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襟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那日,尤氏過來送探春起身,因天晚省得套車,便從前年在園裡開通寧府的那個便門裡走過去了。覺得淒涼滿目,台榭依然,女牆一帶都種作園地一般,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因到家中,便有些身上發熱。扎掙一兩天,竟躺倒了。日間的發燒猶可,夜裡身熱異常,便譫語綿綿。賈珍連忙請了大夫看視,說感冒起的,如今纏經入了足陽明胃經,所以譫語不清,如有所見,有了大穢即可身安。尤氏服了兩劑,並不稍減,更加發起狂來。賈珍著急,便叫賈蓉來:“打聽外頭有好醫生,再請幾位來瞧瞧。”賈蓉回道:“前兒這個大夫是最興時的了,只怕我母親的病不是藥治得好的。”賈珍道:“胡說,不吃藥,難道由他去罷?”賈蓉道:“不是說不治,為的是前日母親往西府去,回來是穿著園子裡走過來的。一到了家就身上發燒,別是撞客著了罷。外頭有個毛半仙,是南方人,卦起的很靈,不如請他來占算占算。看有信兒呢,就依著他;要是不中用,再請別的好大夫來。”
賈珍聽了,即刻叫人請來;坐在書房內喝了茶,便說:“府上叫我,不知占什麼事?”賈蓉道:“家母有病,請教一卦。”毛半仙道:“既如此,取淨水洗手,設下香案,讓我起出一課來看就是了。”一時,下人安排定了,他便懷裡掏出卦筒來,走到上頭,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手內搖著卦筒,口裡念道:“伏以太極兩儀,絪縕交感,圖書出而變化不窮,神聖作而誠求必應。茲有信官賈某,為因母病,虔請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大聖人,鑒臨在上,誠感則靈,有凶報凶,有吉報吉。先請內象三爻。”說著將筒內的錢倒在盤內,說:“有靈的,頭一爻就是‘交’。”拿起來又搖了一搖,倒出來,說是“單”。第三爻又是“交”。檢起錢來,嘴裡說是:“內爻已示,更請外象三爻,完成一卦。”起出來,是“單拆單”。那毛半仙收了卦筒和銅錢,便坐下問道:“請坐,請坐,讓我來細細的看看。這個卦乃是‘未濟’之卦。世爻是第三爻,午火兄弟劫財,晦氣是一定該有的。如今尊駕為母問病,用神是初爻,真是父母爻動出官鬼來。五爻上又有一層官鬼,我看令堂太夫人的病是不輕的。還好,還好,如今子亥之水休囚,寅木動而生火。世爻上動出一個子孫來,倒是克鬼的。況且日月生身,再隔兩日,子水官鬼落空,交到戌日就好了。但是父母爻上變鬼,恐怕令尊大人也有些關礙。就是本身世爻比劫過重,到了水旺土衰的日子也不好。”說完了,便撅著鬍子坐著。
賈蓉起先聽他搗鬼,心裡忍不住要笑;聽他講的卦理明白,又說生怕父親也不好,便說道:“卦是極高明的,但不知我母親到底是什麼病?”毛半仙道:“據這卦上,世爻午火變水相剋,必是寒火凝結。若要斷得清楚,揲蓍也不大明白,除非用‘大六壬’才斷的準。”賈蓉道:“先生都高明的么?”毛半仙道:“知道些。”賈蓉便要請教,報了一個時辰。毛先生便畫了盤子,將神將排定算去,是戌上白虎。“這課加做‘魄化課’。大凡白虎乃是凶將,乘旺象氣受制,便不能為害。如今乘著死神死煞及時令囚死,則為餓虎,定是傷人。就如魄神受驚消散,故名‘魄化’。這課象說是人身喪魄,憂患相仍,病多喪死,訟有憂驚。按象有日暮虎臨,必定是傍晚得病的。象內說:‘凡占此課,必定舊宅有伏虎作怪,或有形響。’如今尊駕為大人而占,正合著虎在陽憂男,在陰憂女,此課十分兇險呢。”賈蓉沒有聽完,唬得面上失色道:“先生說的很是,但與那卦又不大相合,到底有妨礙么?”毛半仙道:“你不用慌,待我慢慢的再看。”低著頭又咕噥了一會子,便說:“好了,有救星了。算出巳上有貴神救解,謂之‘魄化魂歸’,先憂後喜,是不妨事的,只要小心些就是了。”
賈蓉奉上卦金,送了出去,回稟賈珍,說是:“母親的病,是在舊宅傍晚得的,為撞著什麼‘伏屍白虎’。”賈珍道:“你說你母親前日從園裡走回來的,可不是那裡撞著的!你還記得你二嬸娘到園裡去,回來就病了?他雖沒有見什麼,後來那些丫頭老婆們都說是山子上一個毛烘烘的東西,眼睛有燈籠大,還會說話,他把二奶奶趕回來了,唬出一場病來。”賈蓉道:“怎么不記得!我還聽見寶二叔家的焙茗說:晴雯做了園裡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樂,必定他也是管什麼花兒了。想這許多妖怪在園裡,還了得。頭裡人多陽氣重,常來常往不打緊;如今冷落的時候,母親打那裡走,還不知踹了什麼花兒呢,不然就是撞著那一個。那卦也還算是準的。”賈珍道:“到底說有妨礙沒有呢?”賈蓉道:“據他說,到了戌日就好了。只願早兩天好,或除兩天才好。”賈珍道:“這又是什麼意思?”賈蓉道:“那先生若是這樣準,生怕老爺也有些不自在。”正說著,裡頭喊說:“奶奶要坐起到那邊園裡去,丫頭們都按捺不住。”賈珍等進去安慰,只聞尤氏嘴裡亂說:“穿紅的來叫我!穿綠的來趕我!”地下這些人又怕又好笑。賈珍便命人買些紙錢,送到園裡燒化。果然那夜出了汗,便安靜些。到了戌日,也就漸漸的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