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爺

“康爺,你都這么大歲數了,就別種地了。 “康爺,你都八十二了,眼又不行,那一畝地就別種了。 “康爺,你就這一畝地,收割機用不上,現在又沒有場院了。

康 爺

康爺其實不姓康,他的乳名叫大康。在魯西北農村有一種習慣,無論男女老少,平時都稱呼乳名,也就是小名,不是非常正式的場合,譬如寫信呀、辦戶口呀、選舉呀,一般都以小名相稱,從小叫到老,平輩的在小名後邊加上個哥,長一輩的加上個大爺或叔,及至祖輩的就加上個爺。康爺都八十了,人們還是叫他的小名,以至他的真名實姓似乎倒讓人想不起來了。

康爺小的時候

康爺從小就生長在西馬堂這個不足三百口人的小村子裡,全村八十多戶,都信奉伊斯蘭教,在這方圓幾十里的地面上,只有這么一個回民村,因此,一提西馬堂村,沒有不知道的。

提起西馬堂這個村名,還有一段不平凡的來歷,一直在民間流傳了幾百年,直到今天還為人所津津樂道。

相傳在元朝末年,魯西北一帶連遭蝗災旱災,莊稼歉收,饑民遍地。元朝統治者不顧人民的死活,仍然橫徵暴斂,無情盤剝,再加上對非色目人的種族歧視,更加深了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不甘心受壓迫的各族人民奮起反抗,各地的農民起義風起雲湧,接連不斷,湧現出許多支實力強大的抗元隊伍,其中最著名的要數朱元璋領導的紅巾軍,他們攻城略地,南征北戰,極大地打擊了元朝統治者,在占據了南京後,又大戰陳友諒、橫掃張士誠,削平地方割據勢力,統一了南半箇中國,進而北進中原,驅除韃虜,一舉建立了大明王朝。在朱元璋的隊伍里,有幾員猛將,如胡大海、常遇春、馮國用、馮國勝等都是功勳卓著的開國功臣,他們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回回”,手下更有許許多多的回回大將和士兵。其中就有夏忠、夏虎二位兄弟,後來官居河南都督,乘借大明朝對回回教的開放和寬容政策,奉旨幫助信教穆斯林修建了許多清真寺,其中就有西馬堂村。當初二兄弟督率本部人馬,與花刺子模的蒙古兵大戰於黃河北岸,大敗敵軍,一路追擊,來到一處村落,只見大兵過處,百姓逃離,房倒屋塌,十室九空,無奈人困馬乏,只好進村休息,二位將軍來到村里,好不容易才見到一位長者,始知該村名叫孟家,村中有一口井。老人急忙招呼躲在野外的家人回村招待將軍,並在井旁為將軍的戰馬洗去征塵,二位將軍大喜,厚賞村民,並留下一批老弱殘兵和部分負傷士兵在此村落戶。為表達對將軍的敬意,特改村名為洗馬堂,後來以訛傳訛,村名也就成了西馬堂。但以夏忠、夏虎名義修建的清真寺還在,當年所親書匾額還懸掛在清真寺的大殿門上方,那口曾為將軍洗馬見證的孟家井,上世紀六十年代末還在,井口的古磚,被井繩磨得如同彎彎的月牙一樣,以此印證著它的古老和滄桑。

康爺對這些傳說耳熟能詳,講起來滾瓜爛熟,直到八十歲了他還講,每講到動情處,他那昏黃的眼裡就會發出異樣的光芒,與他做“禮拜”、禮“主麻”時的虔誠樣子判若兩人。村裡的年輕人最願意聽他講故事,其實並不是要聽他講的內容——早就聽多少遍了,就是想看他那神情——古怪的神情。康爺從小得過禿瘡,是個花斑禿,到老了時頭上除了許多瘡疤以外,只有幾根花白的頭髮,額頭上一道一道的皺紋,如同三輪車軋出的車轍,花白的眉毛長在高高隆起的眉棱骨上,兩眼深陷在眼窩內,高高的鼻子,具有伊斯蘭的風格,穆斯林人種的特徵在他身上顯現出來,只是由於早早地掉光了牙齒——一顆也沒有,兩腮凹陷,下巴更加突出,顯得更尖了,因此,他的相貌很滑稽,每當講到將軍給了許多金銀時,他就伸開雙手、張大下巴、兩眼閃閃發光,大家看了就鬨笑起來:

“康爺,看到那金子銀子了嗎,啥樣的?”

“康爺,你抓到幾塊呀?”

“哈 哈 哈。。。。。。”

“你們這些小東西”康爺並不真生氣。

康爺這輩子,對土地的深情,如同對真主的信仰一樣,深入骨髓。有人算過,康爺這輩子乾的莊稼活,一般人三輩子也乾不完;睡覺的時間不及平常人的三分之一。

康爺家很窮,從小就給地主家扛長工打短工,夢想著有一天自己也有一塊地,直到二十六七歲時,仍然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後來,他跟本村的人到了瀋陽,在飯店裡吃“勞金”,也就是打工。那時侯的瀋陽叫奉天,開個飯店可不容易,受氣挨打是經常的,國民黨兵每到星期天就亂鑽飯店,四五個人一夥,進了門開口就罵,伸手就打。飯店的掌柜和夥計一見了他們,就如同見了鬼一樣,戰戰兢兢,還得迎著笑臉好生侍侯。那時侯流行著一句順口溜,叫做“打大米,罵白面,不打不罵是高粱米飯”,誰凶,誰厲害就吃的好。有一次來了幾個當兵的,裡面有個小官,大吃大喝之後,每人從挎包里掏出個大飯盒,把大米、饅頭、雞鴨魚肉往裡猛塞,完了之後,那個小軍官招手:

“你過來。”

“長官叫我。”康爺在遠處哭喪著臉忙跑過來,掌柜的和其他人早躲起來了。

“對我們你不滿意嗎?”

康爺從小沒上過學,一個字也不認識,鄉下人初來乍到大城市,對這樣的文詞也弄不明白,就順口回應:

“啊,長官,是啊,是啊,我是不滿意。”

“啪”,小軍官一個大嘴巴,打得他轉了一圈,趕緊跑到了後堂,見了掌柜的忙說:

“他怎么打我?”

“你怎么能說不滿意呢?”

“滿意是啥意思?”

“就是高興的意思,快去,要說滿意。”掌柜的催促道。

康爺捂著臉急忙跑出來,對著那個小軍官忙說:“長官,我滿意,我幹嗎不滿意呀。”

“啪”,又一個嘴巴,“滿意?剛才你為嗎說不滿意呀?”

康爺又轉了一圈,那幫當兵的大笑著滿載而歸。

後來日本鬼子進了城,逼著中國人說日本話,康爺也學了幾句,不太熟。有一天,柜上剛發了工資,康爺小心地裝進兜里,準備帶回家,攢多了好買上一塊地,不料,幾名日本兵進了飯店,一陣胡吃海喝過後,其中一個鬼子對康爺那鼓起的衣兜感興趣。

“你的過來”那鬼子兵伸手就掏他的衣兜“錢的有?”

康爺心裡一急,心裡要說沒有,可嘴上就來了一句“奧奧依”(多多的意思)。那鬼子兵就把錢給掏了出來,正在這時康爺突然想起“沒有”的意思應該說“依依埃”,剛才怎么說成“奧奧依”了呢,急忙改口說“依依埃”“依依埃”。鬼子兵聽了,又看了一眼他空空的衣兜,拍著他的肩膀,笑了笑“你的,大大的好,良民的有”。

鬼子兵走後,康爺捏著空空的衣兜,照著自已的嘴就是兩巴掌。“狗日的鬼子,狗日的鬼子話。”

熬星星,熬月亮,受盡屈辱,康爺也沒有攢起錢來,日本投降後,他又回到了家鄉。魯西北是老解放區,土改搞得早,康爺回來後的第二年正趕上分田地,看著工作組的人把寫著字的木牌砸在了地頭上,康爺納悶。

“這上頭寫的是啥?”康爺問。

“這是你的名字,這快地就是你的了。”工作組人員對他說。

“啊!真的?”

“是真的,往後你就好好的種吧。”

康爺捧起一把土,聞了聞,真香,他趴在地上,把大地摟在懷裡,比摟上了新媳婦還高興。從此以後,他把自己嫁給了這塊土地。

康爺三十歲了

康爺自三十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脫衣服睡過覺。不管春夏秋冬,每到晚上,他就坐在炕上,往牆上一倚,天冷的時候,就把被子往身上一搭,迷糊上一覺,雞叫兩遍的時候,也就是夜間兩三點鐘左右,他就醒了,摸著黑到井台上去挑水,把缸挑滿後,再到石頭碾子上軋棒子麵,然後背著糞筐,扛上耙子到地里拾柴禾,等他把一大筐柴草背回來的時候,太陽才剛剛露出半個臉來。

等到村里人上地的時候,康爺已早早幹上活了。每到累了的時候,他就坐在自己的土地上歇息一會兒,那鬆軟的土地,散發著芳香,他感到舒心、塌實。

搞互助組的前一年,剛過了年,村裡的人們還在鬧元宵、扭秧歌,也有的湊在一起擲色子、推牌九,康爺卻早早地扛起杴朝村外走去。

經歷了一冬的睡眠,青青的麥苗開始萌動,雖然積雪還在溝溝坎坎的陰影里留下一塊塊身影,但和煦的春風已經拂面,柳枝搖動著腰身為春天的到來而歡呼。

康爺來到自家的地里,望著那鋪滿地面的麥苗,臉上露出了笑容:今年的麥子長得多好啊,不缺苗,不斷壟,油綠油綠的,一定能有個好收成。有了地了,日子好了,也應該成個家了,出來進去一個人,夜裡連個說話的都沒有,要是有個老婆,生上四五個孩子,像黑三大哥那樣多好啊。。。。。。

“康叔。”本村院中的大侄子馬文忠走了過來。“你這么早就幹上活了。”馬文忠雖然是侄子輩,但比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在家閒著也是閒著。”

“康叔啊,你一個人整天過得還挺帶勁,你就不想成個家呀?”

康爺四十歲

“我都快四十了,還能成個啥家呀?”

“總不能自己過一輩子吧?”

“那有啥法,又沒有合適的。”

“嗨,看來你是真想老婆啦。”

“你小子別拿老叔鬧著玩呀,我要幹活了。”

“別 別,康叔,還真有個合適的碴。”

康爺立即瞪起兩眼看著馬文忠,眼裡充滿了希望和渴望。

“是這么回事兒,早晨吃飯的時候,門口來了一個要飯的,是個女的,二十四五的樣子,一張口就說‘賽哇卜’,俺娘一聽就知道是咱‘多斯替’,就把她叫到屋裡,盛了一碗熱粥給她喝了,一問才知道是河北人,到底是啥地方的,她自己也說不清,聽那口音像唐山人,只知道從小被人販子拐賣到天津,天津解放的時候,隨著逃難的人們跑出來,一路要飯,來到了咱村,俺娘心裡想,康叔都快四十了,該成個家了,就想成全你這個事。”

“我都四十的人了,人家才二十四五歲,不太般配吧。”

康爺嘴上雖這么說,心裡卻在盤算這件事。心想,這世間有多少苦命人啊,在奉天的時候天天見到餓死的人,特別是冬天,每天早晨大街上都有凍死的人。一個女人到處要飯更是命苦。要是這事兒能成,也算兩全其美,怪不得這兩天老夢見滿溝滿坡的桃樹,原來俺要交桃花運了。。。。。。

“康叔,人家也不要求什麼,有口飯吃就行。”

馬文忠見他康叔沒有再說什麼,知道他動心了,接著說“這樣吧,晌午我叫俺娘把人給你領過去”。說完他就走了。

吃晌午飯的時候,馬文忠的娘來了,身後跟著那個女人,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黑黑的頭髮披在腦後,顯然是剛剛梳洗過,一雙細彎眉,兩隻不太大的眼睛,面色萎黃,一身黑布衣褲不太合身地穿在身上。她低著頭,不時地用眼角瞟一瞟眼前這位農民漢子。康爺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雖然穿戴不齊,衣衫不整,但還算眉清目秀,又比自己小十多歲,自己還嫌個啥。再說了,一個女人家成天跑百家門,吃百家飯,無依無靠,受盡白眼和歧視,不是那窮人家的孩子,實在沒活路了,能到這個地步嗎?哎——,都是苦命人啊,相依為命吧。

“他康叔,人我給你帶來了,往後你們就在一起過吧。”說完,馬文忠的娘笑著把那要飯的女人往康爺的屋裡一推,轉身就走了。

康爺把女人讓進屋,兩個人站在那裡半晌無語,最後還是康爺先說了話:

“坐吧,先吃飯吧。”

那女人站在屋中央,仍然是低著頭,見康爺盛了碗疙瘩湯放在了炕桌上,就走過去,放下自己挎著的一個小包袱,坐在炕沿上,慢慢端起碗吃了起來。一會兒,見康爺吃完了第一碗,她溜下炕沿,給康爺盛了一碗飯,端在康爺面前,康爺端起碗吃了一口,咦,格外地香甜,這是從小以來,除了母親以外,第一個女人為自己盛飯。

飯後,女人就端起兩個人的碗筷去洗刷,康爺就坐在炕頭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種幸福感。

婚後的日子是甜美的,康爺像變了一個人:他開始戴帽子了,滿臉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衣服平平整整。回到家裡,原來熏得漆黑的屋子,打掃的乾乾淨淨,還刷了一層白粉子,像黑鐵板一樣的被褥也拆洗得露出了花色。每到飯時,總能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了。女人特別會烙餅,那餅烙得層層都有油鹽,軟軟的,卷上一根蔥白,咬上一口,油香拌著蔥香,又鹹又辣,滿口的辛香,連頭上都冒出汗來,康爺一頓能吃下兩張餅。

女人不會幹農活,也不會拔草拾柴, 所以基本不出門,來到西馬堂一年多了,村里還有好多人沒見過她,有跟康爺鬧玩的爺們往往背后里議論說:“這禿傢伙,還真是金屋藏嬌啊”。

也有多嘴多舌的女人們瞎議論:“聽說這女人來歷不正,是窯子裡跑出來的”。

“可能是國民黨的官太太。”

“官太太哪有要飯的,聽說是賣唱的。”

。。。。。。。。。

康爺依然起五更幹活,把那地侍弄得整整齊齊,到邊到沿,每到秋天玉米地鋤草的時候,他鋤的最勤最仔細,別人鋤一遍他鋤三遍,因此,每年的收成也最好。

沒有幾年功夫,入社了,大家都成了公社社員,土地歸公,集體出工,集體分配,但康爺仍然熱愛土地,在農活上不撒滑,所以隊長馬文忠對康爺最放心“康爺乾的活,不用檢查。”後來就到了“大躍進”,康爺還是聽話,讓深翻地他就深翻地,但當把地都挖成一道溝一道溝的時候,康爺心疼了,心想,深翻三尺到一丈,把地都挖成了溝,這不是胡鬧嗎,種了一輩子地還沒見過這么乾的,望著那被折騰的便地狼籍的土地,他暗暗地落淚:“作孽啊,真主會怪罪的”。第二年秋後就開始挨餓,一連三年,把個健壯的康爺餓得眼冒藍光,扶著牆走路。多虧他的女人,到處挖野菜,刮樹皮,總算熬了過來,他從內心裡感激自己的女人,她有辦法,也懇吃苦,寧肯自己挨餓,也想辦法弄點吃的給男人,沒有她,自己也許早就餓死了。想到這些,康爺覺得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雖然這些年女人沒有生育,可即使這樣,兩個人能白頭到老,也算自己老輩子裡積了德了,“為主的迦護”。每想到此,他就乞求真主保佑。

真主也有保佑不了康爺的時候。“文革”風暴刮到了西馬堂,村里以二嘎子為首的紅衛兵以大無畏的革命精神,“扛起革命的鐵掃帚,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首先把目標對準了清真寺和寺里的“阿訇”,在紅衛兵猛烈地革命行動下,“阿訇”捲鋪蓋走了,清真寺房檐上的裝飾動物全部被砸掉下來了,刻著夏忠夏虎兄弟二人的大木匾——從元末明初流傳下來,四百多年的大木匾被摘了下來,準備燒掉,多虧康爺好說歹說,以大隊牲口棚缺馬槽為名,才把大匾保護了下來。可是,沒過幾天,階級鬥爭的矛頭卻對準了他的女人,紅衛兵們那根繃緊的階級鬥爭的弦,突然想到了全村唯一一個外地口音的女人,那個整天不出門、不愛說話的女人。

“聽說她是國民黨的官太太,是隱藏在我們革命內部的階級敵人”

“聽她說話的聲音,好象是特務,她整天不出門,說不定在家發電報了吧。”

第二天,大字報貼滿了大街。

“國民黨官太太現出原形。”

“美國特務,隱藏的定時炸彈。”

幾個紅衛兵在二嘎子的指使下,還衝到康爺家裡,要他的女人交代歷史問題,女人嚇得哆嗦著身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知道哭。下地幹活回家的康爺見到這種情景,也不知道哪來的那么大的火,他把帽子一摘,露出禿頭,大喝一聲:“我家八輩子貧農,你們還鬥爭我,我跟你們拼了”。他的頭撞到了門框上,鮮血直流,紅衛兵們眼見要出人命,奪路而逃。

二嘎子對康爺的行為非常氣憤,認為這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的可恥行為,必須對這種行為進行無情的打擊和堅決的鬥爭,於是他組織紅衛兵每天晚上在康爺的大門外高呼口號:

“把國民黨官太太交出來!”

“揪出隱藏在我們身邊的美國特務!”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康爺聽到院外的吵鬧聲,心煩意亂。女人撫摩著他頭上的傷口,淚如雨下,伏在康爺的懷裡抽泣著。望著女人那紅桃子一樣的雙眼,康爺心如刀絞。“主啊,這是怎么啦,我這一輩子篤信真主,沒幹過傷天害理的壞事,不抽不喝,不偷不摸,憑得是起早貪黑下苦力掙口飯吃,剛想過上幾天好日子,怎么就。。。。。。。女人逃荒要飯來到西馬堂,自從進了家門,知冷知熱,老實本分,從沒跟誰家拌過一句嘴,就這樣的女人怎么會是國民黨官太太呢?怎么成了特務了呢?罪孽呀,屈枉了老實人是天大的罪孽呀”!二人一夜無眠。

康爺心裡的疙瘩解不開,草草地吃了幾口早飯,就來到了馬文忠家。馬文忠被二嘎子奪了權,成了“走資派”,前幾天二嘎子組織人要游斗他這個“走資派”,馬文忠當場就火了,他一把扯開上衣,露出了前胸和肩膀上的傷疤,把在淮海戰場上獲得的獎章往桌子上一拍,指著二嘎子的鼻子就罵上了:

“二嘎子,你個王八蛋,想揪斗老子,你睜開狗眼看看,老子在戰場上同國民黨玩命的時候,你他媽的還在你爹的褲襠里轉腿肚子哩,沒有老一輩打下江山,你這道號的早就給地主扛長活去了,還有你裝貓變狗的地方。”

把個二嘎子罵了個狗血噴頭,抱頭鼠竄。

聽說二嘎子一夥正在找康爺的麻煩,馬文忠正在家裡生悶氣,心想,這幫混蛋,吃飽了撐的,康叔的女人是要飯來的,俺娘給找的這個人家。兩個人是一對苦命人,康叔這人老實巴交一輩子,他的女人連門都不出,哪有這樣的特務,真是他媽的胡說八道。正想著,聽說康爺來了,急忙起身把他迎進屋來。

“康叔,你快坐下。”馬文忠說。

“哎——,我憋悶的慌呀。”康爺兩手捂著臉,痛苦地低下了頭。

“康叔啊,你也別想不開。”馬文忠勸解著說,“你就說我吧,自入社以來就當隊長,整天領著大夥沒黑沒白地乾,咱村的人剛吃了幾天飽飯,這不,好好地就成了走資派,你說,咱整天光知道種地收莊稼,哪知道什麼派呀。你再看看大集上被游斗的人,有的戴著高帽子,有的脖子上掛個大牌子,還有的女老師脖子裡掛一串破鞋,你說他們招誰惹誰了。”

“是啊,這到底是咋回事呀”?康爺不解地說。

“嗨,長不了,你還記得五八年深翻地的時候吧,你心疼田地,說挖溝深翻是糟蹋地,結果被工作組拔了白旗,二嘎子他爹把溝挖了兩人深卻得了紅旗。後來怎么樣了?還不是一陣風就過去了嗎。”

康爺挺佩服馬文忠,他當過兵,見過世面,又當隊長這些年,公道正派,說出個話來挺在理,往常有個什麼事排解不開時,就找他來嘮嘮。今天二人啦得挺投機,不知不覺一上午就過去了。康爺不放心家裡,起身要走,馬文忠把他送出門外。

康爺進了家,推門進了屋,靜悄悄的,一種不祥的陰影罩在了心頭。不見了女人的身影,十年來每次回家都是女人迎著他,今天卻變了,他急忙走進裡屋,只見炕頭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自己的衣服也碼放在一旁,單的棉的都有,再看屋外鍋台上碗筷洗刷得乾乾淨淨,掀開鍋蓋,一摞油餅放在箅子上,這是康爺最愛吃的油餅。康爺的心裡有些發慌,他急忙出來找,有人看到她夾了個包袱向公社方向走去,還有的在車站見到過她。康爺急忙去了汽車站,沒見到人,又到公社駐地的大集上去找,太陽偏西的時候才回來,還是沒見到人影,正在著急,馬文忠來了。

“康叔,別找了,也許,她是出去躲一陣子,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沒親沒故的,她能上哪去呢?”

“也許回河北老家了吧。”

康爺點了點頭,“前些日子聽她說要回老家寫個證明來,還自己個清白呢。”

“那就別到處找了,等些日子可能就回來了。”

。。。 。。。 。。。

麥苗返清了、變綠了、拔節了。杏花開了,桃花開了,粉紅色一片,猶如彩蝶翻飛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房樑上去年飛走的燕子又回來了,把舊巢又添上了新泥。

康爺的女人還沒有回來。

康爺估摸著,她回到老家總得走走親、訪訪友,多少年沒有回家了,一旦回去總得多住些日子,大概再有幾天就回來了。他把女人平時最愛吃的大棗和花生每樣都多留了一些,裝在口袋裡,放在炕頭上,又把半年來積攢的三十斤麥子磨成了面,那是他在石磨上抱著磨棍一圈一圈磨出來的白面,用細籮籮了兩遍,然後放到瓦罐里。心想,等女人回來,用這些面再烙那種油餅,好好地解解饞。

玉米熟了,棉花開了,秋天到了,金黃色的秋菊迎著暖暖的太陽開遍了原野,火紅的紫穗槐在藍藍的天際伸展著枝條,猶如跳動著的篝火,天上,漫捲的白雲下,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鳴叫著飛向南方。

康爺的女人還是沒有回來。

人們開始發現,康爺有時望著天空長長地發獃。

新的一年又開始了,一切又重頭再來,周而復始,春夏秋冬,播種收藏,一年又一年,連馬文忠的兒子馬軍都當上村主任了,康爺的女人仍然沒有回來。村裡的人們對那個默默無聞的女人早就沒有了印象。多少年來,人們已經習慣了康爺的寡言少語,獨往獨來,只有馬文忠最了解這位孤獨老人的心,時常過來看望他。

自從土地承包到戶,康爺分得了土地後,就把全部時間和精力用到了那二畝地上,這是他的唯一,他的希望,他的寄託。每天,只要站在這二畝地上,撫摩著莊稼,甚至是野草,他都感到很欣慰,有時他還跟莊稼說話:

狗東西,好肥料全讓你給吃了,看你長得又黑又壯的。”他扶著一棵健壯的玉米說。

“看你長得又黃又瘦的,是沒吃上東西吧,來,多給你上些肥。”他對著一棵瘦弱的玉米苗憐憫地說。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自己的女人當初要飯來到本村時又黃又瘦的樣子。於是,他就會對這棵小苗格外愛護,多澆水,多施肥,看著它一天天變得又綠又壯了,他才高興。

人們說,康爺對莊稼著了魔了。

康爺七十歲的時候,在馬文忠的勸說下,他退掉了一畝地,自己只種一畝口糧地,當時,村主任馬軍曾勸說康爺把地全退掉,村里管他吃用,康爺死活不肯。

“康爺,你都這么大歲數了,就別種地了。”馬軍說。

“我身子骨還硬朗,不種地,整天坐著吃飯,那比坐牢還難受啊。”

康爺堅持自己種地,只有這樣,他才覺著舒服,才能吃下飯去,心裡才塌實。他還能起早,只是眼神有些不好使了。

時間就像風沙,長年累月地磨蝕著人們,在不知不覺間把充滿活力的青壯年雕琢成了耄耋老人。當時間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時候,康爺也進入了風燭殘年。他的雙眼得了老年性白內障,起初還能模模糊糊地看到東西,但越來越不行了。

春天的時候,康爺的眼病還不太厲害,馬軍開始和他商量。

“康爺,你都八十二了,眼又不行,那一畝地就別種了。”

“我還能看到了,閒著也是閒著,我還是種吧。”

“周圍各村再也沒有你這么大歲數還種地的了,不讓人笑話嗎。”

“笑話啥。我這身子骨還行,‘托靠主’,我還能多種幾年地。”

“康爺,你就是不種地也餓不著你。”

“孩子啊,這我知道,可是我要是一天不種地,一天不到地里看看,心裡就像掉了什麼似的,吃不下,睡不著啊。”

“康爺,你就這一畝地,收割機用不上,現在又沒有場院了。連收都成問題,你何必呢?”

“不用管,不用管,我能種好,我能種好。”

馬軍也沒有辦法,只好由著他去。

轉眼麥收就到了,金黃色的麥浪,在烈日的曝曬下,翻騰著熱浪,飄來一陣陣麥香。全村家家戶戶都投入到搶收搶種當中去了,人們沒黑沒白地收麥子、種棒子,聯合收割機一天二十四小時連軸轉,有時為早一點搶到收割機,人們之間往往吵個面紅耳赤。

等馬軍忙完了自家的麥子要去幫康爺的時候,康爺的麥地里已經收光了,馬軍站在那裡一時回不過神來。心想,莫非自己忙昏了頭?找錯了地方?可仔細一看,絕對沒錯,這塊地就是康爺的,他蹲下身來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我的天,康爺的麥子怎么是拔的呀!這年頭,人們割麥子連鐮刀都不用了,誰還用手拔呢?

馬軍急忙跑到康爺家,推開大門一看,他驚呆了:只見滿院子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捆好的麥子,麥子都帶著根。他的兩眼模糊了,一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是怎么用雙手拔下這一畝地的麥子的,又是怎么背回家來的。我本想用兩三天時間收完大田的麥子,再幫康爺收這一畝,可是。。。。。。,哎!我真渾呀,我怎么不先把康爺的麥子收回來呢?這怎么對得起死去的爹呀,他老人家臨終前囑咐,你康爺是個苦命人,一定要照顧好他呀。想到這裡,他愧疚難當,好象看到了父親那責備的眼神。他轉身離開康爺家,準備找一台脫粒機來幫助康爺把麥子脫粒出來。

自從用了聯合收割機以後,麥收跟以前不一樣了,人們只準備拖拉機、三輪車和口袋,等在地頭上,把聯合收割機上卸下來的麥粒直接運到家裡,攤開晾曬,然後裝進囤里,麥收就算完了。若為一畝地再去找脫粒機,卻成了一件難事,本村沒有,還得到外村去借,這可難壞了馬軍,一直耽擱了七八天,才在鄰村借到了脫粒機,等他興沖沖地來到康爺家時,他又一次楞住了:只見康爺那滿院碼放的麥個子都不見了,院子中央卻曬著一堆麥粒,足有一千來斤。

“哎,這真神了”。馬軍納悶了,他急忙向康爺的屋裡走去,還沒進屋門,就呆住了:只見康爺面前放著一個笸籮,兩手拿著一把麥穗,正在用力地搓著,隨著他那木銼一樣的大手來回的搓動,乾透了的麥粒嘩嘩地落在笸籮里,他的腿旁只剩下一個麥個了,老人那無光無神的雙眼茫然地對著半空,兩隻手不停地來回搓動,那份執著,那份專注,猶如那泰山之顛的岩石一樣,雖歷經千年風雨的沖刷而巋然不動。

馬軍悄悄地退了出來,他不想驚動老人。

對於馬軍的到來,康爺全然不知,他的思緒隨著雙手的搓動,悠悠地飛向了遠方:那裡漆黑漆黑、無邊無際,在漫漫長夜裡,他獨自一人走在沒有盡頭的小路上,他走啊走啊,周圍沒有燈光,沒有聲音,他感到空落落地,忽然,他想起了兒時在西大窪里放羊的情景:一個人站在大窪里,四下里是無邊的荒草,一陣風吹過,半空里傳來野狐那孤寂的叫聲,每當這時,他就唱起父親教的那首蘇武牧羊曲:“蘇武留胡十九年,雪地又冰天,牧羊北海邊,渴飲雪,飢吞氈。。。。。。”他輕聲地唱了起??己都聽不見。康爺想,怎么連一點聲音也沒有啊,好靜啊,哎——,好長的夜呀!夜裡乾什麼都不方便,前天不小心把暖壺踢碎了,今天早晨又把最後一隻碗碰到了地上,只好在鍋里吃了一頓飯,要是女人在多好啊,她快回來了吧,前天夜裡又夢見了她,沒有變,穿了一身花衣服,她說過了麥收就回來。該回來啦,這一畝地的麥子有一千來斤,夠咱倆吃兩年的,我給你留的大棗和花生還在炕頭上的口袋裡,還有一罐細白面,我有多長時間沒有吃到那香香的油餅了。

。。。。。。

康爺的雙眼完全瞎了,他再也不能下地幹活了,他離開了侍弄了一輩子的土地。離開了土地,康爺就像拔出土的莊稼一樣迅速地枯萎下去。

立秋的時候,康爺“無常”了。

馬軍在收拾康爺的屋子時發現,他的炕頭上有半口袋大棗和花生,都生蟲子了,半瓦罐面粉,都結成了塊。

鍋里還有一張沒有烙好的油餅。。。。。。

相關詞條

相關搜尋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