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陽蔡鍔鄉

東側廂房是蔡公少年時的居室,一張床一條案而已。 案旁懸著蔡公的巨幅將軍像,案上放著一隻皮箱,據說是他的檔案箱,跟一般人的衣箱一樣大。 可嘆者,生前清貧身後蕭條的蔡公,無論過去還是今天,都是那么稀有。

說到中興之臣,民國初年,有護國軍神美譽和再造共和之功的著名將領蔡鍔也應該算是一位吧。我此行就是去邵陽尋訪將軍故里的,因而可以叫做探星之旅。
翌晨,友人呂義國先生和駱昌紅先生陪同我驅車南行前往邵陽。天沒有放晴,還下了薄霧,高速公路上車不多,昌紅把時速提到了一百四十邁。窗外飛馳的是一派南國風景,碧山綠野,赤土白房。這一天還讓我領教了楚地的秋寒,經過婁底的水府廟水庫時,車窗上竟蒙起了一層呵氣。
從長沙出來,經湘鄉、過婁底,湘江及其支流漣水河一直纏繞著我們。湖南雖處內陸,不像兩廣那樣靠著南海,也不似渝鄂那般跨著長江,但仍是江湖縱橫之地。也許正是汪洋恣肆的洞庭和四水滋育了湘人的豪氣、俠氣、義氣、勇氣吧。在一個四處有水的地方,人是無所顧及的,水可以滋養生命、療傷止痛,還怕什麼呢?
走了三小時,終於進入邵陽市區。本是邵陽人的呂義國兄介紹說,邵陽面積不小,人口也多,占全省的九分之一,但因交通不便,吸引外資有困難,修路前,從長沙過來要花一天的時間。第一次到邵陽,和我想像的差不多,一座尚在建設中的小城,安靜,但不怎么乾淨。穿過市區,路況變糟了,坑坑窪窪的砂石路讓豐田VIOS像風浪中的小船一樣上下顛簸。
我們的目的地是城南蔡鍔鄉的蔡鍔村蔡鍔故居。把車子停在公路旁,走過三百米的鄉間小路便到了。有鄉人與狗擦身而過,忽然覺得很靜,靜到能聽出道旁草木的搖曳。今年是蔡公逝世九十周年,他十五歲走出家鄉獨闖天下,其間只返鄉一次,算來已逾百年,這片山水是否還在靜候遊子歸來?
故居是一座土磚平房,黃牆青瓦,門前有石碑為志,一條雜草叢生的甬道給這裡平添了幾許蒼涼。三間房背倚山林,面向田地,有矮樹掩映,不甚顯眼。這倒很像蔡公的風格,為人低調謙謹,不喜張揚。
東側廂房是蔡公少年時的居室,一張床一條案而已。案旁懸著蔡公的巨幅將軍像,案上放著一隻皮箱,據說是他的檔案箱,跟一般人的衣箱一樣大。床對面的牆上有一盞小油燈。我特意到床邊的視窗看了看,從這裡望出去是蔥蘢的樹林,嘉木深秀,靜謐安詳,只一眼便讓人留戀。也許少時的蔡公每天也會這樣望一望吧,然而風景再好終究沒有留住他。有些健翅的鳥兒是不甘棲息山林的,他們更願飛向遠方,哪怕迎擊雷電風雨,哪怕在陽光下燃燒融化,那才是勇者的永生。
回顧將軍生平,總不免感懷,他的生命如此精彩,又如此短暫,耀眼的流星一瞬間就划過了。其實,將軍生前身後都是一個獨行者、孤獨者。他無私無畏亦無黨無派,這讓很多治史者得以乘隙。貶低他的就說他是擁袁派,跟袁世凱一夥,非把他向軍閥堆里推;褒揚他的就說他是同盟會員,是孫中山的追隨者,硬把他往革命派里拉;而貌似公允的評論則說他和其師梁啓超一樣是改良派。這種政治化的生硬的派系歷史觀長期主導著蔡鍔研究,若將軍有知,也許會莞爾曰:吾乃國家派也!
2 紀念蔡公90周年祭
蔡公對國家的忠誠和摯愛是超過一切的,為了拯救國家,他可以拋下妻小可以不要地位,甚至捨棄生命也在所不惜。為了國家利益,他支持過孫中山,也擁護過袁世凱,這對一個不問黨派只認國家的人來說絲毫不矛盾。他以“不要錢,不要官,不要命”告誡自己的學生,他平時並不倡言革命,而國家民族一旦到了存亡之秋,他絕對義無返顧挺身而出,最終為國捐軀。相較於同時代的那些以“革命”為口頭禪卻在在不忘自身政治前途和黨派利益、動輒就逃亡海外的所謂革命家和袞袞諸公,蔡公的赤誠與無私竟顯得如此特立獨行,以至於竟招致可笑的猜度和曲解。蔡公是孤獨的,成就這孤獨的不知是他的痴騃還是後世的狹隘。
收回目光,來到正房,這裡掛著一些參觀者留下的手跡和照片,並不算多,屋子正中擺放著蔡家祖先的牌位。另一側廂房是蔡公父母的居室,據說蔡公就是在這間房裡降生的。房內陳設簡單,不可能是當年的原貌。其實真正的蔡鍔故居已於一九五○年倒塌,這三間房是一九九一年在原址上修復的。但無論如何,一百二十四年前,蔡公就在這裡呱呱墜地。他來到人間似乎只為完成一個使命——把復辟帝制的袁世凱拉下台,然後便撒手西去,匆匆終結三十四載人生路。
蔡公生於一八八二年,這一年,二十三歲的袁世凱受李鴻章委派到漢城“會辦朝鮮防務”。當蔡公還在蹣跚學步時,適值英年的袁世凱正在大清帝國的藩屬國朝鮮從容上演單刀赴會的好戲,之後又勒兵彈壓親日的開化黨,使中國在和日本對朝鮮半島控制權的爭奪中暫時占了上風。集果敢、強悍和機敏、狡黠於一身的袁世凱此後穩步高升,又經過宦海沉浮,終於在二十九年後謀得內閣總理大臣的大位,成為權傾一時的重量級人物——確切地說,是當時政壇上唯一可以穩定和左右政局的重量級人物。
袁世凱無疑是個政治強人、軍事強人,有頭腦,有手段。只因他晚年稱帝就徹底否定其一生,甚至詆毀他的形象,對他是不公平的,那是簡單到庸俗的歷史觀。清末新政時,袁世凱廢科舉、辦新學、修鐵路、練新軍,著實做了不少實事。由他出任民國第一任正式大總統是歷史和現實的選擇,如果革命派不檢討自身的薄弱而只一味指摘袁氏的權謀,那是嫉妒和懦弱的行為。
我從來不認為袁蔡是一對夙敵,儘管他們最後兵戎相見。在我看來,事實上,二人的微妙關係中更多的互相賞識,是英雄識英雄。蔡鍔的抱負是軍事救國、軍事強國,要領導中國實現這一目標,行伍出身又掌控著龐大的北洋軍隊的袁世凱當然比西服革履的文弱書生更合適。而蔡鍔在留學歸國後、尤其在主政雲南期間表現出的見識、才幹、銳氣、魄力,也令袁世凱暗暗欽佩。
事實證明,蔡鍔不僅僅是一介武夫,他對建設國家、治理軍隊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並且有令人信服的行動力。縱然把袁世凱說得再反動,作為一個領導者,他識才用才的能力總應該是毋庸置疑的。後來蔡鍔奉調入京,袁世凱封他為昭威將軍,並編入相當於現在國家軍委的陸海軍大元帥統率處,使他成為這一機構中唯一的非北洋派軍人,足見對蔡鍔的信任。據說,袁世凱本想派蔡鍔做參謀總長,尋遷陸軍總長,協助他改造已經暮氣沉沉的北洋軍,但因讒言而作罷。
隔著田地,故居對面忽然響起鞭炮聲,我不禁想到九十年前護國起義的槍聲。那槍聲驚起了袁世凱,他一生工於心計老謀深算,但還是沒有估計到蔡鍔竟會潛回邊省起兵反對自己。何至於此呢?變更了國體,中國還是中國,所不同者,我袁家可永享尊貴,而你蔡鍔不是也能加官進爵么;即便你不同意,退隱便是,何必大動干戈呢?這是袁世凱永遠不理解的。他為官從政的目的是出人頭地、飛黃騰達、大富大貴、光宗耀祖,是一己之私利;而蔡鍔恰恰相反,在他那裡,國家和民族才是最大的。
袁世凱接受“二十一條”,用國家利益換取日本對他稱帝的支持,這是蔡鍔無論如何無法容忍的,這和清政府的割地賠款委曲求全有什麼兩樣?所以他要不顧性命拚死一戰,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為四萬萬同胞爭人格”!“人格”二字在蔡鍔心中的份量是袁世凱無法體會的,這是二人最大的分野,注定了他們可以共事,卻不可能同路。
3 紀念蔡公90周年祭
爭人格講操守的蔡公最終迫使貪權利戀富貴的袁世凱取消了帝制,並在萬人唾罵中壽終正寢,人們都說蔡公立下了奇功偉業,拯救新興共和於危殆。可在蔡公自己,這實實在在是一個遺憾。他的職志乃在建設和保衛國家,倘有一天戰死於抵抗外侮的沙場,那才是作為一名職業軍人最佳的歸宿。
然而,一場內耗過早地消殞了他的生命,把他的志氣、勇武、雄心、潛能一併奪走了。蔡公病中有言:不死於對外作戰,不死於疆場馬革裹屍,而死於病室,不能為國家做更大的貢獻,自覺死有余憾。他口授的遺囑中有一條:“鍔以短命,未能盡力民國,應為薄葬。”此非謙辭,實乃肺腑之痛!
公元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八日凌晨四時,一代雄傑蔡鍔將軍齎志而歿於九州島。那一刻,他的故土,青山唏噓,百鳥失語。
袁世凱死,蔡公亦逝,而中國依舊疲敝不堪,此後十年間,群龍無首的北洋勢力四分五裂,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窺伺已久的日本乘機進犯。如果蔡將軍目睹一九三一年東北的慘景,看到同胞的頭顱被日軍割下成串地掛在鐵絲網上,他會怎樣?
有句話說,歷史沒有如果。我卻以為,有時歷史需要假設,需要沉思。因為,所有的歷史都是當代史,重構歷史並非虛妄和逃遁,而是警世與明志。如果中國多一些如蔡將軍般赤誠忠勇正直忘我的將領和官員,我們何須用千萬同胞手足的鮮血驗證帝國主義的野蠻與殘暴?何須用百年的光陰探索獨立自強之路?如果中國多一些再多一些蔡將軍式的天下皆肥我獨瘦的為官者,少一些再少一些袁世凱式的天下皆瘦我獨肥的蛀蟲,我們走向進步走向強盛的腳步是否可以更輕快?
可嘆者,生前清貧身後蕭條的蔡公,無論過去還是今天,都是那么稀有。蔡公遺囑中言道:“願為民望者,以道德愛國。”以道德愛國,以操節持身,這是可敬的蔡公生命中最後的期許。
離開邵陽,車子似乎行駛得更快了,遙想當年,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就是從這裡徒步六百里赴省城求學的。此後,長沙、武昌、上海、東京、仙台、南昌、南寧、昆明、北京,都留下了他的足跡。一九一六年,他靈柩從福岡運回上海,上萬市民前往迎靈,而昆明至有哭死者。這就是蔡公的一生,從十五歲到三十四歲,他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時間完成了由一個鄉村少年到護國軍神、民族英烈的轉變。
望著車窗外的農田、池塘和小橋邊唱歌的孩子,呂義國兄忽然自語般地問:
這裡,還會再走出一個蔡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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