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道

歧道

歧道是由夏茗悠所寫的一部短篇校園小說,刊載於《萌芽》2009年11月號。講述主人公父母的情感糾葛對自己產生深刻的影響,在學校的生涯中用自己的方式面對情感的愛情故事。

基本概況

《歧道》是一部短篇校園小說。

作者:夏茗悠。

刊登於《萌芽》2009年11月號。

精彩全文

[1]

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進入冬季後,街道變得蕭瑟,行道樹的葉子早已落光。陳弋拉過永幸的手,放進自己校服外套的口袋裡。暖意像電流一樣亂竄著,自指尖遍布全身。女生揚起鼓鼓的小臉望向心事重重的男生。

“怎么了?一路都不說話。”

陳弋朝側面低下頭,也呵出一小團可愛的白霧:“今天聽里佳她們說跟天蠍座最般配的星座是雙魚和巨蟹。”

“嗯。”女生微點了下頭示意他說下去。

“你是天蠍座的。”

“嗯。有什麼問題么?”

“可是,”男生孩子氣地惱怒著,“我是獅子座的!”邊說還邊下意識地在口袋裡捏了捏女生的手。

永幸愣過兩秒,“噗嗤”一聲沒忍住笑:“噯噯,你是男生好吧!怎么還信這個?”

“你不信么?”

“不信。比起幾千幾萬光年外那些沒有真實感的東西,我寧可相信身邊的人。”手心緊貼手心,在看不見卻能夠感知的地方,十指交握,傳遞著真實的溫暖,然後彼此就不露聲色不著痕跡地改變了內心的熱度。

“說得也是。”男生很快就釋懷,抬頭看向前方,方才額發在臉上投下的小片陰影一掃而光。“啊,這么快就到了。”

民生路走到了盡頭,陳弋家在錦繡路東邊,而永幸家在西邊。每周五一起回家時必須在這裡道別。

“周一見。”永幸揮了手,走出幾步又轉回來喊住尚未走遠的男生,“吶,陳弋!”

“唔?”男生回過頭。

永幸站在丁字路口,白寥寥的日光柔化了臉部線條,只剩下乾淨得近乎透明的微笑,以及落在眉宇間的些微隱憂。

陳弋在幾米開外,聽見女生用緩慢的語速,憂鬱的語氣,一字一頓地問自己:“我可以相信你嗎?”

那聲音非常輕,捕捉不住。

即使攥住尾巴,它也會扭扭身子然後從指縫裡蒸發。

[2]

星座,血型占卜宿命奇蹟生命線,機緣巧合因果報應……我全都不相信。

星座書上總說水瓶座和水瓶座的人在一起最幸福。

我媽媽是水瓶座,爸爸也是。

[3]

周日堂姐要結婚,伯父在周五傍晚就上門來拜訪,希望堂姐能從永幸家出嫁,顯得體面一些。父系家族兄弟姐妹眾多,永幸家條件較好。這次伯父提出這樣的請求,爸爸自然毫不猶豫地應下。

“您就放心吧,我們會像嫁自己女兒一樣來準備。”媽媽一邊在茶几上擺上茶水一邊說道。

妹妹豎起耳朵偷聽客廳里大人們的談話:“嘁!我們家本來女兒就夠多了,他們好意思的!”

永幸點點她面前的作業本:“做你的功課,快期末考了還管大人閒事。”

妹妹扮了個鬼臉。

永幸放下筆穿過客廳走進廚房,見媽媽正在切水果,便洗了手上前幫忙:“會很辛苦吧?”

媽媽微笑了一下:“辛苦倒沒什麼,主要是沒經驗不太清楚該怎么辦。我和你爸爸結婚那時候根本沒怎么操辦……”

“媽,你太好說話了。他們如果去求叔叔,嬸嬸肯定絕不答應的。”

媽媽微怔。

“也沒什麼,以後你和你妹妹結婚時我們有經驗就不會手忙腳亂了。”

果然第一次會手忙腳亂。

周六整整一天,媽媽帶伴娘去買衣服,又領伴郎去理髮,接著置辦各種婚禮用品。晚飯約好和爸爸家的親戚們在酒店聚餐。永幸等了很久也不見媽媽回來,伯父又催得緊,之後先領著妹妹鎖好門往酒店去。

剛走到樓下正巧碰到買“喜”字回來的媽媽。

在酒店門口見著爸爸時,他已經等得氣急敗壞,斜著眼睨了媽媽一下:“你就穿成這樣啊!”

永幸側頭看向媽媽,由於一直在外面購置東西,方便所需只穿著很隨意的T恤,再加上勞累一天臉色不太好。不過,這也沒什麼吧。“不是家人聚餐么?”永興反問了爸爸一句。

爸爸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轉身走開。媽媽跟過去。

爸爸轉頭吼道:“我去旁邊店裡擦皮鞋你跟來幹嗎?趕快去點菜吧!磨磨蹭蹭的!”

媽媽強打起精神帶著兩個女兒跟迎賓小姐上了樓。

頭天晚上四叔就咋咋呼呼嚷著要請客,但媽媽從沒指望過他能兌現承諾。以往每次他事先說要請客都姍姍來遲。

四叔的電話“如期而至”時,永幸爸爸已經擦好皮鞋到場了。

“堵車?”媽媽一邊接聽手機一邊過目服務生用黑色塑膠袋拎進來的鮮魚。“……你請客,讓你哥點菜?”服務生退出去後媽媽用玩笑的語氣說,“那還不要點到你的穴啊?”

正無聊撥弄著餐巾紙的永幸聽出媽媽的弦外之音,想笑。

突然,一直沒吭聲的爸爸板起臉沖媽媽凶道:“你閉嘴!我們兄弟的事不要你管!”

一瞬間,整個桌上的氣氛凝固起來。

幾個親戚面面相覷,目光在對面而坐的夫妻間游弋。

媽媽抿著嘴把目光從爸爸臉上移開,什麼也沒說。

四叔和四嬸終於在半小時後匆匆到場。穿著晚禮服化了精緻妝容的四嬸進門的一剎那,永幸注意到爸爸用嫌棄的眼神又斜了媽媽一眼。

那頓飯最後果然還是媽媽埋單。

四嬸是四叔離婚後新娶的妻子,比永幸媽媽小八歲,而且什麼家務都不做。

除了四叔之外,親戚中間,姨媽、舅舅、姑姑都離了婚。永幸的父母沒有離婚,在外人眼裡已是相當幸福的一對。

但是,僅僅不離婚就算幸福嗎?

永幸坐在大廳的一角,遠遠望著人群中洋溢著幸福微笑的身著美麗婚紗的堂姐,目光中沒有半分羨慕的漣漪。

[4]

“好羨慕你爸媽。”里佳一邊翻看婚宴照片一邊得出結論。

永幸一頭霧水:“誒?”

“你看啊。無論在哪張照片裡,總是站在一起。”里佳隨便抽出幾張照片扔給永幸。

女生一張張仔細看過,果然像里佳說的一樣。

但是,只有永幸知道,這並不是什麼“他們總是站在一起”,而是媽媽總是安靜地微笑著站在爸爸身邊。

永幸把照片歸攏起來。“是呢。我爸爸媽媽一直感情很好。”

“看到你爸媽才知道原來愛情是可以天長地久的。跟我說說你爸媽以前的浪漫往事嘛。”

永幸笑笑:“沒什麼浪漫的吧。我爸爸家特別窮,出身農村。可是媽媽家境卻非常好。所以媽媽是不顧家人反對和爸爸結婚的。為此外婆生了氣,十幾年不和媽媽來往,近兩年才有了些走動。”

“果然吶!”里佳一驚一乍,“我一直都覺得你媽氣質特高貴!第一次到你家蹭飯吃我還嚇了一跳,端上來的菜全都和五星飯店一個規格。”

永幸的臉上稍稍斂出弧度,“我媽炒青菜都會選雕花玻璃盤來裝。”

“要命的是廚藝無敵!”里佳做出誇張的表情,“你爸當年哪來那么好福氣?”

“年輕時媽媽很漂亮……”

里佳插嘴:“現在也很漂亮。”

“……追求者超級多,爸爸只是其中一個。本來媽媽也不會注意到他,但我爸爸有個大學同學也在追求我媽,在媽媽面前說爸爸壞話,說他家窮得鍋底朝天。本想挑撥離間,結果弄巧成拙。他說我爸爸讀書時過年沒有錢買車票回家,自尊心又特彆強,本地的同學喊他回家一起過年他都不去,年三十買了兩個饅頭一個人縮在寢室里。北方天氣冷,大年初一那兩個饅頭早凍得像石頭一樣硬,咬都咬不動。‘搞笑口伐?’那個人用嘲笑的口氣問我媽媽,可是,媽媽卻感動得哭了。”

“……好感動。灰少年的故事嘛!”

“據說,就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里佳突然想到什麼,臉上露出古怪的笑意。永幸好奇,再三催促下,里佳才八卦地說開:“從某種程度上說有點像你和陳弋喔,你們,說不定以後也會像你爸媽那樣幸福的呀。”

是么?

永幸沒答話,笑容里融混一點苦澀。

[5]

結束了物理科月考,鬆了半口氣。女生們一堆堆地聚在一起堵在教室門口對答案,永幸從人群中擠出來,一回頭就看見陳弋。

“考得怎么樣?”

“別提了。”女生泄氣地兩手一攤。“選擇題錯了一半。”

“怎么會?連我都不覺得難!”男聲驚呼道。

“確實不難,可我就是對選擇題沒轍。感覺 ABCD都在熱情地朝我招手懇求著‘拜託選我吧’。”

“什麼啊?”男生光顧著笑,沒看路,要不是永幸拽住他,鐵定已經撞上牆。“你想法還真科幻。”

“接下去還有最不擅長的數學,想想都頭痛。”女生苦著臉,傷腦筋地按按太陽穴。

校園裡溜旱凍的低年級男生拉風地從身邊疾馳而過。陳弋攬過永幸的肩,換位到她左邊:“下午自修課一起複習數學好了。”

“唔。”永幸高興地往前蹦跳了兩步,轉過身朝向男生倒退著走,“有你在我就不怕啦。”

“我成績比你爛多了好吧?更別提對付不了你腦袋裡那些會招手的選擇題。仔細回想起來,似乎你每次吃飯都不自己選菜,直接要和我一樣的種類。”

選擇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旦選錯而需要承擔的後果。

物理考試或者數學考試或者午餐,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面前的岐道。

陳弋看看手錶,尋思交個作業花去三十多分鐘是不是時間太長,掏出手機撥出永幸的號碼:“又迷路了么?”

另一頭果然傳來女生苦惱的悶聲:“嗯。”

在學校待了近三年,眼看著半年後就要畢業,居然還不斷迷路。

“說說身邊都有些什麼標誌吧。”陳弋拉開座椅坐下,將手機換到另一邊。

“唔……身後是‘大白饅頭’,左邊有‘米奇’。”

男生自動在腦海中轉換成便於理解的語言。大白饅頭,中央大樓頂端的半圓形天文台。米奇,三個圓形路標構成的組合。大致了解了她的方位。

“你左轉,往前走到第一個樓梯口,上三樓,然後不要轉彎直接往前走,看見女廁所後左轉再上樓梯。”

“然後呢?”

“然後就可以看見我了。”男生一邊說一邊推門走出教室,靠在走廊的扶手上。

闔上手機後,出了點小意外。三班的涼景正巧路過,看見陳弋後不僅打招呼並且停了下來:“啊呀,好久沒見著你了。”

面對前女友,陳弋的表情有點尷尬,判斷永幸馬上就要出現,不僅可以看見自己,而且還會看見涼景。想及早結束對話,敷衍地“嗯”了一聲,潦草地笑了笑。

可是越期待什麼越無法如願,涼景並沒有結束對話的任何意思。

總之,當永幸按照場外指導成功找到正確的路線,踏上最後一級台階時,看見的是涼景拉著陳弋冬季制服衣袖的畫面。

一瞬間,三個人同時僵在原地。

涼景和陳弋的關係,永幸是知道的。在陳弋之前,永幸也有交往的男友,不過他又傲慢又粗心,所有人公認,他對永幸差勁極了。

當時的陳弋問永幸:“你到底看上他哪點啊?”

女生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他幫我占座啊。”關懷只有這么點,少得可憐。

很多選修課都需要占座,可是這構不成交往的理由吧?陳弋露出“徹底被你打敗了”的表情,過了片刻敲敲永幸的課桌重新引起她注意。

永幸抬起頭。泛濫的日光擦著窗欞漫過男生的瞳仁。

陳弋鄭重其事地說道:“跟他分手和我交往吧。”

“誒?”一瞬間的錯愕。

“我幫你占座。”

一點也不浪漫的告白。

其實,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在漫長緩流的時光中,陳弋對自己的好,一點一滴無聲的累積起來,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從不嘲笑女生童話般的精神世界,認真地對待她的每句話每種想像。

為她暖手,分給她大半雨傘,習慣性走在她的左邊。

懂得她每一個眼神每一種語調背後的涵義。

說過無數的話,但只把溫柔語氣留給她。

但永幸記得最清楚的卻是最初的那句“我幫你占座”,毫不花哨,可每當想起,溫暖就像夏日的爬山虎安靜又迅速地覆過心臟。

“其實你很介意吧?幹嗎不質問我呢?”陳弋終於忍不住,闔起數學書,重新提起中午意外發生的事件。

永幸看向較真的男生,微笑著搖搖頭:“不介意,我真的不介意。”

“啊?”反而有點失落的神色。

“因為,你說過,我可以相信你。”

[6]

永幸的媽媽在大學時有感情很好的戀人,因缺乏信任和年少氣盛而分手。永幸從媽媽同學口中聽到不少他們的故事,在心裡描描畫畫勾勒出那個人的形象。

雖然情感親疏讓永幸無條件熱愛爸爸,但不得不承認,那樣溫柔的人才是真正適合媽媽的存在。

媽媽沒有出席學校的二十年同學聚會。永幸非常不解,好歹也會期待見一面吧?

可是媽媽說:“再去見他是對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邊的版本則是,當年祖父祖母也反對他和媽媽的婚事,農村人並不覺得女人漂亮是樁好事,而且嫌棄永幸的媽媽“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長”,家裡做主給爸爸重新介紹對象,可是爸爸死活連面都不願見。

兩個人相愛,就是目光僅僅停留對方身上,並且相信對方的目光僅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著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嗎?

聚餐時永幸父母差點吵起來。

因為爸爸強迫妹妹給四叔敬酒,妹妹不願意。媽媽阻攔道:“噯,算了吧,小學生喝酒會喝壞腦袋。”

爸爸兇狠的眼神橫過來:“你懂個屁!哪有你這樣教小孩的?不尊重長輩再聰明也沒用!”

媽媽忍著氣給妹妹多搛了幾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媽媽牽著妹妹走在後面,永幸和爸爸保持同樣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過爸爸的手肘:“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凶媽媽,她又不是你的晚輩。只有素質低的人才要靠貶低女人抬高自己來樹立威信。你這樣做只會襯托媽媽的涵養,顯露自己的差勁。”

永幸仰頭看看爸爸的側臉,他緊抿著嘴毫無表情,好像是聽進去一些。永幸繼續說:“前幾天去給媽媽買車,明明是家裡經濟條件不允許,可是爸爸卻對外人說‘買高檔車她配得上么’這種過分的話。這樣的爸爸,讓我覺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開女兒的動作讓女生的話戛然而止。

“又是你媽教你說的吧?”

永幸愣住 ,抬不起腳步。

眼見著爸爸獨自氣急敗壞地踩過積雪走遠,道路上留下兩串腳印。

二十年前,有個女人決心讓自己的足跡和一個男人的完全吻合起來,她留在這個充滿溫暖的世界裡,她選擇期待幸福,她和這個男人一起許下承諾,無論環境是好是壞,是富貴是貧賤,是健康是疾病,他們都會彼此相愛,彼此尊敬並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儘管沒有得到過任何親友的祝福,但後來他們的女兒慢慢長大,翻出他們泛黃的結婚照,還是看到了當時他們幸福的微笑。

為什麼二十年以後,一切變成了這樣?

——你閉嘴!

——你懂個屁!

——你配得上么?

沒來由的呵斥句句重擊在心臟最柔軟的部分。當初那么多那么多溫柔的話語,怎么都變成了電話里無盡的忙音?

[7]

爸爸在外面應酬過了午夜,媽媽怎么打他電話也不接,聽筒里一直傳出忙音,讓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麼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後,永幸和媽媽分頭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醫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機開著,方便聯繫。”臨分別前媽媽囑咐道。

永幸在寒冬的夜幕里一個人走了很遠,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無助感湧上心頭,特別想找人說說話,可是朋友們都不行。

因為永幸一直對大家說自己的父母恩愛得像模範夫妻。

明明很難過,卻總是裝作幸福。

與其說是向大家描述事實,不如說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邊緣,撥出陳弋的號碼,不想對他說什麼,只想聽聽他的聲音,儘管已經是深更半夜了。

陳弋在自己號碼簿里的稱呼是“阿弋”,因為早前發現自己在對方手機通訊錄里的稱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從來不會這樣叫我的。”永幸頗不滿意這個暱稱。

男生無奈地聳聳肩:“沒辦法啊,我的手機沒有特別聯繫人、快捷撥號那些功能。”

“和這有什麼關係?”

“因為如果第一個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個了。”

排在第一個啊。

永幸看著自己手機螢幕中央跳動出來的“阿弋”兩個字,忽然濕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經關機睡覺,沒想到根本連一聲忙音都沒響就聽見了男生的聲音:“永幸么?出什麼事了?……你說話啊……這樣很嚇人吶,說話啊。”

女生的確想說句話來著,可是張開口卻突然拉出一聲哭腔,之後就怎么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女生抱著手機低下頭拚命掩住嘴,最後卻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在很遠很遠的將來,你還會愛我嗎?

你還會尊重我珍惜我嗎?

你能夠告訴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嗎?

你能夠幫我判斷,我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嗎?

還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8]

吹了冷風,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場,剛開始是持續的發燒,後來變成漫長的好像永遠痊癒不了的咳嗽。陳弋一直在身邊,每天送來梨湯。

永幸詫異他是給宿管下了什麼魔咒,每天都特許他進女生樓。陳弋笑著故弄玄虛:“反正我是有辦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湯,剛想說話,咳嗽又猛烈地占了上風。

陳弋拍著女生的脊背:“你少說話啊。”

可是勸阻無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給出那句評價:“什麼都有辦法,感覺就算人類濫用核武器最終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這算誇獎么?”

校園裡四處可見的肥胖的白鴿“嘩啦”一聲擦著窗戶飛過,嚇人一跳。

“我就喜歡你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襯衫領子,白色的。光線從背後的窗外湧進來,白色的。被照亮的淺淺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歡我,光是因為命長?”

“誒。你不要斷章取……”女生著急著解釋,卻被男生毫無徵兆靠上來的唇截斷了尾音。思緒瞬間被從大腦里抽離,輕柔的,飄向無窮遠。

沒有辦法呼吸。心跳變成了毫無章法的節律。體溫顧不上周圍冷空氣的悉心安撫,陡然上升幾個刻度。血管里溫熱的液體四下亂竄。一切的生命體徵,都變得不像是自己。

世界安靜下來,沒有一片弦音。

只不過輕輕碰了一下而已,臉卻不受控制的紅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惡作劇得逞,但說出的話卻是溫柔的:“吶。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的。”

核武器現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麼世界末日的戲碼。

女生忍不住,伴著輕微的咳嗽笑起來。

“怎么?”明明說出的是抒情的要命的告白,卻惹來對方的“嘲笑”?男生有點泄氣,不知道錯在哪裡。

永幸笑著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菸了。”

陳弋走出英語辦公室,滿不在乎地把沒及格的考卷揉成團塞進口袋,單肩挎著書包四下望,遠處有幾個別班經常一起廝混的男生正朝這邊招手。

“等下去網咖吧。”為首的一個男生說道。

陳弋看了眼手錶:“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說。”

對方露出無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說不解氣,伸出拳來打了一記。陳弋笑著把他擋開。一團人在辦公室門口鬧嚷起來。

英語老師從老花鏡後朝窗外走廊打量,認出剛從自己這裡離開的男生後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

正準備上樓回教室喊永幸一起回家,突然聽見熟悉的女聲從相隔不遠的班導辦公室傳出來。陳弋遲疑著放慢腳步在視窗停下,果然裡面的人是永幸。

男生背靠著窗沿站著等,本來沒想聽裡面的對話。

“我不是反對你們談戀愛,可是要談也要找合適的人吧?”

“……你跟他在一起只會受他影響。永幸呀,你一直都是讓人省心的好學生,怎么會犯這種錯。”

“……整天坑蒙拐騙打家劫舍的,根本考不到像樣的大學。你么不用說,我們學校沖狀元全指望你了。到時候還不是要分開?現在這樣都是浪費時間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不是一個層次的話都說不到一起,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該很明白才對啊。”

“……”

被指責多了,也就麻木了。聽班導這么喋喋不休地貶低自己,男生倒是沒什麼不習慣,他所有的擔心,不過是永幸被說教,感到為難。

“你看看這次月考你們倆的成績。”

不用看,陳弋也知道是班級第一和倒數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麼好啊?你還是太單純,怎么會跟這種人攪在一起!”

班導越說越激動,驟然拔高了音調。

“……沒有。”一直沒吭聲的女生突然冒出兩個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節。

男生往辦公室里看。永幸正低頭背對自己這邊,看不見表情。

“他沒有整天坑蒙拐騙打家劫舍。”終於順利把意思表達完整 。

男生看著班導突然變掉的神色感到有點好笑,一點點溫暖翻上心來。

“陳弋是溫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抬起頭,直視著班導用逐漸放大的聲調說道。

這下連男生都覺得意外,離開倚著的牆,手撐著窗沿,探頭努力想找個能看見永幸正面或側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說下去:“他很單純,講義氣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願意幫助別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誠,他把我放在心裡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長甜言蜜語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點不愛讀書而已,可那又怎樣?”說著說著喉嚨就哽咽起來,“他的好你們全看不到。”

你們全都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別早,陳弋站在色調濃重的背景里,頭頂上雲朵像一團團濃墨把整個天空漆得瀉不出光。

沒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溫度,繼而歸於徹底的安靜。也沒有了任何聲息。

永幸從辦公室里出來,在門口倔強地抹掉眼淚,抽抽鼻子後毫不遲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幾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間,陳弋覺得她渾身從裡到外散著淡薄的光線。

雖然淡薄,卻是明媚溫暖的光。

陳弋眼睛裡漲滿濃重的白霧,差一點就要凝結成水滴淌出來。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進懷裡。兩個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被黑暗吞沒的世界在身後重新顯現出柔和的輪廓。

兩個世界么?根本就不對。

我們遇見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自己的同類。

你不是在聽到對方說“我身後是大白饅頭”的時候說“你腦子有問題啊”的人,你說“你左轉……”

我不是在聽到對方說“我幫你占座”的時候說“開什麼玩笑”的人,我說:“好。”

——如果我有辦法活下去,也不會讓你死掉。

[9]

周五的課上到第三節,爸爸突然打來電話,雖然已經調至震動,但永幸第一反應還是手忙腳亂地把它掐斷了。正在懊惱,馬上又接到第二通來電,還是爸爸的手機號。料想應該是有什麼急事,永幸舉手向老師請了假跑出教室接聽。

“餵?爸爸。”

“你媽聯繫過你么?”連稱呼都直接省略了。

“沒有啊。出什麼事了?”

“噢,那沒事。”說罷便單方面掛斷了電話。

不可能沒事。永幸立刻撥出媽媽的手機號,無人接聽。又打了辦公室電話,媽媽的同事接的,給出的也是“不是請假在家么”的無用答覆。

一定出了什麼問題。

永幸心亂如麻,但目前看來自己好像什麼也做不了,只好回教室繼續上課。自然也聽不進授課內容,老師變成了直立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她心裡揣不下那么多滑稽的比喻,只顧自己做也不是趴也不是,每隔五秒掃一眼台板里的手機。

課後再打媽媽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

忐忑不安地捱到傍晚,女生意外地接到姨媽的來電。“放學後到我家來一趟吧。你媽媽在這裡,不過暫時別告訴你爸,她還不想見他。”

“嗯。好的。”急於想弄清發生了什麼的永幸沒來得及跟陳弋說一聲就拽起書包匆匆趕往姨媽家。

“昨天半夜過來的 ,你爸實在太不像話了。在家吵起來,你媽想不開,喝了很多酒,一直在哭,你去勸勸她。想想看,你媽也是夠苦的。”

永幸推開房門,媽媽靠床坐在地下,把頭衝下埋在臂彎里。

女生跑過去抱住她,鼻子不爭氣地發酸,想勸她別哭,自己卻哭了起來。不知哭了多久,才聽見旁邊響個不停的手機鈴聲,永幸抓起手機,看見螢幕上提示“26個未接來電”,一行一行向下查看,除了自己打的兩個,其餘全是爸爸的號碼。以及,來自爸爸手機號的一條簡訊——

“老婆,我愛你。你快回來。”

瞬間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是愛么?

像歌里唱的那樣,愛情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變成了反覆傷害的藉口?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讓生活變沉重的負荷?

已經不能稱之為愛了。

人的一生太漫長,數不盡的瑣碎摻著紛爭矛盾,攪亂了曾經單純的悸動與憧憬。相愛的雙方在動情的一瞬總說彼此是“命中注定”,有點宿命有點矯情,也分辨不清是命中注定的幸福,還是命中注定的傷痕。

即使有朝一日終於看清了真相,她已經放不下羈絆,習慣了沒有底線的遷就,淡然一笑中含混了多少無奈:“我不會離婚,為了我們家永幸和永安的幸福。”以及,她已經不再提起的“我曾經的幸福”。

和媽媽一起走出姨媽家時,永幸感到整個世界前所未有的寒冷。內側口袋裡的手機貼著皮膚震動起來,是陳弋。

“今天怎么突然一個人跑了。”

“嗯……家裡出了點事。”

“沒事吧?”那邊的語氣瞬時也跟著緊張起來。

“已經……沒事了。”

“噢,那就好。對了,明天平安夜,一起過吧,能從家裡出來么?”

永幸數著腳下走出的步數沉默許久,才回答:“好。明天見——”

“那么,明天見。”

陳弋到底是男生,完全沒有覺察女生最後一個拉長的尾音其實是哭泣的前奏。在陳弋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裡,永幸獨自被難以言喻的絕望湮沒了。

[10]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電影,出影院時忽覺恍如隔世,短短一個半小時裡,整個世界被白色大雪覆蓋了。女生們興致上來,嚷著不想回學校要去教堂。

永幸搖著頭說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們蹦蹦跳跳走遠後,永幸想起該給家人打個電話,是爸爸接聽的。

“爸爸聖誕快樂!”

“嗯,你這么晚還在外面?”聽出了街道上的雜音。

“我和幾個女同學出來看電影,馬上就回去了。”

“怎么老是和女同學一起玩?這么大了也不交個男朋友,讀書都讀傻了。”

永幸笑著沒有回答,轉而問:“過節爸爸給媽媽買禮物了嗎?”

“禮物?”語氣仿佛是在談論非常可笑的事,“幹嗎給她買禮物?是耶穌過生日又不是她過生日!”

永幸還想笑,卻牽不動嘴角,無意識地又接了幾句,闔上手機蓋。仰起頭望向紛揚大雪中通體明亮的教堂,安靜地度過漫長的幾秒,然後轉身離開了,

還沒有被踩實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個人的腳印。孤單的,長長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見的遠方。

絢爛的煙花在身後的深沉夜幕中不斷綻放,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其實你所知道的故事曾經是那么浪漫,浪漫得如同虛構,估計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所以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年輕時的媽媽曾患上胰腺腫瘤引起的糖尿病。轉了四五次院,都給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單。爸爸卻不放棄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了十幾天醒不過來,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蒼真的是可以被感動的。

媽媽睜開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著世界上最愛她的人,他對她勾起嘴角,緊緊擁抱失而復得的她,說出奇蹟面前的第一句話——

“我們結婚吧。”

是怎樣開始的一點也不重要。

過程中有無數大同小異的歧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遠,這是一切童話的結局。

只是做出選擇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無法一直生活在童話里的,終有一天,她要明白現實的重量。

總有些人,無法直面那殘忍的“終有一天”。

總有些結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囂人群中,站在教堂中央祈禱。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側臉深邃而美好,長長的睫毛在年輕的臉孔上灑下細長的陰影。他向自己看過來,瞳孔里映著自己的身影,滿滿當當快要溢出來。他的承諾溫柔地自“long long ago”開始,至“forever”終結,足夠跨越彼此短暫的一生。

永幸明知道陳弋就是最愛自己、也是自己最愛的人,是每天對自己微笑、也是能夠讓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對他最後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對他說的道別語,讓全世界最美好的愛情在一瞬間失去光澤,變得蒼白無力,擱淺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11]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來。

作者簡介

夏茗悠 夏茗悠

夏茗悠天蠍座。80s末產物。

綽號豬妞生於光棍節的丫頭。

迷糊。愛笑。重感情。

沉迷於光影與文字。

主修廣播電視編導專業。

業餘寫作&編輯。

本科學業進行中&瘋狂勤奮創作中。

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得主

北京大學大三在讀

《光年紀》雜誌主編

陽光雨辰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總監

夏茗悠作品

長篇《八分鐘的溫暖》《光影》[原《夏日再臨》]《三年K班》《聲息》《聲息2》《再見,冥王星》《輝夜姬》《塵埃眠於光年》《沒有你的夏天》《是日夏茗》《日界線》(《八分鐘的溫暖》姐妹篇)

夏茗悠 夏茗悠

映畫《真原係數柒》《冥王星》

短篇《分手》《愛殤》《世上只有》等

其中:

長篇:

《三年K班》已於2008年1月由21世紀出版社出版,封面作者ENO.

《聲息》在個人主頁和晉江專欄有連載。

《八分鐘的溫暖》已於2008年9月起在《萌芽》雜誌上進行連載。

《再見,冥王星》已於2008年12月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記憶坊代理出版。

短篇:

《通宵遊園祭與遺失的美好》、《陽光沙礫》刊登在雜誌《光年紀》07年五月之櫻號。

《分手》、《世上只有》、《世上的這一半與另一半》刊登在雜誌《光年紀》07年六月之荷號。

《冥王星》刊登在雜誌《萌芽》07年10月號。

《愛殤》刊登在雜誌《萌芽》08年3月號。

《綠光》刊登在《布老虎青春文學》(這是雙月刊)08年6月號。

《翡翠森林》刊登在雜誌《萌芽》08年7月號。

《奇蹟的碎片》刊登在《飛揚:新概念作文一等獎獲獎者十年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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