名。久之,吳王以太子事怨望,稱疾不朝,陰有邪謀。陽奏書諫,……吳玉不內(納)其言。是時,景帝少弟梁孝王貴盛,亦待士,於是鄒陽、枚乘、嚴忌,知吳王不可說,皆去之梁,從孝王游。”
37 黃香:東漢文人。淳(chún唇)孝:至孝。《後漢書·黃香傳》:“黃香,字文強,江夏安陸人也。年九歲失母,思慕憔悴,殆不免喪(終喪),鄉人稱其至孝。”
38 徐幹:“建安七子”之一。沈默:指他不求富貴。曹丕《與吳質書》:“而偉長(徐幹的字)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慾,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
39 玷(diàn店):玉的缺點,引申為人的過失。

人品人品

蓋人稟五材1,修短殊用2,自非上哲3,難以求備。然將相以位隆特達4,文士以職卑多誚5:此江河所以騰湧6,涓流所以寸折者也7。名之抑揚8,既其然矣;位之通塞9,亦有以焉10。蓋士之登庸11,以成務為用12。魯之敬姜13,婦人之聰明耳;然推其機綜14,以方治國。安有丈夫學文,而不達於政事哉15?彼揚、馬之徒16,有文無質17,所以終乎下位也。昔庾元規才華清英18,勛庸有聲19,故文藝不稱20;若非台岳21,則正以文才也22。文武之術,左右惟宜23。卻縠敦書24,故舉為元帥,豈以好文而不練武哉?孫武《兵經》25,辭如珠玉26,豈以習武而不曉文也27?
〔注釋〕
1 五材:就是五行,指金、木、水、火、土,古人認為這些物質的配合和人的性情有關。《原道》篇說人“為五行之秀”。
2 修:長。殊:不同。
3 哲:明智的人。
4 位隆:地位高,官位大。特達:超出儕輩之上。這裡和下句“多誚”對舉,指受到特別原諒。王褒《四子講德論》:“夫特達而相知者,千載之一遇也。”這是指文人受朝廷的特殊知遇。從這個意義看,劉勰的“將相以位隆特達”,更有深刻的諷意。《史傳》篇所說“勛榮之家,雖庸夫而盡飾迍敗之士,雖令德而常嗤”,與此是同一思想。
5 誚(qiào俏):責怪。
6 騰湧:水勢奔騰,喻豪貴之家的聲勢。
7 涓(juān捐):小水。寸折:喻職卑的文士在發展道路上困難曲折極多。
8 抑揚:高低。抑:壓下。
9 通:暢通,仕途順利。塞:阻塞,仕途艱難。
10 以:原因。這個原因,既包括上述“將相以位隆特達”的一面,也指下述文人是否達於政事的一面,反映了劉勰既不滿於現實而又存有一定幻想的思想。
11 登庸:升用。
12 務:事。用:指對人的任用。
13 敬姜:春秋時魯相文伯的母親,古代著名的賢母。
14 推:推論。機:織布(絲)機。綜(zèng贈):經線緯線相交織。《列女傳·母儀》:“文伯相魯,敬姜謂之曰:‘吾語汝,治國之要,盡在經矣。夫幅者所以正曲枉也,不可不強,故幅可以為將。畫者所以均不均、服不服也,故畫可以為正。……推而往引而來者綜也,綜可以為關(“關”字據四部備要本)內之師。”
15 達:通曉。
16 揚:指揚雄。馬:指司馬相如。
17 文、質:這裡指文學才能和政治才能。
18 庾元規:名亮,東晉著名政治家。才華清英:《晉書·庾亮傳》:“亮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莊》、《老》,風格峻整,……元帝為鎮東時,聞其名,辟西曹椽。及引見,風情都雅,過於所望,甚器重之。”
19 勛庸:功。
20 藝:技能。
21 台岳:指高級官吏。
22 文才:房玄齡等“史臣”認為,庾亮的文才比他的治才更高,所以說:“然其筆敷華藻,吻縱濤波,方駕搢紳,足為翹楚(意指在士大夫中是才高出眾者)。而智小謀大,昧經邦之遠圖;才高識寡,闕安國之長算。”(《晉書·庾亮傳論》)劉勰則多稱其“筆”才:“庾以筆才逾親”(《時序》),“庾元規之表奏,靡密以閒暢”(《才略》),“庾公之《讓中書》,信美於往載”(《章表》)等。
23 左右惟宜:指文武兼備。《詩經·小雅·裳裳者華》:“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
24 卻縠(hú胡):春秋時晉將。敦書:努力讀書。敦:勉。《左傳·僖公二十七年》:“(晉)作三軍,謀元帥。趙衰曰:‘卻左可。臣亟聞其言矣,說(悅)禮樂而敦《詩》、《書》。’”
25 孫武:春秋時著名軍事家。《兵經》:指《孫子兵法》。
26 珠玉:比喻文章寫得好。
27 曉:通曉。
是以君子藏器1,待時而動2,發揮事業;固宜蓄素以弸中3,散采以彪外4,楩楠其質5,豫章其乾6。摛文必在緯軍國7,負重必在任棟樑8;窮則獨善以垂文9,達則奉時以騁績10。若此文人,應《梓材》之士矣。
〔注釋〕
1 君子:指理想的作家。器:指人的才德。
2 待時而動:《周易·繫辭下》:“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3 素:本,指人的才德。弸(péng彭):滿。
4 彪:虎紋,這裡指外表的文飾。《法言·君子》:“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
5 楩(pián駢):黃楩木。楠:一種常綠喬木。
6 豫:枕樹。章:樟樹。乾:樹幹。
7 摛(chī痴):發布。緯:組織,謀劃。
8 棟樑:房屋的大梁,比喻國家的骨幹。
9 窮:政治上不得意。垂:留下。
10 達:政治上得意。奉:進獻。績:功。《孟子·盡心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

文心文心

贊曰:瞻彼前修1,有懿文德2。聲昭楚南3,采動梁北4。雕而不器5,貞乾誰則6?豈無華身,亦有光國。
〔注釋〕
1 瞻:看。修:賢人,這裡指優秀的作家。
2 懿(yì意):美,文德:指文才和德行。
3 昭:明。楚南:南方的楚國,指屈原、賈誼活動的地區。賈誼曾為長沙王太傅。
4 采:文采。梁北:北方(和楚相對而言)的梁國(在今河南商丘一帶),鄒陽、枚乘曾由吳投梁孝王。
5 雕:修飾,這裡指華美的外表。
6 貞乾:即楨幹,根本的意思。《才略》:“並楨幹之實才,非群華之萼也。”

白話譯文

《尚書·梓材》中講到人材,比之於工匠把木料做成器具,是要兼有實用和美觀兩個方面。所以,木材經過砍削製成器具之後,還要塗上紅漆,築成牆垣之後還要加以塗飾。可是後來的作家們,常常只講求外表,不顧實際,所以曹丕認為:“歷代文人常常不注意小節。”韋誕評論作家,也對文人多有指責。後人隨聲附和,以為文人都不注意細節。唉!這真太可悲嘆了。
現在大略地考察一下作家的毛病:司馬相如曾偷情又受賄,揚雄貪酒又失算;馮衍為人不夠正派,杜篤向官府求索沒有個完;班固獻媚竇憲而作威作福,馬融做梁冀的爪牙而又有貪污行為;孔融因過於傲慢召致殺頭,禰衡也由於態度狂放而喪命;王粲不莊嚴卻急於做官,陳琳無知而過於粗疏;丁儀貪財愛貨,路粹厚著臉皮討吃喝;潘岳參與對愍懷太子的謀害,陸機逢迎賈謐、郭彰等權貴;傅玄剛愎狹隘而謾罵官府,孫楚險惡執拗而愛打官司。諸如此類,都是作家中存在的缺點。文人有過失,武夫也如此。古代的將軍、宰相們,毛病同樣不少:如管仲的偷盜,吳起的貪財好色,陳平的家庭生活有污點,周勃、灌嬰都曾挑撥妒忌他人等。由此以後,例子多得數不完。如孔光身為西漢宰相,尚且獻媚於董賢;何況班固、馬融和潘岳等低微的官吏呢?王戎是西晉的開國大臣,尚且賣官鬻爵,不少人對他議論紛紛;何況司馬相如、杜篤這種窮困的文人,丁儀、路粹之類卑微的小人呢?但孔光雖有毛病,卻無損他仍是有名的儒者;王戎雖有醜聞,也影響不了他仍是竹林之“賢”:這就由於他們名位較高,減少了人們的譏諷。至於屈原、賈誼的忠君愛國,鄒陽、枚乘的機敏警覺,黃香的至孝,徐幹的安於貧賤等,品德高尚的作家也不少,怎能說一切作家都必有過失呢?
人具有各種才性,各有不同的優缺點,除非聖賢,很難責備求全。但是將軍、宰相因地位高而被原諒,作家則因地位低而常被指責:這緣故就如大江大河能洶湧奔騰而暢通無阻,小溝小水則千曲百折而障礙重重。人的名譽大小,固然如此;職位的高低,也是有原因的。人材是否被重用,要看能不能治事,魯國的敬姜,不過是個聰明的婦女,卻能推論織機的道理,來比喻國家大事。哪有大丈夫專心於文藝,就可不懂得政治呢?像揚雄、司馬相如等人,只會寫作而沒有政治上的實際才能,所以最終地位也不高。從前庾亮很有才華,由於功勳卓著而有聲望,因而他的寫作才能反不為人所稱揚;如果他不是做了高官,也會因文才而得名。文才武術,是可以兼備的。春秋時的卻縠就愛讀古書,所以用為將帥;難道愛好文墨就不能精通武藝嗎?孫武的《兵法》,文筆也很美好;怎能說學習武藝就可不通文墨呢?

文心文心

所以一個理想的作家,應該具備良好的才德,等待適當的時機而行動,做出一番事業。因此,必須注意修養,以求充實其才德於內,散發其華采於外;要像楩木、楠木的堅實,像枕木、樟木的高大。寫作必須有助於軍政大事,出仕就要成為國家的棟樑;仕途不利則保全自己的品德而從事寫作,仕途順利便馳騁其才力以建立功業。這樣的作家,就算是《尚書·梓材》中所說的人材了。
總之,著看過去的優秀作家,有美好的文才和品德。如屈原賈誼的名聲傳遍楚地,鄒陽枚乘的文采震動了梁國。如果只有外表而無才德,怎能從根本上給人樹立榜樣?優秀的作家不僅有利於己,也有光於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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