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燈》

《天燈》是一部短篇小說,作者是攸子晗,發布於2007年。

基本信息

《天燈》屬短篇小說,由作者攸子晗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攸子晗
寫過多篇短篇小說 《陀螺的憂傷》《亞麻花的暗傷》《小姑》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天燈
玉蘭是一個曾經被詛咒的女孩。下著個詛咒的不是被人,是玉蘭的母親姚嬸。
姚嬸生玉蘭的時候,是在初夏的傍晚。田野里的青苗剛沒及腳脖。姚嬸身上的被單蓋到胸部,隆起的肚皮在下面呼哧呼哧的喘氣。姚嬸的髮髻像一隻不聽話的兔子由脖頸竄到頭頂,順著鬢角淌下一波又一波的汗水和淚水。一股腦油味從屋內飄向窗外。外面,姚嬸的男人悶頭吸菸,熟悉的味道讓他覺得一切都應該平安,神靈保佑!這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前面二個都是男孩,心裏面祈禱著老天爺能夠賜給他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別人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姚嬸的男人期待著。掐掉煙,姚嬸的男人將窗欞上已經裂縫的塑膠紙扒開,伸長了脖子往屋內觀望。接生婆滿頭大汗的忙碌著。姚嬸的男人看到姚嬸臉色蒼白,嘴唇翕動。接生婆滿手是血。一聲清脆的啼哭,姚嬸的男人聽聲音就覺著一定是個女娃兒。兩手交叉搓著,呵呵的笑。突然,姚嬸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遭到霜打的茄子,皺了。
一盞天燈,從西邊的半天空忽忽悠悠的飄下。銀灰色的罩子被樹枝掛破,露出半個用細麻繩捆綁成圓柱形的竹籠。中央底部的蠟燭已經燃盡。天燈沒有了熱氣的膨脹,像一個被人吸乾了血液的殭屍,乾癟癟的從半空中滑了下來。順著姚嬸他們家堂屋的屋脊翻滾。也是因為已經乾癟撕裂,在堂屋門前的瓦檐上停下,如送殯主人柳木靈班子上掛的冥紙。晦氣,招搖。
小鎮上的人們都流傳著一個說法。如果天燈落到誰家的宅子上。這家人將會多災多難,甚至還會有人死去。目前,還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破解此劫難。
姚嬸的男人看到天燈落在他們家,如同下雨時觸怒了雷公,驚恐萬分。急急忙忙搬梯子將天燈從房檐上拽下來,扔到大街上;大聲罵道:
“哪個龜孫子把髒東西丟到這兒?讓他一輩子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大街上已經漸漸聚攏了些饒舌的人們,在竊竊私語。有的說是不是姚嬸和姚嬸的男人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東西怎么別的地兒不落偏偏就落到他們家呢,並且還是房檐上。也有的說是那個剛出生的孩子招來的。不知道他們前世欠了她什麼,現在過來討債的。但大多數人都不信,也許只是巧合。有人放天燈,那這天燈有一天就會落,誰能知道會落到哪裡呢。
姚嬸男人蠻橫的驅散圍觀的大人小孩,沮喪著臉,罵罵咧咧。接生婆告訴他姚嬸生的是個女娃。姚嬸男人嘟囔了一句:
“掃把星!”從灶屋的門邊拿起一把鐵杴,背著糞簍子出去了。
***
在開往家鄉的火車上,玉蘭用胳膊肘拄著狹長的桌子。今天,玉蘭剛好20歲,17歲出去打工到現在已經三年了。家裡有什麼變化,玉蘭揣思著,眼前疾馳而過的楊樹苗和呼嘯的風慢慢的鑽入黑夜設下的陷阱。路過的城市,漸漸亮起的街燈,將她的記憶撕碎,一點一點如抽絲般剝離出來。
玉蘭已經到了背書包上學的年齡。每天吃過早飯,看著二個哥哥和與與她同齡的女孩子都高高興興的湧向離家500米的國小。有一天,玉蘭仰著粉嫩的小臉央求姚嬸:
“娘,娘!我也想去上學。”
姚嬸將豬圈裡的豬食攪的嘩嘩啦啦的響。憤怒的看了玉蘭一眼:
“你上啥學?不上。吃過飯去打豬草。”
“為啥不讓我上學,為啥啊?娘!”玉蘭的小臉憋得通紅,眼淚都快急出來了。每次要求上學,不是被爹一瞪眼睛嚇的不敢出聲,就是被娘一口回絕。她有一次偷聽到大哥和二哥的談話。說爹和娘不喜歡她,是因為她會給家裡人帶來災難。什麼災難呢?是因為,上次爹被耕地的牛角頂了一下嗎?玉蘭想不起來她給家裡帶來過什麼災難。更何況,玉蘭心中還有一個個小小的夢想啊!
玉蘭胳膊上挎著一個姚嬸趕集經常用的竹籃。竹籃裡面有一把木把子的鏟子。籃子裡還放著一塊玉蘭用來擦汗的手帕。手帕是大哥從學校的門口買來送給她的。藍色的鑲邊,中間有一朵白色的玉蘭花。玉蘭對這手絹喜歡的不得了。玉蘭拿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疊平了、小心翼翼的放回籃中。早晨八九點,太陽已經開始熱了。玉蘭要趁正午未來臨之前,趕到西邊的河裡割滿一籃子的豬草回家。不然,就算娘不罵,也要被那火辣辣太陽曬暈。玉蘭小腦袋盤算著,安排著她一上午的活計。
順著被人踩得光亮的泥土路。田裡的青苗已經高過玉蘭的膝蓋。路邊有很多薺菜花,深處還有早晨雨露的痕跡。僕僕啦啦弄濕了玉蘭的布鞋。玉蘭順著路沿,專挑白色的薺菜花採摘。等走到河坡的時候,玉蘭的手裡已經握了一把細碎的白色的薺菜花。玉蘭歡喜的將花兒用手絹紮成一束,輕輕的豎在竹籃內。
“嘻嘻,回家把花放在空罐頭玻璃罐里,娘一定喜歡!”玉蘭自言自語道。
玉蘭開始滿坡的跑著割豬草,小臉被太陽曬的紅撲撲的,像熟透的櫻桃。遠處有一個放養的老伯,坐在坡上悠閒地吸著菸捲。羊群四散奔去,像是誰有意的撒在綠屏障上的幾朵移動著的棉花。
在雨季的時候,西河裡的水可以漲到岸邊的田地里。玉蘭聽大哥說過一次。說那時候,玉蘭還在娘的懷抱里。西河裡的水,那個多啊!大哥和二哥常常偷偷的溜出家,挽起褲管到河裡捉魚蝦。有一次,一隻馬鱉(一種會吸人血的水生物)還吸了二哥的腿。二哥嚇的哇哇哭叫,越用手往外揪,馬鱉越往肉里鑽。疼的二哥只喊娘。最後,還是大哥用鞋子使勁的在二哥的腿上對著馬鱉狠狠的打了一下,它才肯出來。玉蘭聽了咯咯地笑。真希望自己也能有機會看到西河裡的水。由於天氣乾旱,氣候變暖,西河裡已經好幾年都沒有那樣多的水了。只有淺淺的一層水,露出大半個河床,長滿各種各樣、高高低低的青草。玉蘭在洗手的時候,都能看到河底里遊動的碧綠的浮萍和黑豆似的蝌蚪。
玉蘭洗好手,背著滿籃子的豬草,準備回家。在從老伯前面時,被叫住了。
“女娃,過來歇一會吧!”
“老爺爺,你喊我嗎?”玉蘭用無名指指著自己。
“是的,你坐下。爺爺有話問你。”放羊的老爺爺在鞋尖上磕了磕菸灰,招呼玉蘭坐在他旁邊的一個木樁上。樹被人鋸掉了,只剩下樹根伸著頭無精打采的露在地面上。
玉蘭用手絹扇著風,儘可能讓自己涼快些。
“老爺爺,你的羊都跑出老遠了,怎么不圈回來呢?”玉蘭問。
“不礙事,跑不了的。這些羊跟我熟了,聽我話。女娃,我問你:別的小孩子都去上學,你為啥來這裡割豬草呢?我已經看到你好幾次了。”
玉蘭沒說話。
“老爺爺,你知道天燈嗎?”玉蘭問。
“知道啊。天燈就是孔明燈。傳說是三國時候的諸葛孔明發明的一種燈,是用在戰場上的。”
“可是為啥我爹和我娘都說天燈能帶給人災難,還說我是掃把星呢?”玉蘭的小臉過早地承擔了憂愁,讓人看了很心痛。
“這個啊,我可就不知道了。你是哪個鎮子上的?”老爺爺問。
“就在東面,看到沒有?那裡有很多的大樹。我要走了,不然娘找不到我吃飯、要急了。”玉蘭背起竹籃,向放羊的老爺爺擺了擺手。
吃過晚飯之後,玉蘭要洗手絹,好明天用。翻遍了口袋和竹籃,也沒見著玉蘭花手絹的影子。玉蘭仔細想想才發現上午從西河裡回來的時候,把手絹丟在河邊的樹支上了。那可是玉蘭長這么大以來,擁有的第一塊手帕,還是大哥送的。現在讓自己給弄丟了,玉蘭急的要哭了,二哥最疼妹妹,自告奮勇說:
“沒關係,我現在去幫你找回來。別告訴大哥和爹娘。我一會兒就回來。”二哥說完就悄悄的溜了出去。
夏天的天,黑的很早。爹和娘還在燈下編竹籃。玉蘭坐在家門口的矮凳上,堂屋裡煤油燈的光線正好照著她。玉蘭用她小小的憂心,焦急的等。她不敢和二哥一起去,二哥雖然只有十二歲,但比玉蘭勇敢多了。玉蘭怕黑。
沒多大一會兒,玉蘭忽然聽到二哥嗷嗷的不成聲音的叫,跌跌幢幢的跑回來,一頭栽倒在自己的懷裡昏厥過去。二哥的手裡緊緊的纂著玉蘭的那方手帕。玉蘭被大塊頭的二哥撞倒在土牆上。玉蘭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嚇哭了。姚嬸和姚嬸男人聽到哭聲丟下手中的活計跑出來,看到老二昏到在地上也嚇壞了。姚嬸男人背起老二,鞋都沒顧得穿,光著腳就往外跑。娘和大哥跟在後面。姚嬸臨走的時候,還不忘甩了玉蘭一個耳光。
“死丫頭,要是你二哥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扒了你的皮點天燈!”姚嬸看也沒再看玉蘭一眼就跟著匆匆的跑出去了。
整個世界好像突然變了。玉蘭呆呆的靠在牆上,淚光中,爹娘還有哥哥眨眼消失的黑影。玉蘭緊緊的纂著那繡著玉蘭花的手帕,哆嗦著,慢慢習慣這一切。玉蘭的小心眼裡有時候會想她到底是不是爹和娘親生的。
爹和娘第二天才帶大哥二哥回來。二哥在爹的背上,眼睛發直,一言不發。而爹和娘則愁容滿面,大哥也面無笑顏。玉蘭嚇的抱著門框不敢動,用一雙驚恐的眼睛望著爹和娘。也許是爹和娘太疲倦了,也許是因為二哥的事暫時忘記了。這回,玉蘭沒有挨打,娘也沒有兌現她昨晚許下的諾言。玉蘭小心翼翼的將做好的飯菜放在堂屋裡的桌子上,可是誰也沒心思吃。
不久,姚嬸男人去學校給老二辦了退學手續。二哥不願說話,有的時候像夢囈似的念叨著:
“天燈,天燈……”。後來,玉蘭的二哥就變得瘋瘋顛顛。那天晚上二哥到底碰到了什麼奇怪的事情,玉蘭一直都不知道,也沒人告訴她。後來,玉蘭從大哥那裡得知,二哥是由於驚嚇過度,導致的精神錯亂。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玉蘭不知道什麼叫精神錯亂,只是看到二哥因此不能上學,還有時候被比她小的小孩子說成瘋子,心裡就更加內疚。玉蘭在這個家裡的罪孽,好像一下子加深了很多。
在去年的這個時候,玉蘭收到大哥的來信。大哥信里說,二哥死了。大哥說,二哥是被路過鎮上的一個拖拉機撞死的。腦漿都撞出來了。玉蘭看完大哥的信之後,差點沒有昏過去。眼淚順著眼角嘩嘩的流。玉蘭埋怨大哥為什麼不早點告訴他,也許她還可以給二哥送終。玉蘭打電話回家,大哥說爹和娘把二哥的死全部歸罪到玉蘭的頭上,讓玉蘭還是不要回來的好。
玉蘭淚眼婆娑的放下大哥的電話,抱著身子在7月的天氣竟瑟瑟發抖。玉蘭深深知道,自己所經歷的是一種無處訴說的痛苦。對二哥的愧疚,時而又轉變成對命運的悲憤。玉蘭產生過無數個想逃離這種生活的念頭。可玉蘭也很明白,命運是上天安排好了的,是逃不掉的。來廣東打工不也是沒能逃掉爹娘的怨恨和不得不面對二哥的短促的生命。
玉蘭記得二哥從那一次受到刺激之後,就一直痴痴呆呆。也許是大腦簡單,玉蘭去廣東打工的時候,二哥的體重都有她和大哥兩個人的重。二哥整天四處遊蕩,見到女孩子就流口水,跟著人家追出老遠。如果碰巧被人家的家長或兄長看到,就一定會被修理一頓。二哥挨打的時候,從來都不還手。有時候,鎮上調皮的小孩子有時候聚在一起欺負二哥,喊著二哥的名字叫傻子。二哥,常常是鼻青臉腫的哭著回家。其實,二哥一點也不傻。二哥很疼玉蘭妹妹。玉蘭去割豬草,二哥就緊跟在玉蘭的身後。玉蘭割滿一籃豬草,二哥就一聲不吭的將一籃子的豬草像拎小雞似的扛在肩上。流著口水,嘻嘻哈哈的跟在玉蘭身後。其實,二哥的不幸也是玉蘭的不幸。因為,每次二哥被欺負,回到家玉蘭也就跟著倒霉。常常是,二哥大聲的哭,玉蘭小聲的哭。
此時,玉蘭好像又聽到二哥那如牛犢叫的哭聲。窗外的田野和楊樹不見了。到了中途的站台,火車停下。玉蘭想下去活動活動買點吃的東西。但是,還是忍住了。雖然,後來玉蘭的大哥教她識了一些字,還是有很多的字都不認識。比如停靠的這個站寫的“蚌埠”,玉蘭看了半天也不認識,只是聽人家說已經到安徽境內,火車馬上就到達她的目的地了。
玉蘭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向四周看看,過了南京之後,在每個停靠的站台就開始陸續的有人下車。如今,火車上的人已經少了很多。人少了,空氣就相對流暢了很多。窗外又恢復黎明。田裡的青苗已經蓋滿黃土地。玉蘭整了整衣服又復坐下,早晨的陽光很溫和的透過玻璃窗子撫摸著玉蘭因長途而略帶倦色的臉,也將玉蘭的胳膊染成金黃色。玉蘭微微眯起了眼睛,兩手抱在胸前,用手搓了一下細細的裸露著的胳膊。接近北方,早晨的時候,天氣還有點涼。
是大哥打電話讓玉蘭回的家。大哥說,娘病了,很嚴重。估計熬不過這個月,電話中催玉蘭快回來。小時候無論姚嬸如何對玉蘭,玉蘭從沒有過怨言。娘永遠都是對的。但隨著年齡的增長,玉蘭開始對娘產生一種莫名的哀怨。甚至到玉蘭去廣東打工的這兩年,玉蘭常常被對爹娘的思念和哀怨的感情糾纏著。
很小的時候,玉蘭就知道什麼叫羨慕。那是別人擁有而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玉蘭不嫉妒大哥,因為大哥常常偷偷的給她整個家的關懷。
有時候,玉蘭常常想:如果自己是一個人多好!沒有爹娘,甚至哥哥。這樣,就算她死在廣東也沒有人為她傷心。而她呢,便可以在這個紙醉金迷的城市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而不必有那么一點點讓家裡人擔心的恐慌。
三年之隔,家裡處了沒有了二哥痴呆的身影,其他一切都沒變。房子比以前更舊了。姚嬸男人在鎮子西邊給老大建了一處房子,留著老大娶妻生子。本來是準備將這坐老宅子翻修一下給老二,但現在老二沒了。老宅子也就一直保留原樣。周圍的鄰居都建起了小樓,而他們家的房子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房子。
大哥接過玉蘭的行李,放在姚嬸的病榻上。玉蘭走進屋,看到娘縮在堂屋的床上。滿屋子的草藥味。大家都知道,姚嬸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頭,臉是土灰色。嘴唇像是一碰就掉的樹皮,身上蓋著一層薄棉被。姚嬸看到玉蘭進屋,張著兩隻骨瘦如柴的手在空中揮舞。歇斯底里地罵著玉蘭。姚嬸罵玉蘭是死妮子怎么不死在外面,是不是回來想把她也剋死?
玉蘭哭喊著:“娘,娘,你咋變成這樣?我回來晚了沒能在你臉前盡孝。”
鄰居聽說玉蘭回來了,都聚攏來看熱鬧。饒舌的婦女又開始指指點點。人們對玉蘭的忍耐和孝心不知可否,說什麼的都有。玉蘭沒有時間顧及別人的流言蜚語。一直守在娘的身邊。此時,看到娘被病魔折磨成這副模樣,玉蘭心中那僅存的一點怨恨和想法也都消失殆盡了。畢竟她是自己親娘,去廣東的這幾年就讓玉蘭深深的體會到社會上的世態炎涼。無論爹和娘怎樣不喜歡她,他們還是自己的親人。就算爹和娘不喜歡她,責怨她,甚至是打她,但他們從心底還是愛她的。不然,當玉蘭走進家門的時候,爹不是看到玉蘭躲到角落悄悄的落淚?娘不也在要走的時候還聲聲念叨著她,雖然這念叨還是罵和責怨?
晚上的時候,屋內點起了蠟燭。白色的燭淚順著黑漆漆的桌子角往下流。來回走動的人們在牆壁上留下斑駁的魅影。姚嬸從玉蘭回來就沒有停止過鬧嚷。此時,聲音已經嘶啞了。嘴裡還是不停地喊。一會兒罵玉蘭,一會兒說看見老二了。
姚嬸嚷著:
“老二啊,你不要來抓我,我看到你了。”
玉蘭大哥說:
“娘,你別胡亂猜了。哪裡有二弟的影子。這個世界上沒有鬼。娘,求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兒啊,我真的看到了。那唄,那唄!就在咱們家堂屋上面的秫秸棚子上。”姚嬸好像很害怕,嗷嗷亂叫。叫的滿屋子的人毛骨悚然,好像玉蘭二哥真的在堂屋的秫秸棚子上蹲著齜牙咧嘴的往下看一樣。
圍觀的人中有很多都嚇的回家去了。人群里,年紀大的鄰居曹老太給姚嬸男人出主意。
“玉嶺她爹,你去找些桃木條子來,桃木可以避邪。不管真的假的,試試看。你看玉嶺他娘嚇成啥樣了。哎,走也走的不安穩。”
姚嬸男人嘆了口氣,放開姚嬸抓狂的手,站起來走出堂屋。
在玉蘭回來之前,姚嬸就已經不能進食了。但是大哥還是會經常拿些食物給娘吃。玉蘭無助的站在娘的床前,精神有點恍惚。玉蘭大哥拿了一個剝好的桔瓣塞到姚嬸的嘴裡。桔瓣有子,玉蘭大哥用手去接姚嬸吐出來的桔水和子兒。姚嬸嚷嚷著說:“別接,髒!玉蘭,玉蘭!”姚嬸扯高嗓子喊著玉蘭。大哥拿掉玉蘭伸過來的手,自己接住了娘吐出來的半個桔瓣。
圍觀的人們發出了唏噓聲
“咦,這老婆子咋這樣哎?那閨女、兒不都是自己的孩子?”
姚嬸男人回來了,手裡拿著幾根找來的桃樹條。姚嬸男人按照曹老太說的,在姚嬸的病榻的秫秸棚上用桃樹條拚命的打著。姚嬸男人嘴裡還說著:“走吧,走吧!回到你應待的地方去。別再回來。”桃條抽打在秫秸棚上發出噼噼剝剝的響聲。這響聲伴隨著姚嬸瘋狂的叫罵聲傳到深夜的耳朵里,換來院裡的楊樹枝嘩嘩啦啦的諷刺和嘲笑。隨著夜漸深,屋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少。屋外和屋內的人光注意姚嬸了,誰也沒注意以已經好大一會兒沒聽到玉蘭的聲音了。
是的,玉蘭趴在姚嬸的床上,昏厥了。在燭光的照耀下,臉上幾根細長的頭髮隨著爹掄起的桃樹條子瘋狂的舞蹈。等到曹老太等人掐人中、揉胳膊將玉蘭弄醒之後,玉蘭哎呀一聲哭著對姚嬸男人說:
“爹啊,求你別打二哥。我看到二哥流著淚在哀求,在哀求啊!”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看著已經鬧累了,漸漸昏睡的姚嬸。大哥蹲下身子抱著妹妹淚流不止:
“玉蘭,你千萬別嚇唬哥啊!二弟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你知道嗎?”
“我看到了,明明看到了。你勸勸爹,行嗎?”玉蘭哀求大哥。
大哥嘆氣,抱著玉蘭落下一串串的無助的淚水。
姚嬸折騰到第三天的下午,已經精疲力盡,嘴裡再也發不出聲音,只有嘴唇上下還在蠕動。常常鎮上的小孩子罵人又不想讓別人聽到,就是這個樣子。剛開始的時候小嘴唇上下蠕動,誰上下動的快誰就罵的句數多。慢慢的,嘴巴由無聲轉變成有聲,大聲。姚嬸有聲的年代的已經過去,如今她再也發不出聲音。姚嬸像一具沉默的殭屍乾癟在病床上蠕動嘴唇,直到耗盡最後一絲生命。
葬了姚嬸,還沒過頭七。鎮上的人又傳出,姚嬸陰魂不散,晚上還在他們家的老宅子上晃悠。玉蘭也隱隱覺得,娘好像就跟著自己,如影隨從。玉蘭惶惶終日不得安寧。也有的老人說,過完頭七就好了。讓姚嬸男人趕快準備頭七的祭品。頭七主要是送戀家的已逝人一程,給他們多少些紙錢,但願黃泉路上一路好走。但是,姚嬸男人為了讓姚嬸走的更徹底,別再回來糾纏這個家,準備了相當豐盛的祭品。供桌上還特意遵照曹老太的吩咐放了一些桃木條,院裡扎了一個紙人。在下午太陽西斜的時候,姚嬸男人家裡空無一人,只留給姚嬸一人。
好像已經是約定俗成,青苗鋪滿地腳脖深的時候,田地頭開始有人聚攏在一起放天燈。姚嬸家的不遠處就是大片青田地,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青苗打翻綠墨染成的波浪。玉蘭站在鎮子盡頭,惶惶的看著放天燈的人們。今年人們製作的這個天燈尤其的大。比往年的大了大概有一倍。玉蘭,不由自主的走過去,眼睛望著燃起的天燈,由平視轉成仰視。在天燈高過頭頂的時候,玉蘭突然跑過去用兩隻手抓住天燈底座似擀麵杖粗的橫槓。銀灰色的天燈被這突然增加的重量搖得猛烈的晃悠,搖搖欲墜。一股強烈的風吹來,天燈像是上了套的馬,使勁蹬踢。終於起飛。當人們反應過來,準備去追的時候,玉蘭已經離地一人多高,飄起的長髮在空中飛舞,又似拚命掙扎。人們只看到,玉蘭天使般純潔的微笑和眼角未乾的淚水。
人們驚慌失措。玉蘭大哥跟著天燈拚命的跑著,喊著:
“玉蘭,玉蘭!”
放天燈的那幫人也追著天燈跑。任憑人們喊破了嗓子,玉蘭都不願鬆手。天燈越飛越高,像一個大氣球。玉蘭的面貌越來越模糊,瘦弱的身影越來越小。
後來,是鄰鎮公安局的人接到舉報說發現一具女屍。因為玉蘭的口袋裡還揣著大哥的來信,公安局的人從信皮上看到地址,就直接將車子開到小鎮上來了。姚嬸男人正焦慮不安,四處打聽那盞天燈最終落在了哪裡。就看到,迎面開過來的警車。心理咯噔一下,像是墜入無邊的黑暗,眼前一黑,差點沒有昏過去。姚嬸男人好像預感到什麼,還沒等警車停穩,就撲上去。姚嬸男人果真看到在警車的後車斗里,用白布蓋著的玉蘭的屍體。
頭髮已經凌亂了,兩個膝蓋上是黑紫的淤血。衣服破碎,露出白皙的皮膚和殷紅的血。玉蘭面無血色,安詳而平靜,沒有掙扎和痛苦。姚嬸男人抱著玉蘭,也是第一次抱起女兒,咬牙切齒。姚嬸男人暴跳如雷,他要追究是誰害死了玉蘭。他要讓那些放天等的人償命。
放天燈的那些人,一個個像是接到了通緝令,在玉蘭的屍體沒找到之前就逃出了鎮子。雖然,放天燈是前輩留下來的習俗,也不是犯法的事。但是,有人掛在天燈上飛走,還是第一次。人們都知道,等到天燈里的柴油燃盡,天燈就自然會墜落,以這種天氣、這種風速和當日天燈起飛的高度,玉蘭十有八九是要沒命。
姚嬸男人悲憤之餘,將玉蘭的屍體放在架子車上,上面蒙著從姚嬸的病榻上扯下來的床單。姚嬸男人把車子堵在放天燈的人的門口,哭喊叫罵。玉蘭大哥好像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沖昏了頭腦,竟也跟著爹做這種愚蠢的事情。接連兩天,就這樣用架子車將玉蘭屍體橫在人家的門口,嚇的那幾家人都不敢出屋。生怕一出去就被姚嬸男人生吞活剝了。
鎮上的警察也在調查玉蘭的死因。因為人們發現屍體的時候,還發現在不遠處墜毀的天燈。後來就追查到放天燈的人,可是放天燈的人早跑了。再說是玉蘭自己抓著天燈不放的,也賴不到別人。鎮上的公安局局對這起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姚嬸男人鬧過一陣之後,也只有將玉蘭埋葬。玉蘭出殯的那天,鎮上的人們都來了,男女老少的成群結隊跟在棺木後面。玉蘭被人梳洗之後,安放在狹長的白茬棺材裡。在棺材上蓋的時候,很多人都落下同情和惋惜的眼淚。自古紅顏多薄命。沒想到玉蘭的一生不但充滿苦難,竟也如此短暫。
玉蘭下葬的當天,鎮上的公安局向鎮上下了一紙公文,從此以後不準再放天燈。人們對政府部門的這紙公文大多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其實,人們每年放天燈,也就是放著玩來著。
西河坡,玉蘭二哥、姚嬸、玉蘭三個墳頭呈三角形排列著。姚嬸男人佝僂著背站在那裡,神情沮喪。冥紙隨著燃起的黃色火苗四處亂飛,像玉蘭小時候鏇轉飄飄的裙子和長大後長長的頭髮飛舞的凌亂。
周圍蕭瑟、淒涼,空氣中帶著一點憂傷。
咳!像是有誰無意中發出的一聲嘆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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