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丹青

鬼魅丹青

《鬼魅丹青》共包含六個中篇:鬼魅丹青、草原、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一壇豬油、解凍、塔利亞風雪夜。

基本信息

內容簡介

《鬼魅丹青》共包含六個中篇:鬼魅丹青、草原、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一壇豬油、解凍、塔利亞風雪夜。

作品反響:

1:《鬼魅丹青》:《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

2:《草原》:《小說月報》轉載,獲得“新世紀”第三屆《北京文學》小說獎

3:《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獲得《小說月報》第十三屆“百花獎”。

4:《一壇豬油》:《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轉載,獲得《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中國小說排行榜上榜作品。

5:《解凍》:《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載。09年高考語文2卷的試題,選載了《解凍》片段。

作者簡介

遲子建遲子建

遲子建,女,1964年元宵節出生於中國的北極村——漠河。童年在黑龍江畔度過。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1990年畢

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寫作,至今已發表文學作品五百餘萬字,出版有五十餘部單行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額爾古納河右岸》,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向著白夜旅行》《逝川》《白銀那》《朋友們來看雪吧》《清水洗塵》《霧月牛欄》《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踏著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以及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聽時光飛舞》《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等。出版有《遲子建文集》四卷、《遲子建中篇小說集》五卷和三卷本的《遲子建作品精華》。曾獲得第一、第二、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七界茅盾文學獎,澳大利亞“懸念句子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勵,作品有英、法、日、義大利文等海外譯本。

目錄

鬼魅丹青

草原

塔里亞風雪夜

不基蘭小站的臘八夜

解凍

一壇豬油

圖書《鬼魅丹青》

編輯推薦

鬼魅丹青(2008茅盾文學獎得主最新作品)

2008茅盾文學獎得主最新作品

中國首位三獲魯迅文學獎作家

第七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遲子建繼《額爾古納河右岸》之後華麗轉型,以簡約凝練的筆調抽絲剝繭,直逼最後的謎團!

作品《解凍》入選200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

文摘

草原

(中篇小說) 遲子建

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來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氈房裡,喝奶茶,吃手抓羊肉,聽馬頭琴。

這一天來了。

中秋節臨近的時候,領導遞給我一份傳真,讓我去滿洲里參加一個東北地區的農機產品技術研討會。

我來工廠四年了,出差了兩次。一次是到北京,正趕上春日的一場沙塵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馬俑似的,灰頭土臉的;另一次是去哈爾濱,大雪過後,街道因為撒了融雪劑,白雪成了黑雪,骯髒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發著一股腸衣腐爛的氣味,讓人不爽。兩次出差,都很無趣。

大約是因噎廢食吧,以後又有兩次出差的機會,石家莊和長春,我都婉拒了。

我是在瀋陽讀的大學,所學專業是機械製造。我畢業時,東北那些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工廠,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馬一樣,一匹匹地倒下。我求職困難,嘗到了所學無用的苦惱。最後,齊齊哈爾的一家小型拖拉機廠,接納了我。齊齊哈爾舊名“卜奎”,曾是古“黃金驛站”的起點,瀕臨嫩江。我的女友在地圖上找到齊齊哈爾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一個大火坑,驚叫著說:“那地方太偏遠了,靠近內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

我說:“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過省界,到草原上睡個午覺啊。”

女友果然沒有跟我來,而我來了。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個郵遞員,我叫她“曲信使”。曲信使呢,她說我做事總是比別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機廠工作,叫我“王拖拉”。

除了開會,領導還交代給我一項任務,去還一筆債。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榮吉,住在巴爾圖附近的牧場,養羊。內蒙古的草場好,羊肉鮮美,每逢春節,我們廠子搞福利時,都會從那兒進羊肉。阿榮吉是廠子的老主顧了,每到臘月,他會僱傭一輛卡車,載來幾十隻活羊,把他們賣給廠子後,他會在齊齊哈爾住上一兩天,辦點年貨,然後返回巴爾圖。

去年廠子經濟效益不好,所以阿榮吉賣的那批羊,沒有拿到現錢。他只得了張白條子,聲言不再給我們送羊了。可是拖拉機廠的人,如果年關沒有提進家門一塊來自草原的羊肉,就覺得年沒了滋味。所以,上半年我們廠在鄭州的一個農機產品展銷會上拿到大把定單的時候,廠領導就興奮地說,今年要讓阿榮吉送最肥美的羊!

阿榮吉所在的牧場沒有電話,他每次來,要先到巴爾圖的女兒家,給廠子打個電話,問需要多少只羊?而我們想跟他聯繫,也必須通過他女兒。廠領導說,你到巴爾圖找到他女兒,就找到阿榮吉了。要是不先把錢還上,他犯了倔脾氣,以後真不送羊來了,咱們過年時還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瘡啊?

領導囑咐我,把這五千多塊錢還給阿榮吉的時候,一定要跟他定下來,臘月時要送來五十隻羊,讓他別吝惜草料,把羊餵肥點,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領導還帶著歉意說,你開完會,要是當天往回趕,還能趕上節,可是去巴爾圖還錢,恐怕就要晚一兩天回來了。

我連忙說沒關係,能在草原上過一個中秋節,是我的福氣。

我不是說客套話。在我眼裡,中秋節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我仿佛已經被它飄逸的棕毛給拂著臉了,滿心的激動。

曲信使去火車站送我時,趁亂用她粗壯的小腿勾住我的腿,說:“見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軟啊。”

我“啊——”了一聲,揪著曲信使烏黑油亮的長辮,說:“有這條鞭子在,我哪敢腿軟啊。”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乘坐的是齊齊哈爾到牙克石的慢車,為的是看風景。火車是正午出發的,它向著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馬,緩緩地行進著。天色湛藍,沒有雲,天也就仿佛不存一絲心思,給人爽朗的感覺。沿途可見收穫的情景,有的農人在割麥,有的則起著土豆。鄉間路上,馬車牛車轆轆而過,村落里炊煙裊裊。午後兩點,火車到了扎蘭屯,這兒已經是內蒙的地界了,雖然還沒有見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顯多了起來。村路上馬車載著的,也多半是乾草。從扎蘭屯到牙克石,經過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蘇、巴林、雅魯、博克圖等。小車站連綴的路線,大都有妖嬈的風景,果然,草原一閃一閃地出現了。雖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經過一個夏天暑氣的煎熬和牛羊的啃齧,有點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詳柔美。透過車窗,我貪婪地呼吸著草原的氣息,這氣息是那么的熟悉,清新而溫暖,帶著股野味,它曾在哪裡裹挾過我呢?喔,想起來了,新婚之夜,我從曲信使身上感受過這樣的氣息。

火車到達終點站時,夕陽正如一顆裂了的石榴,鮮濃欲滴地下墜。我下了火車,找家旅館住下,到一家小飯館喝了碗羊雜碎湯,吃了兩個剛出爐的椒鹽燒餅,然後在街上閒逛了一會兒,回旅館的公用浴池洗了個澡,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就睡了。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覺,睡得很塌實。第二天清晨,我到早點攤喝了碗豆腐腦,搭乘一輛三輪車,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後帶著一身清涼之氣,奔赴火車站,登上了開往滿洲里的列車。

我不喜歡長驅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頓的,而美恰恰會在停頓的時刻生成,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緣由。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濕潤的晨光,讓我的心漸漸泛起了對草原的愛戀。當我路過扎羅木得,看著窗外如墨涌動的羊群,盡情地點染著草原這張柔軟的宣紙,終於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動,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當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你總會用清風,拂去塵埃,並用你那碧綠的汁液,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滿洲里的會期只有三天,第一天報到,第二天正式會議,第三天結束。報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達賚湖。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氣象,蒼蒼茫茫,興凱湖是這樣,達賚湖更是這樣。站在湖邊,翻卷過來的波浪能把你的褲腳打濕。投映在湖水中的白雲,就像翻滾在沸水中的餃子,被滔天白浪給攪得團團轉。傍晚,我在湖邊小食攤吃了新鮮的烤魚和湖蝦,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心滿意足地返回滿洲里。滿洲里是中俄邊境一個較大的口岸,經商的人多,海關每日的過貨量大,這兒也就有點國際都市的意味,燈火旺盛,酒吧林立。雖然天涼了,早霜已經出現,但在街頭走過的那些俄羅斯女孩,卻穿著時髦的吊帶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長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熾的燈管,把黑夜照亮了。遊人多,店鋪關張的也就晚些,店裡經營的多是俄羅斯的皮毛服飾和傳統手工藝品。我踅進一家店,給曲信使買了一條杏紅色羊毛披肩。

我的故事是離開滿洲里之後開始的。

會議一結束,我就乘夜車去海拉爾,打算從那裡去巴爾圖。火車如果正點到達,是凌晨三點。我盼望著晚點,這樣可以在列車上多睡一刻。果然,氣喘如牛的慢行列車到達海拉爾站台時,太陽已經冒紅了。這是中秋節的黎明,進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們中的很多人提著月餅盒。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臉,吃了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然後又回到站前廣場,搭乘去巴爾圖的長途客車。

那是輛中巴車,大概是報廢車輛改裝的,看上去破爛不堪。這車有二十多個座位,本來說好九點出發,但因為還閒著幾個座位,司機遲遲不肯發車,讓售票員在廣場喊人。那個肥胖的女售票員腫眼泡,啞嗓子,儘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爾圖了——巴爾圖了——”,可並沒有什麼人跟她過來。司機不耐煩了,他把手中的香菸摁滅在方向盤上,自言自語著:“媽的,以後得換個水靈的去喊客!”他跳下車,沖那胖女人嚷著:“上來吧,你這破鑼嗓子不值錢,喊破了也沒用!咱今天得趕回來過節,走吧!”

汽車一顛一顛地出了城。從海拉爾到巴爾圖,是一路南行。我拉開車窗,呼吸著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氣息。每走一段,就可看見羊群。它們有的在草原上安閒地吃草,有的則團團簇簇爬過一帶緩坡。天氣晴朗極了,讓人覺得天離自己很近,所以飄浮在天邊的幾朵雪白的雲,幾乎與大地的羊群連為一體,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夠浩蕩,要給它增添幾隻似的。汽車性能太差,一個半小時之內,它竟兩次拋錨,司機每次下去修車的時候,總是氣鼓鼓地踹它兩腳,罵:“懶驢,有一天我發了財,非把你砸個稀爛!”車上的乘客開始發牢騷,說是這車走得比驢還慢,耽擱了時間,要求退一半的票款。司機開始沉得住氣,但當汽車第三次拋錨,像無賴似的橫在路中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對售票員說:“給他們退票錢,今天背時氣,不走了!”

汽車和車主都耍起了脾氣,倒霉的就是乘客了,我們只有中途下車。汽車正停在伊敏河牧場,有人告訴我,前方九里,就是紅花爾吉。那些要到巴爾圖去的人,都候在路邊,等候下一輛客車。而要去紅花爾吉的,乾脆步行,十里八里在他們眼裡不是遠路。我不知道下一輛去巴爾圖的客車何時經過,想想還是先步行到紅花爾吉穩妥,聽說從那裡去巴爾圖,車就方便多了。

我還是上大學時有過遠足的經歷,參加工作後,人整天蟄居在樓房中,腳勁都弱了。能夠沿著草原公路步行,讓我有衝出樊籠的感覺,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輛把我們拋在半路的破車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場是肥沃的,草雖然不很高,但卻密實,草色也比別處的看上去要鮮潤。我行走的時候,不時聽見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里充溢著草的清香。我得感謝牛羊的嘴巴,它們讓草折腰的時候,也把它們體內的芬芳咂了出來,使它們成為空氣中最迷人的分子。走了半個小時,一輛客車從身後駛來,它在經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這車是去巴爾圖的,先前被拋棄在路邊的乘客,都搭上這輛車了。車嚴重超載,過道被人堵塞了,兩人座的插著三人,三人座的則擠了四人。司機問我上不上車,我回絕了。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輛危車。

我沒有走到紅花爾吉,就中途停下了。正午時分,我看見了三座氈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氈房飄著炊煙,門前停著兩輛運貨的卡車,我想那裡一定是客店了。對一個飢餓的旅人來說,炊煙就是最動人的訊息了。

我走向那座氈房。突然,一條黃狗朝我跑來,它在距我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來。它叫的時候晃著身子,搖著尾巴,更像是歡迎。隨著狗叫,女主人出了氈房。她矮個子,黑紅的扁臉,包一塊藍白花的頭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她熱情地沖我招了一下手,說:“吃晌飯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暢快地回答:“吃晌飯!”

氈房裡肉香瀰漫,三張桌雖然都沒坐滿,但沒有閒著的。有一張桌坐著三個男人,還有一張是兩個男人,這些人大概是跑長途的,蓬頭垢面,正熱火朝天地吃著羊湯麵。另一張桌上,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一身休閒裝,模樣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規規矩矩地擺在空碗上,女的掩著嘴剔牙,看來已經吃完了。我剛落座,他們就起身付帳去了。我要了一碗羊湯麵,這溫潤的食物立刻滋潤了我的胃腸,讓我筋骨舒坦。吃完面,那幾個男人陸續走了,聽得見氈房外卡車的引擎轟轟響著,看來他們要上路了。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問女主人,這裡可以休息嗎?女主人說:“你要是不過夜的話,別花那個冤枉錢,去草場躺躺不就解乏了嗎?要是過夜,就去氈房,一宿三十塊!”說完,她又告訴我,那對青年男女從城裡跑來,包下一座氈房,就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她的話讓我心中一動。是啊,如果我不趕到紅花爾吉,就在這兒過中秋,不是很好嗎。我對女主人說,我先睡一覺,睡醒了不想走的話,就留下來。留與不留,三十塊錢照付。

女主人大約覺得我怪異,她覷著眼看了我半晌,然後引我到門口,指著草原右側的氈房說:“那座空著,門沒鎖,你去吧。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給錢!要是留在這兒,睡醒了別忘了告訴我晚上吃什麼,我好預備著!”

那兩座氈房,相距大約百米,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棧了。它們背後,是無邊無際的草原。午後的陽光和微風大約覺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們在上面活潑地舞蹈著,草原上光影斑斕。氈房外有兩摞風乾的牛屎餅,還有一個閒置的轆轆車。我拉開北門,進到裡面。這座氈房簡單而整潔,東西南各放著一張床,南側開著一扇小窗。中央是火塘和環繞著它的三個矮凳,床下有臉盆、拖鞋,我擇了西側的床躺下。睡在氈房裡,感覺就是睡在一個毛茸茸的大蘑菇里。

我從來沒有睡過那么長的午覺,足足有三個小時。我醒來的時候,夕陽已經給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紅的袈裟。我站在氈房外,痴痴地看著落日。這樣的落日我從沒見過,紅得眩目,帶著股剛烈之氣,它下墜時不是蔫頭蔫腦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歡呼著什麼,我被這樣的落日感動了。正當我心潮激盪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從背後響起,很快,一匹馬從我身邊掠過,沒容我看清騎馬人的容貌,他們就游魚般輕靈地進入草原了。那是匹棗紅馬,很威武,它飄逸的長棕輕撫著草原,有如一抹斜陽漫過。他們朝著夕陽奔去,離我越來越遠。我想他也許是氈房的男主人,這是趁著黃昏,遛馬去了。

暮色濃了,黃狗在前,女主人在後,朝我走來了。黃狗已經把我當做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溫柔地叫著,用嘴嗅著我的褲腳,團團轉。女主人對我說:“看來你是不走了,今兒過節,想吃什麼?”

“手抓羊肉和奶茶。”我說。

“俺掌柜的剛宰了一頭羊,新鮮著呢,你想吃哪塊肉自己去挑!”女人說完,指了指草原說:“有個騎馬人你見了沒?他今晚也住這兒,跟你一個氈房!”

我這才明白騎馬人也是個過路的,獨自在氈房過節畢竟冷清了些,我很高興有個同伴,我對女主人說:“好啊,一會兒他遛馬回來,我問他想吃什麼,可以一起吃嗎!”

太陽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騎馬人還沒有回來,讓我疑心他們跟著夕陽一起落到草原下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會他們也許會隨著月亮一起升起來。

這家客店是男主內,女主外。在灶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則是女主人。專程來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們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盤盛著,端到氈房去吃了。他們離開的時候,女主人囑咐著:“晚上要是嫌冷,就生點牛屎餅取暖。”不過剛一說完她又說:“你們兩個人睡,想來也不會冷的。”她笑了,那對青年也笑了。他們的笑讓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機,想告訴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可是剛開機,女主人就撇著嘴對我說:“這地方沒信號,那玩意在這兒只能當噘嘴的騾子。”

客店外響起了馬蹄聲,看來那人回來了。草原的客店一般都為趕馬人預備著馬廄,所以一聽到響動,女主人便對我說:“我得先去拴馬,給它飲點水。”

五分鐘後,女主人回來了,跟著他進來的就是棗紅馬的主人了。他看上去五十多歲,中等個,羅圈腿,據說草原上的好騎手,腿都會有些羅圈。他的臉很寬,五官分得又開,加之臉色泛著古銅色的金屬光澤,因而看上去很硬朗。他進來後用手搓了搓臉,然後坐在桌前,問女主人:“有自釀的蒙古小燒嗎?”女主人說:“跑長途的司機最愛喝這一口,能沒有嗎?”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車老是掉溝里呢。”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我過去跟他搭訕,說我是和他住一個氈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飯,問他想要什麼?他沒有客套,說:“有手抓羊肉就是節日啊。”

我連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來一個涼拌口條。”

那人補充說:“手抓羊肉別弄得太爛了,不入口,沒嚼頭!新鮮的白蘑還是清燉的好,湯汁是奶色的,鮮味打鼻子!”

女主人還沒應聲,灶房裡傳來了男主人的聲音:“真是碰到會吃的主兒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著煙出來了,他瘦極了,是個跛子。他掃了我一眼,然後對那男人說:“我打窗戶望見了,你那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懸鈴眼,油光水滑,一根雜毛都沒有,那馬鬃飄起來像團火,晃人眼啊。好馬都有個名,它叫什麼?”

女主人嗔怪道:“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還戀著!”

男主人說:“好男人傷在好馬上,不屈啊!”

棗紅馬的主人似乎並不想談馬的事情,他淡淡地說:“它叫天駒。”

“天駒!好名啊。”男主人抽了一口煙,說:“我年輕時最愛的那匹馬叫青雲,菊花青,我那時好勝,騎著它參加旗里的賽馬會,結果出了事。那天下著小雨,草地又濕又滑,青雲跑得又急又快,轉彎時摔倒了,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它身下。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個比她受看的呢!”他用菸頭點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說:“當年青雲要是把你的腦袋壓在身下,你娶的就更醜了——地獄裡窩憋著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青面獠牙的?”

男主人哈哈笑了,說:“你怎么不說我上了天堂,娶的是仙女呢。”

女主人“呸”了一聲,說:“你哪有那造化!你只配給我當個廚子!”

她的話大約提醒了男主人在家中的角色,他“啊”了一聲,說:“我得撈手抓羊肉了,要不煮過了!”說完,提著腿趕緊回灶房。

他們滿懷愛意的鬥嘴讓我更加思念曲信使。棗紅馬的主人大概看出我有些惆悵,問我:“你從哪兒來?”

“齊齊哈爾。”我說:“剛從滿洲里開完會。”

“那怎么從這兒往回走?繞路了啊。”他說。

“我要去巴爾圖辦點事。”我說:“汽車壞在半道上,就在這歇腳了。”

他“噢”了一聲,垂下頭來。

我問他:“你去哪兒?”

“綽爾。”他說。

我們的手抓羊肉好了。它盛在一個青色的搪瓷盆中,冒著熱氣呢。我對同氈房的人說:“要不咱們也端回去吃?”

“好。”他說。

於是,女主人幫著我們,把酒菜拿到氈房。月亮還沒升起來,草原好像讓夜這張黑手給抹髒了,烏蒙蒙的。我付了菜錢,那人付了酒錢。女主人收了錢要離開時,那人又掏出五塊,說是喝酒缺不了火這個夥伴,他得把柴草錢付了。女主人擺了擺手說:“今兒過節,我正愁沒月餅送你們呢,就送點牛屎餅給你們燒吧!”

她的話把我們逗樂了。

那人抱了幾個牛屎餅進來,放進火塘,熟練地生起火來。氈房裡有馬燈,可有了火,就不用點燈了。牛屎餅燃燒得很斯文,不像秸桿和劈柴,著起來轟轟烈烈的,它無聲地發出暗紅的光。

我們圍著火塘開始吃喝了。我吃手抓羊肉的時候,離不開韭菜花、蒜泥等調料,那人呢,只是蘸少許的鹽,他說羊肉像我那么個吃法,鮮味都糟踐了。他說在家裡吃手抓羊肉,他連鹽都不蘸,那樣更加妙不可言。出門嗎,騎了一天的馬,出了一身的汗,要補充點鹽了。我便問他從哪裡來?他說:“輝河。”說完,便悶頭喝酒了。

“我叫王子和。”我說:“我老婆叫我‘王拖拉’,您呢?”

“阿爾泰。”他說:“我老婆是個啞巴,從沒叫過我的名字。她年輕的時候,喜歡用石子叫我。要是石子朝我飛來了,那就是她吆喝我呢。這幾年她病倒了,就搖馬鈴叫我。”

阿爾泰告訴我,他有兩個孩子,大的叫朵雲,出嫁了;小的叫朵臥,是個男孩,二十歲,跟他放牧。他問我:“你有孩子嗎?”

“還沒有。”我說。

“得要孩子呀!”阿爾泰說:“一個家要是沒有孩子,就像草原上沒有牛羊,空落啊。”他放下酒杯,說是要看看他的馬,起身出去了。

牛屎餅因為攙雜了煤渣,很經燒,半個小時了,還沒有燒透,所以它們的臉看上去半青半紅的。火塘邊的食物,全都被鍍上一層微紅的光,白蘑成了黃蘑,杯中的白酒也被映成琥珀色的了。我想月亮大約快出來了,便起身出了氈房。果然,東方已經冒出了一點紅。那對青年男女,相擁著站在他們的氈房外面,等待月亮升起。

秋天的草原之夜帶著股寒露的氣息,我穿著絨衣,還是覺得身上陣陣發涼。想到酒能暖身,便回氈房取酒,等我捧杯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冒出了一道彎曲的金邊,活潑得像是一條遊動的金魚。這條金魚越游越自在,頃刻間,它變肥了,成了一條大魚,月亮探出頭來了。我朝地上淋了幾滴酒,算是祭月了,然後才把酒送入口中。想必這酒被月光勾兌過了,一股說不出的芬芳在肺腑間蕩漾。而我祭給月亮的酒呢,大約它也欣享了,那半輪月亮一副微醺的模樣,臉頰邊抹抹嫣紅。

月亮一旦露了頭,就像新嫁娘上了花轎,雖然也羞怯著,但卻是喜洋洋地地出了閨門了。很快,半個月亮變成了大半個,草原上光影浮動,那股陰鬱之氣全然不見了。月亮升騰的速度比我想像的要快,眼見著它越來越高、越來越圓,終於,它撐不住自己的豐腴了,“騰——”地一聲,與大地分離,走上了天路之旅。新生命的降臨總是伴隨著哭泣,月亮也一樣,它脫胎換骨的那一刻,臉頰濕漉漉的。

草原被這盞舉世無雙的神燈點亮了。我覺得它的氣息都變了,有股微甜的味道,看來月光把它身上的寒露驅散了。我覺得身上溫暖了,特別想像馬兒一樣在草原上撒個歡兒,但我又怕踏碎了這大好的月色。正感慨著,背後傳來馬蹄聲,阿爾泰策馬過來,吆喝我:“兄弟,帶你去草原上遛遛吧!”未等我答應,他已經下馬了,身手是那么的敏捷。我連忙把杯中酒干了,將酒杯送回氈房,由他扶著上馬。

這馬實在剽悍,我的腿跨在它肚腹上,就像一雙盪在水面的槳,下面的水是深不可測的。阿爾泰隨之躍到馬上,在我身後牽住韁繩。他對我說:“你不用害怕,天駒從不欺生,不會把你顛下來的。它快起來像鏇風,慢起來就是一輛老爺車。”

我們走向草原了。

站在地上,覺得月亮就是一枚仙女們縫製時光用的金頂針,遙不可及;上了馬呢,卻覺得它近在咫尺,恍如擺在桌前的一面鏡子。天駒一入草原,就朝東方走去,好像想幫著我們,把那銀盤似的月亮摘回來,盛手抓羊肉。天駒大概怕自己的蹄子驚著了草的魂兒,微垂著頭,走得小心翼翼的。開始時我有些緊張,連頭都不敢歪一下,漫步了十幾分鐘後,我膽子大了,可以放鬆地看月亮了。

月亮已經把初升的羞紅褪去了,它通體金黃,像是被蜜醃了千年萬年。阿爾泰對我說,他哥哥曾經說過,月亮里也舉行廟會,每月的陰曆十五,月圓的日子,廟會就來了,這一天月亮里是最熱鬧的。阿爾泰輕聲對我說:“不信你仔細瞧瞧?”

果然,月亮里影影綽綽的,仿佛有樹,有河,有橋,有人,有房屋,有車馬,有杯盤碗盞,有琴,有風中獵獵舞動的幌子,甚至有笑語和吆喝聲,那裡真的好像在舉行廟會啊。我不由得對阿爾泰的的哥哥產生了好奇,問:“他是做什麼的?”

“喇嘛。”阿爾泰嘆息了一聲,說:“他走了好多年了,興許他現在正在月亮里趕著廟會呢。”

我聽他的語氣有些傷感,就讓他催馬快走,我想飛馳的速度會像閃電一樣,擊落他心底的陰雲的。阿爾泰勒緊了韁繩,“嘿——”了一聲,天駒昂起頭,“咴——”地回應了一聲,向著前方奔跑起來。先前的草原在我眼裡是靜謐、安詳的,現在它卻突然變成一片漲潮的海了,我眼前的月光化做了涌動的波浪,層層地向我湧來,拍打著我,那么的濕潤,那么的溫柔,我落淚了。什麼叫“喜極而泣”?我懂了。阿爾泰大約聽見我的哭聲了,他鬆了韁繩,天駒慢了下來。它真是匹好馬啊,這通奔跑,並沒讓它氣促,我只是覺得夾著它肚腹的雙腿熱燎燎的,好像它也剛喝了一頓烈酒。

天駒停下來,月光卻沒有停下來,它們仍然在草原上流轉著。阿爾泰跳下來,像對待一個孩童似的,將我抱下馬。天駒將頭偏向我,大約想看看,剛才是誰在它身上灑淚?我這才看清,它的眉心處有道白,像是一彎水,明亮活潑。我伸手撫摩了它一下,它動著四蹄,感恩似地叫了兩聲。阿爾泰讓我先回氈房,他要將馬牽回馬廄。

牛屎餅燒成了一汪紅,我把盛著手抓羊肉的托盤放到火上。很快,羊肉就吱吱叫了,竄出香氣。待阿爾泰返回,我已將酒菜都熱了一遍。

我們繼續吃喝。經過月光的沐浴,我的脾胃溫和了,對辛辣的調料不那么依賴了,我也能僅僅蘸一點點鹽、就品嘗出手抓羊肉的鮮美了。我們幹了一杯酒,為月亮,為草原,為天駒,為氈房的這個夜晚。

我感動地對阿爾泰說:“這是我過的最美的中秋節了。”

阿爾泰說:“要是在我們家過,你會覺得更好。輝河的濕地太美了!那兒的草好,水好。到了春天,蓑羽鶴、白天鵝、灰背鷗都飛回來了,鳥兒在水草中撲棱著,你的心啊,跟喝了酒似的,醉了!”

“那你過節怎么不和家人在一起?你騎馬去綽爾有急事?”我問。

他嘆息了一聲,說:“我跟人約好了,這是去賣馬啊。”

阿爾泰的故事,就從馬開始講起了。

我們家原來在烏拉蓋,我和哥哥都出生在那裡。我父母是牧馬人,他們很相愛。我哥哥十三歲、我八歲的那年初冬,母親趕著馬群過烏拉蓋河,河水結了冰,但沒有凍實,母親走到河心時,冰裂了,她掉進冰窟窿,淹死了。從那以後,父親就變了個人似的,他酗酒,脾氣暴躁,喝多了不是鞭打馬,就是打我們兄弟。媒人給他介紹女人,他連看也不看,只是說“我就喜歡掉進冰窟窿里的那個啊”,說完就哭,所以沒有哪個女人願意進我們家。我和哥哥破衣爛衫的,跟叫花子一樣。那時我們最怕的就是過年,父親會抱著酒壺,帶著母親活著時愛吃的東西,跑到她的墳上,跟她一起守歲。我和哥哥就得去墳地把他找回來。有一年春節,我們把他找回來後,半夜他又出去了。等我們一覺醒來,發現他不在,去墳地找,他已凍僵了。他落下殘疾,凍掉了兩隻腳,從此後只能呆在氈房裡了。他的精神變得不正常了,不是哈哈大笑,就是嗚嗚痛哭。有時一頓能吃掉一個羊頭,有時三天也不喝一口水。父親成了這樣了,家就得靠哥哥了。有一年春天,牧區的馬得了傳染病,眼看著馬一匹匹倒下,哥哥哭著拉著我的手說:“阿爾泰,母親說死就死了,父親說瘋就瘋了,馬說瘟就瘟了,人世間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受這樣的苦啊!”他的話使我疑心他要自殺,我嚇哭了。我不知道,那時他已做了出家的打算了。母親去世五年後,父親死了。有一天深夜,父親從氈房爬出來,用一條繩子,一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一端拴在馬身上。他用鞭子狠狠地抽馬,馬拖著他跑起來,把他活活勒死了!雖然馬是無辜的,但從那以後,我見著馬,說不出的憎恨啊!

阿爾泰說到這裡,有點哽咽,他出了氈房,取了兩個牛屎餅,把它們添到火塘里,跟我對飲了幾口,心境平復了,接著講他的故事。

父親去世後,我和哥哥離開烏拉蓋,到阿爾山投奔伯父去了。伯父原來在根河一帶做皮貨商,專收山林里的鄂倫春和鄂溫克人獵獲的皮毛:貂皮、鹿皮、狐狸皮、灰鼠皮、狍皮等等,所以他的家底子殷實。伯父在阿爾山開了家客店,我和哥哥去了以後,就在店裡當夥計。哥哥下廚,我管理馬廄。這樣,我跟馬又打上了交道。馬很怪,它的脾性往往跟主人相隨。只要你看到來的客人一臉橫肉、吆五喝六、挑肥揀瘦的,那他的馬也難伺候,你得小心對待著,別讓它一蹄子給踢著;要是來的客人滿面溫順、話語謙和、粗茶淡飯都不計較,那他的馬也是溫馴的,你不拴它,它也不會溜了。我那時十來歲,父親的死對我的刺激太深了,所以無論好馬壞馬,我同等對待,把它們牢牢拴著,用草棍捅它們的屁眼,要不就捏一粒鹽塞進馬的眼睛裡,讓它們嘩嘩流淚。馬被我折磨得亂跳時,我心裡痛快極了。我的惡習,終於被哥哥發現了。有一天晚上,客人要吃烤全羊,伯父拖了一隻活羊在灶房前宰殺,哥哥聽不得羊臨死的叫聲,更聞不得血腥味,就躲到馬廄來,正好撞見我把捉來的螞蟻往馬的鼻孔里塞呢。哥哥見了,打了我一巴掌,說:“阿爾泰,你這樣乾,是給自己積攢罪孽啊。”我說:“我想媽,也想爸,我恨馬,我們為什麼要靠它們活著呢?”我哭了,哥哥也哭了,他邊哭邊說:“馬一輩子讓人騎著,挨著鞭子;羊一長肥了,就得被人宰了吃肉了,阿爾泰,它們比人可憐啊。”

第二天早晨,哥哥不見了。伯父騎著馬,把阿爾山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座房屋都尋遍了,也沒能找到他。

哥哥失蹤的那幾年,只要客店來了人,伯父就跟他們打聽哥哥。那時我已經去牧區國小上學,伯父說將來不管幹什麼,總要識點字。我早過了上學的年齡,學習在我眼裡是個苦差,不如在馬廄有趣,所以只混了兩年,學了沒幾簍字,又回到客店了。那時很多地方在鬧饑荒,吃不飽的人多了。客店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南來北往的人大都面黃肌瘦的,馬都成了公家的,不讓私養了,伯父一天到晚唉聲嘆氣的。忽然有一天,客店來了一個老主顧,他跟伯父說,春天的時候,他到阿穆古郎的甘珠爾廟去趕廟會,在大殿見到一個年輕的喇嘛正在給佛龕添燈油,從側面看很像哥哥。他當時正跪著磕頭,想著起來後一定跟這個喇嘛說說話,套問一下他的來處。可等他起身後,喇嘛已不見了。伯父聽了房客的話後,一拍大腿,說:“這人失蹤了好幾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我當初怎么就沒想到他出家了呢?他要真當了喇嘛,也是我們家的造化啊。”伯父當即打點行裝,領著我去阿穆古郎。第二天晚上,我們到了那裡。山門已經關了,我們找了家客店住下。第二天一早,伯父帶著我直奔寺廟。

甘珠爾廟是座古廟,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它還有個名字,叫“壽寧寺”,是乾隆皇帝賜的名呢。這廟建得跟宮殿似的,很漂亮。伯父囑咐我,一會見了開門的喇嘛,要低下頭,以示尊敬。進了廟裡不能踩門檻,不能大聲說話,更不要吐痰,說佛門是清淨之地。

我們沒有料到,打開朱紅山門的正是哥哥!剃度後的他看上去清瘦了許多,他穿著僧衣,原來眉宇間的愁雲不見了,面色紅潤,目光平和。伯父見了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哥哥面前,說:“這下我死了有臉見你爸爸去了”,哥哥早已不叫原來的名字了,他給自己起了個法名,叫“塵安”,哥哥看著我們,既不悲,也不喜,他扶起伯父,請我們去了齋堂。吃過齋後,他領我們在寺里逛了逛。我還記得,那是夏天,蚊子很多。蚊子落在我臉上時,我就“啪——”地一下將它拍死。而哥哥呢,他只是用手輕輕把蚊子拂去。我知道,我和哥哥之間已經隔著一條大河,我在這岸,他在那岸了。伯父問哥哥吃齋吃得慣嗎,在寺廟裡辛苦不辛苦?哥哥說,吃齋飯就像久病初起的人呼吸了一口新鮮口氣,那種甘甜是說不出來的。在寺廟裡,無論做什麼都有興味,怎么會覺得辛苦呢?他叫我們不要再惦念他了,趕快回阿爾山吧,說完,給我的手腕戴上一串菩提珠,就去大殿念經去了。我到底年少些,一見哥哥撇下我們說走就走了,就哭了。伯父對我說:“阿爾泰,不許哭,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哥哥造化比你大,你要是哭,就為自己哭,為你哥哥,你該笑啊。”可我哪笑得出來呢。回阿爾山的路上,我看著什麼都覺得沒意思,綠草在我眼裡成了枯草,遠方的轆轆車在我眼裡就是遊動的毒蛇,每看到一條河,我都覺得河裡流動的是尿水,想吐。我難過啊,我沒了父母,就這么一個哥哥,他還出家了,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

“從那以後你就再沒有見過哥哥?”我急切地問。阿爾泰嘆了一口氣,撥了撥火,吃了兩口白蘑,把故事推向了高潮。

我不是說了嗎,那些年鬧饑荒。從甘珠爾廟回到阿爾山後,一到吃不飽的時候,我就想去哥哥那裡。我十七歲的那年,是六月份,我把一張字條留在馬廄,告訴伯父我已是大人了,要離開阿爾山了,請他不要出去尋我。我搭了一輛過路車,去找哥哥了。我不知道,喇嘛到了夏天,會“雲遊”。我去的時候,哥哥恰好去西北的寺廟了。寺廟的主持聽說我是塵安的弟弟,就收留了我。寺廟周圍開墾了一塊地,喇嘛吃的菜,多半是自己種的。我每天在田裡幹活,挑水澆地,除雜草,捉害蟲,菜地被我侍弄得很好。夏末哥哥雲遊歸來,先是給伯父寫了封信,告知了我的下落,然後把我介紹給一個姓胡的漢族人,他是個居士,在阿穆古郎做中醫,哥哥讓我跟他學醫,說是做醫生能為人解除病苦,行善積德。我在那裡幹了兩年,就受不了了。我不喜歡聞湯藥味,辨別不清山上的那些藥材。針灸在我眼裡比在戈壁掘井還難,把脈呢,跟探寶一樣,哪把握得準呢。

我沒有跟哥哥告別,就逃離了阿穆古郎,到輝河來了。畢竟是牧馬人的後代啊,我本能地又幹上了這一行。輝河的牧場很肥沃,馬長得壯。我所在的牧場是旗里最好的,那裡的人對我很好。我喜歡放馬。夏天的晚上,我們會把馬群趕到用柳條柵欄做的“圍子”里,圍子設在草原的高處,通風好,馬群不容易受蚊蟲叮咬,暴雨來了也不會受氣。我們在圍子邊燃起一團火,這樣狼就不敢來侵犯馬了。吃過飯後,放馬人喜歡唱歌,他們唱的不是酒歌就是情歌,這兩種歌聽了都讓人醉。我在輝河呆了三年後,覺得戀它戀得很,這輩子離不開這地方了,就想探望一下親人,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我先到了甘珠爾廟看哥哥,然後從那裡回到阿爾山看望伯父。伯父能原諒當年哥哥的不辭而別,在他看來那是一場壯舉;可是對我的突然離去,他不能理解,他拍著桌子沖我吼:阿爾泰,伯父虐待你了嗎?!我對伯父說,我跟哥哥一樣,找到了自己想呆一輩子的地方,伯父該為我高興啊。他聽了這話後,跑到馬廄哭了一場,算是還認我這個侄子。我最後到的地方是烏拉蓋,我去父母的墳上磕了頭。走了這一圈後,回到輝河後我的心就踏實了。

我總以為哥哥最後的歸宿是甘珠爾廟,他應該在那裡圓寂,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古廟,在文革中竟被毀掉了!哥哥沒了棲身的地方,被迫還了俗。他還俗後依然吃素、念經,就是不穿僧衣了。他跟著那個胡居士在阿穆古郎學起了中醫。哥哥對中醫心有靈犀,一學就通。每年夏天,我會把他接到輝河來住一段日子。牧民在草原上生活,風吹雨淋的,多半有風濕病,哥哥來了之後,就會為那些患病的人針灸和拔火罐,然後采了草藥搗成泥,糊到患處。他的這套醫法很管用,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每年春天,草原的野花開了的時候,牧民就會說:塵安快來了吧,大家把他當做了自己的親人。哥哥不吃葷,牧民們就給他用新磨的小麥粉做烤餅,還給他做豆腐,採集新鮮的野菜嫩芽做醃菜,生怕他身體虧著了。那時我已過了結婚的年齡了,可是家中這一樁樁突來的變故,讓我覺得人生無常,所以儘管也有好姑娘看上我,可我沒有成家的打算。哥哥一來,牧民就愛對他說,塵安,說說阿爾泰,他該有個窩了!哥哥只是笑笑,並不勸我。在他眼裡,世上的一切皆是“緣”,機緣不到,強求不得。可是隨著年齡越來越大,我也覺得氈房裡該有個知冷知熱的人了。我看上了兩個姑娘,一個長得一般,但她嗓子好,她唱起歌來,能把鳥兒引來。她性子潑辣,馬騎得比男人還好,酒量和飯量都大,她常給我送吃的;還有一個長得俊俏,但她是個啞巴,比我大兩歲。她性格溫順,能吃苦,手巧,她偷著給我織過羊毛襪子。可就是因為啞,沒人娶她。現在我不說你也明白了,我把那個啞巴迎進氈房了。我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去問哥哥,他對我說,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好嫁人,可那個啞巴,你要是不娶她,她會一天天老下去,枯萎了。他這一說,讓我覺得如果不娶啞巴,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孽!我娶啞巴的時候,愛唱歌的姑娘還在我的婚禮上為我們唱喜歌,她的歌聲雖然美,但聽起來有點淒涼的味道。我知道她難過,而我也喜歡她呀。看來人生是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啊。

我和老婆過得很恩愛,我們生了倆孩子,兒女雙全了。可是好日子不禁過,它們就像草原雨後的彩虹,雖然美,可是一眨眼,就不見了。朵臥兩歲時,我哥哥去世了。他是為救一隻蓑羽鶴死的。有年夏天,哥哥到草原來,一天傍晚,他出去散步,發現一隻受傷的蓑羽鶴在河水中撲通,要沉下去的樣子,他就跳到河中去救。那年雨水大,水流急,哥哥不會水,他被急流給捲走了。草原的牧民,都喜歡哥哥,我們把他葬在河邊的草地上了。

朵雲朵臥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卻是一天天變老了。前些年牧場可以承包了,我就包了一片,放馬養羊。這行當其實也是靠天吃飯,有一年,我們的羊染上了瘟疫,死了多半,把家底賠掉了。朵臥跟我一樣喜歡放馬,他嗓子好,愛唱歌。他跟著牧人,學了很多民歌,還會拉馬頭琴。他跟我小時候一樣,不愛上學,國中畢業後,就跟著我放牧了。我老婆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坐在氈房裡,喝著奶茶聽朵臥拉琴、唱歌。凡是聽過朵臥歌聲的人,都說這小伙子在草原上可惜了,應該把他送到城裡去,讓搞音樂的人好好帶帶他,他能唱紅全中國!前兩年,電視上不是搞青年歌手大賽嗎,我們那兒的人看了,都跟我說,阿爾泰,你該讓朵臥去北京唱啊,他站在舞台上,只要一張口,咱草原的白雲、清風、奶茶味,就跟著飄過去了!我想也是,我問朵臥,願不願意去北京唱歌?朵臥說,他沒上過舞台,燈光一打,可能會害怕。我說,草原這么大的舞台,太陽和月亮這么大盞的燈,你都不怕,還怕人造的?朵臥被我這一將,說,那我就去試試。於是我就找旗文化局的人問這事,怎么個報名。一打聽,還挺麻煩的,要層層選拔,先得在旗里唱,然後再去自治區唱,這兩關都過了,才能上北京。而且,參賽報名要花錢,做演出服要花錢,這些錢,都得自己出。我老婆幾年前得了怪病,錢都花空了。有天晚上,月亮好,她出去解手,很長時間沒回來。我著急,出去找,發現她昏倒在氈房外的草地上。我把她抱回來後,她醒了。她跟我比畫著,說是撞見了一個在草地上發光的東西,她湊過去看時,那東西突然飛了起來,把她給嚇昏了。出事後,她躺著沒事,一站起來,那就等於要她的命了,暈得直吐。我們牧區的人都說,她是撞上了飛碟,外星人把她的骨頭給弄軟了。這幾年,我背著她去了好幾個大城市的醫院,都說她身體沒毛病,說是腦神經出了問題。我就對她說,你沒病,不過想像小孩子一樣耍賴,不願起床,那就給我好生躺著吧,我養活你!她聽了直笑。我給她的枕頭旁放了個馬鈴,要是有事情,她就搖鈴叫我。朵臥要去北京唱歌的事,我跟她說了,她很高興。可是我們差在錢上,她就讓我賣天駒。我家的馬,就這匹最值錢。去年,從綽爾來了個販馬的,他在牧區看了個遍,就相中了天駒。說是有個做大買賣的人喜歡馬,不惜花大價錢收羅好馬。他當時給我出的價兒是八千,我沒捨得。我出去放牧,最愛騎的就是它啊。它看護羊群最有經驗,它遠遠一望,就知道哪片是草質差的夏牧場,哪片又是優質的冬牧場,知道把羊群帶到哪裡。它對天氣也通曉,暴風雪來臨前,它就會阻止我把羊群往遠處和低洼處趕。你不是牧民不知道,得到匹好馬,就跟娶了個好媳婦一樣,讓人受用啊。可是為了朵臥,我得賣天駒了,別的馬賣不上價錢啊。我給綽爾的馬販子打了個電話,他一聽說我要賣天駒,特別高興,不過他說這馬又長了一歲,牙口如不如從前好他不知道,他會買,但要看了它以後再定價,說是不管怎么著,也不會低於五千塊的,讓我儘快把馬帶到綽爾。我對馬販子說,中秋節一過,陰曆十六我就能把天駒送到。兄弟啊,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為什麼選這個日子?我知道天駒身體的秘密啊,一到月圓的日子,它就興奮,我擇這個日子賣它,就是想讓馬販子看它精精神神的,肯出個好價錢啊。剛才你也見了,它在月亮下不是一般的馬了。它就是地上的燈,明得晃人眼啊。現在你要是由著它的性子跑,它都能跑到月亮里去啊。

阿爾泰講完了故事,借著幽幽的火光,我發現他的眼裡閃爍著淚花。我給他斟了一杯酒,他顫抖著接過,一飲而盡,說:“朵臥跟我說了,他明年要是在北京唱紅了,有了錢,他就去綽爾,再把天駒買回來。別看他是大小伙子了,心思有時跟小孩子一樣呢!他以為天駒去的是當鋪,想抵就抵,想贖就贖,這小子啊!”阿爾泰笑了,他的笑是顫抖的。我輕聲問他:“那個愛唱歌的姑娘後來怎么樣了?你們還有聯繫嗎?”阿爾泰似乎不願意過多地透露給我關於她的訊息,只是敷衍著說:“女人嗎,最後總得嫁人啊。”

我放下酒杯,跟阿爾泰說要出去小解,出了氈房。月亮正在中天,如果說夜空是座王冠的話,那么月亮就是王冠上的一顆明珠。我站在飛舞著月光的草原上,把兜中的錢摸出來。信封袋裡裝著即將還給阿榮吉的欠款,總計五千二百三十六元,我把零頭抽出來,又從自己帶的錢中點出八百,塞進信封,湊足六千,回到氈房。我把那個信封口袋遞給阿爾泰,說:“這是六千塊,你拿去給朵臥用吧,天駒就不要賣了。將來你有了錢,可以還我。就是不還,能讓天駒留在你身邊看護羊群,能讓朵臥去參賽,我也覺得值了!”

我以為阿爾泰要么會自尊地拒絕,要么會感激涕零地接受,然而他只是平靜地接過那個口袋,掂了掂,又遞給我,說:“兄弟,把你的地址留在這上面吧。”

我掏出筆,湊近火塘,把單位地址寫在信封口袋的背面,交給他。阿爾泰把它揣在懷裡,對我說:“乏了吧,早點歇著吧,明天你不是還要到巴爾圖去么。”說完,轉身出去了。我聽見氈房外傳來嘩嘩的水聲,他在解溲。這泡尿很長,好像他憋了很久。我有些悵然若失,因為剛才把錢交給阿爾泰時,他沒有絲毫的激動,這就仿佛是看一齣戲,高潮沒有出現,就平淡地結束了。我確實累了,躺倒睡了。夜裡我被擾醒了兩次,一次是阿爾泰幫我蓋毯子,他那有力的大手像鐵一樣碰疼了我的肩膀;還有就是凌晨時,我被氈房頂上一陣撲稜稜的聲音擾醒,阿爾泰也醒了,他嘟囔道:“哪只鷹起得這么早啊。”

我和阿爾泰起床時太陽已經出來了,氈房裡洋溢著一股牛屎餅燃燒後留下的氣味,我們一起去吃了早飯。當我要結算食宿費時,被阿爾泰搶先了一步。客店的女主人說好了不收牛屎餅錢的,可她現在卻沉下臉,非要收十塊錢。阿爾泰沒有跟她計較,和顏悅色地把錢交了。我跟阿爾泰去牽馬時,男主人打著晃兒跟到馬廄。他不好意思地說,他太喜歡天駒了,為了聞聞好馬身上的體味,昨夜他睡在馬廄里。他說:“我老婆這人有個說道,平常你不理睬她沒事,但凡年節兒的,你得摟著她睡。這大八月十五的,我守著馬來了,她恨天駒,就怪罪它的主人了,這才收牛屎餅錢。她原本不是個小氣的人啊。”男主人說著,從兜里掏出十塊錢,遞給阿爾泰。阿爾泰打趣道:“兄弟你留著吧,要是她發現你兜里少了十塊錢,還不得讓你天天睡馬房啊。”我們三個男人一起笑起來。

我和阿爾泰牽著馬來到公路邊。阿爾泰說,他要等我搭上了去巴爾圖的車後,才走。他從掛在馬鞍的羊皮袋中取出一樣用黃色絲絨布包裹的東西,慢慢地展開來,一隻細膩光潔、花色斑斕的海螺號現身了——它看上就像一個大大的驚嘆號!阿爾泰說,這是他哥哥留下的誦經的法器,蒙古人稱它為“冬”。這個“冬”來自甘珠爾廟,他哥哥生前一直帶在身邊。阿爾泰說:“出自古廟的法器,能給人帶來吉祥,你收下吧!”這禮物我很喜歡,但我知道它對阿爾泰來說是多么的重要,一再推辭。阿爾泰急了,他說:“你不收下‘冬’,就是讓我賣天駒啊。”我只得把海螺號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放入背囊。

我們截到了兩輛運貨的卡車,一輛是到柴河去的,不順路;另一輛倒是去巴爾圖的,可是車上的貨物看上去超載,極不安全。這樣一直等了兩個小時,終於迎來了昨天坐過的那輛壞在半路的中巴車,司機見了我猛地一踩剎車,探出頭來哈哈笑著說:“兄弟,咱們有緣啊,上車吧,今天這驢子脾氣好!”說完,得意地按了按喇叭,讓它發出滴滴的叫聲,好像讓這頭驢子跟我打招呼似的。我在上車的一瞬突然想起了在列車上寫的那幾行詩,連忙把它翻出來,遞給阿爾泰,說:“這是我進到草原寫的,送給朵臥吧!他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

我和阿爾泰就此告別了。我上了車,坐定後回頭張望,阿爾泰和天駒已經無影無蹤了。好馬和好馭手就是這樣啊,來去如風。

我沒有錢還給阿榮吉了,打算著到了那兒以後,跟他撒個謊兒,就說是路遇強盜了,請他寬限幾日,等我回到齊齊哈爾,立刻把錢匯來。

到了巴爾圖,我先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她正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投遞途中。我問她中秋節過得好嗎,吃月餅了嗎,不知是市井的喧鬧之音削弱了她聲音原本的清脆,還是她沒有休息好,她懨懨無力地說:“昨晚這裡下雨,沒見月亮。月餅呢,太甜膩了,我只吃了半塊。”我告訴她,我已經到了巴爾圖,辦完事會儘快回去。她“喔——”了一聲,掛了電話。

吃過午飯,我便去找到阿榮吉的女兒。她在巴爾圖為一家奶站收牛奶,常跑下面的牧場,聽說我是去找他父親的,她熱情地對我說:“剛好我要下牧場去,路過那兒,你跟著走吧。”

那是一輛小型卡車,看上去挺新的。阿榮吉的女兒坐進駕駛室,而我跐著車輪,爬到卡車的大箱上。車上裝著幾十個圓肚形的奶漬斑斑的塑膠桶,幾個臉膛黑紅的牧民,靠著車廂頭抽菸。他們見我上來,甩給我一棵煙。我跟其中的一個人剛對著火兒,車就開了。如果天氣好,坐在卡車上實在是一種享受,無邊的風涼。這一帶大概霜來得早,草黃了,而且草質也不是很好,常常會看到一塊塊的沙地,好像草原生了瘡疤。我問牧民們生計可好?一個說“湊合”,一個說“現在草原沙化得厲害,畜生沒得好吃的,人也就沒得好吃的啊。”他的話惹得大夥笑起來。車開得飛快的,我們不時被顛起來,叫著。頭頂的白雲張著雪白的翅膀,一片片掠過,好像在跟卡車賽跑。阿榮吉所在的牧場離巴爾圖確實不遠,也就半個多鐘頭吧,卡車停下來,阿榮吉的女兒從駕駛室跳下來,吆喝我:“小王,到了!”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步行了十來分鐘,到了阿榮吉的牧場。牧場上有兩座氈房,一處圈牲口的“圍子”。遠遠的,就見阿榮吉在壘草垛,看來這是為羊儲備冬草。我喊了他一聲,他扔下手中的耙子,朝我走來。想想他每年去廠子送羊時,見到的人多了,對我可能模糊,我連忙做了自我介紹。阿榮吉“喔”了一聲,拍著自己的後腦勺說:“難怪我見你眼熟呢。”

阿榮吉把我讓進氈房後,取出一隻海碗,拎過暖水瓶。我以為倒出來的會是白開水,誰知竟是滾燙噴香的奶茶!他說,他老婆今早起來時,說是昨晚夢見一條大蟒蛇爬到氈房前,啪啪地拍門,判定今天家裡要來客人了,所以出門前煮好了奶茶,灌到暖瓶中。

阿榮吉的氈房很零亂,被子疊得七扭八歪,髒衣服像烏雲一樣堆在地上,桌子上是沒刷洗的碗盤和筷子,蒼蠅嗡嗡地飛舞。幸好坐人的草墩還算乾淨。阿榮吉不好意思地對我說:“我老婆子在草原上自在慣了,不愛收拾家。”我連忙說:“太乾淨了我還不敢坐呢。”

喝了一碗奶茶後,我跟阿榮吉說了來這兒的目的,一聽說是代表廠子來還錢的,未等我講下文,他就興沖沖地打斷我的話,說:“你們領導真是好主兒啊,如今四處都是討債的,哪還有主動上門還錢的?小王,今晚咱得好好喝一頓啊。”說完,撂下我出去了。

我尷尬地坐在那兒,心想自己若是孫悟空就好了,立馬把那沓錢變出來。在這種氣氛下,不管我找什麼理由不還錢,都是難以啟齒的。

我離開氈房,去找阿榮吉,想把話說透了,讓他別空懷著希望。

阿榮吉正彎著腰,從地窖往上提東西。草原的牧民,一般會在氈房外挖一個地窖,地窖通常三、五米深,三米見方。地窖冬暖夏涼,是天然的保鮮箱。夏天的時候,牧民喜歡把鮮肉藏入地窖中,他們嫌下窖周折,一般是用一根繩子,一端拴著肉,另一端拴在窖口的木樁上,將肉吊在窖中。取肉的時候,只需把繩子拉上來就是。果然,阿榮吉提上來的是半扇羊肉。他把它摜在草地上,問我:“你喜歡肋巴扇的前撇還是後撇?”說著,從兜里掏出一把彈簧刀,“咔——”地一聲打開,刀鋒像雪線一樣晃著了我的眼。我驚叫著:“這是管制刀具啊,你怎么有?”阿榮吉說:“集市上賣它的多了,我們買它圖的是方便、好使,又不去殺人,怕啥嗎?”他蹲下來,把刀刃逼向羊肉,等待我選擇。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享受羊肉,於是咬了一下嘴唇,對阿榮吉說:“我從滿洲里開完會回來,昨晚在一家客店過夜,半夜氈房裡竄進來一個強盜,把我帶給您的錢搶走了!”阿榮吉握著刀子的手抖了一下,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地盯著那扇肉,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抬頭看了看我,然後在羊肉上動著刀子,轉眼間就切割下一塊肉。他把餘下的肉吊回地窖,拎著卸下的對我說:“錢沒了,口袋虧了,不能再虧著嘴啊。”我連忙表示,我一回到齊齊哈爾,就會把錢匯來。他這才舒了一口氣,說:“你丟了錢,就得自己賠吧?”我說:“那是啊。這事千萬不能讓廠領導知道,影響不好,好像我是個廢物,以後領導哪還敢交辦我事啊。”阿榮吉嘆息了一聲,說:“你也真夠倒霉的,五千多塊可不是小數目啊。”

我們回到氈房,他把羊肉放在案板上,怕蒼蠅叮咬,上面罩了一塊泛黃的紗布。阿榮吉坐在草墩上,捲起一支煙來抽。那煙很沖,他吐出的煙是青藍色的,直嗆嗓子。我坐在阿榮吉對面,發現鞋帶不知什麼時候散了,低頭便系。這一傾身,手機從上衣兜滑落下來了,我順手把它揀起。等我直起腰的時候,發現阿榮吉瞪著眼睛,憤怒地看著我。他額頭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喘著粗氣,我不明白自己怎么惹惱了他。

阿榮吉抽完煙,將菸蒂狠狠地扔在地上,用鞋子碾了又碾,突然站了起來,指著我說:“小王,你撒謊,你看我們牧人好糊弄是不是?”

我不知他這話從何而來,連忙說:“怎么可能,我尊敬您,我確實遇見了強盜。這樣吧,我今晚就往回趕,我不把錢匯來了,我親自把它送還給您,三天之內!您看行吧?”

阿榮吉冷笑了一聲,說:“你看看你吧,手機揣著,手錶戴著,強盜怎么單單喜歡我的錢,沒把你身上這些值錢的玩意一傢伙打劫了?你分明是撒謊!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我也聽說了,出門時愛尋個刺激。那些在滿洲里做生意的男人,愛找俄羅斯小姐。你一準是把錢都扔在她們身上了!”不容我辯解,他接著數落:“小王啊,你也是有老婆的人吧?女人幫咱守著家,容易嗎?”

事情到了這地步,我只好實話實說了。我揀緊要的說,阿榮吉邊聽邊皺眉,他似乎對我的真話也起了懷疑。果然,聽完我的講述,他說:“小王,你說的這個事情要是真的話,你可上了大當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草原上出現了一種騙子,他們騎著馬,四處遊走,專門找那些客店去行騙。他們不打劫,就是編些瞎話來騙人,比方說是家中人得了絕症了,比方說牛羊得了瘟疫吃不飽飯了,花樣多著了,讓人可憐他,給點錢。像你這樣的,一傢伙被人騙掉好幾千,是沒有過的啊!”

我說:“這絕不可能,我知道他住在輝河,他叫阿爾泰。他還讓我留了地址,我猜他將來會還我錢的。”

阿榮吉“哼”了一聲,說:“他騎著馬,說是哪兒來的就是哪兒來的。草原上叫阿爾泰的人,跟羊群一樣多。我問你,他給你打欠條了嗎?”

“沒有。”我說:“我沒要求他。”

“那他怎么會還你錢,做夢去吧!”阿榮吉說:“我手裡要是沒攥著你們廠子給我打的欠條,領導能打發你來嗎?”

我沒有跟阿榮吉爭辯,但我不相信阿爾泰是個騙子,一個騙子怎么會講出如此感人的故事呢?

阿榮吉繼續數落我:“他的故事一聽就是假的,什麼母親掉進冰窟窿,父親讓馬拖死,老婆是啞巴,哥哥是喇嘛,兒子要去北京唱歌,他要賣馬,怎么都趕上他一家了?你稍微長點腦子,都不能信啊。”

見我耷拉著腦袋,阿榮吉大概動了惻隱之心,住了嘴。他見蒙著肉的紗布上落了蒼蠅,便取來蠅甩子,拂趕著。

我起身告辭,對阿榮吉說:“要不我再給您寫個還款保證書?”

阿榮吉生氣了,他一把將我按回草墩上,說:“你給我好好坐著,遠道來的客人,我要是讓他空著肚子走,我老婆回來還不得剝我的皮啊。你消停呆著,今晚就住這兒了,我煮羊肉去!”

我說:“我還是走吧,沒把錢送到,我一會兒也沒臉見大嬸。”

“你這人啊,真是小心眼!我說了你幾句,是為你好!如今騙子太多了,你不能不防啊。你要是走,那筆錢我就不要了!”阿榮吉說:“要是你留下來呢,這事我給你保密,跟我老婆子一字不提。她又不知道你是來還錢的,我只跟她說,你是順路來玩的,這還不行嗎?我也看出來了,你是個善心人,那筆錢呢,你回去後不用寄來,等我年底去齊齊哈爾送羊時,你請我喝頓酒,把錢還我,不就結了嗎?”

阿榮吉的一番話令我感動,我答應留下來。

他開始生火煮肉,我問他能幫著做點什麼?他說:“你要是閒得慌,就幫我壘草垛去,也不知道你會不會使耙子?”

“豬八戒都會使,我有什麼不會使的?”心裡一輕鬆,我開起了玩笑。

阿榮吉說:“你可別小瞧了豬八戒,人家的前世可是天蓬元帥啊!”說完,他笑了。

草垛可不是那么容易壘的,這跟女人用棉花絮冬衣一樣,是個手藝活。要想讓草垛圓潤挺拔,須轉著圈絮,而且得均勻,哪一耙多了,哪一耙少了,可能會使草垛像害了中風似的歪斜,弄不好就倒了。我雖然是在瀋陽上的大學,但家在農村,少年的時候,類似的活兒也做過。秋末的時候,我們會把夏天打的草挑起來,攢成草垛,冬天用來絮豬窩。雖然多年不使耙子了,但我熟悉這活兒,做起來得心應手。隨著一耙一耙的草的挑起,草垛越來越豐滿,它就像微縮了的故鄉,無比親切地佇立在我身旁。我幹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這時太陽已經向西了,我出了一身的汗,脫下外衣,坐在草地上歇息。阿榮吉提著暖水瓶和碗過來了,他遠遠地吆喝我:“快穿上外衣,可不能圖風涼,秋天的風可邪性了,萬一把你吹感冒了,我的罪可就大了!”見我套上了外衣,他一邊給我倒奶茶,一邊誇我幹活挺象樣的。我對他說,我們廠子今年效益好,領導說了,讓他把羊餵肥點,每斤多給他三毛錢。阿榮吉說:“現在想把羊養肥不那么容易了!你也見了,這乾草枯瘦枯瘦的!買精飼料呢,沒那么多錢,餵不起啊。我剛承包牧場的時候,草還不賴,這幾年呢,牛奶走俏了,養奶牛的多了,奶牛吃草才瘋呢,這附近的草場退化得厲害,我這兒也受了牽連。說到底,不是牛羊的嘴巴害了草原,是人的嘴巴害了草原啊。人要喝奶,要吃肉啊。”

我一邊喝著奶茶一邊說:“我看了報紙,說是為了保護草原,政府禁止在有些地方放牧了。就是不禁止,也限制數量了。草場怎么還會退化?”

阿榮吉說:“你還相信報紙上的話?他們對外是那么講的,對內呢,多養一頭牛他們多收一份稅,雙方都有油水,你說限制得了嗎?比方說我這片牧場,他允許我養三百隻羊的話,我私下給他倆錢,我養五百也沒人管啊。”

我無語了。我知道,生活中埋藏著許多我所不知道的真實。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其實生活在虛構中。

太陽落得真快,滾滾地,它在天上趕了一天的路,臉都餓黃了,要奔回家大吃一頓的樣子。阿榮吉說,他老婆快趕著羊群回來了,他得去給她燒點熱水洗臉。他說:“你別看她不愛收拾家,她愛收拾自己,她放羊都得穿著袍子,進氈房就要洗臉洗手。”

我問:“你怎么讓女人放羊?”

阿榮吉說:“她這人愛在草原上唱歌,放羊能讓她唱個痛快啊。每年夏天,她都要離開我幾天,說是找地方唱歌去。”

“她也不跟你說她去哪兒了?”我好奇地問。

“她不說,我也不打聽。在我想來,男人的心事就跟小河裡的石頭一樣,一眼能望穿;女人的心事呢,就是大海里的魚,不好捉摸呀。”阿榮吉嘆息了一聲,說:“不過她對我挺好的,給我養活了一兒一女呢。”說完,他提著暖瓶回氈房,燒水去了。我呢,趕緊把餘下的那點乾草挑到草垛上。

幹完活兒,太陽已經落下了,暮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草原,把它的身子打青了。在這傷痕般的青灰色中,突然湧現出一團團的奶白,是羊群歸來了。羊群在前,阿榮吉的老婆在後,遠遠一望,羊群像是翻卷的波濤,而人就像一條顛簸的小舟。阿榮吉說的沒錯,他老婆的確好嗓子,我從她吆喝羊歸圍子的聲音中聽出來了,清脆透亮,像正午的陽光。羊群進了圍子後,她把門關好,朝氈房走來。

她穿一條過膝的藍色斜襟袍子,立領上滾著幾圈紅黃相間的花邊,盤扣上鑲嵌著一顆圓潤的珠子。她中等個,微瘦,不像別的蒙族婦女包著頭巾,雖然她的頭髮已有白的了,但她將頭髮中分,梳著兩條辮子。她的臉布滿皺紋,上寬下窄,眉毛稀疏,有點夾眼角,這使她本來就小的眼睛更顯小了。她的下巴微翹著,可是唇角卻有點下陷,這使她的神情看上去有點苦楚。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阿榮吉從後面走過來,向她介紹說:“這是齊齊哈爾拖拉機廠的小王,打這路過,來看看咱!”

她“噢”了一聲,問阿榮吉:“你給客人做了啥?”

“他已經喝了兩碗你煮的奶茶了。”阿榮吉說:“晚飯呢,也妥了,烤羊排,羊湯燴蘿蔔,還有芝麻鹽烤餅,我這一下午都沒閒著。”

女人“哼”了一聲,說:“你讓客人幫你挑草,瞧他的頭髮,像冬天的豬剛從窩裡拱出來。”

她說得非常的形象。冬天的豬從窩裡拱出來時,確實滿身的草屑。我連忙哈著腰,抖摟身上的草,對她說:“大嬸,是我自己想乾的,我在城裡呆得腿腳軟了,想乾點活兒長長力氣。”

女人這才不說什麼了。阿榮吉在前,她在中間,我在後,我們一起朝氈房走去。她走路風快,話語很少,到了氈房,只問了我一句:“你是頭回來草原吧?”

她果然愛收拾自己,進了氈房,就拿過一把小笤帚,通身掃了一遍。然後將辮子解開,抓起一把牛角梳子,理順了髮絲,重新編起辮子。最後,她才洗臉洗手。阿榮吉已經把飯食擺好,除了他說的那兩道主菜,還有皮蛋、花生米和乳酪,他說這都是平常他和老婆下酒的小菜。落座前,阿榮吉點起了蠟燭。

我們三人圍在桌前吃喝了。阿榮吉手藝不錯,他烤的羊排外焦里嫩,滋味醇厚。他跟我說,草原有一種草可以用來做肉食,草結籽後,會散發出香氣。每年他都要採回一些草籽,在石板上碾碎,裝進罐子。烤羊排的時候,撒上一些,特別入味。我連啃了三塊羊排,讚不絕口。牧民一般都有好酒量,阿榮吉和他老婆都很能喝。阿榮吉喝酒時發出響亮的聲音,他的話也多,從春天的大風說到夏天的旱情,從夏天的旱情又說到秋天的早霜。他說:“老天爺壞了脾氣了,夏天不來雨,草旱得長不高;秋天呢,霜又來得早,這等於是使出兩把刀子,要斷牛羊的口糧啊。”他發牢騷的時候,他老婆一聲不吭地喝酒,吃肉,她的牙齒真好,啃羊排速度快,而且啃得也乾淨。我喝了三盅酒後,人就有些飄然,我給這女人敬酒,說:“我聽說大嬸的歌唱得特別好,能不能賞臉唱上一曲,那我就沒白來草原一趟啊。”

阿榮吉的女人將一根剛啃完的羊肋骨撇到阿榮吉面前,阿榮吉就像古代的士兵接到出征的令牌一樣,趕緊對我說:“她這人啊,唱歌不能在氈房裡,得到外面。小王,要不我給你來一個?”

大概怕我尷尬吧,阿榮吉張口就唱,他的歌兒音色不美,但吐字清晰,他唱道:我腳下的土地啊,是我們牛羊的天堂;我頭頂的天空啊,就是我們牧人最後的家園。

他的歌聲剛落,一陣雷聲轟隆隆地響起,雨說來就來了。阿榮吉嘟囔道:“旱了一夏天,秋天倒來雨了。我打的那點乾草,可別給漚爛了。”

雨聲越來越響,阿榮吉的老婆似乎很喜歡雨,她邊喝酒邊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子,很逍遙的樣子。她的酒下得很快,阿榮吉得不停地為她添酒。她越喝越活泛,越喝越燦爛,目光灼灼,面如桃花。她對我說:“小王,我這輩子,最盼著誰搶婚把我搶去了,可是沒有啊!”我知道蒙族人有搶婚的習俗,像鐵木真的母親柯額倫夫人,本是外族人赤列都的女人,但鐵木真的父親也速該,卻把她搶到自己的部落。如果沒有這場搶婚,也不會有一代天驕成吉思汗的出世了。

“我是見天地盼著有人能把你搶走,省得一天到晚伺候你!可是你跟我過了幾十年了,頭髮白了,腰也不直了,一臉的老褶子,也沒人來搶你啊。”阿榮吉打趣道:“興許你走的那天,有人來搶你?那我是願意啊,省得我花錢打發你上路。萬一打發不好,你在地下還不得給我這牧場一天來一場暴風雪啊。”

阿榮吉的女人被逗笑了,她不顧我在場,起身表達愛意。她把阿榮吉的頭抱在懷裡,撫摩著,一迭聲地叫著:“喔,我的阿榮吉,喔,我的阿榮吉,你真是個好人吶。”

阿榮吉不好意思地拔出頭來,拉著老婆的手,哄小孩子一樣地說:“你坐回去好好喝啊,今年我再上齊齊哈爾送羊時,給你買兩塊好料子,再買上幾團鮮亮的絲線,你多做兩件袍子穿!”

“他們不給你現錢——”阿榮吉的老婆指著我說:“你拿什麼買?”

“領導這不讓小王帶話來了嗎,去年欠的和今年的一起都給咱,給現錢!我要是再拿不回錢的話,你看我身上哪塊肉好,割下來下酒!”阿榮吉撒開老婆的手,拍著胸脯說。

“你身上沒有哪塊肉是我得意的。”阿榮吉的老婆拍了一下她男人的肩膀,坐回來,嘟囔道:“要不我早割了下酒了!”說完,哈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是那么富有穿透力,似乎能擊碎外面的烏雲,還天地以晴朗。

我醉了,話不連貫,視物模糊。蠟燭快盡了,阿榮吉要送我去另一座氈房休息時,被她老婆阻止了。她說:“我去那兒,你跟小王留這兒。下了雨,他喝多了,要是晚上一個人出去撒尿,萬一滑倒了怎么辦?”

阿榮吉的老婆從床下拽出一隻臉盆,將木梳和毛巾放進去,端著它出了氈房。門一開,一股清新的濕氣飄了進來,沁人肺腑。雨已停了,月亮出來了,所以濕氣是裹挾著奶白色的月光的。我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床。阿榮吉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跟我嘟囔:“我這老婆子啊,一喝多了酒就抱怨自己這輩子沒被人搶婚。我真想休了她,等她跟別人成親時,再騎著馬把她搶回來,讓她圓了這夢!可是她這把年紀了,我不要她,誰要啊。”

我無力回答他,蠟燭幫了我的忙,它顫抖著熄滅了。從門跨進來的月光蓬蓬勃勃、飄飄灑灑、白白亮亮的,好像老天送給阿榮吉家的一條哈達。阿榮吉嘟囔道:“不點蠟了,我也睡,明天起早收拾。”

我醒來時,已經快九點了,只覺得渾身發軟,頭昏腦脹的。正穿著鞋子,阿榮吉進來了。他“嗬”地叫了一聲,說:“小王,你到底年輕啊,覺真大!我起早收拾東西,沒弄醒你;蒼蠅往你臉上飛,也沒弄醒你。我老婆都出去放羊了!剛才我姑娘路過這兒,問你走不走,要是回去的話,她晌午收完奶回巴爾圖時,把你捎上。”

我說:“我得回去了。”

阿榮吉說:“我也不攔你,你有工作啊。再說,你想老婆了。昨晚你說夢話,一個勁地叫‘曲信使’,曲信使是你老婆吧?”

我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阿榮吉呵呵笑了。

正午,我離開了阿榮吉的牧場。坐在裝載著牛奶桶的卡車上,聞著從桶內飄逸而出的濃濃的奶香,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隻溫馴的羊。短短几天,我被草原馴服了。

在火車上顛簸了一夜,我在凌晨回到了齊齊哈爾。回家時,順路買了早點。儘管我是輕輕開門的,曲信使還是被驚醒了。她從被窩中鑽出來,倚著床頭,穿著純棉的白地藍花睡衣,靜靜地望著我。她一言不發的樣子讓我很奇怪,以往我出差歸來,她會大叫一聲:“王拖拉——”,朝我奔來,在我身上又踢又踹的,以她的方式撒嬌。我放下行囊和早點,奔向她,而她卻一縮頭鑽回被窩去了。她用被頭蒙著臉,說:“你不能碰我,我現在身上正‘倒霉’呢!”原來如此!我心安了,隔著被子拍拍她說:“這不是你‘倒霉’,是我倒霉啊。你再眯一會兒,我先去洗個澡啊。”

等我洗完澡,一身清爽地從浴室出來時,曲信使不見了。床鋪她已整理過了。她沒有吃早點,也沒有跟我打招呼,這么早就去上班,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連忙撥打她的手機,可她關機了,這分明是躲避我!我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事?

我來到單位,先跟領導匯報了一下會議的情況,然後說我去了阿榮吉的牧場,錢已還了。領導問:“他的羊養得怎樣?”我說:“挺肥的!”領導笑了,咂了一下嘴,說:“咱們拖拉機廠的人今年可以過個好年嘍。”

從領導那兒出來,我去了辦公室。辦公桌上橫著一封來自瀋陽的信,信封上那娟秀的字跡讓我一驚:這是大學時的女友寫來的啊!算起來,我們已四年沒有聯繫了。這樣一封信,就像一座老屋,我不知打開它後,飄蕩出來的是暖洋洋的舊物氣息呢,還是嗆人的塵土氣息?

我拆開信,打開老屋的門。

子和:你好!

雖然四年沒有和你聯繫了,但我一直牽掛著你!去年,我在北京碰到長善,他告訴我,你結婚了,娶了個郵遞員。不知怎的,我當時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你在情感上受了委屈!

你現在過得好嗎?有孩子了嗎?我兒子兩歲了,正淘氣的時候。先生忙於公司的業務,每年大約有半年是在外地。在瀋陽的時候呢,只要他回家,總是深夜,而且醉醺醺的。這個時候,我常常會想起你來,想起你身上的清爽氣,想起愛,想起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好時光。

我比過去瘦了,你呢?說真的,我很想去看看你,又怕你突然看見我,會不高興。你常出差吧?如果你不想讓我去齊齊哈爾看你的話,能不能在出差時告訴我你的目的地,我也趕到那裡?現在孩子有保姆帶,單位的事又比較清閒,我隨時可以出去。

隨信寄上大學的暑假我們倆在故宮的合影,記得你手裡沒有這張。那天的太陽真毒啊,你一個勁兒地往我這兒靠,說是要借我涼帽下的一點蔭涼。

你收到這封信時,中秋節也快到了。願花好月圓。

林廷

林廷在照片背後,用原子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她的手機號碼,並在這號碼後綴了一句玩笑話:我二十四小時待機啊。

我明白了,曲信使為什麼會對我這種態度。這封信一定是中秋節前就到了。婚前,我曾跟她說過,我在大學交過女友。曲信使沒問太多的細節,只是說:“那她現在做什麼呢?”我把林廷在瀋陽的單位告訴了她。

我愛上曲信使,正與信函有關。剛來齊齊哈爾時,每到新年,我都會收到同學們寄來的明信片。我們廠子,正在曲信使分投的的片區。記得有一天下著小雪,我路過傳達室,門半敞著,我聽見裡面有個姑娘在大聲說:“你們單位這個王子和,怎么有這么多人給他寄明信片,昨天分揀這些爛紙片,把我的胳膊都累酸了!”她的牢騷聽起來像是雨過天晴的陽光,是那么的清新可愛。我推開傳達室的門,只見一個穿著墨綠色郵服的姑娘,正氣鼓鼓地把信報往桌子上摜。她中等個,挺直的鼻樑,圓潤的唇角,微黑的圓臉上的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傳達室的老師傅沖她眨眼睛,說:“這就是王子和,你跟他說,讓他那些朋友往後少給他寫明信片,你好少挨累!”曲信使的臉紅了,她怯怯地看著我。我對她說:“以後我告訴那些同學,少寄這些爛紙片!”曲信使笑了。這個笑從此讓我茶飯不寧,我想見她,常常以看信的名義,在她快來的時候,去傳達室。次數多了,連傳達室的老師傅都看出我的心思來了,有一回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說:“看上人家還磨蹭個啥?請頓飯,把話說透了不就得了?你再磨蹭,人家嫁了人,你不乾瞅著么!”

老師傅的話,給了我勇氣,我約曲信使吃了一次飯,飯後看了一場電影。之後我又請她吃了一次飯,飯後逛了龍沙公園。當我第三次邀她吃飯的時候,她說:“你要是想娶我的話,我得為你省著點,去飯館太貴了,不如在家自己做,好吃、便宜、又衛生!”她此言一出,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我們很快領取了結婚證。洞房之夜,曲信使依偎在我懷裡俏皮地說:“王拖拉,我是你的一封信,今兒你要給我蓋上一個郵戳了。這封信蓋了你的戳兒,一輩子只能投你這兒了!”我緊緊地抱著曲信使,淚水悄悄滑過臉頰。在經歷了愛的背叛後,我是多么感激上蒼賜予我這樣一位健康善良的好姑娘啊!

婚後,凡是我的信函,曲信使都直接帶回家中,我再也沒有在單位看到過署名“王子和”的信。

林廷寄來的這封信,可謂精心設計。她在信封的收信人一欄寫著“王子和親收”的字樣,背面又標記著“內有照片,請勿折”。林廷大概從長善那裡知道我娶的郵遞員分投我們廠子的信件,她這樣做,用意很明顯,她巴不得曲信使打開信,讓她看到那張親昵的合影。其實她完全可以從長善那裡,獲知我的電話號碼啊。

我氣壞了,掏出手機,想立刻給林廷打個電話,我要告訴她,我在情感上沒有受到委屈,我愛我的曲信使,我永遠不會背叛她!號碼才撥了一半,有人敲門,是財務室的出納員小楊。她問我錢還給阿榮吉後,廠子打給他的那張欠條收回來了嗎?她下帳要用。我懊惱地說忘記朝他要欠條了。小楊說:“那他掐著欠條再朝廠子要一回錢怎么辦?”我火了:“你怎么這么想阿榮吉?我告訴你,草原的牧民是不會幹這種下流事的!”小楊“砰——”地一聲摔門而去。

這“砰——”地一聲,讓我平靜下來。我覺得沒必要跟林廷通話了,我不想聽到她的聲音,只給她發了條簡訊。

林廷:函悉,我剛從草原歸來。我非常愛我的信使妻子,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中必得有一盞燈陪伴的話,她就是我的那盞燈!祝你幸福!王子和。

我將這條簡訊連發三次,確保萬無一失。

下午,我很早就離開單位,去菜市場買了曲信使愛吃的鯽魚和排骨,回家做了豆瓣燒鯽魚和排骨燉豆角,燜了一鍋米飯。晚上,曲信使回來時,飯菜已經在餐桌上了。我把林廷寄來的信,當做餐巾,擺在她的餐具旁。曲信使坐定後,用顫抖的手撫著那封信,抽噎著說:“王拖拉,這封信我都看了,這封信到我們局時,根本就沒封口啊。我記得你跟我說過,過去的女友在瀋陽工作,我猜是她寫來的。我往出抽信和照片時很費勁,信瓤里有透明膠帶沾著它們,所以信才沒在半道掉出去啊。我看過後,把膠帶小心揭下來,又把信和照片放回去,給它封了口,投遞到你單位去了。”曲信使大哭著:“王拖拉,你是大學生,我配不上你啊。我偷看了你的信,我犯了法,不是個好信使了!”

我沒有想到林廷竟是如此地邪惡,她故意用膠帶沾著信,不封信口,分明是向曲信使洞開一個虎口啊。我心疼地抱住受了傷害的妻子,為她揩去淚水。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我給她講在草原所經歷的一切,她本已不哭了,可是阿爾泰一家的故事,又讓她流出淚水。她說即使真像阿榮吉說的那樣,阿爾泰是個騙子,我們也不後悔。曲信使還說:“王拖拉,年底阿榮吉來送羊時,咱除了還他錢,還得給他買點禮物,他這人多通情達理啊。”

我把阿爾泰送我的海螺號捧給曲信使,告訴她蒙古人稱它為“冬”,曲信使把它放在唇下,輕輕吹起來。屋子裡立刻迴蕩著一股幽幽的樂音,如同春風在敲窗。

曲信使放下海螺號的時候說:“咱們要是有了兒子,就叫他‘冬’。”

“如果是女兒呢?”我問。

曲信使想了想,說:“要是女孩的話,就叫她‘冬冬’!”

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冬天一來,年也快跟著來了。曲信使聽我說草原的牧民大多患有風濕病,就親手給阿榮吉夫婦各織了一副護膝,她還給阿榮吉的老婆買了一塊寶藍色的織錦緞子,讓她做蒙古袍。

臘月十九,阿榮吉用卡車載著羊來了。那天下著雪,卡車駛進廠院,正是下班的時候。人們圍聚過來,看阿榮吉卸羊。這批羊毛色潔淨,體態豐腴,仿佛來自天庭。它們大約知道自己難逃被宰殺的命運,哀憐地叫著,叫得阿榮吉直嘆息,很捨不得的樣子。這批羊賣了個好價錢,阿榮吉拿到了比以往要多的現錢,很高興。我約他去酒館喝酒時,他拍著胸脯對我說:“小王,今年掙著了,我回牧場時,得多給老婆子買點東西啊。”

我選的是一家小酒館,這兒可以大聲說話,而且菜做得也地道。

喝酒前,我先向阿榮吉轉贈了曲信使送給他們的禮物,他撫摩著護膝感慨地說:“小王,看來你老婆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你好福氣啊。”接著,我掏出一個信封口袋,把它交給阿榮吉說:“這是那五千多欠款,您點點。”

阿榮吉拿過信封,將信封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袋口衝上,覷著眼朝里看了看,呵了一口氣,說:“呆在裡面怪好看的。”那語氣就像在說藏貓的小孩子。他問我:“那個阿爾泰,是不是一直沒有跟你聯繫?”

我點了點頭。

阿榮吉這次沒有用痛心疾首的語氣教訓我,他把信封袋擺在桌上,開始一張一張地往出抽錢,就像捉偷懶的孩子似的,每抽一張他都要說一句:“給我出來啊——”,我以為這是他的數錢方式。然而抽完第十張,他住手了。他把一千元錢碼到一起,遞給我,說:“小王,這錢你收下吧,算是我跟你打個賭!你走後我尋思了又尋思,那個阿爾泰,也未見得是騙子。能夠在草原上騎好馬的人,脾性不應該是壞的啊!這樣吧,他有一天跟你聯繫了,有了音信,證明他不是騙子後,你再把這一千塊錢還我!”

“要是他永遠沒有音信呢?”我問。

“這一世要是沒有音信的話——”阿榮吉停頓了一刻,嘆了一口氣說:“下一世他悔過了,也會有音信的。”

我感動地接過了那一千塊錢,我覺得接過的是希望。

阿榮吉和我碰杯的一瞬,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笑了一聲,放下酒杯,從褲兜摸出一個紙球,遞給我說:“這是欠條,你走後,我以為它沒啥用處了,就團了扔掉。後來一想萬一人家朝你要呢,又揀了回來。你們單位要是用它,就讓他們自己揉搓開。”

我把紙球揣進兜里,說:“這可是顆大珍珠啊。”

我們在開心的笑聲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向阿榮吉打聽大嬸可好,她喝多了酒的時候,還跟他嘮叨“搶婚”的事么?

阿榮吉說:“她呀,每月不說上一兩回‘搶婚’的事,就好像沒過日子似的,我也聽習慣了!我估摸著她歲數再大些,心也就收回來了!離群太久的羊,滋味也不好受啊。”

我和阿榮吉喝著,聊著,不知不覺夜深了,酒館打烊了。我們喝醉了,相互攙扶著走出酒館。阿榮吉住的旅館離酒館不遠,我送他回去。阿榮吉邊走邊唱,他每唱一句我都叫一聲“好”,暢快極了!到了旅館,我發現曲信使站在門口,這真讓人喜出望外!我連忙把她介紹給阿榮吉。阿榮吉在曲信使的臉蛋上掐了一把,說:“夠瓷實,像咱草原的牧羊姑娘!”曲信使被掐紅了臉,她幫著我,把阿榮吉扶回房間。

出了旅館,曲信使說,她猜到我和阿榮吉會喝多,不放心我一個人回家,知道我會送阿榮吉回旅館,所以來這兒等我。她說:“開始我想去酒館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以為我看著你們喝酒來了,再喝不痛快。”我感動得直想哭,我伸出手,像阿榮吉一樣在她臉蛋上掐了一把,說:“真是個好姑娘!”

年說走就走了。

春天了,曲信使懷孕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在枕畔,為她吹海螺號。一個夏末的傍晚,曲信使一進家門,就興沖沖地叫著:“王拖拉,年底你能把那一千塊錢還給阿榮吉了!”她舉著一張匯款單,喜滋滋地奔向我。這單子是從內蒙古輝河發來的,署名是朵臥,匯款金額是三千元。這么說,阿爾泰確實不是一個騙子,我欣喜若狂!可是為什麼寄款人的署名不是阿爾泰,而是朵臥呢?曲信使說:“阿爾泰不是識字少么,他去郵局填不明白郵單,當然得朵臥代勞了!”我覺得曲信使說得在理,也就打消了疑慮。

匯款單到了一周后,有一天曲信使又帶回家一個小巧的特快郵包。

郵包是朵臥寄來的,裡面有一封信,還有一盤磁帶。

我們先看信。

王子和叔叔:您好!

我叫朵臥,我的爸爸是阿爾泰,去年中秋節,爸爸去綽爾賣馬的路上,認識了您。爸爸回來告訴我和媽媽,他碰到了好心人,所以天駒沒有賣。他拿出六千塊錢,說是您給的。爸爸對我說,朵臥,不管你將來唱不唱出去,這筆錢咱一定要還王叔叔!

去年冬天,我到旗里跟著專業音樂老師學習了兩個月,文化局的人說我嗓子好,他們推薦我,幫我報了名。回來後,爸爸帶著我,去裁縫鋪做了兩套演出服,是蒙古袍,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一件是大紅的,另一件是天藍色的。可是春天的時候,我正要代表我們旗去自治區參加選拔賽,爸爸出事了!

草一綠,吃了一冬乾草的羊就撒歡了。它們早晨出去,晚上不愛回來,所以春天放羊是最累的。有一天,爸爸趕著羊群回來時,月亮都出來了。我幫著他把羊圈進圍子後,一家人開始吃晚飯。晚飯後,爸爸媽媽睡了,我去馬廄給馬填了點草,也睡了。半夜時,我被一陣羊叫驚醒,我以為狼來禍害羊了,趕緊叫醒爸爸。我們打著手電筒跑出氈房,發現一輛卡車停在圍子旁,兩個男人正扯著羊,站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地里,往卡車上裝呢。手電筒的光掃到他們身上後,他們知道主人出來了,扔下羊,跳上車,開車就逃。爸爸跑到馬廄,騎著天駒去追。我呢,騎了另一匹馬,也跟著追。天駒一到月圓的日子,就成了神馬,它跑得飛快飛快的,眼看著要追上卡車了。我想我們的羊有救了!可就在這時,卡車上的人沖天駒連打了三槍,天駒倒在地上,爸爸被甩出好遠。

王叔叔,出了事後,我連夜騎著馬離開牧場,進城去報案。公安局的人天亮前在沿途的路口設下卡子,攔截卡車,可是它還是逃走了,案子到現在還沒有破。爸爸死了,天駒也死了,我們失去了二十多隻羊,我的心都要碎了。惟一能給我安慰的是,爸爸在時,媽媽起不來床,爸爸走了,媽媽想爬起來送送他,沒想到竟然站了起來,又能走路了!

我不想去唱歌了,可是都花了錢了,報了名,演出服也做了。爸爸在時,是那么希望我去唱歌,我不想讓他的靈魂不安,這樣,埋葬了爸爸,我還是在旗文化局的人的陪伴下,到了自治區。我唱的兩首參賽歌曲都是草原上的牧歌,可是我上了舞台,想起天駒,想起爸爸,我一個勁地流淚,一句也唱不出來!我失敗了,回到了牧場。我以為只是站在舞台上唱不出來,面對草原,我仍然能用歌聲讓羊群回家。可是我雖然能唱出歌來,但那聲音是嘶啞的,我的嗓子廢了!但我並不難過,這樣我能永遠留在草原上了,陪伴著媽媽,陪伴著羊群。

我先還王叔叔三千塊錢,餘下的,我會慢慢還清的。爸爸回來時,還帶給我一首您寫的詩,他對我說,朵臥,你王叔叔說了,你要是喜歡,就給它譜個曲兒,唱一唱。我喜歡這首詩,可惜我不會譜曲,但我有一個嬸嬸,她雖然也不懂曲子,但她看幾遍歌詞,就能唱出歌來。這個嬸嬸是爸爸的好朋友,每年夏天,她都要來我們的牧場,唱幾天歌。她今年來後,知道爸爸死了,難過得到他墳上唱了一天的哀歌。我知道爸爸不在以後,她是不會來這兒的了,就把您寫的詩給她看,求她幫我唱成歌。她答應了。我用錄音機,在草原上錄下了她的歌聲。我的嗓子不行了,但琴聲還行,我拉了一曲馬頭琴,也錄在裡面,獻給叔叔。我為參賽準備了兩首牧歌,一個叫《牧歌的黃昏》,一個叫《牧歌的早晨》,我給您拉的是《牧歌的早晨》,《牧歌的黃昏》有點悲傷,我怕您不喜歡。

最後祝願叔叔身體健康,工作順利!有一天您來我們的牧場,我給您做手抓羊肉,爸爸說您很喜歡吃這個。

朵臥

讀完信,我和曲信使已是淚流滿面。曲信使邊哭邊拍打我的胸脯,說:“王拖拉,老天怎么這么不長眼啊,阿爾泰一家人的命為什麼這么苦啊!”我抱著曲信使,抽泣著,無言以對。

我們沒有吃晚飯,把那盤磁帶插進錄音機,聽來自草原的聲音。

馬頭琴奏響了《牧歌的早晨》。它是那么的清澈、柔軟,如一縷春風,在暖化著堅冰。我仿佛又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和阿爾泰離別的那個早晨。朵臥是忍著哀痛,用一顆感恩的心為我們演奏啊。曲信使本已不哭了,可是這令人心動的樂曲又催下了她的淚水。琴聲裊裊消失之後,是一段短暫的空白,我的心狂跳著,因為即將出場的,將是一個生長在草原的女人,為我即興寫下的詩所做的演唱。還沒等我做好心理準備,隨著一聲舒緩而蒼涼的“草原啊——”的嘆息似的獨白,歌聲開始了,或者說是一條大河帶著濕潤之氣,滔滔向我奔流而來了。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美好的清唱,低回婉轉,剛毅而柔美。

草原啊,

你就是我的神甫,

當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

你總會用清風,

拂去塵埃,

並用你那碧綠的汁液,

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那個夜晚,我和曲信使反反覆覆地倒著磁帶,一遍又一遍地聽著琴聲和歌聲。子夜時分,曲信使剛剛躺下,便腹痛難忍。半個小時後,在去醫院的路上,她流了產了。她痛惜失去的孩子,哭個不休。想到孩子可能是男孩時,她哭的時候叫著“冬”;想到流掉的孩子可能是女孩時,她叫著“冬冬”;而想到她懷的很可能是一對龍鳳胎時,她哭叫的就是“冬、冬冬啊”,聽了令人心酸。為了讓她淡忘失去的孩子,我陪她去扎龍自然保護區散心,那兒是丹頂鶴的故鄉。在一片蘆葦叢中,我們發現一隻丹頂鶴孤獨地站著,時不時迎風展開翅膀,發出陣陣哀鳴。飼養員告訴我們,這隻雌鶴的伴侶,因為吃了農民施用了農藥的玉米,不久前死去了。丹頂鶴對愛情格外忠貞,一隻鶴去了,另一隻鶴絕不會再覓配偶。丹頂鶴的壽命可以與人類相等,失去了伴侶的鶴,意味著漫漫餘生只能與清風明月為伴了。曲信使指著那隻鶴,淚漣漣地對我說:“朵臥的媽媽,以後就是這樣的鶴了。王拖拉,你可要好好的,別讓我成為這樣的鶴。”我緊緊地握著曲信使的手。

又到了年底,又到了阿榮吉來我們廠子送羊的時令了。我為他準備了一份新年禮物,是一個袖珍錄音機,裡面插著的磁帶,是我轉錄的朵臥的琴聲和那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歌聲。

阿榮吉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但人卻很精神,他穿著一件簇新的羊羔皮皮襖,腰間別著一個繡花的煙荷包。他得意地告訴我,皮襖和煙荷包,都是他老婆今年秋天特意給他做的。

阿榮吉依然住在老地方,我們也依然約在老地方喝酒。他來酒館的時候,提著一袋曬乾了的草原白蘑,說是送給曲信使的。

我們要了一個燒羊蹄,一個辣子雞丁,外加四個下酒的小菜:蘿蔔皮、筍尖、海帶絲、豆腐乾。幹了一杯酒後,我從兜里掏出一千塊錢,遞給他。阿榮吉驚叫著:“怎么,那個阿爾泰真的有訊息了?”

我點點頭,把整個故事慢慢講述給他。我想平靜地講,可是最後還是沒有控制住感情,我哽咽了,阿榮吉也哽咽了。他把錢揣進兜里,流著淚對我說:“小王,朵臥是好孩子啊,他有志氣!有志氣的孩子是不會接受別人施捨的,他還回的錢,我們不能不收著啊!”

我擦乾眼淚,把袖珍錄音機拿出來送給他,說:“我把朵臥寄來的磁帶轉錄了一盤,您帶回去和嬸子一起聽吧。”

阿榮吉揉著眼睛說:“現在就給我放吧,我要聽聽那個女人唱的,趕不趕得上我老婆子!”

我幫阿榮吉戴上耳塞,摁下放音鍵。磁帶在裡面輕柔地鏇轉了,我見阿榮吉眯起眼睛,神色開朗了一些,並且用手指輕輕叩著桌子,看來是朵臥的琴聲感染了他。可是聽著聽著,他突然打了個激靈,嘴唇顫抖著,眼裡泛起了淚花。根據時間判斷,他該聽到那個女人的歌聲了。能讓阿榮吉驚魂的歌聲,一定是他生命中的至愛啊。直到這時我才醒悟,那個年年夏天來阿爾泰家牧場唱歌的,是阿榮吉的老婆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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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憶評說遲子建

張新穎:比你略小一些的作家,你有些什麼印象?

王安憶:現在小一輩當中我蠻喜歡遲子建。我覺得我和她挺有緣份的,我最先是從照片上認得她,那時還沒看她小說呢,看照片就覺得她很會笑,笑得那么明朗,她也不是瘋笑,也不是媚笑,就是一種非常開心的笑。我覺得這個女孩長得很好看,我就覺得這個人可以寫出好東西,然後我看到了她的小說。我不是說她的小說寫得如何完美,我就覺得她有生氣,這真是叫勃勃的生氣。

張新穎:遲子建身上的生氣,以及她自然地帶到小說中的生氣,和她那個地方是有關係的。

王安憶:可是很多人都是生活在同樣的環境裡邊。

張新穎:不一樣,同樣生活在一個地方,我可能不愛這個地方,對這個地方沒有感情,但是你看看她寫雪啊,樹林啊,河流啊,或者其他的什麼,你就感受到這個人對這些東西、這個環境真的是有感情,她隨便怎么寫寫,就是對這些事物有內在的感情。

王安憶:這就是特別的秉性,對周遭的存在有反應,甚至是超驗的。我跟遲子建說過,你們那個地方肯定有魅。他們那邊人煙稀少,都是樹林。像挪威有那么多山鬼的傳說,都是和它的環境是有關係的。你要叫莫言來講,他那地方老是有鬼的事情發生,他那些鬼故事多得要命。我是相信有這種鬼神之說的,但科學一定要把它解釋得非常合理化。像遲子建生活的地方,人還保持著對自然的敬畏,這敬畏其實是神靈產生的根源,然後就由上天選擇有特殊能力的手,編織傳統。

張新穎:這個人聲場的地方,對天性的養成有很大作用。我倒也不是地方決定論者,但遲子建的好,好在她沒有用一些後來的東西,掩蓋她身上自然的東西。

王安憶:這也是她特別天性好的一方面,她的天性不太用以受復蓋。遲子建這個作家,她和我有點像,我們都是屬於一類的作家,寫作很旺盛的,尤其是在某一階段,比較初期的時候,會不顧所以,嘩嘩嘩地寫,寫了再說。遲子建的東西就特別多,多了以後,你當然會感到龐雜,她的短篇相對比較完整,(長篇)大多都有些問題,這都是和結構的匠心有關係的,她不大用匠心的。但是,她的寶貴就在於,它是美好的事物,這很重要。她已經特別美好,這種美好,我就覺得是先天生成,她好像直接從自然裡面走出來。我們現在,還是農村出來的作家比城市出來的多。那畢竟離自然近一些,人性質樸一些。而遲子建的特異在於,我相信,那邊也會有嚴酷的現實,權力的鬥爭,生存上的不平等,等等。但是,她好像提升就知道什麼東西應該寫小說的。這點她和我也很像,比如我們都不大會寫辦公室裡面的勾心鬥角。這種事情不能說人家寫就不好,但是在我們眼睛看,就覺得不能進入審美的領域。

摘自《談話錄(五):同代人》,《西部•華語文學》2007年第6期

序言

齊向榮想來想去,既然身為公安局副局長的官職都約束不了他,自己也沒有姿容的優勢拿住他,看來只能求助鬼神了。她在畫鬼魅和磨刀斬鬼的過程中,感覺到丈夫又漸漸回到了身邊。她哪能料到,真正的鬼正潛伏在拉林河谷中,幾個小時之後,索了劉良闔的命!她恨卓霞,如果不是她,她不會製造那個地獄世界,描繪那個世界的時候,她幾乎真的瘋掉!——《鬼魅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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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觀中外文學史,我們不難發現,作家的籍貫和故鄉,對於他的寫作題材,對於他營造的文學世界,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魯迅作品與紹興,沈從文作品與湘西,老舍作品與北京,汪曾祺作品與蘇北高郵,肖洛霍夫作品與頓河,福克納之與美國密西西比州,蕭紅之與呼蘭河,以及現在我們要研討的遲子建作品之黑龍江漠河一帶,莫不如此。作家少年、童年、青年所生活的自然地理環境,極大地影響著未來作家寫作的品格。故鄉的土地、山水,永遠是作家的文學之根。正如遲子建所說:“故鄉和大自然是我文學世界的太陽和月亮,照亮和溫

暖了我的寫作生活。”遲子建的作品,讓我們看到了她家鄉的山巒河流、茂林草香,牛馬魚鷹,星星月亮,還有大自然的清新、神秘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的純樸和善良。她從小對大自然極度敏感,認為那裡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具有生命和靈性。她的眾多作品,像自然那樣樸實、靈秀,富有詩意。作者為我們營造了這樣一個文學世界:那裡有穿著皮衣、劃著名樺皮船、以打獵為生的牧民們,那裡有夜晚可以看到星星的帳篷,那裡有茂密的森林和豐沛的河流,那裡有充滿神秘氣息的薩滿教,有人死後實行風葬的習俗,有長期積澱下來的民族歌舞,更有愛吃苔、石蕊和蘑菇的馴鹿。沉浸在作品之中,我們能聽到馴鹿的鈴聲如晨曲般悠揚丁當:這位森林之子正踩著露珠,聽著鳥嗚,聞著花香,與蝴蝶作伴,去河邊飲水,並看見了自己清晰的倒影。那真是一個美好、神奇的世界。

作者用懷傷之筆描寫了從貝加爾湖遷徒而來的鄂溫克民族近百年來在自然和社會極其艱辛的生活條件下繁衍生息的經歷,一代代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頑強生存至今。由於受到現代化文明的一步步蠶食,他們最終喪失了生息之地,讀來扼腕嘆息。

優秀的小說,常夾有華彩的散文樂章。屠格涅夫的作品是這樣,孫犁的作品是這樣,《額爾古納河右岸》也是這樣。遲子建筆下的篝火是這樣描寫的:“如果說篝火在白晝的時候是花苞的話,那么在蒼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開放了。黑夜降臨時,它是盛開,到了夜深時分,它就是怒放了。”她對鄂溫克男女生死相依的愛情是這樣比喻的:“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養山。山水相連,天地永存。”她對大自然的美是這樣欣賞的:“月亮升起來了,不過月亮不是圓的,是半輪,它瑩白如玉。它微微彎著身子,就像一隻喝水的小鹿……”

在她筆下,山川如畫,歌舞傳情,美不勝收。

當我們想起上世紀三十年代初美國經濟大蕭條時,羅斯福總統號召失業工人在全國各地大規模植樹;想起四十年代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德國各地被同盟國炸得到處是彈坑,阿登納上台後首先動員每一個德國人在每一個炮彈坑裡種上一棵樹;想起我國上世紀五十年代全民砍樹大煉“鋼鐵”,六十、七十年代大量林業工人拿著鋸子、斧子開進吉林、黑龍江原始森林濫伐;想起直到上世紀末我們才提出退耕還林、可持續發展的國策,不免感到深深的憂傷和痛楚。我們自己的過失,給當代和後代子孫造成的生態環境的惡化,決非短期內可以彌補。

文學是智慧的明燈,它任何時候都不能閉著眼睛。它有責任揭示我們的失誤和傷痛,以激發切實救治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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