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憶》

《古憶》屬短篇小說,由作者齊楚雲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基本信息

《古憶》屬短篇小說,由作者齊楚雲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齊楚雲
寫過多篇短片小說《遷徙》,《煙花愛情》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古憶
風蕭蕭,雨迢迢,胡笳音繚繚
長安官道上。
吹罷一曲胡笳十八拍,駿馬上的女子回頭向著一旁並肩的男子道:“時辰不早了,哥哥還是回吧。”
男子微微點頭,然而胯下白馬卻仿似知曉主人心意一般,在原地蹬著蹄子,搖擺不定。女子淡然一笑,原本秀麗的面龐因這一笑反而顯出幾許堅毅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哥哥又能送我到何時?”
男子微微一嘆,探究地看向妹妹的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也罷,今後的日子就要靠你自己了,為兄也幫不上什麼忙。”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只是,你一人在外,凡事還需小心。”
女子頷首。而後,兩人各自拍馬而去,奔向不同的方向。再不回頭。
煙塵消散。午後的大路上,再次空無一人。
***
“聽說了么?西北韓家被人滅門了,一個都沒剩下。唉呦,那個慘哪。”酒棚內的漢子邊喝著酒邊說著,眼裡卻無半點憐憫之意。這些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於他們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出來走江湖,誰也保不定自己就能活到明天。
“韓家,便是那個昌隆鏢局的韓家么?”一旁年輕些的小伙子問道,顯然於這大漢是一路的。周圍的人一聽也都來了精神,伸長了耳朵聽著。
“不是他們家還有誰,聽說到現在也沒查出是誰幹的。全家二百多口啊,一夜之間全死光了。”可能是久未聽聞這樣的慘狀,連那大漢自己也生生打了個寒戰。
“韓家自稱昌隆是什麼西北第一鏢局,韓昌隆不是還被稱為什麼神刀么?今日看來也不過爾爾啊,一夜只見讓人把祖宗媳婦殺了個遍。死到臨頭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說話之人聲音尖刻,聽在耳里讓人渾身發麻,極不舒服。酒棚里有十數人的眼睛向那人看去,那人卻渾然不覺,只顧著喝手裡的酒。
那人衣著破爛不堪,渾身還散發著一股惡臭,饒是如此,還非要拿腔作調地裝出一副書生的樣子來,腰間還別著一把摺扇,滑稽之態不可言表。
這人本就生得猥瑣,再加上剛才那番話說得歹毒之極,對於死了的人還冷嘲熱諷,這在江湖人看來著實是很不地道的行為。眾人一看之下,全都鄙夷地回過了頭。連方才的漢子也暗地裡皺了皺眉。
那“書生”倒也不以為意。方才大家都看向他,已經讓他的虛榮得到了極大滿足,當下也不管別人的態度如何,滋溜滋溜有滋有味地繼續喝起酒來,就著面前的一小碟花生米嚼得津津有味,嘎巴作響。
靠近門口的年輕姑娘撞了撞了身邊的白衣年輕人,對著他俯下來的耳朵說:“這人真噁心,還裝什麼書生,倒是那‘窮酸’兩字他還當的起。”男子笑了笑,用食指點了點女孩兒的額頭:“再亂說話,小心別嚼著舌頭。”臉上儘是寵溺之色,那女孩兒作了個鬼臉,不再答話,在男子邊上坐了下來,不安份地扭來扭去。那男子只是聽著周圍的人說話,偶爾抿一口酒——周圍的這些江湖人,雖然粗俗,不過倒也直爽。現在天下太平了,不需這些草莽之人為國效力,江湖上自然也就紛亂異常。若是真到了國破家亡的時候,他們哪裡還有閒心闖什麼江湖!
不遠處灰塵揚起,只是轉瞬間,馬蹄聲就已打這些人面前經過,看不到影蹤——酒棚里的人被揚了一臉的灰塵,先是忿忿地罵,而後不禁感嘆:“真是匹好馬啊。”人行走在外,罪重要的莫過於腳力了。對普通人來說,馬至多是身份的象徵,而對於刀頭舔血的人來說,關鍵時候卻是至關重要的武器,再不濟也可用作逃生。這樣的好馬,價錢只怕不下千金吧?那些人貪婪地看著駿馬消失的方向,忘記了自己蒙上灰塵的酒菜。就連那個酸書生也忘了嚼舌頭,幾乎要流下口水來。
白衣男子卻是獨自斟酒吃菜,似乎那一幕全未放在他的心上。然而,他的目光在看到了腳下的物事時立即瓦解——那是一塊毫不起眼的玉佩,任意一家當鋪里都隨處可見,唯一不同的是上面鑲著一粒細小的金珠——即使如此,也值不了多少銀子,所以,在它掉落下來的時候,並未有人注意,想來那馬上之人也未曾發覺。白衣男子卻立即揀起,仔細地翻看了幾回,而後看著遠處,手攥緊了那塊玉佩,眼裡流露著不知是怎樣的神色。半響,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一字一頓地咬著牙說道:“追!”紅衣的小姑娘應聲翻出酒棚,二人速度快如鬼魅,幾個起落之間也便消失在視線之中。
一切如此突然,就仿佛從沒有發生過什麼一樣。只有桌上猶自散著熱氣的酒菜提醒著棚里的眾人,他們剛才沒有眼花。
“想不到那個年輕人竟是個少有的高手。”過了約莫一分鐘,大漢才回過神來,再也沒有了方才講述韓家遭滅門時的意氣風發,低低說了一句。
長安。洛陽。蘇州。一路追追趕趕,走過了不知多少城鎮,卻還是屢屢撲空。白衣男子因為長期的旅途勞頓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風采,衣著面龐俱是沾滿了灰土,然而舉手投足之間自有著一分雍容的氣度,讓人不敢小視。紅衣女子倒是明艷依舊,此刻正坐在屋檐上看著月亮,對著男子問:“師兄,你看我們還追的上么?”“追不上也要追。”男子把玩著手裡的玉佩,眼中是不共戴天的仇恨,“殺了師父的仇人怎可放過?”“可是我們連人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少女嘟起嘴不情不願地說。
男子無奈,伸出手拍了拍少女的頭:“好了,師兄答應你,三個月內要是再追不到,便不追了,師兄帶你四處遊玩,你看可好?”
“真的?”少女一下子就掃盡了剛才的憂鬱之態,要不是顧忌這是在屋頂上,就差要蹦起來慶祝一番。男子看在眼裡微微苦笑——師妹是師父晚年才收的徒弟,資質奇佳是不假,但不知道為什麼對師妹卻一直很淡薄,一年也難得見幾面不說,就連武功也多是師父傳了自己,再由自己傳給師妹,因此對於師父的死她並不是很傷心。然而對他則不同,他是個孤兒,從有記憶起便隨著師父練功,師父對於他已然是有如親生父母般的存在,是他在世上最欽佩和牽掛的人。然而,這次被人滅了全家——當時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趕回去,連他老人家的遺體都沒能看上最後一眼。可笑~他空有執掌人生死的權利和一身武功,又有何用?此仇不報,枉自為人!
然而儘管如此說,對於敵人,他實在是沒有把握——對方的功力實在是生平僅見的高深,自己數次三番都是差一步之遙,只怕是那人想要避開或是蓄意戲弄。出山時師父還曾感嘆青出於藍勝於藍,已經沒有本事再教給自己什麼。如今看來,天外有天,自己引以為傲的那點本事恐怕根本就進不了人家的眼。
他的手緩緩收緊,放開時師父曾經片刻不離身的玉佩已經化作粉末,自他掌心簌簌而落——若是不能捕得兇手歸案,他也無顏再面對師父,這東西留著也是無用,不過徒增傷懷而已。
“師兄你看,是那匹白馬!”被師妹用力一推,男子從沉思中驚醒,數日以來,他們都是靠著詢問白馬的下落來追蹤——當日一人一騎去的實在太快,他們也僅僅看清了那匹馬而已。
他抬眼望去,雙手因為激動和憤怒在身側握緊,就是那匹馬不錯。即使只是那一瞬間的記憶,在他而言卻是過目不忘——便是燒成了灰他也不會忘記那匹馬,費了那么大的氣力,總算是不枉了——就算是拼了性命,他也要為師父報仇!
然而,他和師妹跳下去,拔出刀的瞬間,他的手突然停滯了剎那——策馬緩緩而歸的竟然是個女子!而且,是位身負重傷的美麗女子。身上遍染了血跡,臉色已是蒼白得毫無血色。有一瞬間,他在心裡對自己說,不會是她,因為那樣的無畏的目光不會出現在一個惡貫滿盈的兇手臉上。然而下一秒,看見了男子手裡閃著寒光的劍,女子冷冷笑了起來:“今天晚上的第三批了——你是要為誰報仇呢?昌隆鏢局么?”看著女子驀然冷厲起來的臉龐,他的怒氣又翻湧上來。“那二百多老老少少果然是你殺的?”“不錯。”女子仰頭傲然答道,斑斑血跡染在她的頰上,晚風吹過,她的長髮飄散在空中,顯得說不出的淒清和蕭索。
看著男子強自壓下的怒氣,黑衣女子微微一笑,話語卻是愈加冷漠:“你是誰?真想不到,昌隆那幫老傢伙還有這樣好的人緣,有這么多人巴巴地跑來為他們送死。”看著男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更加肆無忌憚地說起來:“什麼崑崙一劍,什麼鐵掌穿心……可惜他們都沒能活著回去。”像是沒有看到對方眼裡愈來愈盛的殺氣,女子騰出了控馬的手,拔出了自己的兵器——那同樣是一把劍,細長的劍身,通體閃著藍色的幽光,一望而知不是凡品。緩緩跳下馬,女子以劍支地,看也不看他,冷冷道:“要報仇就快些動手,最好你們兩個一起上,不要浪費了我的時間。”“你……”紅衣少女氣得微微發抖,自打出道以來,她何曾受到過這樣的輕蔑!一時也不管什麼道義之類,對著師兄使了個眼色,作勢就要衝上去,卻被男子一把拉了回來。“濼兒,不要胡鬧。”接著朝向女子鄭重道:“姑娘請自便養傷,三日後在下再來討教。”
“喔?”顯然是有些意外,女子挑了挑眉,臉上閃過一絲誰也看得出的嘲諷:“等到我復原你們怕是就沒有報仇的機會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在下既然說出此話,必然會信守承諾。至於是報仇成功還是死在姑娘手裡,是在下自己的事。”對於這樣明顯的不屑顯然也有些惱怒,但男子還是不卑不亢地說。
“好吧。”避免了一場惡戰,然而女子卻是一副無奈的表情,嘴裡說著:“現在還有什麼江湖道義可言么?真是奇怪的人啊。”大概是因為連續的戰鬥使得體力不支,她一手摟著馬的頸項,一手拄著劍緩緩向前走去,走出幾步後突然回頭問道:“對了,你是琪王劉隳吧?”那個喜好刀劍美酒卻又通曉書畫的琪王,可不就曾是韓昌隆的徒弟么?果然,看著那個男子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你怎么知道?”她沒有答話,目光在濼兒身上停留了片刻,轉身向前慢慢走著,嘴角向上揚起,原來便是他啊。韓昌隆,你的好徒兒來為你報仇了,你若死而有知,一定會很高興吧?
劉隳看著這個女子離去,也是苦笑。自己琪王的大名,竟然傳的人盡皆知了么?文武雙全,本來是難得的本事,然而放在一個王爺身上,卻未必是什麼好的含義。一個王爺,本該在沙場上征戰四方,或是在朝堂上協理政事。像他這樣的人物,卻整日和什麼文人書生或江湖人在一起,要么就是吟詩作賦,要么就是切磋武藝,甚而有時流連於煙花之地——才子多風流本無可厚非,然而這一切綜合到他身上,卻是成就了一個風流王爺的傳說。
和濼兒回到客棧,勞累不堪的他到頭便睡——終於追到了這個女子,眼見得將要實現為師父手刃仇敵的願望,多日來的疲憊和擔憂也可以暫時放下。好好休養,才能應付即將到來的惡戰——能夠一晚之間殺了那么多的高手,那個女子絕對非同小可。只是,師父為人及其善良,在各個門派中也是有口皆碑,到底是什麼樣的仇怨使得她非要除盡而後快?
已經負荷太重的身體不允許他思考這么多問題,躺下後片刻,劉隳便墜入了沉沉的夢鄉。
他是被師妹搖醒的。看著窗外高照的日頭,他伸了個懶腰。多久沒有睡過這樣的好覺了?都道他是世上最輕鬆的王爺,卻不知那樣的生活後有著多少無奈。多少次面對著別人不知是阿諛還是嘲諷的表情,他都想對他們說,不如你們來嘗嘗這種滋味吧,然而想到皇位上那雙喜怒不定的眸子,卻又生生地收了回去——皇兄的猜忌之心他不是不知道。他再怎么沒有野心,再怎么表白心跡,在那個位高權重的人看來,都只是欲蓋彌彰而已。那樣的疑心,也許是所有手握權柄之人的通病——身側除了權力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所能做的,也不過是盡全力維持著那份高傲的假象罷了。不知多少次,看著昔日要好的皇兄眼裡疲憊的神情,他都想要勸他放下手裡的權柄,哪怕只是暫時的放鬆,也勝過那永恆的寂寞。幸虧他還記得母后的話:“不要逾矩。”他們之間,從皇兄即位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永無可能再如兄弟般敘話家常,否則他的一廂情願在世人眼裡不過是一次可笑至極的篡權罷了——讓皇上放下權杖,可不就是威逼利誘么?曾經是親密無間的一兄一弟,如今是地位不同的一君一臣,硬說什麼回到過去的話,只會讓皇兄更加寢食難安吧?自己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吟風賞月、對花折柳而已——這樣的無為,應該能使皇兄稍微安心一些吧?
然而,開始是對自己文韜武略的刻意隱藏;到了後來,自己對於其它的事情,是真的厭倦了。母后雖然慈愛,然而絕大部分的注意力還是放在兄長的身上——畢竟他才能給母親以太后的地位。看著府里姬妾爭寵的嘴臉他就感到噁心,倒是那些風塵花柳之中不乏剛強的奇女子。濼兒……這個活潑的師妹就曾是煙花地的女子,因為資質出眾被師父收在門下。待人和善的師父,明媚嬌憨的師妹,這是他乾涸生命中僅剩的溫暖,那樣蒼老善良的生命居然在一夕之間那么輕易地被人抹去!想起那個女子不屑的笑容和話語:“他有什麼好,能讓一群活人來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賣命?”那個人,她懂得什麼!那種生命的哀慟和絕望、無可相依的消沉,她能知道些什麼?不知為什麼,腦海中浮現出那個嘲諷的冷笑,他便氣怒得無法自已。那種眼神,好像是神在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子民。那是在嘲笑他的懦弱么?若死的人不是他的師父,只怕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別人眼裡,他是個極易親近的王爺,然而事實上,他的內心早已如同死灰。
三日之期並不遙遠。劉隳拿著刀翻來覆去地看著,對於一旁師妹的絮叨未聽進片言。那女子的高傲也並非沒有理由,以她的武功,若是恢復了,只怕他們真的沒有給師父報仇的機會了。生平第一次,他為自己的衝動後起悔來——如果當時不顧什麼道義之類,趁那女子受傷之際拼上一拼或還有希望。而今——他微微苦笑,不過既然說下了那樣的大話,再怎么說還是要去硬拼一番的。大不了把性命丟了便罷,反正這世上,他便只有師父這一個親人——至於師妹么,他看著濼兒嬌俏的容顏,女孩子大了也該出閣了,總這樣在外面跑也不是辦法。更何況,先是在煙花之地賣唱,又和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師兄混在一起,往後的日子若是自己不在了,也該給她找個好歸宿才是,算是告慰師傅在天之靈吧。
“濼兒”,劉隳輕輕地叫了聲,濼兒伏在桌上懶洋洋地抬頭,“怎么了師兄?”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照進來映在她的側臉上,半垂的眼瞼和長長的睫毛讓他覺得一陣恍惚,仿佛面前這人不是師妹,而是像極了另外一個人。待到濼兒看他發愣“咯咯”地笑起來,他訕訕地收回目光,才想起,師妹竟是有些像那個女子——不同的是,那個人表情似乎總是冷冷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卻從她的身上看到了那種冷峭的氣息。她若是笑起來,想必要比師妹更美吧?
“師兄,你到底發什麼呆呢?”師妹脆生生的嗓音打斷了他的發獃。劉隳登時清醒過來,拍了拍自己的頭:“瞧師兄這記性,濼兒,你也快到出嫁的年齡了,師兄給你覓個如意郎君可好?”濼兒先是一愣,然後眯著眼睛笑了起來,髮絲在微風裡翻飛:“才不呢,我要嫁便嫁師兄好了。”“開什麼玩笑。”劉隳這次倒是難得的認真,拉了濼兒坐下:“師兄是說真的,你也不能總這樣到處遊蕩,畢竟是個女孩子,你——”“啪”的一聲,師妹甩開了他的手,抬頭帶些怒氣地看向他:“我說了不嫁就是不嫁。你要是煩了我就把我扔在這兒自己走,我嫁不嫁才不要你來管!”劉隳怔了一下,印象中的師妹固然潑辣,然而這樣的大光其火卻是第一次。眼見得濼兒噔噔噔噔地下樓去了,劉隳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
第三日夜。他趁著師妹熟睡,獨自一人佩劍去了客棧不遠處的密林——那是他們三日之前定下約定的地方。
他到的時候,那個女子已經負手立在林中空地上,大紅的衣服獵獵飛揚,更加映得她的臉蒼白沒有血色。女子緩緩回頭,手中寶劍指地,略一頷首,劉隳沒有推辭,左手略抬護住身前空門,右手一刀帶著破空之聲當頭對著女子劈下——那一瞬間,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見空中划過的薄利刀光——自己的武功是比不上那個女子的,等的越久便也越易失敗,只有盡力搶了先機方有一絲勝算。那女子也不見驚慌,手中長劍略略一挑,“叮”的一聲擊在刀鋒上,竟是將他刀上的力道卸了開去,劉隳頓覺刀鋒一偏,心道不好,乾脆一個起落,合身撲了過去——這竟是捨命的打法了。女子唇邊綻出一個冷笑,挺劍迎了上去,也不見如何使力,便已騰身而起,足尖一轉,恰是踩在了劉隳的刀上——饒是劉隳抱著必死之心前來,也止不住心中驚詫,這女子竟仿似他的剋星一般。要說她雖功夫高明,自己卻也不至處處落盡下風,只是不知為何,她的一招一式竟像是專門為了對付自己而練的一般。來不及多想,他抽刀後退——自己半點也發不出力來,若是這樣,今晚一戰絕無得勝可能。
然而,他們再次分立對峙的時候,女子側著頭,好像聽著風裡什麼聲音,而後對他略一抱拳:“抱歉,今日只能奉陪到此,我還有事,如果你還想繼續報仇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說罷,指向遠處的一點微光,“我就住在那裡。”劉隳微微一愣,然而眉峰蹙了起來,他也聽見了,風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向著這個方向逼近而來。他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不敢置信地吐出一句:“五毒門?”那是江湖中令人不齒卻又聞風喪膽的門派——雖然用毒,卻不同於蜀中唐門的暗器和毒藥,五毒門所使用的多為毒蟲,而且背後暗算之類行徑數不勝數。常年行走在外的人都知道,若是惹上五毒門,恐怕以後的日子便不得安生。因此,便是有些地位的江湖人也寧願忍氣吞聲,不願惹下這樣的麻煩——這女子究竟有怎樣的來歷,竟然能使得五毒門灑下毒網來對付她?
女子卻對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昆蟲爬行之聲恍如未聞,看著他道:“若是不走,只怕來不及了。若是我今晚僥倖能留下命的話,自然會等著你復仇。”目光中流露出不知是怎樣的神色:“若是不然,你的大仇也算得報,你也可以安心了。”說這話時,她的表情是平靜的,不帶一絲波動。
劉隳略一沉思,收刀便走。這女子既然惹下這許多事端,不絕的有人復仇本也是常理。自己犯不上趟到這渾水裡去,更何況,再怎么說,他也是個王爺,和五毒門的人碰在一起,要是傳到外人耳里畢竟不好。
擦過那女子身側的時候,他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味,下意識地看去,才發現那女子大紅的衣袂上有著暗色的血跡——那女子剛才竟是身負重傷和他交手了那么多回合!而且看來,她的傷勢似乎比三天之前還要嚴重,看來這三天裡她又遇到了不少復仇的人吧?以這樣驚人的武功,一夜之間殺盡昌隆二百餘口怕也不是難事。然而來不及再想下去,沙沙的聲音已經愈來愈近,劉隳微一咬牙,轉身離去。
回到客棧時已近三更時分,洗了一個熱水澡——修習武術的人對血腥氣息分外敏感,師妹若是知道了自己拋下她獨自去復仇,只怕又要不依不饒了吧?濼兒對於師父的印象雖然淡漠,然而對於自己卻是……這么長的時間了,她的心意他並不是不清楚,但是自己如何能夠迎娶一個武林中的女子?再怎么說,畢竟是王爺之身,要是皇兄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個大麻煩——文韜武略的相公,身手卓絕的妻子,那必將被視為莫大的威脅。床榻之上豈容他人安睡,即便是兄弟也逃不過如此——更何況,他又如何忍得下心對師妹說,自己對她的所有感情,並未曾超過師兄妹的範疇。那曾經名動一城的容顏時時刻刻伴在他身邊,卻未曾在他心裡掀起過半點波瀾,倒是那個女子的冷冽和漠然,能夠讓久經風月的他生出剎那的恍惚。
一連五日。每日的深夜他都曾在那片空地上守候——交手後的第二天,他曾把一封信箋交與她所居客棧的老闆,上面只有寥寥數字:“若傷愈,請賜教。琪王劉隳。”然而始終不曾見到那個身影——身負那樣的傷面對五毒門的追殺,即使是有著卓絕的武功,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要知道,那些毒物並不是靠著武功便可避開的——靠著特殊媒介操縱的毒物,若是失去了控制,連主人也會遭到同樣的噬咬和攻擊,若是不斬殺了控制者,便只有斬殺了所有的毒物,再便是坐以待斃,並沒有人能夠避得開這三種結局。以那個女子的傷勢,便是勉力脫困,牽動舊傷,大概也是時日無多了;若是死在五毒門手裡,如她所說,他也算大仇得報——不管怎么說,這一場報仇是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了。自此以後,自己便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王爺,那含香閣的桂花釀想是到了從地窖中取出的時候罷?想起那散著淡淡香氣的清酒,他嘴角不覺浮現出一絲笑意來,遮蔽了心頭瞬間閃過的莫名陰霾。
“隳兒,你年齡也不小了,也該成家了,不如就趁著今日,為兄把蒙古王爺的二女兒賜給你做妻子,你看可好?”儘管是徵求意見的語氣,然而皇兄眼裡卻是不容置疑的決斷。
“劉隳謝過皇兄。”琪王起身對著金座上的皇帝遙遙舉杯,飲下了那杯不知是什麼滋味的酒。
皇上滿意地點了點頭——琪王行的是君臣之禮,看來他還知道規矩。現下國泰民安,外番不足懼——前一陣子叫囂的蒙古也終因戰事不敵提出和親。把那個蒙古的格格指給琪王再好不過,萬一他有什麼異動,這意圖謀反的罪名也容易坐實——一個是王爺而一個是異邦的格格,做出些什麼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看著座下俊秀的王弟,皇上亦是眼中含笑,滿飲一杯——雖說本是同根生,然而他卻不得不狠下心來。權位爭奪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就如他們的父王,那個赫赫有名的賢明君主,其實也是篡位掌權。然而多年過去了,未曾有人提出異議,只聽得滿耳都是對於先皇的讚頌之辭——雖然所有人都在極力地掩蓋著,然而這個世界,其實也不過是你爭我奪罷了。
“你要娶那個蒙古女人?”濼兒聞言驚呼,不顧含香閣里還有劉隳的朋友,登時便將臉撂了下來。一旁的人俱是哭笑不得——劉隳也真是麻煩的很,先是接了這一門不得不接受的婚事,還得受著這個師妹的死纏爛打。
劉隳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眼睛看著窗外,恍若未聞。倒是一旁的風流劍客頗不屑地說了一句:“什麼蒙古女人,聽說那女人不過是那王爺的義女罷了,是個漢人。”
“什麼?”座中之人盡皆目露驚訝之色,然而片刻之後盡皆默然。不錯,歷來所謂和親,雖然名義上是送出公主格格一類,然而實際上多是把美貌宮女送出去,至多出關之前認個貴族作父或是臨時給個封號便罷——和親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外交上的權宜之計,不到萬不得已的關頭,哪個皇親貴族會把自己的骨肉送出來?看來和親是假,多了一枚控制琪王的棋子才是真。
然而,香閣中議論了許久卻不見劉隳說話,有人捅了桶他的肩:“你倒是說句話啊。”劉隳懶懶地斜了他一眼:“我說什麼?皇兄既然下了命令,我也只好娶了。不過你們誰願意的話的話,就替我娶了好了。”
看著劉隳吊兒郎當的模樣,這些人嘴裡罵著“皇帝不急太監急”,然而私下卻是鬆了一口氣,他不在意便好。若是他執意不娶,這抗旨不尊的帽子可是扣上了就揭不下來。既然他都不在乎,自己又瞎操什麼心?
象徵性地安慰了濼兒一番,含香閣又恢復了平常那般笑意盎然的氣氛,因而也就不曾有人知道,指婚時琪王腦海里模糊地閃過的,竟然是那個女子的素顏。
“說起來也奇怪,蒙古的王爺怎么會認了個漢人做義女呢?其中難道還有什麼典故不成?”見劉隳並不在意,他們便說起了這個疑惑了許久的問題。
“聽說那個女人雖然是蒙古王爺的義女,王爺待她倒是視如己出,半點也不曾虧待。”
“喔?”聽得這話,他們俱是來了興趣。那人接著說道:“我遊歷各國的時候,曾聽我那蒙古朋友說過,那女人為蒙古立下了不少功勞,你們知道昌隆鏢局么?那一家子就是被她殺光了——韓昌隆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鏢騎將軍,在一次戰爭中親手把那個王爺兒子的頭顱斬了下來,自然被王爺視作平生第一大仇家。那女人為他報了仇,可不是和親生女兒一樣么?”
眾人侃侃而談,沒有注意到琪王的臉色亮了一下又瞬間灰暗——他師從韓昌隆的時候年齡尚小,因而這些人並不知曉。照他們說來,他要娶的竟是那個女子?一剎那的恍惚間,他的心裡竟然湧起一種難以言表的喜悅——那是一種連他也無從控制的隱秘情感,即便是怎樣告訴自己彼此有著不共戴天之仇,他卻不得不承認在內心的深處,他還是期盼著有一天能夠和她再度相見。然而,那片刻的感情立刻被理智和憤怒所取代——她畢竟是他的仇人,若是遵從皇命與之成親,日後當如何相處,又該如何面對師父九泉之下的魂靈?
奈何婚期已定。他並無能力回天。
洞房夜的當天,他顫抖著雙手挑開新娘的喜帕,待看清了那張臉後,儘管早有準備,他還是止不住地倒退了一步——的確是她。即使已經不再手持長劍,即使全身被金玉所包圍,然而渾身散發出的冷峭之氣確實絲毫未變——那時他不知該愛還是該恨的容顏。
“好久不見,琪王。”待到那個女子冷冷的出言將他喚回現實,劉隳捏著手裡大紅的喜帕,也是冷笑:“是啊,沒有想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你,夫人。”聽得這話里明顯的諷刺,女子抬起頭,目光里終於有了一絲波動:“我收到了你的字條,本想與你一決雌雄,但是沒等到那時,家兄把我帶回了蒙古。”
“家兄?!”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理喻的事情,琪王仰天大笑,眼裡是完全不同於往日的冷厲光芒:“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蒙古人眼裡,你不過就是一條狗罷了!和那些賣身的女子有什麼區別?難道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格格么?哈,真是可笑!”
出乎他意料地,高傲的女子聽到那般惡毒的刁難,卻並沒有發怒,只是待他說完淡淡開口:“你說的不錯。在中原,我又何嘗不是一條狗。”劉隳一愣,尚來不及揣摩話里的意思,女子已經自顧自地說下去:“你知道么?韓昌隆本來也是我的師父。”
“什麼?”他震驚地張口問,女子卻微微冷笑起來:“他不曾提過吧?當然,他怎么敢提?除了我,你們誰會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賣徒求榮,卑鄙無恥!”然而,不待她說完,琪王已經捏緊了拳頭,她怎么可以這么誣衊師父的在天之靈?
仿佛沒有看見夫君的憤怒,女子環視屋裡的大紅幔帳:“你知道他是怎么殺了那個王爺的兒子么?”不需他回答,她便在他眼裡看出了答案,女子譏誚地揚起嘴角:“我的武功傳自義兄之手,比起你如何?那個戰死沙場的人,他的武功比義兄不知要強上多少。韓昌隆的身手如何,究竟能不能殺了小王爺,想必你也清楚。”撫摩著身上的刺繡,女子的聲音模糊而遼遠:“知道么?他是死在我手裡的,師父派我潛到蒙古,想法子混進王府,認識了小王爺,他那樣真心待我,我卻親手在他的食物里下了藥。是我殺了他!”女子的眼裡出現了狂亂的表情:“我為了師門,什麼都不顧,只是想著趕快完成師命回中原。結果,師父他卻要殺了我!”
劉隳鬆開了緊握的拳頭,他想對自己說那都是假的,然而多年來看過的黑暗讓他知道這一切並非沒有可能——他把濼兒從煙花地帶回去的時候師父眼中的震驚;師父看著濼兒時那種時而厭惡時而愧疚的眼光……一切,原來都是由此而來!
女子哈哈地笑著,全無前幾次相見時的冷淡和漠然:“我一路連滾帶爬地逃回了蒙古,藏在囚犯堆里、乞討、扮作瘋婆子……這才避開了他的爪牙跑了回去,王爺不知道那藥是我下的,他收留了我,可憐我沒了依靠,認我做干女兒。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我親手殺了他,哈哈哈哈哈哈!你說的不錯,不管在哪裡,我都不過是一條狗罷了!”陰厲的笑聲迴蕩在空氣里,宛如來自地獄的哀嚎。
“你可知道為什麼你的一招一式都無法傷到我么?”女子不顧男子的驚詫目光,冷笑,“我日日夜夜苦練的,就是這破韓家武功的招術。韓昌黎算什麼?縱然傳授過我武功,還不是死在我的手裡!”
琪王看著眼前幾近癲狂的清秀女子,不知該說些什麼——一直以來,他再怎么煩悶,想到師父,心裡便會覺得溫暖,那是他心裡有如慈父般的存在。原來卻也不過是如此。以他的自以為聰明,卻也只是落得被人欺騙得團團轉的下場!濼兒``````那個僅剩的單純女孩兒,終於還是在他執意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權臣之子——雖然不知能否幸福,但這也是他能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我騙義兄說要來中原看一個故人,完一樁未了的心愿。其實也不過是想要應付你們這些復仇者罷了”,經過了一番極大的情緒波動之後,女子冷靜了下來,又恢復了那種淡薄的語氣,“我自己做下的事情,我自己來背。”
劉隳默然不語,看著眼前的女子,心裡五味雜陳——和他比起來,她何嘗不是一樣的不幸。如果說他還有天生的榮華富貴,她的地位卻是用愛人的血換來。原來每一個人,都不過是別人的棋子罷了。
數月後。濼兒前來拜訪,那個富家公子也在一旁,看著師妹一絲不苟地向著自己行了拜見王侯的禮節,他伸出去欲扶的手停在了空中——果然還是要變的,濼兒那樣的女子,也不可能永遠維持從前的心性。那樣的飛揚跋扈,在大戶人家遲早要被調教的規矩起來,這也是人之常情。
即便如此,在看見師嫂的剎那,濼兒還是握緊了拳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直線,然而終究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喝茶的時候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看嫂子怎么這般面熟,莫不是之前曾經見過?”
王妃沒有做聲,穩穩地把茶杯送到唇邊,啜了一口將要溢出來的茶水,低頭帶著微微的笑意答道:“妹妹說笑了,妾身來過中原不假,不過自從兩年前長安的親戚搬走後,就不曾離開蒙古。不過妾身看著妹妹也眼熟得很,想必這就是緣分吧。”
濼兒的相公渾然不覺,只是贊著杯里的大紅袍,一旁的琪王微微苦笑——
如許出眾的兩個女子,一個明艷豪爽;一個傲然剛強,終於都消散在江湖的血雨腥風裡了。面前兩個禮節周全的女子,他並不曾相識。
那一曲寂寞的胡笳,那一場竹林里的相遇,那一場生死的搏殺,原也不過是彼此記憶里的片刻煙華,散去了,什麼也沒有剩下。
如今僅存的,也不過是依稀的淡漠罷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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