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陽光·我這一輩子

月牙兒·陽光·我這一輩子

《月牙兒陽光我這一輩子》是200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圖書,作者是老舍。

基本信息

圖書信息

月牙兒·陽光·我這一輩子月牙兒·陽光·我這一輩子
作 者:老舍
叢 書 名:中國現代中篇小說藏本
出 版 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ISBN:9787020072408
出版時間:2009-01-01
版 次:1
頁 數:119
裝 幀:平裝
開 本:32開

內容簡介

在一般意義上講,中篇小說通常是就小說的篇幅而言,它是介於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之間的一種體裁。對於中文作品來說,人們一般將三到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叫作中篇小說。在英文中,長篇小說稱為novel,短篇小說為short story,各自擁有獨立的稱謂,而中篇則是noveletlte,是一個在詞義上具有依附性的衍生詞,字面意義可以理解為小於長篇的小說。這表明中篇小說本身還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在中國,現代意義上中篇小說概念的形成是伴隨著其創作的產生而逐漸清晰的。魯迅先生創作於1921年的《阿Q正傳》,是中國現代意義上中篇小說的開山之作。這之後陸續出現了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蕭紅的《生死場》,巴金的《憩園》等優秀的中篇作品。這種影響一直接續不斷,特別是改革開放三十年間,中篇小說更是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發展時期,以致有研究者認為,中篇小說代表了近三十年文學的高端水平。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中國作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筆名。滿族。北京人。出生於城市貧民家庭。
生平和創作 1918年畢業於北京師範學校,擔任過國小校長、郊外北區勸學員等職。五四新文化運動掀起的民主、科學、個性解放的思潮,把他從“兢兢業業辦國小,恭恭順順地侍奉老母,規規矩矩地結婚生子”的人生信條中驚醒;文學革命的勃興,又使他“醉心新文藝”,由此開始生命和事業的新起點。
1924年,老舍赴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講授漢語和中國文學。自1925年起,陸續寫了3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對烏煙瘴氣的教育界作了生動的揭露;《趙子曰》的鞭撻鋒芒指向以新派自詡其實醉生夢死的青年學生;《二馬》的主人公是旅居英國的北京人,諷刺的仍是在封建的小生產的社會土壤里培植出來的“出窩兒老”的畸形心態——都以清脆的北京口語,俏皮的幽默筆墨,渲染北京的民俗風情,通過閉塞守舊、苟且偷安的民族心理的剖析,申述對於祖國命運的憂慮,顯示出與眾不同的藝術個性和思想視角。3部作品陸續在《小說月報》上連載後,引起文壇的注目。1926年老舍加入文學研究會。1929年夏,繞道歐、亞回國。在新加坡逗留期間,為當地高漲的民族解放要求所鼓舞,創作反映被壓迫民族覺醒的中篇童話《小坡的生日》。1930年7月起,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教。1934年秋,改任青島山東大學教授。在這兩所大學,相繼開設文學概論、外國文學史、歐洲文藝思潮、小說作法等課程。課餘繼續從事創作。沿襲原來的藝術取向的,有長篇小說《離婚》和《牛天賜傳》等,都寫得富有生活情趣和喜劇效果。比之早期作品,描寫從淺露趨向含蓄,相當圓熟地形成他作為幽默作家、北京人情世態的風俗畫師、市民社會的表現者和批判者獨特的藝術風格。面對愈來愈嚴酷的社會現實,創作出現兩種新的趨勢:一是日益關切國家大事,由此觸發寫作的靈感,如受到日本侵略者製造的五三慘案的刺激,寫了《大明湖》,九一八事變引起他“對國事的失望”,遂有寓言小說《貓城記》的問世;一是更加關懷城市貧民的苦難,以此作為主要描寫對象,《月牙兒》敘述母女兩代淪為暗娼,《我這一輩子》訴說下級警察的坎坷經歷。在《駱駝祥子》中,以農村來到城市拉車的祥子個人的毀滅,寫出一場沉痛的社會悲劇。把城市底層暗無天日的生活引進現代文學的藝術世界,是老舍的一大建樹。《駱駝祥子》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的重要作品。他從30年代初起 ,開始寫作短篇小說 ,作品收入《趕集》、《櫻海集》、《蛤藻集》等。其中如《柳家大院》、《上任》、《老字號》、《斷魂槍》諸篇,綽約多姿,精緻完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抗日戰爭爆發後,1937年11月濟南淪陷前夕,隻身奔赴武漢。1938年3月,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出任總務部主任。抗戰8年中,對文藝界的團結抗日多有貢獻。他寫於抗戰時期的作品,也多以直接為民族解放服務為題旨。戰爭初起,他熱情提倡通俗文藝,寫作宣傳抗日的鼓詞、相聲、墜子等小型作品,供藝人演唱。隨後,轉向直接向民眾宣傳的話劇創作 ,連續寫劇照了《殘霧》、《張自忠》、《國家至上》等10餘個劇本,頌揚民族正氣、表彰愛國志士,批判不利於團結抗日的社會弊端,在當時起了積極的宣傳作用。自1944年初開始,進入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的創作,回到所熟悉的北京市民社會和所擅長的幽默諷刺藝術。小說刻畫深受傳統觀念束縛的市井平民,在民族生死存亡關頭的內心衝突,於苦難中升騰起來的覺醒和抗爭,自然也有消極逃匿和無恥墮落。《四世同堂》是他抗戰時期的力作,也是抗戰文藝的重要收穫 。1946年3月,老舍應美國國務院邀請赴美講學。一年期滿後,繼續旅居美國,從事創作和將自己的作品譯成英文。
新時代的新成就 得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老舍立即啟程回國。新社會的新氣象使他極為振奮,不久就發表以藝人生活為題材的劇作《方珍珠》。1951年初創作的話劇《龍鬚溝》上演,獲得巨大成功。劇本通過大雜院幾戶人家的悲歡離合,寫出了歷盡滄桑的北京和備嘗艱辛的城市貧民正在發生的天翻地覆的變化,是獻給新中國的一曲頌歌。《龍鬚溝》是老舍創作新的里程碑,他因此獲得人民藝術家的榮譽稱號。50~60年代,他在文藝、政治、社會、對外文化交流等方面擔任多種職務,但仍然勤奮創作。作品以話劇為主,有《春華秋實》、《西望長安》、《紅大院》、《女店員》等,以刻畫北京市民告別舊生活、迎接新時代的精神歷程的作品較為成功。他還寫有散文《我熱愛新北京》。自50年代後半期起,老舍在話劇《茶館》、《義和團》(又名《神拳》)和小說《正紅旗下》(未完成)等作品中,轉而描繪近代北京的歷史風雲。《茶館》以一座茶館作為舞台,展開了清末戊戌維新失敗、民國初年北洋軍閥盤踞時期、國民黨政權崩潰前夕3個時代的生活場景和歷史動向,寫出舊中國的日趨衰微,揭示必須尋找別的出路的真理。老舍的話劇藝術在這個劇本中有重大突破。《茶館》是當代中國話劇舞台最享盛名的保留劇目,繼《駱駝祥子》之後,再次為老舍贏得國際聲譽。

目錄

月牙兒
陽光
我這一輩子

前言

在一般意義上講,中篇小說通常是就小說的篇幅而言,它是介於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之間的一種體裁。對於中文作品來說,人們一般將三到十萬字左右的小說叫作中篇小說。
在英文中,長篇小說稱為novel,短篇小說為short story,各自擁有獨立的稱謂,而中篇則是novelette,是一個在詞義上具有依附性的衍生詞,字面意義可以理解為小於長篇的小說。這表明中篇小說本身還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
在中國,現代意義上中篇小說概念的形成是伴隨著其創作的產生而逐漸清晰的。魯迅先生創作於1921年的《阿Q正傳》,是中國現代意義上中篇小說的開山之作。這之後陸續出現了沈從文的《邊城》,老舍的《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蕭紅的《生死場》,巴金的《憩園》等優秀的中篇作品。這種影響一直接續不斷,特別是改革開放三十年間,中篇小說更是進入了一個空前繁榮的發展時期,以致有研究者認為,中篇小說代表了近三十年文學的高端水平。
篇幅與內容含量的適中,既便於藝術操作又易於閱讀傳播的優勢,使得中篇小說很快能在讀者中產生影響。為了滿足讀者的需要,編選了這套“中國現代中篇小說藏本”系列圖書,選擇1919-1949年間創作的具有代表性的中篇小說經典作品,既從源頭展示我國中篇小說的創作成就,也為讀者的閱讀和收藏提供一個精良的版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部
二00八年十一月

精彩書摘


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著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著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著。它喚醒了我的記憶,象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帶著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著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著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著短紅棉襖的小姑娘。戴著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面印著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著那間小屋的門垛,看著月牙兒。屋裡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台階上看著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裡的慘淒,因為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面上蒙了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裡只是那么點點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為不斷地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么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裡,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抬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著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著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媽和我還穿著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媽拿著很薄很薄的一羅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背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麼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捨不得吃,用它們熱我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么遠,或者是因為那天人多;這次只是我們娘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著。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著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著手裡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捲成一兩個鏇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為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 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裡。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娘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著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擺到土崗底下。媽媽嘆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娘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為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里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象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我拿著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鋪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檯。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么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噹噹!”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著,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麼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為東西不少;及至幫著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裡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麼呢?”媽媽哭著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著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著天,啊,又是月牙兒照著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么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著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么歪歪著。為什麼她老這么斜著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著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裡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旁邊,看著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象銀線上穿著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為看著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么點涼氣,象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象一層雪似的。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楞著。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麼主意呢?我可是猜不著。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彆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為墳里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她含著淚說:“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為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挨餓的話。多么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著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面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著,他拉著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著一點光,仿佛在涼風裡顫動。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野狗追著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抬到城外去,抬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著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象個魚似的,我要喊 “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象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裡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 小屋了。屋裡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噹噹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為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么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彆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為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象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裡歪歪著。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里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為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當我要在國小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噹噹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么打算。她還打扮著,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為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著。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 “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念書!念書!”媽是不識字的,為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為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國小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么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著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著別人吃點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著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著,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背著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還是象那個月牙兒,只能亮那么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裡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著我。他們的眼象狗似地看著我,舌頭吐著,垂著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像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著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著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么忽冷忽熱,象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颳得更要猛;我靜候著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象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這么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為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柜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象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 “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麼呢,叫我象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著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娘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幹了。我怎么辦呢?
十三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著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她不能給我錢,只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僕作伴兒。她叫我幫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么辦,因為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只坐了輛洋車,摸著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扎著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咧著嘴抽達,淚蒙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娘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為我們的嘴,我們得受著一切的苦處,好像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為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裡都不會知道。我只有這么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裡剩下我自己。
十四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裡,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為是能幫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著別人的飯。我不象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為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著,象捧著一朵嬌嫩的花。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著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像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里住著。晚上,學校里只有兩個老僕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僕人,可有點象僕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裡,我會想像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仿佛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著眉。
十六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么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為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才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么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著,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著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為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胡同里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著個元寶筐,筐上插著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著牆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群人擦著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像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髮在額上披散著點。我記住這個小胡同的名兒。
十七
象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么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挨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為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著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著自己的苦處。可是怎么擔著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準我躺著。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著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著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只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里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準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乾;媽媽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著。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著。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十九
這么一想,我好像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著。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著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著。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著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裡說。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么一笑,我心裡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像笑到我的心裡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么溫和可愛。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著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象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著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里。我聽著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像著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麼都在溶化著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象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二十二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么溫和。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么濕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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