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棗的詩歌

不,那可是神的使者。 喔,怎樣的一天,出了多少事。 是月夜,石頭心中的月夜。

張棗,1962-,長沙人。中國先鋒詩歌的主要代表。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麼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
為何你不來找我,只是溜向
懸滿乾魚的木樑下,我們曾經
一同結網,你鍾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
你此刻追蹤的是什麼?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我撫平你額上的皺紋,手掌因編織
而溫暖;你和我本來是一件東西
享受另一件東西;紙窗、星宿和鍋
誰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轉成兩片雪花
鮮魚開了膛,血腥淋漓;你進門
為何不來問寒問暖
冷冰冰地溜動,門外的山丘緘默
這是我鍾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了一個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來的鮮桃,讓你
清潔的牙齒也嘗一口,甜潤的
讓你也全身膨脹如感激
為何只有你說話的聲音
不見你遺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著灰垢
不見你的臉,香菸裊裊上升——
你沒有臉對人,對我?
究竟那是什麼人?一切變遷
皆從手指開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勢,一個風暴便灌滿了樓閣
疾風緊張而突兀
不在北邊也不在南邊
我們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兒
休息
哪兒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十月之水〗
九五 ∶鴻漸於陵,婦三歲不孕終莫之勝。吉。——《易經—漸》
1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麼意義
對面的圓圈們只死於白天
你已穿上書頁般的衣冠
步行在恭敬的瓶形屍首間
花不盡的銅幣和月亮,嘴唇也
漸漸流走,冷的翠袖中止在途中
機密的微風從側面撤退
一縷縷,喚醒霜中的眉睫
就這樣珍珠們成群結隊
沿十月之水,你和她行走於一根琴弦
你從那天起就開始揣測這個意義
十月之水邊,初秋第一次聽到落葉
2
我們所獵之物恰恰只是自己
鳥是空氣的鄰居,來自江南
一聲槍響可能使我們中斷蒙汛
可能斷送春潮,河商的妻子
她的眺望可能也包含你
你的女兒們可能就是她抽泣的腰帶
山丘也被包含在裡面,白兔往往迷途
十年前你追逐它們,十年後你被追逐
因為月亮就是高高懸向南方的鏡子
花朵隨著所獵之物不分東西地逃逸
你翻掌丟失一個國家,落花也拂不去
一個安靜的吻可能撒網捕捉一湖金魚
其中也包括你,被撫愛的肉體不能逃逸
3
爻辭由乾涸之前的水波表情顯現
你也顯現在視窗邊,水鳥飛上了山
而我的後代仍未顯現在你裡面
水鳥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長河止
我如此被封鎖至再次的星占之後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頂
白天可以望到細小手指般的星星
黃狗往縫隙里張望 我早已不在裡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別人的旅店
板橋霜跡,我禮貌如一塊玉墜
如此我承擔從前某個人的嘆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後代在你裡面
4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麼意義
開始了就不能重來,圓圈們一再擴散
有風景若魚兒游弋,你可能是另一個你
當蝴蝶們逐一金屬般爆炸、焚燒、死去
而所見之處僅僅遺留你的痕跡
此刻你發現北斗星早已顯現
植物齊聲歌唱,白晝緩緩完結
你在停步時再次聞到自己的香味
而她的熱淚洶湧,動情地告訴我們
這就是她鍾情的第十個月
落日—金,十月之水逐漸隱進你的肢體
此刻,在對岸,一定有人夢見了你
〖卡夫卡致菲麗絲〗
1
我叫卡夫卡,如果您記得
我們是在M。B,家相遇的。
當您正在燈下瀏覽相冊,
一股異香襲進了我心底。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象孔雀開屏,乞求著讚美。
您的影在鋼琴架上顫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象聖人一刻都離不開神,
我時刻惦著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開血腥的籠子。
去呀,我說,去帖緊那顆心∶
“我可否將你比作紅玫瑰?”
屋裡浮滿枝葉,屏息注視。
2
布拉格的雪夜,從交叉的小巷
跑過小偷地下黨以及失眠者。
大地豎起耳朵,風中楊柳轉向,
火在蕭瑟?不,那可是神的使者。
他們堅持說來的是一位天使,
灰色的雪衣,凍得淌著鼻血
他們說他不是那么可怕,佇止
在電話亭旁,斜視滿天的電線,
傷心的樣子,人們都想走近他,
摸他。但是,誰這樣想,誰就失去
了他。劇烈的狗吠打開了灌木。
一條路閃光。他的背影真高大。
我聽見他打開地下室的酒櫥,
我真想哭,我的雙手凍得麻木。
3
致命的仍是突圍。那最高的是
鳥。在下面就意味著仰起頭顱。
喔,鳥!我們剛剛呼出你的名字,
你早成了別的,歌曲融滿道路。
象孩子嘴中的糖塊化成未來
的某一天。喔,怎樣的一天,出了
多少事。我看見一輛列車駛來
載著你的形象。菲麗絲,我的鳥
我永遠接不到你,鮮花已枯焦
因為我們迎接的永遠是虛幻——
上午背影在前,下午它又倒掛
身後。然而,什麼是虛幻?我祈禱。
小雨點硬著頭皮將事物敲響∶
我們的突圍便是無盡的轉化。
4
夜啊,你總是還夠不上夜,
孤獨,你總是還不夠孤獨!
地下室里我諦聽陰鬱的
橡樹(它將雷電吮得破碎)
而我,總是難將自己夠著
時間啊,哪兒會有足夠的
梅花鹿,一邊跑一邊更多——
仿佛那消耗的只是風月
辦公樓的左邊,布穀鳥說∶
活著,無非是緩慢的失血。
我真願什麼會把我載走,
載到一個沒有我的地方;
那些打字機,唱片和星球,
都在魔鬼的舌頭下鏇翻。
5
什麼時候人們最清晰地看見
自己?是月夜,石頭心中的月夜。
凡是活動的,都從分裂的歲月
走向幽會。喔,一切全都是鏡子!
我寫作。蜘蛛嗅嗅月亮的腥味。
文字醒來,拎著裙裾,朝向彼此,
並在地板上憂心忡忡地起舞。
真不知它們是上帝的兒女,或
從屬於魔鬼的勢力。我真想哭。
有什麼突然摔碎,它們便隱去
隱回事物里,現在只留在陰影
對峙著那些仍然朗響的沉寂。
菲麗絲,今天又沒有你的來信。
孤獨中我沉吟著奇妙的自己。
6
閱讀就是謀殺∶我不喜歡
孤獨的人讀我,那灼急的
呼吸令我生厭;他們揪起
書,就象揪起自己的器官。
這滾燙的夜啊,遍地苦痛。
他們用我呵斥勃起的花,
叫神雞零狗碎無言以答,
叫面目可憎者無地自容,
自己卻遛達在妓院藥店,
跟不男不女的人們周鏇,
諷刺一番暴君,談談凶年;
天上的星星高喊∶“燒掉我!”
布拉格的水喊∶“給我智者。”
墓碑沉默∶讀我就是殺我。
7
突然的散步∶那驅策著我的血,
比夜更暗一點∶血,戴上夜禮帽,
披上發腥的外衣,朝向那外面,
那些遨遊的小生物。燈象惡梟;
別怕,這是夜,陌生的事物進入
我們,鑄造我們。枯蛾緊揪著光,
作最後的禱告。生死突然交觸,
我聽見蛾們迷醉的舌頭/>它們輕呼∶“向這邊,向這邊,不左
不右,非前非後,而是這邊,怕不?”
只要不怕,你就是天使。快鬆開
自己,扔在路旁,更純粹地向前。
別怕,這是風。銘記這浩大天籟。
8
很快就是秋天,而很快我就要
用另一種語言做夢;打開手掌,
打開樹的盒子,打開鋸屑之腰,
世界突然顯現。這是她的落葉,
象棋子,被那棋手的胸懷照亮。
它們等在橋頭路畔,時而挪前
一點,時而退縮,時而鏇翻,總將
自己排成圖案。可別亂碰它們,
它們的生存永遠在家中度過;
採煤碴的孩子從霜結的房門
走出,望著光亮,臉上一片困惑。
列車載著溫暖在大地上顫抖,
孩子被甩出車尾,和他的木桶,
迸脫出圖案。人類沒有棋手。。。。
9
人長久地注視它。那么,它
是什麼?它是神,那么,神
是否就是它?若它就是神,
那么神便遠遠還不是它;
象光明稀釋於光的本身,
那個它,以神的身份顯現,
已經太薄弱,太苦,太局限。
它是神∶怎樣的一個過程!
世界顯現於一棵菩提樹,
而只有樹本身知道自己
來得太遠,太深,太特殊;
從翠密的葉間望見古堡,
我們這些必死的,矛盾的
測量員,最好是遠遠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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