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詩歌

那三棱草的根是苦的,我知道。 我的樂園不多,這兒算是一個。 這是一個詩人說的,我親耳聽到。

桑克,1967-,出生於黑龍江省密山市。克1985年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
〖夜泊秦淮 〗

如果不是油膩的水聲
喬奇會誤以為她是在
故鄉榆園的臥室∶綠眼貓咪
抱著荷包趴在自己微隆的胸部
輕哼著《貓王詠嘆調》∶
為藝術為愛情我願把小泥鰍供奉
菱花鏡偎著蒼白的燭火
與她的羅網構成滑稽的角度∶
繡襦上溫暖的紫燕怎么可能是
你的前生?——喬奇黃粱夢的
後半截落入自責的陷阱。而今
她的主要使命是被動而狂亂地翻身
(她的階級何時能夠登上自治
的林苑高閣?吟詩作賦,手攬
俊俏的浮華少年)或者
保持同樣的斜臥的姿勢
引來更多的挽救的熱情
(實際上她早已修改遊戲的程式)
唉,初出茅廬的學徒對快樂的認識
畢竟有限,況且歷史的泥瓦匠很難
將自身與罪惡之間的空隙
不露痕跡地填滿。在一場空洞的
博士答辯中,外省的旁聽生馬蒂 
耳眼兒和喬奇一樣塞滿好奇的蘇棉 

月色溶溶,碧空如洗
已經三天沒有甜美的
汁液撒播檀香木的酒盞。
她小心翼翼地啜飲,生怕
幾片晦色的雲團象幾張膏藥
塞住唯一的幸福的泉眼。
寂寞的白兔子了解∶
下午的喬奇蹴鞠撒歡兒
舞蹈的幻影很象楊花點點。
她把腐葉子藏在床下,任
秋天的髮髻輕輕散落
水的香味在她的身體上盤桓。
她厭棄快嘴的老者,只因
他將生命的謎底過早地
揭穿,而小孩子更讓她
生氣——唉,奴的掘墓人
一個過去式美人
哪比得上過去式制度危險?
我完全能想像你們對
未來臉上皺紋刻薄的
議論∶粗魯而善良的
天使,畢竟厭倦了地球上
的旅行,她把鐵翅膀揉斷
充作化妝品折磨傻瓜的神經。 

她盼著戰爭能夠延長
長壽的機會,使他永遠
都別回來、糾纏於充滿刺激
的遊戲。在短亭,她
把一杯熱茶喝涼,才感到
黑暗就是這樣降臨到她的
後半生!她不必再偽裝成一個
弱不禁風的小伙子就能在
自由的集市挑選出滿意的雄雞
她也不必在開軒之前將頰上
金鷓鴣轟飛,鎖住心中可愛的
雜念忍不住探出軒外的白脖
所有的情人在骨子裡
都是唯一的一個情人
所有的情人在形式上
都是無限的歡樂的替身
一首歌輕輕唱過
在我們年輕的歲月中
她好象找到了幸福的琴弦
而且她竟然敢在大庭廣眾
宣布∶我發現了飛行的指法
並把道德的腦瓜彈得嘭嘭響
“噢,小世界
請張開您性感的肥嘴唇!”

“噢,喬奇,趁將軍在美人
懷中夢見君王的恩寵,我把
絹帕鋪在盾牌上構思這封
淚染的家書(明天將是血染
念此,狼毫也都顫慄
為它不能抵抗的命運)”
“喔,喬奇,故鄉的雪雁
是否還象新婚那天淘氣?
門前紫榆是否還象雙兒
百天的頭髮那般稀?
書箱是否放到太陽地
晾曬?雨是否仍箭樣兒密?”
“喔,喬奇,瓷器碎了變成
瓦片兒,相思久了變成仇恨
生活中的任何變化,我不生
抱怨,天知地知,不見面
與死了有什麼區別?
不如死——遺骸還余幻想的體溫” 
“呃,喬奇,冰涼的漢字
是隔膜的情夫,他變不成
含情脈脈的手撫摸你全身  
的傷痛,或許寂寞,所以我
痛下決心∶擁吻戰神
猩紅的薄唇,而給你自由”

她告別故鄉的灰塵
風塵總比它乾淨一些
她念著這個接近理想的
句子,玲瓏的腳步頓時坦然
何況新城市的文明
與可能性的細繩在開場鑼中
舞動起來,她不僅接受
這樣的教育,還包括怎么和
男人鬥爭,過去她只面對
粗眉毛的父親,揪她秀髮的
兄弟,那個和她異姓的秀才
她的水平明顯需要檢驗
她發現她也是一個統治者
而不僅是一塊抹著胭脂的
香胰,為他們洗滌婚姻
污跡,她要指揮他們攻克
極樂的城池,並把敵酋的
心臟示眾∶美是這樣誕生的
情場硝煙瀰漫,美酒炮
以噸計算,船板油漆
被磨去數層,仿佛耐性的皮膚
她卻始終醒著,醒著,看著
可憐的客人,尤其知識分子
——扭扭,維護著尊嚴
〖漫長與不可以的狂歡節 〗
1.
一整天在酣睡,朱麗。
他能想像慵懶的樣子∶
剛吃飽的波斯貓,眼睛閃著
碧色,而且是“長弘化碧”的
碧。但他寧願她細長的身體
模擬柔媚的瓷瓶,或者乾脆就是
莫迪利阿尼筆下《坐著的瑪格麗達》
纖細的瑪格麗達,肯定已是
法蘭西鄉下一堆精美的灰燼。
2.
在朱麗的記憶里,香爐的銅壁
保留著微弱的體溫,透過淡青的
紗窗,她可以看見蝴蝶風箏飛行
在遠郊晴和的天空中。邊角發皺的
書卷則斜倚一汪墨海。她輕啟朱唇
泄露哀怨的氣味。不是睡眠
讓她這樣,而是更廣大的東西。
究竟多大?她也不知道標準答案。
但一場姻緣,模糊而柔和,早已確定。
3.
檐角的蒜頭燈輕曳,仿佛
一隻精巧的素手拽著它的鬍鬚。
他看見枇杷樹下一枚炭黑的棋子
正在鎮壓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適。”朱麗站在迴廊里
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仿佛安靜的
妹妹.若是在一個月夜,她將看見
滿庭清輝。而現在她只看見半勾新月
在歷史中,象一個括弧,一句寒冷的內心獨白。
4.
看官掩嘴胡盧而笑,小石頭卻不
竹橋下的暗影也不。它親眼看見
一個清醒人腦漿的顏色。他的六弦琴
在朱麗的回憶里是一隻六翼蝴蝶
專嗅芬芳的庭樹,對她卻置若罔聞。
他的驛舍,朱麗把它想成遠在天邊的
一個國度。抵達那裡,要經三千弱水
五百里蔥嶺,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礙。
抵達了。她能否目睹“曲終人不散”的妙境?
5.
日光熾烈,朱麗,或者那隻貓
頭皮吱吱冒油,仿佛無形的
烙鐵勤勉地工作,所以這個夏天
被稱作“殘酷之夏”,劊子手在唱婉約之曲
使看官輕易省略他們扭曲的黑面目。
那只是眾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
他鎖於匣中,如果他正處於“靈魂的
胚芽”時期。“和繁殖有關”,他選擇
顧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災難之星。”
6.
內城充斥釉白的火焰。被灼燒者
成了有記憶的人,他們漸漸喪失
對現實的興趣,身體則演化成樹木。
當朱麗看到庭院裡的槐樹,便編出
這奇異的新聞。“真是真的,”他強調
仿佛他曾是那些樹木中的一員。朱麗
閉目垂首∶他是悲傷的旅行者,從他
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而她卻忘記一個
樸素的常識∶女愁哭,男愁唱,豬愁吃。
7.
水波湮沒柔軟的頭髮,金魚
首尾相接成一條燦爛的圓環。
面頰上那兩滴水珠
它們掉落時拖帶下來的痕跡
是朱麗看見的最後的東西。
她從院子走出來∶夜涼如水
一輛暗青色的騾車穿過碧綠的麥田。
在夢中的筆記里,朱麗深情如許∶
“塵世,我也將從你的懷抱中滾蛋。”
8.
他裝模作樣念書,從早晨到午夜
在玻璃動物園裡。他蠢就蠢在把
“眾所周知”當作“獨家發現”∶玻璃
就是空氣,影射他所在的遼闊的都城
他自己也被影射,準確的動詞是∶“惡攻”。
他顛三倒四於修辭的遊戲,這點倒象個女人。
一隻不請自來??紙,不留痕跡沒意思。
他附和∶蚊蚋無知寫紅詩(寫即瀉;詩即矢)。
9.
“這些綺麗變幻的閨閣風雲
不過是一盆即將被歷史傾覆的
洗腳水”。他喜歡文雅的辭句
喜歡在偽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濃痰
而他本人卻不遺餘力地變成
神經質的胖子,緊緊摟住正在變酸的
黃昏。每一個勾欄瓦肆的黎明
“滑雪運動員朱麗正巧妙地繞過一個個
驚險的旗隘,決定性因素∶她靈活的胯骨。”
10.
他假裝他是無知的養子
無知而無畏。但他卻怕冰激凌式
三色革命,紅藍白,怕它勝過
怕朱麗的大肚子。在自由的夏天
欲望的任何一個派駐機構都有可能
獨立。喔,地獄之門四季常開,而以
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門環,葡萄藤蔓
玫瑰花瓣,小愛神頗富價值的鯊魚翅
忽扇忽扇,飛臨朱麗還是楊美的窗前?
11.
他研究“連續性”,頗象一次
橘子水的愛情之後一次香蕉水的愛情。
如此命名的依據∶愛情是水,隨物賦形。
這意味∶愛情什麼都是,即什麼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麗沉浸在
殘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貼心的台詞
是她的意思,卻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到站了!”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變細。
12.
他苦思冥想一種句子
既奇形怪狀,又能一針見血。
“遺忘症的春風襲來,暖洋洋羅餵”
“拯救計畫變成優雅的玩笑羅餵”
歡笑聲仿佛發自地底,沉悶而有力。
她猶豫一下,請毛筆吃飽墨汁。
“理性始終被關在電冰櫃里
當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釋,她看見
它從各個角度分裂了它的身體。”
13.
揮霍時光,他撰寫雲蒸霞蔚的
垃圾,比平時所謂的“賤業
更被人看不起。在海上,在暗中
他們相信∶誰也看不見我們。
這不等於劊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秘密。
細長的黑煙已在一株梨樹下
布下機會,他們硬著頭皮恭候永生的機會
故作鎮靜∶“我們願意和你們共享
這頓盛宴。”朱麗心知什麼是鬼話連篇。
〖組詩∶農場〗
月 光
夜裡睡不著,便走到院子裡
院子裡擠滿白色的月光。
我深吸一口氣,月光仿佛
也跟著進了肺里。
冰涼的,好象一塊寒鐵。
但院子裡的月光仍舊是滿的
沒有因為我的呼吸而減少。
麥 田
麥子好象穿了兩套衣裳,
一身淺綠,一身墨綠。風一來
她們就換一套,好象風是個花花導演。
雲彩從空中溜過,它的投影便給
麥子的衣裳畫上奇詭的黑斑。
我坐在山坡上,看她們變來變去
享受著給我帶來的不同快感。
乳 牛
她是悲傷的。
我失去友人時也是這樣。
大眼中仿佛存了很多淚,但僅僅是存著。
默默啃著昨天啃剩的草根。
那三棱草的根是苦的,我知道。
就象不得不碰的命運。
悲傷么?手裡的皮鞭也是牛筋做的。
草 甸
我的樂園不多,這兒算是一個。
一墩墩草堆,水窪是清澈的
灌木本分地保衛著它的寧靜。
圓眼青蛙和長翅螞蚱在碧綠的草毯上
做著自由的體操。
我用柳條兒把刺玫果穿成串兒
查著它的數目,象個痴迷的和尚。
野 鴨
它飛得不遠,總圍著
水泡子附近的草灘。
那裡有它的愛人在孵蛋。
當晚霞出現的時候,它
優美的飛翔的姿態
讓我留戀。
讓我留戀的還有美味的鴨蛋。
拖 拉 機
在丘陵上爬著,仿佛
紅色的瓢蟲。
我離得遠,聽不見它性感的
中音,仿佛我生活在
黑白色的默片裡。
這樣也好,所有的解說詞
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沼 澤
草群覆蓋隱秘的水面。
低矮的唐菖蒲揮舞著短刃
一邊倒,喔,可憐的蘆葦!
在它們身後,逝水做著
勤懇的女人。
洗衣女人在它盡頭的溪邊,
傳播著連隊里的新聞。
白 樺
白樺好象乾淨的中學生。
這是一個詩人說的,我親耳聽到。
我喜歡乾淨這個詞。
現在我把它當作對事物的最高評價。
瞧,她長得多乾淨。
瞧,我的心多么乾淨
一個小小的細菌就要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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