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諫伐南越

越,方外之地,翦發文身之民也。 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 臣安得為陛下守藩,以身為鄣蔽,人臣之任也。

陛下臨天下,布德施惠,緩刑罰,薄賦斂,哀鰥寡,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盛德上隆,和澤下洽,近者親附,遠者懷德,天下攝然,人安其生,自以沒身不見兵革。今聞有司舉兵將以誅越,臣安竊為陛下重之。越,方外之地,翦發文身之民也。不可以冠帶之國法度理也。自三代之盛,胡越不與受正朔,非強弗能服,威弗能制也,以為不居之地,不牧之民,不足以煩中國也。故古者封內甸服,封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狄荒服,遠近勢異也。自漢初定以來七十二年,吳越人相攻擊者不可勝數,然天子未嘗舉兵而入其地也。
臣聞越非有城郭邑里也,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習於水斗,便於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險,中國之人,不知其勢阻而入其地,雖百不當其一。得其地,不可郡縣也;攻之,不可暴取也。以地圖察其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阻險林叢。弗能盡者。視之若易,行之甚難。天下賴宗廟之靈,方內大寧,戴白之老不見兵革,民得夫婦相守,父子相保,陛下之德也。越人名為藩臣,貢酎之,奉不輸大內,一卒之用,不給上事。自相攻擊,而陛下發兵救之,是反以中國而勞蠻夷也。且越人愚戇輕薄,負約反覆,其不用天子之法度,非一日之積也。一不奉詔,舉兵誅之,臣恐後兵革無時得息也。
間者,數年歲比不登,民待賣爵贅子,以接衣食,賴陛下德澤振救之,得毋轉死溝壑。四年不登,五年復蝗,民生未復。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入越地,輿橋而逾領,柁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前時南海王反,陛下先臣使將軍間忌將兵擊之,以其軍降,處之上淦。後復反,會天暑多雨,樓船卒水居擊棹,未戰而疾死者過半。親老涕泣,孤子啼號,破家散業,迎屍千里之外,裹骸骨而歸。悲哀之氣數年不息,長老至今以為記。曾未入其地而禍已至此矣。
臣聞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言民之各以其愁苦之氣,薄陰陽之和,感天地之精,而災氣為之生也。陛下德配天地,明象日月,恩至禽獸,澤及草木,一人有饑寒,不終其天年而死者,為之悽愴於心。今方內無狗吠之警,而使陛下甲卒死亡,暴露中原,沾漬山谷,邊境之民,為之早閉晏開,朝不及夕,臣安竊為陛下重之。不習南山地形者,多以越為人眾兵強,能難邊城。淮南全國之時,多為邊吏,臣竊聞之,與中國異。限以高山,人跡所絕,車道不通,天地所以隔外內也。其入中國,必下領水,領水之山峭峻,漂石破舟,不可以大船載食糧下也。越人慾為變,必先田餘乾界中,積食糧,乃入伐材治船。邊城守候誠謹,越人有入伐材者,輒收捕,焚其積聚,雖百越,奈邊城何!且越人綿力薄材,不能陸戰,又無車騎弓弩之用,然而不可入者,以保地險,而中國之人不能其水土也。臣聞越甲卒不下數十萬,所以入之,五倍乃足,挽奉餉者,不在其中。南方暑濕,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ン生,疾癘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
臣聞道路言,閩越王弟甲弒而殺之,甲以誅死,其民未有所屬。陛下若欲來內,處之中國,使重臣臨存,施德垂賞以招致之,此必攜幼扶老以歸聖德。若陛下無所用之,則繼其絕世,存其亡國,建其王侯,以為畜越,此必委質為藩臣,世共貢職。陛下以方寸之印,丈二之組,填撫方外,不勞一卒,不頓一戟,而威德益行。今以兵入其地,此必震恐,以有司為欲屠滅之也,必雉兔逃入山林險阻。背而去之,則復相群聚;留而守之,歷歲經年,則士卒罷倦,食糧乏絕,男子不得耕稼樹種,婦人不得紡績織紉,丁壯從軍,老弱轉餉,居者無食,行者無糧。民苦兵事,亡逃者必眾,隨而誅之,不可勝盡,盜賊必起。臣聞長老言,秦之時嘗使尉屠睢擊越,又使監祿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叢,不可得攻。留軍屯守空地,曠日引久,士卒勞倦,越出擊之。秦兵大破,乃發適戍以備之。當此之時,外內騷動,百姓靡敝,行者不還,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從,群為盜賊,於是山東之難始興,此老子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之」者也。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從。臣恐變故之生,奸邪之作,由此始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蠻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蠻夷,三年而後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
臣聞天子之兵,有徵而無戰,言莫敢較也。如使越人蒙徼幸以逆執事之顏行,廝輿之率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臣猶竊為大漢羞之。陛下以四海為境,九州為家,八藪為囿,江漢為池,生民之屬,皆為臣妾。人徒之眾,足以奉千官之共,租稅之收,足以給乘輿之御。玩心神明,秉執聖道,負黼衣,馮玉幾,南面而聽斷,號令天下,四海之內,莫不回響。陛下垂德惠以覆露之,使元元之民安生樂業,則澤被萬世,傳之子孫,施之無窮。天下之安,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夷狄之地,何足以為一日之間,而煩汗馬之勞乎!《詩》云:「王猶允塞,徐方既來。」言王道甚大,而遠方懷之也。臣聞之,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擇焉。臣安得為陛下守藩,以身為鄣蔽,人臣之任也。邊境有警,愛身之死而不畢其愚,非忠臣也。臣安竊恐將吏之以十萬之師為一使之任也。(《漢書·嚴助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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