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李商隱詩作]

柳枝[李商隱詩作]

這是一首記錄李商隱的初戀的詩。柳枝是商人的女兒,義山和她並非門當戶對,所以並未認真追求過。但失去她後,義山只能以那復更相思來聊以自慰。而她在義山走後,被東諸侯取去,不是充入後房,就是淪為歌妓,她不光失去了愛情,還失去了人生自由。

作品內容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乾。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作品序

柳枝,洛中里娘也(1)。父饒好賈,風波死於湖上。其母不念他兒子,獨念柳枝。生十七年,塗裝綰髻,未嘗竟,已復起去,吹葉嚼蕊,調絲擫管,作天海風濤之曲,幽憶怨斷之音。居其旁,與其家接故往來者(2),聞十年尚相與,疑其醉眠夢物斷不娉(3)。余從昆讓山比柳枝居為近。他日春曾陰,讓山下馬柳枝南柳下,詠余燕台詩(4),柳枝驚問:“誰人有此?誰人為是?”讓山謂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斷長帶,結讓山為贈叔乞詩。明日,余比馬出其巷,柳枝丫鬟(5)畢妝,抱立扇下,風鄣一袖,指曰:“若叔是?後三日,鄰(6)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 余諾之。會所友有偕當詣京師者,戲盜余臥裝以先,不果留。雪中讓山至,且曰:“為東諸侯娶去矣。”明年,讓山復東,相背於戲上(7),因寓詩以墨其故處雲。

(1)里娘:商家女

(2)與其家接故往來者:指柳枝的鄰居

(3)娉:迎娶

(4)燕台詩:李商隱的《燕台四首》

(5)丫鬟:指柳枝梳著兩個鬟髻,不是“柳枝的丫環”

(6)鄰:柳枝自稱

(7)戲:戲水亭

作品賞析

這五首以柳枝命名的詩,絕對是義山的有感而發。

雖為五首,卻是一個完整微妙的情感過程。五首連綴而下,一氣呵成,是一份償還,也是一份宣洩。

心裡念著,那個曾以羅帶乞詩的姑娘,寫詩的人尚未兌現承諾,她竟已經嫁了。這讓他心何以安?他來不及傾瀉的情感,該往何處安放?

柳枝的嫁,對於義山而言,是措手不及的訊息。猶記得她立於窗扇下,向他盈盈笑著,許他以博山爐待,怎料得,如今卻冷冷地抽身離去,那樣決絕,不給他任何一絲轉還的餘地。

其實,她的個性應是有跡可尋,既然敢許他一個良辰美景,就敢還他一個渠會無緣。她愛時那樣果敢,恨時,也絕不優柔寡斷。

義山送堂兄讓山東歸洛陽,一路從長安走來,兩人雖是風塵僕僕,卻是說不盡的柳枝,聊不完的舊日時光。雖然她已嫁為人婦,可是,欠她的承諾,義山依然牢記於心。

千里送別,也終有盡時。這一天,兩人來到戲水亭,此地已是陝西臨潼地界,義山決定在這裡與讓山作別。念及此一去,又不知何年才有訊息,至於柳枝,或許此生都不再有緣相見,不禁萬分感慨。於是鋪紙研墨,片刻工夫,一組五言絕句便已作完。義山數了數,剛好五首,遂又擬上《柳枝五首》為題,囑託讓山回到洛陽後,替他題寫在柳枝故宅上,算是對她羅帶乞詩的答謝,更是兌現了欠她的一個承諾。

儘管,這兌現來得太遲,一經錯過,已前塵隔海。

如今,一個是花蕾,一個是蜂巢;一個是雄蜂,一個是雌蝶,雖有緣擦身而過,終不是同路人,那么,相思一詞,大概也就無從談起了。

第一首詩,義山要表達的就是這樣一種複雜微妙的心情。邂逅柳枝,應是人生中一段極其純美的插曲,是走在茫茫人海,於千人萬人中驀然相遇,倏然驚艷的一次回眸,即便怦然心動,也被這塵世的洪流裹挾著,轉眼間錯失彼此,各自奔向不可預知的前路。

既如此,那復更相思?原不過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說相思,似乎太重,也太刻意。

可是,為什麼,他會這樣失意?為什麼他心間一直出現的,是她立於窗扇下盈盈笑著的樣子?為什麼每想一次就會微微地心疼一次?為什麼他思念的那個人,轉眼間就失之東隅?

思而不得,卻比相思更為傷懷。

從第二首開始,義山未曾紓解的傷懷便化作了不平,為柳枝,也為自己。

她是一株青蔥的丁香樹,彌望的春天裡,她開始抽枝長葉,含苞引蕊。她是春天裡最馥郁的那一株,最醇美的那一個。可這樣冰清玉潔的胚質,卻像中間突起的玉制棋盤一樣,供達官貴人博戲賞玩,這讓人心中如何平靜?

義山毫不吝嗇對柳枝的讚美,在第三首里,又將她比作碧玉嘉瓜,隱含破瓜之年的意思。《古樂府》曾有“碧玉破瓜時”之句;與義山、溫庭筠合稱“三十六體”的段成式也有“猶憐最小分瓜日”這樣的描述,柳枝雖已是過了十六歲的二八年華,卻不妨礙她的青春依然盛開得那樣動人心弦。

這樣美好的柳枝,這樣美好的青春,卻不屬於自己。只因自己,未曾珍惜。

妒意是肯定有的,卻也只能醃在心裡傷自己的心。一介文士,功名蹭蹬,尚不知明天何往,偶然心會佳人,又能許她一個怎樣的未來?

可是就算自己不能,柳枝也未必就有幸福可言。從堂兄的描述中,義山隱隱猜測柳枝並不快樂。關東諸侯,身為一方藩鎮,自是妻妾成群,家小圍繞。柳枝過門,左不過幾日新鮮,熱絡過後丟棄一旁也極有可能。況且柳枝又是那樣敢作敢為的個性,隨便被哪一個爭風吃醋的妻妾揪個小辮兒,在那樣深宅大戶的勢族門第,似乎只有隱忍吞聲才能勉強度日。

念及此,悲涼便襲上心頭。在第四首里,義山哀嘆起各自命運。一個枯萎如井上柳條,一個乾澀如池中蓮葉,兩人際遇,是魚和鳥的相會,殊途永隔。

想起一個美麗憂傷卻被引用萬千次的故事,這個故事曾偽托出自泰戈爾的《飛鳥集》,其實只是現代社會的網路流傳,題目叫作《飛鳥與魚》,有幾句是這樣的: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是鳥與魚的距離

一個在天

一個卻深潛海底

有人又演化了一段關於飛鳥和魚的傳說,傳說中住在深海里的一條魚和一隻迷途的鳥偶然視線交會,於是彼此吸引。鳥栖息在岸邊,給魚兒講藍天的深邃,魚兒呢,也給鳥兒講海洋的神奇,就這樣春夏秋冬,寒暑交替,它們開始默默相愛,以至彼此都忘記了它們生活在不同的界域。當某一天另一隻鳥兒划過藍天映入飛鳥的眼帘,另一隻魚兒躍出水面驚動了魚,它們才猛然驚覺,原來,魚只能屬於海洋,飛鳥只能屬於藍天,它們永遠都不可以在一起。然後,它們帶著心酸潛入海底飛上藍天,小心塵封起這段愛情,不說再見,也永不再回首。

擱在如今,這個故事因耳熟能詳已沒有半點新意,而義山,在一千多年前的晚唐,用一句“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便意會過這樣的故事,已足可讓後人驚艷。

嫁入諸侯門,柳枝與義山便隔著千重山萬重水,隔著最遙遠的距離,隔著飛鳥與魚的距離。

傷感就這樣擊中了他。他轉頭四望,客棧里畫屏繡幕上,一色的蝴蝶翩躚、游魚嬉戲,它們都是成雙成對,恩愛纏綿。客棧外,群山隱隱,湖水漣漣,湖面,兩隻鴛鴦依偎著剪水前行,使欄外風景都充滿了溫馨愛意。此刻,義山是如此情思孤單,這情卻是寄也無從寄。積在心頭,略略想起,便無端驚起無限傷感。

他多想時光回流,回到那一天,在巷口,窗扇下。她梳著雙髻,垂手而立,盈盈笑著,含羞看他。然後,她微啟朱唇,聲若呢喃:“後三日,鄰當去濺裙水上,以博山香待,與郎俱過。”那時,陽光落了她滿臉,浮光里的她,是那樣美好生動。然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怎么也看不夠……再然後呢?

再然後,他一定要牽牢她的手,不去管什麼長安,從此只和她煙水橫渡,從此千山外水長流,荊釵布裙,煙火歲月,做一世平凡夫妻。

可是夢醒後,已無路重回頭。

此刻,末世的餘音,正隱隱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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