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痛

本書描繪了天生沒有痛楚的男孩短短三十二年的一生,深刻地探討這兩種存在於人身的痛楚。

小說簡介
《無極之痛》是英國當代新銳小說家安德魯·米勒(AndrewMiller)的處女作,描繪了天生沒有痛楚的男孩短短三十二年的一生,深刻地探討這兩種存在於人身的痛楚——”肉體之痛“和”精神之痛“。小說曾獲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義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獲得現已經被翻譯成36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出版信息
無極之痛
譯者:楊笑婷
作者:[英]安德魯·米勒
ISBN:9787539258560
定價:28.80
出版社:江西教育出版社
出版年:2010年9月

作者簡介
安德魯·米勒(AndrewMiller),英國著名小說家,1960年生於英國布里斯托。
他曾於1991年在東安格利亞大學學習創意寫作,1995在蘭開斯特大學發表了論述批評性寫作與創意寫作的博士論文。
他發表第一部小說的《無極之痛》(INGENIOUSPAIN)獲得了三個文學大獎,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InternationalIMPACDublinLiteraryAward,英國作家D.H.勞倫斯、E.M.福斯特、格雷厄姆·格林都是該獎獲得者)。目前這部小說已經被翻譯成36種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

作品列表:
《無極之痛》(INGENIOUSPAIN)(1997)
《風流浪子》(CASANOVA)(1998)
《氧氣》(OXYGEN)(2000)
《樂觀主義者》(THEOPTIMISTS)(2005)
《一個快活的清早》(ONEMORNINGLIKEABIRD)(2008)
所獲獎項:
1997年INGENIOUSPAIN獲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念獎(JamesTaitBlackMemorialPrize)
1997年INGENIOUSPAIN獲義大利格林扎納·卡佛文學獎(PremioGrinzaneCavour(Italy))
1999年INGENIOUSPAIN獲國際IMPAC都柏林文學獎(InternationalIMPACDublinLiteraryAward)
2001年OXYGEN獲布克獎(BookerPrize)決賽提名;
2001年OXYGEN獲英國惠布瑞特小說獎(WhitbreadNovelAward)決賽提名。
內容梗概

本書講述了男孩詹姆斯•戴爾的一生。
短短三十三年,卻充滿了人間所有的曲折與不幸。小說以死亡開篇。死的正是我們不幸的主人公:戴爾。故事就從戴爾的屍檢開始,以倒敘的方式,回溯戴爾在人間的三十三年。
1739年冬天,在英格蘭西部鄉村的河岸上發生了一起強姦案,詹姆斯•戴爾的母親由此懷上了他。他天生不能感覺疼痛,十一歲才開口講話,被村里人視為“怪物”。由於傳染病肆虐、家庭變故,他不得不開始四處流浪,遭遇各種奇事:有人利用他沒有痛覺的身體販賣靈藥,有人收藏他作為展示品。歷經了人間的醜惡與貪婪,沒有任何痛感的詹姆斯卻逐漸顯示出自己的天才。從皇家海軍退役後,他成為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取得了極大的成功。然而,他天生的冷漠也影響了他高超技術的發揮。由於不能感知疼痛,他也無法理解別人的痛苦。“鐵石心腸”,成為他的代名詞。作為優秀的外科醫生,他一邊用手術刀不停地切切割割,一邊對周遭詛咒個不停,毫無同情之心。
在東歐的森林裡,詹姆斯遇見一個女巫般的女人。這個女人慢慢走近了詹姆斯的內心,她告訴他,疼痛是什麼感覺,人為什麼開心時會微笑,歡樂又是什麼滋味,為什麼失去朋友時,人會忍不住流淚……詹姆斯逐漸知道了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然而,他還是無法體驗。宿命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他在瞬間失去了愛人。就在那一刻,詹姆斯第一次流淚了。人類的痛苦第一次降臨到他的身上,而這苦難似乎綿綿不絕,沒有盡頭……
“痛”是身體的感覺;內心的痛是“痛苦”。本書深刻地探討這兩種存在於人身的痛楚,可謂文學作品中的極品!

小說試讀
你得到了
你一生所求之物嗎?
我得到了。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大喊:我為人所愛,也感到自己
在這世上為人所愛。
—雷蒙德•卡佛(1938-1988)
第一章
1772
1
一個酷熱的八月午後,耀眼的陽光為雲彩鑲上了金邊。三個男人來到了德文郡奶牛村附近的一個馬廄。
他們的陣勢頗為奇怪:兩個年輕些的人,像使者或押送犯人的官差一樣鄭重地走在馬廄主人的前面,或者可以更誇張地說,他們好像在用隱形的挽具拖著他往馬廄走。馬廄的主人是一個紅臉兒、穿著黑色外套的大塊頭男人。其中一個年輕男人手裡拿著個皮袋子,裡面不時地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
年紀較大、走在後面的馬廄主人就是牧師本人,他在門前先停了一會兒,然後打開門,往後退了一步讓另外兩個人先進去,然後三人先後慢慢走入黑暗當中。馬廄已經被打掃乾淨,而裡面依然散發著馬、乾草、皮革、糞便的味道,還混雜著薰衣草焚燒後留下的味道。雖然天氣炎熱,但是屍體並沒有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牧師在想,是不是瑪麗知道一些保存屍體的秘密方法——在遠古時代,神祗會揮動權杖讓英雄屍體的在葬禮上一直保持芳香。毫無疑問即使是在今天,肯定還是有類似的辦法的。藥膏?咒語?還是法師?
牧師這么想著,看見瑪麗正坐在桌旁的一個牛奶桶上等他們。當他們進來時,他看到她站了起來,一個整潔、矮小的身影,佇立在陰影當中。
“嗯,”牧師說,“我說過我們會來的,這兩位先生——”他指了指較年輕的那兩個人,“他們是羅斯先生和別克先生。他們是醫生,瑪麗。”
她的目光越過牧師,也沒有看別克和羅斯,而是盯著羅斯手中的那個袋子。
“他們是醫生,”牧師用他那沙啞的聲音又重複了一遍。他想叫她“姑娘”,可是,雖然她比他年紀小,可是看長相,她仿佛又比自己老了不知多少,還不僅僅是老,她仿佛根本就屬於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是不朽岩石、智慧之樹的親戚。
她為他們引路,腳步極為很安靜,甚至可以說根本沒發出任何聲音。別克看著羅斯,用唇語說了一個詞:“女巫”。然後他們悄悄地在胸前劃了個十字,裝作擺弄馬甲紐扣的樣子。別克說:“我們動手吧,晚了就要在暴風雨中騎馬趕回去了。你這兒有燈嗎,牧師?”
他們翻動屍體時,牧師拿來了提燈。他先點燃了引燃盒,然後點燃了燈里的打火石,最後他把提燈交給羅斯。羅斯和別克來到詹姆斯屍體所在的桌旁。詹姆斯的身體被裹在一件毛料睡袍里。
他的頭髮在他剛來到這片教區時幾乎是全白的,只是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開始慢慢變黑。瑪麗幫他洗了頭髮,塗了髮油,梳整齊,還綁了一根黑色的髮帶。他看上去不像在長眠。
“漂亮的屍體。”別克說,“五官也很精緻。”
在詹姆斯交叉的手臂下壓著一本皮質封面的書。別克把它抽了出來,看了看書脊,笑了一下,再把他交給牧師,牧師認出了書名:格列佛遊記,這是詹姆斯一兩個星期前才從閱覽室借來的。是誰把它放在了這裡?薩姆?瑪麗?如果薩姆想要的話,他可以拿走這本書。這個孩子應該得到些紀念品。
羅斯撕開睡袍,然後把它扔在地上。他從包里拿出一把刀遞給別克,別克看著刀刃,點點頭,然後一隻手按住詹姆斯的下巴,開始動手解剖屍體。他從胸骨頂端往下切割,一直割到陰毛上方,然後在肋骨上橫切,切出一個倒置的十字架,十字架的邊緣都是血,濕濕的。
他停頓了一下,從馬甲口袋裡拿出一個眼鏡盒,戴上眼鏡,眨了眨眼。他小聲嘀咕了些什麼,然後一把抓住刀口邊上的皮否往外扯——他的雙手肌肉發達,像水手一樣,扯不斷的地方就用刀子割開。羅斯把燈提在半空中為他照亮,在來馬廄的路上,他隨手抓了一根樹枝,現在,他正用這根樹枝戳著詹姆斯的內臟。
“你想靠近看看嗎,牧師?你站在那兒應該看不到什麼吧。”
牧師拖著腳往前移了一步,別克的話讓他感到厭惡。
羅斯說:“牧師的興趣在於房間中看不見的住客,而不是在房間本身,對吧?”
雷斯特萊牧師回答說:“正是如此。”
“接下來是心臟。”別克說。
他們扯開詹姆斯的胸膛,用鋸齒鋸開肋骨,再用刀子切開動脈。醫生們顯然非常興奮,眼睛都在放光。他們應該會向某些協會、某些教會提供一份關於此次解剖的報告:“關於已故病例詹姆斯·戴爾的一些想法、探究……這位不可思議的、非正常的人……他直到20多歲……沒感覺……完全沒感覺……也沒有這樣的知識……感覺不到任何……痛苦。”然後在最後附上試驗數值、圖解、證物等等。
牧師轉過身去,望向外面的庭院,兩隻鳥正在一堆變硬的馬糞里啄食穀粒。再後面,在他種著美洲石竹的牆上,有一扇綠色的門通向花園。這扇門讓他想起了詹姆斯:生前他會穿過門來查看梨子成熟的情況,或者只是站在院子裡,皺著眉頭,仿佛忘了他要乾什麼。
突然,一陣像軍靴在泥里行進的噪音將他從回憶中拉了回來。羅斯把一個東西抓在手裡,那是詹姆斯心臟。牧師想,羅斯的表情仿佛想把這心臟吃掉,只不過出於他那少得可憐的羞恥心,他才沒有這樣做。別克在一條破布上擦了擦手,然後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張折好的報紙。他打開報紙,平鋪在詹姆斯的大腿上,然後從羅斯手中接過心臟放在報紙上。
“如果你不反對的話,牧師……”他把心臟包了起來,裝入包里。
“不會,先生。”死人的心臟並不神聖。讓他們研究去吧。他又想起另一個人也曾探究過詹姆斯的心臟——實際上,那個景象在他腦海中一直盤鏇不去。
那時,詹姆斯還住在米蘭那亞的一幢房子裡。那一天,牧師看到瑪麗站在詹姆斯的旁邊,她聽到牧師的呼吸,轉頭看了他一眼,而牧師則和一位女僕一動不動地呆站在門外。他知道他不會幹涉、也無法干涉。接著瑪麗又轉向仿佛被人催眠,進入了深度睡眠的詹姆斯,她解開詹姆斯的紐扣,讓他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中。房間非常黑,只有窗邊一小根蠟燭。但是牧師確實看到了:她的手,刺入了他的胸膛,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她把手伸進了一層牛奶皮里一樣。
“牧師?”
“怎么了,先生?”
“你錯過了一些好東西,這是膽囊。”
“對不起,我在……回想,我想起了戴爾醫生的事,我們曾一起到過俄羅斯。”
“你已經說過了,先生,而且說了好幾次。你會懷念他是正常的,儘管回憶會讓人變得傷感。傷感在你們這一行是值得稱讚的,但是對我們醫生來說卻是一種奢侈。你不能把這些遺體想成是你以前的……你認識的人,而要把它們看成一種理所應當的研究材料。”
“屍體只是一個裝著謎語的人肉箱子。”羅斯附和著,他那充滿波特酒和洋蔥的口氣,不可思議地蓋過了馬廄里所有其他的氣味。
牧師看著他們。他們已脫下外套,捲起袖子,手肘以下沾滿了血,好像荒謬劇中的人物。羅斯從別克手中接過刀子,回到詹姆斯的頭部,繞著後腦勺沿著髮際線迅速地切割者,在牧師猜到他的意圖前,他已把頭皮從頭蓋骨上扯了下來,放到屍體臉上,堆成一個噁心的、血腥的一團。一種溫暖的、酸酸的液體用上牧師的喉嚨,他趕快吞了下去,快步走出馬廄,走過庭院,穿過綠色的門走進了花園,然後關上身後的門。
在他的面前,地平線緩緩地延伸至一片古老的樹林——羊在那兒吃草,一個男孩正走在涼爽的樹蔭下。在現在的牧師看來,這一切都是只一個美麗的謊言,但是他仍為此心存感激。對他而言,這就像義大利神父會在死刑犯眼前蒙上一塊布,讓他看不見自己正在接近絞刑台。他心裡想著,羅斯和別克這兩人欺騙了他,雖然他們看起來擁有聲名和學識,應該相當可靠,而他自己也很想知道,解剖詹姆斯的屍體是否能夠解釋他身上的謎團,但他本以為,這應該是一件莊嚴、神聖的事,而他卻把他的朋友交到了屠夫、瘋子的手中。如果她知道了該怎么辦?她就在屋子附近徘徊,天知道她在做什麼,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是如何打發時間的。至於其他僕人,一開始都畏懼她,可是現在都以她在身邊感到驕傲,因為她能幫助他們緩解疼痛。例如,她只要在患者臉上輕按幾下,患者的頭痛就會立刻消失。
門關上了,發出一陣聲響。他轉頭一看,是瑪麗,她站在風向器下,端著一個木盒子。她出現的時機如此精準,仿佛知道他在想她,這讓他覺得很不安。更糟糕的是,他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有血,便趕緊把手藏在了身後,問:“有事嗎?發生什麼麻煩嗎?”
她解開木盒上的搭扣,打開盒蓋。他說:“喔,對了,這個東西。”其實,他很把它要回來。這是他在詹姆斯失蹤後,從聖彼得堡帶回來的東西。當然,他也帶回了詹姆斯的其他衣物,因為那時他們都以為詹姆斯已經死了。
“現在它是你的了,瑪麗。”
她注視了他一會兒,緩慢地點點頭,然後合上蓋子走進了屋子。
從遠處傳來了輕微的鋸聲,聲音停止時,牧師走回了馬廄,祈禱一切都已結束,他可以打發別克和羅斯回去了。他可不會讓他們進入主屋,他們可以拿個小桶從雨槽中打點水,在院子裡洗洗。他們還應該儘可能把詹姆斯打理乾淨……這些野蠻的破壞者!最後奇里克會將詹姆斯入殮,明天中午就舉行葬禮,而克拉克現在也許就在馬金果園的圍牆外邊為他挖著墳墓。
“發現了什麼嗎,先生們?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他試圖表達對他們的蔑視,可效果卻很差,他的口氣近乎暴躁。
“沒有。”別克說,“但我可以向您一一說明,我想您對解剖學應該不很熟悉。”
“但是你們會如何對付炎熱和蟲子……戴爾和你們一樣也是醫生。你們確定已經處理好了嗎?”
別克說:“你過於激動了,我親愛的牧師。過來,封閉的環境讓你感到壓抑,我想你最好去休息一會兒,吃點鎮定的東西,比如大黃什麼的。”
“或者苦西瓜的果肉。”羅斯說,很明顯他對此非常感興趣。
“苦西瓜就很不錯。”別克補充說,“或者找一些樹的根枝,例如紫黑衛矛。你應該放一些在身邊。像您這種面相的人應該很愛乾淨吧!你說是嗎,羅斯先生?”
“對,紫黑衛矛的清潔效果非常好,別克醫生。我相信可憐的戴爾也會這樣建議的。”
“我們一有什麼發現就馬上告訴你。”
陽光在別克的眼鏡上形成了一個光斑,顫動著,像一朵憤怒的火焰。牧師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會在我的書房里等候訊息。”然後他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出了小屋,他太累了,連為他們感到羞恥的力氣都沒有了。
2
暴風雨過後,院子裡的水坑映射出漫天的星光。
牧師關上馬廄的門,穿過庭院。馬廄里,只剩下瑪麗坐在詹姆斯身邊。別克和羅斯馬馬虎虎地把屍體縫了起來,待到黃昏時,牧師和奇里克先生把屍體放進了棺材,釘上了棺蓋。奇里克是個善良的人,他幫忙清洗馬廄,還撒上了一把把新鮮的乾草和除味劑。瑪麗到的時候,空氣已經清新許多,下午的恐怖感已經消失不見——除了桌上幾點茶褐色的血漬,他們把一塊布蓋在桌子上遮住了這些血漬。
牧師感到很疲倦,但這是他今天第一次打心底里感覺放鬆,他在花園裡閒逛著——這只不過是個農舍花園,沒有任何可炫耀的,但這卻是牧師生命中最愛的東西之一,他堅定地,毫無保留地愛著這片小花園,他想,他還有什麼其他可愛的呢?
也許他的妹妹黛杜也算是吧——至少大部分時候是這樣的,但是有時候卻不是,因為她總讓他頭痛不已,一會兒要求他把房間裝飾得更時髦寫,一會兒又對他的衣著和習慣指手畫腳,甚至還嘲笑他像是一個鄉下賣酒的助理牧師。
也是還有的他的恩人哈勒姆夫人。雖然她年紀大了,雖然她的胸部大到簡直就是個負擔,但是她仍然擁有最溫柔的性格和迷人的智慧。她的風采值得他為她寫了那么多十四行詩,值得他花費幾個小時在布滿污漬的紙上苦思冥想,勉強擠出一個還算有點意義的韻腳。在他寫給她的一兩百首詩裡面,也許有一半寫得還不錯。當然,一兩年後,當他的身體狀況變得糟糕,他就會把它們燒掉。他決不允許讓陌生人讀到這些詩——別人肯定會說:那個奶牛村的肥胖牧師想勾引哈勒姆夫人。
他走到了池塘旁,拍拍手,激起陣陣漣漪,閃爍的光圈向河岸邊擴散開來。很好,還有乾淨新鮮的魚,如果經由科爾太太細心烹調,他們將變成不遜於任何主教宅邸的盤中餐的佳肴!他希望不久之後能被召喚到艾克賽特的主教邸宅,這可以成為讓瑪麗搬出去的禮貌的藉口。詹姆斯生前,牧師看在他的份上讓瑪麗住在這兒,但是現在,這樣一個女人,一個不尋常的女人住在未婚的神仆家裡面……
他彎下腰,把手指伸入水中,水面上出現了他的倒影,像一個黑色的大碗。他看到客廳的窗子裡有點點亮光。他站起來,走近那扇窗。窗簾沒有拉上,塔比莎正在往靠著牆燭台點蠟燭。塔比莎身材龐大、強壯笨重、甚至有些粗野,她一點都不漂亮,唯一的優點就是年輕和健康。剛來的第一個月,她每天晚上都被噩夢困擾,甚至還尿床,第二天起來,她紅著眼睛拖地,還打碎玻璃杯……總之她連最簡單的指示都做不好,為此牧師和他的管家科爾太太進行了一次艱難的對話。科爾太太威脅說,如果他要留用塔比莎,她就要搬到她姐姐在陶頓的房子裡去。她把這句話顛來復去說了很多遍——“陶頓……牧師……陶頓”說得陶頓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另一邊一樣。但是,最初的適應去過去後,不再做噩夢的塔比莎變得非常機敏,不到冬天,科爾太太和塔比莎已經要好到共睡一張床了,她喜歡蜷縮在塔比莎身後,好像苔蘚枕在溫暖的石頭上一般。牧師有時也會出現一個閃念,覺得或許他自己也會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
最後他深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然後走進房屋,拴上門閂,走向客廳。塔比莎手裡端著托盤,上面放著牧師家裡較好的高腳杯,看到他時嚇了一跳,仿佛他是魔鬼,要把她當點心吃掉。她的神經過敏總讓牧師覺得很不悅。他們倆互相看了一會兒,牧師突然想起詹姆斯死時她哭得多么傷心、多么自然。確實,她有一顆善良易感的心。
他說:“塔比莎,你要去睡了嗎?累了吧。”
“有一點,先生,如果你想要喝一杯牛奶酒或者其他什麼,我去端來。我爺爺在睡前都會喝一些牛奶酒。”
“他還健在嗎?”
“不,先生。”塔比莎快樂地笑了,“有一次他捲入了火災里被燒死了。但他以前是個樂觀開朗的人,一直都是的。”
牧師的眼前仿佛浮現出一幅畫面:一個老人在火里不停掙扎著,一雙腿向內彎曲,就像是用來剝蛋的金屬工具,這景象簡直就是一幅抽象畫。
“我現在不想吃什麼,親愛的。我想坐一會兒,或許會看看書。”
她行了屈膝禮,露出來的乳溝。牧師不禁有些擔心自己的杯子會不會又被她摔碎。走到門口時她說,
“明天我可以去參加葬禮嗎?科爾太太說我應該問問您。”
“當然可以,你想去為他送別我也很高興。你很喜歡他吧?”
“老天,先生,我已經開始想念他了。您不想他嗎,先生?”
“非常想。”
“我也想他,”她停頓了一下,舔了舔嘴唇,“我想問您一件事,但是科爾太太說我不該問。”
“那么,你現在必須問了。”
“戴爾醫生救活了那個黑人,是運氣……我是說,那是個奇蹟嗎?”
“塔比莎,恐怕這不是一個會有奇蹟的時代。”
她對著他目瞪口呆,仿佛他說了多重要多令人震驚的話。“如果這不是奇蹟,那么它是什麼呢?”
“是醫生的醫術。”
“那個黑人現在改名叫撒拉路了。”
“他以前叫什麼?”
“約翰·阿梅茲門特。”
“我比較喜歡這個名字。”
牧師回到自己的房間,獨自一人坐下,摘下假髮,用力地撓著頭皮。他的視線里飛入了一隻蛾子,他隱約記得它可能是前一晚飛進來的,它開始在一隻蠟燭前打轉,然後停在了鏡子上面。牧師仔細端詳,發現它的翅膀上木材紋理般的花紋,每一邊都有個斑點,像一雙瞪視著的眼睛,牧師不禁感嘆起大自然的詭異。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玻璃酒瓶和酒杯,在酒杯里倒滿了偷偷藏起來的白蘭地,一飲而盡。他將酒杯放在壁爐上,拿起一根蠟燭用手護住燭火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他的書房坐落在房屋的另一頭,裡面很小,擺滿了家具,還散發著墨水、甜菸草和書的味道
他把蠟燭放在書桌的邊緣——她的妹妹黛杜稱這個桌子為“寫字檯”。桌面完全被淹沒在紙堆裡面:正式的、非正式的信,還有一堆賬單——從1.18英鎊的車匠費到從倫敦買銀湯匙的10英鎊巨款!而他現在的全部家當只有一張十先令的鈔票和六便士硬幣,這是他作為教區官員,為一個在押男人和懷了他孩子的女人主持婚禮賺來的。此外,桌上還有布道筆記、三支鵝毛筆、一個沙盤、一片刀片,還有一瓶墨水。
他舉起蠟燭,讓燭光照亮書脊,然後他在最喜歡的幾本書前停了下來,輕敲書脊:這裡有他中學時代讀過的荷馬著作;原本屬於他父親的科勒版馬庫斯奧勒著作;他第一次去倫敦時在鮑爾街買的插畫版《天路歷程》;聲名狼藉卻相當好看的奧維德的著作(那是大學時代的一位朋友送他的,不幸的是,隔年這位朋友就上吊自殺了);兩冊黑色硬皮的彌爾頓作品集(這是哈勒姆夫人在授予他神職時送給他的禮物,但是他更珍惜的是書中她那美麗而優雅的獻詞,而不是彌爾頓作品本身);伏爾泰的《贛第德》(這本書讓牧師立馬想到了身材矮小、皮膚暗啞、面露聰慧的阿布牧師);菲爾丁、笛福的作品;阿列斯特利的《一生的責任》(他唯讀到一半),以及提洛森的布道詞。
他從書架轉過身,打開了書桌旁的一個匣子,從中拉出一個帆布袋,將它夾在腋下,在鐘聲敲響十點之際趕回了臥室。他放下袋子,脫掉外套,把它扔在一旁的椅子上。他背對空的壁爐架,像往常一樣與自己的父親——蘭夏郡陸恩鎮的約翰·雷斯特萊牧師面對面。畫像的水平很一般,他父親的臉是一個反光、扁平的橢圓形,映襯著棕色的油光漆背景,就像泥濘池塘里的月亮倒影。他們互道了一聲無言的晚安。
牧師努力回想著他所了解的詹姆斯的父親。他肯定他是一個農夫,但是並不清楚他是否是名人還是平庸之輩。他對詹姆斯的母親也知之甚少,只聽說她年紀輕輕就過世了——這些信息中隱藏著什麼?這個難以捉摸的怪人是從石縫裡蹦出來的嗎?那些關於他身世的流言蜚語是真的嗎?唉,這些問題本該讓馬廄里那個被割下頭顱的可憐人來回答,而瑪麗肯定也知道不少。他一直都想知道在聖彼得堡究竟發生了發生,也許其餘的謎團也會隨之慢慢揭開。
他緩緩地半蹲下來,對著壁爐放了一個屁,馬上就愉快地感覺到了如廁的衝動。他享受了一會兒,立刻就順從了自己的願望。他拉過來便桶——在他的家裡,這是一個高貴的家具,像講壇一樣結實。他把它放在蠟燭的背後,然後用誇張的動作脫下馬褲,拿掉座位上的墊子,坐在木質馬桶圈上。帆布袋就在他能夠得到的地方,於是他伸手將它拉到腳邊。那個帆布袋的袋口繫著一根繩子,他解開繩子伸入袋子裡。第一個摸到的東西是個更小一點的袋子,也是用油帆布做成的,被卷曾小小的一根。他拿出這隻袋子,把它放在自己光滑無毛的腿上。
他把袋子展開,裡面的器具在光線的照耀下似乎活轉過來:刀子、剪刀、手鋸、針和其他物品——至於剩下的幾樣物品叫什麼、有什麼左右,他只能猜測,它們看起來更適合嚇唬病人。他拿出其中最長的一把刀,它是雙刃的,至今仍然十分銳利——這就是詹姆斯用在那位不幸的馬車夫身上的刀子,如果沒有這把刀,沒有它鋒利的刀刃,現在馬車夫埋肯定已經被埋在修道院裡了;還有鏡子——他第一次看到這面和兒童手掌一般大的曲面鏡,是在他們來到修道院的那一晚,當時詹姆斯把它固定在一根蠟燭上,對著它縫合自己的腦袋!從那以後,這些工具就再沒有被使用過,雖然後來詹姆斯住到了這裡,當他的神智恢復得差不多後,牧師曾經要把這些工具還給他,但是詹姆斯拒絕了。
牧師將袋子整齊地卷好,放在一邊。他又將手伸進帆布袋裡,拿出一摞檔案,上次他檢查完這些檔案後,就把它們草草地塞進了袋子。實際上,他以前看過這個袋子很多遍,但是自從詹姆斯死後,這裡面的東西就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明天,屍體被安葬後,它們就會成為唯一幾件可以證明詹姆斯存在過的證據。他把檔案放在距離自己六英寸的地方——雖然他的眼鏡就在外套口袋裡,但是他認為如廁時必須專心致志,所以不願起身去拿。其實他知道,那些檔案多半是證書,其中一些,或許全部,還是偽造的。
第一份,也是最漂亮的一份,聲稱出自巴黎的“上帝之家”醫院。證書上有三個黑色印鑑、一條半碼的緞帶,以及一個字跡潦草、無法辨認的簽名。牧師百分之百地肯定詹姆斯從沒有在法國學習過;第二份證書似乎比較可信,它來自倫敦的聖喬治醫學院,上面聲稱詹姆斯·戴爾曾修過解剖學和藥物學的課程;第三份出自船醫工會總部,任命詹姆斯擔任第六級皇家海軍船醫助手一職,日期為1756年,那時詹姆斯應該還未成年——這份證書還有一個贈品,牧師從袋子裡把它找了出來——那是一個鼻煙盒,頂部有象牙雕刻而成的裝飾,底部刻有“芒羅,皇家海軍船隊,阿奎隆號”的字樣。他打開鼻煙盒,吸了一口,雖然鼻煙盒已經空置了許多年,但裡面的味道依然十分刺鼻,這氣味從牧師的鼻腔直抵大腦,這強烈的刺激甚至有一瞬間讓牧師的看到了芒羅的身影,仿佛他就半懸在窗前的陰影里。
牧師“啪嗒”一聲關上鼻煙盒蓋,把它扔進帆布袋,對著塗有瓷釉的便桶小聲放了一個屁,繼續翻著手上的東西。另一份檔案不是證明,而是推薦信,一封令人印象深刻的推薦信,上面的簽名清晰可辨——約翰·亨利,大名鼎鼎的外科醫生。上面寫著,詹姆斯“在治療一般和複雜的骨折,或是處理挫傷、切除以及正確使用繃帶的方面,是最優秀的醫生。”牧師心裡想,這就像約克大教主為他寫的推薦信上宣稱他擁有虔誠的信仰,是教區民眾中的模範牧師一樣。
最後一份檔案是用法文寫的,寫在一張紙質上等、但卻十分破舊的小羊皮紙上,上面的筆跡整齊雋秀,上面還有大使的簽名和皇家國鳥的印章。這是詹姆斯的通行證,上面稱他為“英國醫學界傑出人物之一”。
現在,牧師手裡只剩下一本小冊子了。第一次見到它時,它帶給了他無限希望,但是現在,他感覺它比任何時候都刺眼,仿佛對著他裂開了嘲笑的大嘴。這是詹姆斯的日記嗎?但整本冊子都是用一種密語或者速寫法寫成的,儘管牧師做過很多嘗試,但是仍然無法破譯,甚至連上面的圖解也十分神秘,他不能確定這是地圖還是外科手術的圖解,或者根本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線條而已。唯一可辨的字出現在最後一頁——“麗莎”。她是誰?詹姆斯的舊情人?他以前有情人嗎?麗莎……這個名字也將成為一個秘密。牧師昏昏欲睡,心想:我的人生是否也會這樣?像一本用無人能懂的語言寫成的書?誰會為我坐在爐火旁,苦苦思索,想要把這本書讀懂?
他的排泄過程並不十分順暢,始終解不出來。不斷的努力讓他非常疲倦,他擔心自己會過勞而死,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身後會像喬治二世那樣無人悼念。
睡意向他襲來,他閉上眼睛,別克和羅斯的面孔像煙霧中的幻覺一樣漸漸清晰起來。接著,他的面前又陸續浮現出其他人的面孔:瑪麗,塔比莎,黛杜……唯獨沒有詹姆斯。準點鐘聲敲響了夜色,他想:明天我該說些什麼?我該說什麼?該說什麼……?
關於詹姆斯·戴爾的檔案從他鬆開的手,從他光滑、無力支撐的大腿上散落到地上。那隻飛蛾燒焦了翅膀,牧師輕聲打著鼾。馬廄里傳來了一個聲音,一直抵達黛杜房間裡那扇敞開的窗,黛杜站在窗前,淚流滿面——那是歌聲:沙啞、單調、陌生,滿是悲傷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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