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城七森》

《七城七森》是一部武俠小說說。七城是指華鎮、夏集、商安、周州、唐都、駱縣、青城。七森是指艮森、兌森、乾森、巽森、震森、坤森、坎森,七森。

 七城七森

SEVEN
艮森、兌森、乾森、巽森、震森、坤森、坎森,七森也;華鎮、夏集、商安、周州、唐都、駱縣、青城,七城也。
七森多為離淵所阻,七城則原為蒼茫之海隔之;而黃昏之海系之七城七森。
七城七森之境,浸於黃昏之海。
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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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船

□lencalvin

 孟章神君與監兵神君給我派了個儺師,說是讓他保護我。不過到目前為止,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布道了。人們都說神君們的儺師最厲害的功夫莫過於傳經布道,此話看來未嘗是空穴來風。老人家坐於船尾,儺面被繞到腦後——我從來就沒看過他戴上過自己的儺面,他咬著菸斗,蹺著二郎腿,總是口中念念有詞,像什麼“容吾浮世之萍命懸兩儀之中,天為虛,地為實。”;又什麼“上謂黃昏之海,下為蒼茫之海。”;然後,“小後生,汝到底有沒有在聽吾的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吾說過多少遍了,汝之船一點兒也不穩當,要是掉進這蒼茫之海,吾這老兒有幾條命都不夠搭你的船啊!快快想想辦法,不然吾會暈船的,等到吐到汝滿船都是東西,吾可不負責任。”
他老是念著《易經》開頭的那幾句,我一度以為這是個欺世盜名的老人家,現在看起來,他可能還是個只識那么幾個字眼兒的老人家。這時候我正躺在海柱的枝頭上,小舢板被繫到了海柱的枝桿上。我對他說:
“曉得了,曉得了……不要每隔一刻鐘就提醒我一次,耳朵會起繭的!這黑魚的魚眼兒在吐水我也沒辦法啊,是不?”
老人家於是白了我一眼,顫著那條腿,捧著他那捲竹簡《易經》繼續念著那幾句經文。
《易經》里說,“無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萬物。”;兩儀指得就是陰陽,這句話連同老人家說的那幾句,大概的意思是說,我們這個世界從虛空中而來,虛空自生太極之水棄虛為實,太極之水又上升下沉分成了上下兩部分。南師註解說,太極之水分成的兩部分,上謂製造夢的黃昏之海,下為夢居住的真實之海。
我們的小舢板浮在這片一望無際島嶼了了的蒼茫之海的表面之上,呼吸著的空氣是看不見的黃昏之海的一部分。兩儀即為陰陽。簡而言之,吾等現世就懸浮於這兩條名為黃昏之海與蒼茫之海的陰陽黑白魚兒互相嬉戲的界面上,吾世為陰陽之氣調和,四象之護,八卦為導,從而萬物興盛,欣欣向榮。
天上的太陽有人說它是鳳卵,但是更多的人則認同他是陰陽魚中白魚的魚眼兒;我們在看八卦的時候,都只看到陰陽魚的一個魚眼兒,但其實,像駱縣八卦池的太極水中那些真正的陰陽魚那樣,陰陽魚的魚眼兒都是有兩個的,像是這尾名為黃昏之海的白魚的魚眼兒,它們一個白天出來,另一個晚上才出來,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名為蒼茫之海的黑魚也有一對魚眼兒,就像駱縣八卦池中的黑白魚眼兒穴巢,不過因為它們深藏於真實之海下面,人們看不見而已。它們一個吐天下之潮,一個吞天下之不,遂有天下潮漲潮落。
現在正有一個黑魚魚眼兒正在拼著命地吐著潮吧!白鴉叫了一聲,我往樹下望去,小舢板和老人家的那條腿一樣愈加劇烈地顫抖起來。事後我也想起了,可能這根本就不管那條吐潮的黑魚的事兒,顫動著的蒼茫之海,完全是因為那條將要從虛空浮上來的船,魅船。
坐在船尾的老人家“唰”地立起身了,手上還拿著那捲竹簡的《易經》,另一隻手上拿著菸斗在竹簡上不住地敲著。他的嘴巴已經喔成了一枚玉蟲兒幣的形狀,眼睛更是睜的鼓鼓的。好半晌,他才說:
“來了!”
我們小舢板前方海面上漸漸隆起一座小山似的濤面,已經看見那黑色的高高桅桿刺破了濤面。
京師的孟章神君與監兵神君派我這水之旅人,來找的東西就是它,魅船。
我叫黎木易,在各個島嶼之間的蒼茫之海上漫無目標地旅行著,大方向一直朝向至東的大海,像我這樣的這類人為人們稱做水之旅人。不過,除了遊手好閒外,我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副業——尋獵者。尋獵者們是幫助他人尋找一些異乎尋常的東西的一群人,如果不是因為業務的關係,他們從來都不上任何的島嶼,海是他們誕生存在的地方。
這件事情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的小舢板從一條商賈的大船上放下來。我站在自己的小舢板上看著那條船離開,然後眺望了一下海天之間那條長長的線,天空灰暗低沉,受了感染的海水也變得死氣沉沉。我身邊的老人家更是讓人心煩地在不停地打著呼嚕。那艘離去的商賈大船是昕洲的神君們的船。
在幾天之前,我碰上他們,想讓他們拉上我那小小的小舢板,讓我搭上一程。作為交換條件,我稀里糊塗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孟章神君說,
“駱縣又要舉行駱禮百年祭了,這對於七城乃至整個七森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可是……”
“可是偏偏這時候駱縣的守護城獸不見了!”監兵神君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我遲疑著,皺起眉來,感覺自己像是上了艘賊船。
“這不,吾等這不就正是去尋找新的城獸嘛!”兩位神君座前的甲板上盤腿而坐著的便是那位老儺師,老人家,一隻白色的烏鴉停在他的肩膀上,呱呱呱地叫個不停。他手持著一柄菸斗,吧噠吧噠不停地吞雲吐霧。
我舒展開眉頭,立著俯身作輯扣了個首,“原來如此,為了民眾為了昕洲為我們的七城之森,兩位神君辛苦了!”
昕洲的京師來的孟章神君與監兵神君同時擺了擺手,表示不足為道也。
“不過,”坐在甲板上的老人家滅了他的菸斗,開始在甲板上磕起來,“不過,剛從駱縣來了信使,”
“駱城有大事發生了。”他用剛磕完的菸斗指了指他肩上的那隻白鴉,邊說著邊站起身來。被驚起的白鴉飛離老人家的肩膀,繞著船的桅桿一邊飛一邊呱噪地嚷起來,“出事啦!出事啦!駱縣出事了!京師危已!”
“出事啦!出事啦!駱縣出事了!京師危已!”那隻白色的烏鴉如此這般,不停地嚷著,老人家聽著煩了,抬頭對它咕噥了一聲,它便又飛回了他的肩上。
“所以,吾等這正要返航。”孟章神君說。
昕洲雖然名為旭日升起之地,但事實上卻是蒼海西邊的一個大島嶼。而我們水旅人要去的是東邊,另一個方向。我可不想再繞回去。
“吾等欲委託爾,尋獵者,一件事情。”監兵神君說。
事實上我已經猜到是什麼事情了,原來我的預感還是相當的準的。我是真的上了艘賊船。兩位神君答應送我到再往東行某個魅船經常出現的海域。孟章神君說:
“不能讓汝劃著名小舢板去,這樣即使找到魅船也會趕不上駱禮的。”
監兵神君也說了,“吾船比較快。”
“別跟這個小後生廢話!”吧噠吧噠著菸斗的老人家倒是毫不客氣。
於是,我上了船,然後又下了船,回到自己的小舢板上。
我和老人家坐在小舢板里,大約漂了兩個時辰之後,來到了一片海柱森林。我估計這裡的海盆很淺,所以才長了這么一片茂盛的海柱。
雲散天開,太陽突然出來了。我們打算在這裡稍做休息。我把小舢板往海柱的樹枝上一系,便光著腳丫往樹上爬。這些海柱似乎總是綴著誘人的紫色醬果,吸引著那些海里來的天空來的族類們去採摘它們。果實包裹著的種子跟著海鳥或跟著鱗族們旅行到蒼海各處,一旦它們落在淺海海盆或大陸架柔軟的泥土中,不過百年就會成長成另一片茂盛的海柱森林;而那些沒被選中的果實也不會甘於命運,它們從樹上掉下來,掉進海里,要么沉進海底的爛泥中就地發芽成長,要么成為各種魚兒的食物跟著它們游向蒼茫之海深處,要么就跟著經過當地的洋流漂往各處;這個蒼茫之海各處的海柱森林大抵上都是這么生長起來的。
我爬上樹去的時候,老人家就蹺起了他的二郎腿,一邊抽著菸斗,一邊重複念著那幾句《易經》的序幕。他的白鴉停在他的肩頭,不時地怪叫一聲。
我在那棵海柱上采那些紫色醬果的時候偶然還在樹枝間發現了一個很大的鳥巢,那些晶瑩剔透的大鳥蛋就整齊劃一地躺在其中。這讓我小小地興奮了一陣,我琢磨著,那時的我可能是用一種竊笑的神態伸開十指把那些蛋數了好幾遍,具體幾遍我已不是很清楚了,可是我還記得數目,一共有十七個啊!我咽下口水,摸了一下它們,還是熱乎乎的,我心想著可能這時候母鳥剛好飛出去覓食去了。我拿起其中一個蛋往樹枝疙瘩上一敲,然後掰開蛋殼,仰著頭張大了嘴巴接住那掉下來的蛋清蛋黃,一咕嚕就全都吞了下去,雖然感覺味道怪怪的,但有蛋吃我也就不挑剔了。我得意地擦了一把嘴巴,發出一個很響的飽嗝。樹下船尾上的老人家警剔地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汝發現何情況了?”
“沒……沒,吃果子吃撐到了!”我撒了個謊,說著順手把剛采的果子都扔到小舢板上去。老人家氣勢凶凶地拿著書簡向我揮著拳頭,讓我注意著點,不要亂丟東西。那隻受驚的白鴉飛了上來,站在我的鳥巢邊緣,低頭看了眼裡面那些蛋,然後一直盯著我看,好一陣子後它才突然冒出兩個字,“真鬼!”
“真鬼!你真鬼!你想獨吞!”它想把音調撥高的時候,我已捂住了它的嘴喙。我對它說:
“我們平分怎么樣?”我盯著它的眼睛。
“喔也~”
我端起整個鳥巢,往海柱的樹冠頂上爬去。我和那隻古靈精怪的信使白鴉在那裡一起平分了那個鳥巢中十七個鳥蛋中的十六個。我正準備去拿最後一個的時候被那隻鳥狠狠地啄了一下,然後從它嘴裡聽到了一句讓人慾罷不能的金言玉語:
“救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讓我差點從樹上掉下來。商議之下我們決定把那個鳥巢連同那個蛋一起帶回小舢板上。老人家拿著菸斗圍著那個鳥巢轉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樣子看上去,始終想發表什麼高見,但看看我們時,好幾次都欲言又止,剛想開個頭又生硬硬地把孕釀好的咽了回去。
我對他說,“這是我和你的信使在樹枝上發現的,可能被母鳥棄了,我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鳥也一樣的吧!”
“救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隻白鴉站在我的肩頭上,扇著翅膀,大聲地嚷起來,嘴巴上還殘留著一點蛋黃的顏色。
我小聲地對它耳語,“喂,信史大人,你嘴巴沒擦乾淨,別漏餡了!”
“喔,是嗎?”它說著轉過身去,鳥喙抵著我的背,使勁地在我的衣服上擦起嘴來,然後回過身來問了我句“喂,真鬼,乾淨了沒有?”後繼續大聲地宣揚它“救蛋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救世金言。
老人家看了我們一眼,臉上浮現出一種詭異的笑意:
“留在船上吧,讓伊曬著太陽就好了,很快伊就會出來了。”
老人家說完又坐回船尾,點上菸斗,繼續念他的《易經》。
我和信使白鴉相視看了一眼,我看見從白鴉的口中冒出兩個詞,“真鬼!”
我也跟著說,“那老人家可真鬼啊,說不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們!”
白鴉呱地叫了一聲,在我肩頭不住地點頭。
甲板上那窩巢里唯一的那枚蛋在陽光下晶瑩剔透,閃閃發光。
我爬回海柱上去,躺在粗壯的樹枝上和那隻白鴉一起眯著眼睛,打著飽嗝,曬著太陽。我透過那些稀疏的葉子,看著天,看著海,懶散地掏著麻袋裡的紫色海柱醬果吃著,不時低頭看一眼小舢板上的那個蛋,一看就盯著好一陣子,然後咽下一大口的口水,回過頭來,把手上的果子扔進嘴裡,順便拾起另一個丟進白鴉的嘴裡,現在我跟它算是熟透了。那信使白鴉非常的怪異,每吃完一個果子後就會一聲怪叫接著大叫一聲“真鬼!喔也!”。我猜那是一種心滿意足後的叫聲,這我雖然不是很認同。
我又低下頭去看那個蛋,也不知道這樣的動作做了多少遍了。我隔空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那個蛋在眼前愣愣地看著。這個蛋漂亮的讓人忍不住想把它打碎了吞下去;如果蛋殼也可食用的話,我肯定會像蛇那樣囫圇吞棗地整個都咽下去的。後來我把黎碎羽送上神君的船的時候,她居然這么對我說:
“你這野人還怕吃蛋殼嗎,我看你什麼東西都吃……那那,我都剛說完……不許你盯著我的翅膀看,那可不是雞翅!”
她說完卻突然抱著我大聲地哭了起來。
我還在想像著如何咽下那最後一個蛋的美夢的時候,老人家在樹下的船上已經嘀咕開了船晃得厲害,然後在我的視野之內的海面出現了一座隆起的海丘,然後黑色的桅桿開始慢慢從水中升了上來。
我一溜煙地滑下樹去,跳到小舢板上,老人家用他的菸斗敲了敲《易經》,然後把它們都扔到了一旁,瞪大了眼睛:
“來了!”他說。
那就是傳說中的魅船,城獸之巢啊!
魅船黑色的船身最終也升了上來。我們站穩了身子,再去看那船,我們小舢板之下的海水如此的不安,以致於吸引了我們大部分的注意力。那載著魅船的海丘一下子崩裂開來,潮勢頓時洶湧。幸好我們身旁的這片海柱森林中流砥柱,化解了大部分的水勢。那魅船鼓漲著它那黑色的巨帆向我們飛速地駛來。
黑色的魅船最後撞上了其中一顆海柱,海柱半球形的樹冠被它撞得一踏糊塗,但它本身卻一點事情都沒有。圍繞著魅船的四周發著一閃一閃的紫色微光。
“魅船!”一時失聲的白鴉終於也脫口而出,大聲嚷起來。有那么一陣子我們還不相信我們會那么快就碰到魅船的誕生,但這會兒我們眼前的這艘奇怪的惡夢一般的黑色巨船肯定是魅船無疑了。
相傳,在原古,有一塊塊很多很大的陸地飄浮在這片蒼茫之海上,但是有一天蒼茫之海的魚眼兒突然吐出很多海水來,把它們都淹沒了,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的島嶼,像黎明前的星星那樣稀稀疏疏地繼續飄浮於這片蒼茫之海上——各族神話中都有關於這樣的大洪水的神話。那時候的人們造了很多很多的船用於逃難;有些船甚至是那些專職儺師中的言靈師們賠上性命施之以全部道的。被道術的結界包圍著的那些船有著強韌的生命力,即使斗轉星移,萬年瞬間而過,它們卻像凝結在了時間的長河中,一直被保存了下來,就算船被人們遺棄了,船上的人都死光了,它們還是繼續飄浮在這片蒼茫之海上,就像天上那些不死的星辰,任由風襲浪侵,不眠不休地往西飄去。它們會消失在西邊人們目所能及之處。但是,它們僅僅是結束了它們其中的一段旅程,它們又會在蒼茫大海各地的選定之處再次冒出海面,然後繼續向西開始它們下一輪神聖的巡航。
這些魅船往往在千萬年中經手過不同的主人。那些人在船上生活,有些人甚至在船上出生在船上死去,船既是他們的家他們的搖籃也是他們的墳墓,各種各樣的生存氣息便日積月累地沉澱了下來,黃昏之海會在它們向西駛去的途中讓那些遺留下來做夢的記憶慢慢地孕育成形,當無數個循環之後,當它們再度在這片蒼茫之海的某處浮現水面的時候,代表著人們美好願望的守護城獸就誕生了。人們把這些守護之獸稱為魅離,以區別於那些居住於欞上的魑魅魍魎的魅。
微風還是把魅船的帆漲得鼓鼓的,但是海柱卡著船身讓它動彈不得。也許幾百上千年後,等這棵海柱死去,這片海柱森林全部死去,等它們枯朽以後,它才能繼續揚帆起航吧!當老人家用道把我們從小舢板上舉到那艘魅船上的時候,我不住地想著,眼前的這艘魅船在這上千上萬年的循巡中,究竟曾有多少次卡在這樣的海柱中而進退維谷啊!
到了魅船甲板上的我們,才得有機會去觀察那兩根飄著黑色帆布的大桅桿。那桅桿,倒不像是桅桿,像是棵樹,因為它們長滿了樹枝樹葉,掛滿了藤蔓。我們圍著桅桿轉了一圈,然後看到了更加令人吃驚的東西——不是東西,是一個人,在其中一根桅桿上有一個漂亮的女子!
讓我吃驚的不僅僅是因為她是個女子,而是因為她那對纏繞著桅桿盤鏇而上的白色翅膀。也許不是魅離,是羽族的人?但是看上去不像。我看著她那頭像瀑布般的黑色長髮在風中不停地飄動著,她白晰臉上的雙眼緊閉,不知道已經沉睡了多少年。老人家抬頭看著她說:
“守護城獸,這會是駱縣新的魅離。”
“魅離魅離!”白鴉興奮地拍著翅膀飛了上去圍著跟它那對似曾相識的白色翅膀繞起圈子來。
促使我生出要把那女子從桅桿上放下來的念頭變成行動的是一條蛇,那是一條粗壯的黑色巨蛇。在陽光下的它,就像一道黑光。它迅速地沿著桅桿向上竄著,眼看著就要夠到那個女子了,身旁的老人家卻一點也不當心,只是看著,我也只好假裝不當心,不緊不慢地掏出插在腰間小巧的弩弓,然後迅速地射出一支銀箭。那枚尖銳的銀箭瞬間便在七寸之處把玄蛇狠狠地定在了桅桿之上。它怒張著一圈褶護的三角形腦袋已經可以夠到那個女子了,但是疼痛讓它不得不放棄那個唾手可得的計畫。它狂亂地擺弄著它那水桶般的長長身體,回過頭去察看傷口。
我黎木易,覺得那條蛇非常的聰明,我看著它張著滿口往內倒勾鋼針般的銅牙利齒一口便把我那銀箭給咬斷了,它那笨重的身體從箭桿的斷口處滑了出來,掉下來,沉重地摔在黑色的甲板上,發出一陣雷鳴般的轟隆聲。那蛇也顧不得疼痛,遊動著身體慌不擇路,越過船舷,往海里竄了,撲通的一聲後,突如其來的喧囂又停了下來。我沒有去追它,我知道活著其實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情。我仰頭望著桅桿上被樹枝樹葉微微掩著的那個白衣長袍的女子,喃喃自語道,“得把她弄下來!”我回頭看老人家的時候,他只是說:
“全靠汝了,吾之道在魅船里就派不上任何勁兒了。”
把那個女子從桅桿上弄下來費了我們——我不少的勁兒。我們先回到自己的小舢板上,取了些麻繩後,老人家把我送回魅船,他自己則在小舢板上繼續磕起了菸斗。白鴉一直圍繞著那個女子繞著圈子,剛才蛇來的時候,它差點就想衝上去和它拚命了,還好我動作更快些,和那條蛇比起來,白鴉的英雄救美舉動根本就是以卵擊石,憑它那小樣,死十次都不過。“救鳥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時候我心裡這樣默默念叨了一遍。
我往自己的腰間繞上一圈繩索,系牢,把盤成一圈圈的繩索伸過手臂往肩上一找,便順著生長在桅桿上的樹枝一點點地爬了上去,想著剛才的那條蛇爬得是那么的輕鬆,我頓時有些泄氣了。我非常嫉妒那條蛇。
我爬到那個女子的身旁了,我覺得她就像樹枝綠葉間的一朵花,正發出淡淡的清香。我騰出一隻手來,把繩子的另一頭從她身後的樹枝間繞過去,揪到了繩頭我緊挨著她,用騰出來的那隻手和嘴在她的腰間打了個牢牢的結。為了隨後所做之事時不讓她掉下去。
我把纏繞在她身上把她固定在桅桿上的那些藤蔓全都用小匕首砍斷。用同樣的方法,把她的翅膀從那些藤蔓樹枝間清理出來,這項工作花了我更長的時間。我發現她輕的就像張紙似的,我倒懸在那裡,雙腿努力地盤著桅桿,腳尖死死地纏住掛著我的藤蔓,順著伸出來的那條粗壯的樹枝,依著它的支持,讓繩索一點一點地鬆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她往魅船黑色的甲板上放。
當最終把她放到甲板上的時候,我伸手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誰知,這樣竟然讓腳上的勁兒也跟著一松,這一松讓我一下子掉了下去。事後我慶幸了一下自己帶著的是一條長短適宜的繩索,牽扯著我的繩索在伸出來的樹枝上一緊,拖著躺在甲板上的女子向上輕輕飄起了一下,這短暫的緩衝讓正在掉落中的我再一次抓到了桅桿上的藤蔓樹枝,這一次,我也不敢再擦汗了,心驚肉跳地想著,這一次,我只要老老實實地從這高高的黑色森林桅桿上爬下來就好了。那種當心的心態,以前我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每當這時候,我甚至會懷疑我已經忘記了以前的那個自己。
把人給放下來了,我卻一下子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了,看著她,我有點茫然,似乎她勾起了我不少回憶。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埋在白色羽翼中的那個女子,好半晌,才蹲下了身子,然後用耳朵俯在她的胸口聽著,有心跳!然後我坐在她的身旁又愣住了,這回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了,我討厭思考接下來將要做的任何選擇,早知道當初就不該上神君的賊船,乘著自己的小舢板逃得遠遠的,這樣就不會遇到魅船,也不會遇上這個正在睡覺的小鬼了。唉,可能冥冥之中萬事萬都已經被聯繫在一起了吧,我們都沉浸在這片蒼茫之海和黃昏之海中,不聯繫在一起是不大可能的。
我決定還是先把她弄到小舢板上去再說吧,那老人家一定在琢磨著我為什麼這么久了還未下來吧,白鴉也已經在我耳邊“真鬼!真鬼!”地叫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記起來了,有時候,人們也會把這些守護城獸魅離稱為真鬼。這些由真實的記憶在黃昏之海中得到反應而做夢凝聚而成的靈魂;不能稱他們為假人,傀儡,那就只能稱他們為真鬼了。
我希望她早點醒來,好讓我教她一些東西。
小舢板在一望無際的蒼茫大海上漂了七天七夜,無牽無掛的,但我想最後我們還是會遇上神君們派來的大船的。這七天裡每天夜裡都星光燦爛,每個白天都是陽光普照,所有能看到的光都灑在我們身上。這么一條小小的小舢板,對於三個人一隻鳥一個蛋來說,實在是太小了點,幾乎讓小舢板本身失去了享受光照的權力。
把她帶離那艘黑色的魅船的時候,那魅船立刻就灰飛煙滅了。原來魅船也並不一定能在這片蒼茫之海上一直飄泊下去的,我想,有一天所有的魅船都會用盡最後的力氣來孕育出它們最後的城獸吧,然後它們死去。到那時候,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魅船了,也不會再出現城獸了。這時候那艘業已消失的魅船最後的城獸,她正滿滿當當地展開,舒適地躺在小舢板上。她占了小舢板大部分的位置,我縮著身子蹲在小舢板的一頭,白鴉站在我肩頭;老人家依然坐在船尾,蹺著二郎腿,吧噠著菸斗,念著《易經》——她實在是沒多給我們留下多少空間,我只好把那個輕輕的鳥巢連同那個蛋放在她的小腹上。夜晚的時候我會看一眼星星,然後沉沉睡去,做很多很多奇怪的夢,有一次因為做夢的緣故還一不小心掉進了海里;白天的時候我會拄著下巴,眯著眼睛,和白鴉一起,就這么盯著她和放在她小腹上剩下的那最後一個晶瑩剔透的蛋,我想著她醒來的時候可以讓她吃了好補充一下體力,白鴉也呱呱叫著同意我的意見,但是老人家有他不同的看法:
“吃吃吃,汝等就只知道吃,這是能吃的嗎?蛋里的小傢伙馬上就要出來了……只要多多曬上一會兒太陽!”
“深表懷疑!”白鴉恥笑似的大叫起來。
我低頭看她,可是她卻完全沒有甦醒的徵兆。還是一直緊閉著雙眼,難道是因為沉睡期還未過——不過也快了吧,從她的身上常常升起的一陣陣輕紗似紫色的煙霧已經變得越來越稀越薄了。
第七天的時候,陽光非常的溫暖。在最後那陣紫霧從她身上飄走之後,那個蛋開始在她的胸口上微微動了起來。它慢慢地裂開了一道細細的縫兒。我差點沒有跳起來。只是一會兒,蛋殼裂開了,一個小生命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它緊閉著眼睛還沒能來得及第一次見到這個世界,就差點被人丟到水裡去。那個差點把它丟進水裡的人就是我,因為從蛋里爬出來的竟然是一條黑色的小蛇!
老人家又露出了他那詭異的笑意,我和白鴉頓時噁心難受,拚命地伸長舌頭,恨不得把一個星期前所吃的那六個蛇蛋全都吐出來!
我剛想上前抓住那條還沒來得及睜開雙眼的小黑蛇,準備把它丟到海里時,老人家突然用菸斗做了個制止的動作;白鴉怪叫了一聲;那個漂亮女子的翅膀突然動了一下,當我還以為是錯覺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跟著那條蛇的眼睛一起慢慢地睜開了,那條小蛇咕嚕咕嚕地爬出它的巢穴,沿著她的身體往上爬,現在都快要碰到她的下巴了,它終於要睜開它的眼睛了。這時候年輕的城獸也慢慢睜開了她的眼睛,她先是看到正俯視著看著她的我——這樣很好,只要一瞬間就夠了,她就可以得到我的一切了;然後一抬頭,她看到了那條小蛇;我看著他們相互瞪著眼睛相互看了好一陣子,才突然尖叫了起來。這嚇得那條小蛇直往她身後的白色翅膀的羽毛中鑽。她驚得從小舢板上跳了起來,讓小舢板好好地搖晃了一陣,不過幸好我的船結實,沒造成悲劇。
那條小蛇從她的翅膀上掉下來,然後就緊緊地纏著她的小腿不放了,任由著她光著腳丫撲撲地拍打著翅膀,在小舢板上咿呀咿呀亂叫地上跳下竄,那條小黑蛇就是死纏爛打著不放。黎木易大抵上知道那條小蛇是把她當成自己的母親了,這是某種神秘的“第一次印記”的力量;就像城獸一樣。我聽人說過,海里的鱗族們就是常常用的這樣的方法培養他們的海獸軍隊的,他們的海語者們會讓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海蛇海鱷這樣的爬蟲的幼仔看他們,讓它們牢牢的記住他們主人的樣子。這些爬蟲的幼仔會把它們睜開眼睛後看到的第一個活物認作是它們的父母。
這其實很像城獸——魅離,他們第一次睜開眼睛所看到的人,會被他們看透;她會深入到那個人的記憶中,為自己和對方都製造一個虛幻中的真實,讓自己變成對方家族中的一員。她會虛構種種根本沒有發生過的生活和記憶讓自己和對方都不在覺得孤獨,讓雙方都認為他們之間聯繫的必然性和真實性,相信他們是最開始就被維繫在了一起。
“喂,別再跳舞了!你想讓我的船沉掉嗎!”我盤腿座在那裡,拄著下巴,眯著眼看著眼前這個帶著對潔白無暇的翅膀手舞足踏著的女子,這時候太陽被她攔在了身後,把她連同她的翅膀鑲了一道溫柔的金邊。
她回過頭來,看著我,開始的時候著實有些茫然,不過她馬上就對我露齒而笑了:
“哥哥!”
叫我哥哥也沒有,我還是要把你送去駱縣做城獸的,這是命運。而且我已經答應過那兩位昕洲的神君了。我對她說:
“是的,你是我的妹妹,叫黎碎羽。”
呵呵,我常常這么暗自苦笑著,魅離,離,黎,黎木易。想不到這百年之後我竟然會遇上我的繼任者,也估不到從那以後他們就沒有再為駱縣找一個守護的城獸。我想,如果不是遇上百年祭的話;難道那些人類已經把我們這些城獸給忘記了嗎?忘記也好,能忘記就好,那樣我也可以忘記自己,到時我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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