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

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

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是發表在《南風雜誌》的一篇作品,作者是張玉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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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 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

我嫌棄過他的作品,嘲諷過他的天真,恥笑過他的夢想,最後還惡語中傷甩了他。我太詫異,我有什麼好,值得他這樣念念不忘。

我就是那塊他不願意扔掉的木頭

作為一個不標準文藝女青年,偶爾刷豆瓣,不小心被一句看似矛盾又矯情的話瞬間擊中。

“沉溺在逝去感情里的人,就像會游泳的落水者,抓著一塊早晚會沉下去的木頭不放手。他不願意游上岸,就算河岸近在咫尺。”

這句話寫在一個拗口的叫做叫“會游泳的溺水者”的豆瓣小組首頁。組長叫李洽,每個帖子都能看到他。

他女友拋棄了他,他卻忘不了她,所以建了這么個小組。

這個小組看似冷門,卻也成員眾多,看來世界上從來不缺明知不可留戀卻捨不得放手的人。應了那句話——會游泳的溺水者,明明可以改變現狀也不去改變。

他相冊里只有寥寥幾張照片,照片上他的眼圈黑得像被人狠揍了兩拳,下巴上有一顆飽滿的痘。看背景的房間像是租住的房子,穿衣服不考究,頭髮也亂七八糟,但這些都不能掩蓋他是個眉目深邃輪廓清晰的好看男生這一事實。

他說他是個導演,這個小組的名字來自於一本他還沒有寫的小說。

很奇怪吧,想寫小說的導演。

我寫豆郵問他:為什麼不是想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寫小說不是你的專長。

他說就像曹操,別人給他的定義是軍事家,但是他還喜歡寫詩,而且寫得不錯。

“那你小說也寫得不錯嗎?”

“噓,其實我是文盲來著。”

“文盲能寫出小組首頁那句話嗎?”

“嗓子沙啞的人不需要形容自己有多沙啞,他只要開口說一句話,別人就知道了。”

不知道他敲下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我在電腦這頭卻輕而易舉地哭了。

我就是那塊他不願意扔掉的木頭。我叫聶喜雨,是李洽的前女友,我拋棄了他。

我們分手後他沒再聯繫過我,我以為他脫離我的魔掌後過上了美好新生活,畢竟他長得好看,性格溫柔,該有很多女生會喜歡他。

我嫌棄過他的作品,嘲諷過他的天真,恥笑過他的夢想,最後還惡語中傷甩了他。

我太詫異,我有什麼好,值得他這樣念念不忘。

這還不是我的北京,總有一天會是。

我們相遇時我才十七歲。

十七歲的我是什麼樣子,照我媽的話說,像一隻永遠昂著頭的鴕鳥,用姿態來掩飾心虛。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出遠門,獨自到北京報考一個私立舞蹈學院。

我媽說:“重慶也不是沒有舞蹈學校,為什麼就要奔北京去,還是這種名氣不大的私立學校,值得嗎?”

我無法回答,就像十年前她問我為什麼要學跳舞一樣。

我爸爸是中學的美術老師,自己開著一間畫室,教一些準備考美院的學生畫畫。我媽媽算是個家庭主婦,但她工筆畫得很好,在重慶小有名氣。

小時候她問我,你想學畫畫嗎?

那時我正在翻一本畫冊,《李克瑜舞蹈速寫》,我家有很多這類八十年代早期的畫冊。

我翻的那一頁畫是一個反身敲擊鼓的舞者,那個舞蹈叫《金山戰鼓》。

我說不,我要學跳舞。

我已經七歲,學跳舞有點晚,我媽不支持。她說你學著玩可以,但是不要指望以後能走那條路。跳舞吃的是青春飯,還會落下一身傷。

在我媽的認知里,女孩子應該做靠腦力吃飯的工作,靠體力的是男人。雖然她烹飪技術極佳,但搬幾本略重的書都會讓我爸來幫她,她被我爸慣得比我還嬌氣。

我爸爸叫聶力,他留著長頭髮,鬍子拉碴,就是那個年代藝術家的樣子。他很溺愛我,無論我怎么折騰他也不會像我媽一樣訓斥我。

我三歲時,他把我架肩上在學校里瘋跑,我媽叫他時他也跑著往樓道里沖。結局很簡單,我被狠狠撞在了門框上。

我很痛,鼻血都流出來,額頭上撞起一個大包。

我爸也很痛,我媽心疼我,就下手往死里掐他。

那以後他對我就是謹慎態度了,捧手裡怕摔,含嘴裡怕化。他成了一個謹慎的父親,不再是隨心所欲的男孩。

很久以後我讀到日本詩人小川安那的一句詩:父親在沒遇到我之前,應該是個寂寞的年輕人,也是個瀟灑的年輕人吧。黃昏時,常在茫茫深藍的海上游泳。

這句詩讓我想到我爸。

他支持我跳舞:“她願意就讓她學,有一天她要喊苦喊累要放棄咱也別有意見。”

我很生氣,他這么說明顯有等著看好戲的意味,我決心永不放棄。

七歲說起來骨骼不硬,但和舞蹈班那些三四歲就開始學跳舞的小孩相比我就像一塊僵硬的木頭,更像一隻混在鶴群里的雞。

從姿態開始練,然後平衡,蹦跳,劈叉,下腰,追上她們我用了足足三年,才能每一個動作都舒展自如。

後來我上了我爸任教的中學,不知是出於特殊照顧還是我的確跳得不錯,學校的文藝表演每次都有我獨舞。

實話說我討厭獨舞。

幾千雙眼睛都盯著你,你指頭動錯一下都能引來噓聲,那滋味實在難受。

那幾年我跳遍了孔雀舞、印度舞、朝鮮舞。我就像一個異類,每天放學來不及和同學溝通感情就得著急忙慌往舞蹈班趕。我是個缺少情緒的人,大部分時候都面無表情,他們覺得我驕傲,冷漠,我也覺得他們難以接近,以至於我臨國中畢業也沒交上親密的朋友。

初三時我很鄭重地跟父母談,說希望能上一個專門的藝術高中。

他們希望我直升現在的高中,大學也考一個普通院校,不覺得我在舞蹈上能有什麼出路。

其實我也沒自信。

隨著年歲增長,我意識到自己的平凡。我能很快學習一個舞蹈然後一個動作不差地跳出來,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

都說不想跳獨舞的人永遠成不了舞蹈家,的確有道理。可是人就是這樣,喜歡什麼就想奔著什麼去,我就是愛跳舞。

最終他們尊重了我的選擇。

我報考過全國聞名的那幾家舞蹈學院,都沒能通過。

我在舞蹈學校里挑了個遍,發現了位於北京這家。那時候的我也有一個北京夢,紀錄片鏡頭裡古意盎然的北京,歌里唱的多情的北京,作家筆下陽光燦爛的北京。

於是我獨自前來,搭乘午夜抵達的火車。

下車後我一陣眩暈,北京西站有太多人,有人行色匆匆,有人茫然四顧。隔著玻璃牆望出去,這座城市似乎還未眠,卻也極度睏倦了。

我也困了。趕上勞動節放假高峰沒買到臥鋪票,一路坐了二十多小時,我又是不躺下睡不著的人。

聽說火車站周圍的旅館很貴,也很髒,我不打算去住。我在車站裡尋到一間休息室,白天這裡該是茶座,晚上交二十塊錢就能得到一張長椅。

我在長椅上躺下,枕著包很快就睡去。睡前只有一個念頭:這還不是我的北京,總有一天會是我的北京。

多么豪情萬丈啊,現在想起,都覺得自己傻得可愛。

我不知道,後來成為我人生中重要人物的李洽就坐在對面的長椅上。

那感覺又很奇妙,我們默然相對,一見如故。

他那時已經是電影學院導演系大一的學生,放五一假期歸來,在這個茶座等火車晚點的哥們兒一起回學校。

他看見我,迷上了我睡覺的姿態。

午夜等人是件無聊的事兒,李洽拿出筆記本開始畫我,直到兩個小時後他哥們兒來叫走他。

這一切都是他後來告訴我的,我說他胡扯,他就拿出筆記本給我看。雖然他畫畫水平不高明,但那的確是我,我又不想承認那是我。

不是因為他畫得不好看,而是他畫得太準確——拙劣的線條描摹出一個倔犟無助,故作堅強的女孩。

他真是個好導演,敏銳又準確。。

這就是他第一次見我。

我第一次見他是一年後,我是舞蹈學院的學生,他作為導演助理來為一個廣告選女主角。

我在窗邊壓腿,他和班花程捷說話時看到了我,“哎”的一聲,指著我說:“你你你……”

我沒答理他。

那時候所有導演在我眼中都是騙子,騙色的騙子,學校里流傳著不少這樣的故事:誰誰誰被選去拍廣告,最後廣告沒拍成和導演鬧得不清不楚。

況且我又不想拍廣告,我表情匱乏,擠不出廣告女主角必備的親和笑容。

他乾脆走到我旁邊,故作灑脫地依靠在我壓腿的欄桿上對著我賤笑。

“同學,我叫李洽,木子李,洽洽瓜子的洽,你呢?”

他真的長得很好看,那時候也沒有黑眼圈,皮膚很光潔,笑起來跟朵花兒一樣。況且我愛吃洽洽瓜子,所以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

“聶喜雨?好名字。同學你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啊?”他明目張胆地“勾搭”我。

我答應了。然後我聽到一聲輕蔑的冷哼,來自剛才和他聊得熱絡的程捷。

我拎起包回宿舍,她跟回宿舍來,冷嘲熱諷地說:平時故作清高,現在見了導演和見了肉一樣。

我還是沒吭聲,換衣服出去了。

我們這種學校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攀比嫉妒太平常。我答應和李洽吃飯,是因為我隱約覺得:這個人可以做朋友,不要錯過機會。

我太孤獨了。

李洽帶我去吃羊肉串,果然沒辜負我穿那身 T恤大短褲。我們坐在煙燻霧繞的大排檔,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扎啤,我一直剝鹽水花生吃。

我們沒有說太多話。

天色漸晚,巷口的槐樹像個老妖怪立在那裡。周圍人濃重的北京腔一再提醒我們是外人,是過客。

那滋味真難受,像是某種不能溶於水的晶體,一粒粒在水裡尷尬漂浮著。

那感覺又很奇妙,我們默然相對,一見如故。

所以我也相信我會在某天遇上某個人。

我這一年過得並不輕鬆。我自問不是難相處的人,但多年特立獨行已將我鍍上一層厚厚的膜,我很難主動去親近別人。舞蹈學院這種地方,要等別人主動來跟你示好很難。我雖然不是跳得最好的,但因為氣質獨特,老師常讓我領舞。

於是傳出很多我和編舞老師的流言飛語,難聽至極。

我在跳舞之餘還讀了函授課程,會計和藝術史,完全不搭邊的兩個。沒有朋友,也幾乎沒有娛樂,閒著的時候只想睡覺看書。

我媽打電話問我,你過得好嗎,習慣嗎。

我說很好,一般,就那樣。

北京氣候過於乾燥,冬春季節我總愛流鼻血,還患上了慢性咽炎。

我不會告訴她這些,不過她這么聰明,也該猜到我的不如意。每次回家她都燉好多補品給我吃,我說怕胖,她將手掌覆在我突出的肩胛:“你這么瘦,小心北京的大風把你颳走了,我上哪兒找你。”

我爸說,喜雨,累了就回家。他總是這么討厭,說一些讓我難受又感動的話。

很小的時候我媽就跟我講過她和我爸的事。

她年輕時在美術學院門口賣生煎包,我爸來買早餐,她裝好包子遞給我爸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我爸問,你吃早飯了嗎。

我媽點頭,她的確沒吃。

“那這些包子送你吃吧,我再買幾個。你叫什麼名字,奇怪了,我好像見過你。”

多老套的搭訕,只要是來買過包子的人都見過我媽。

我媽那時十八歲,長得很漂亮,美院的怪人她見得不少,偏偏就收下了他的包子。一來二去,兩人就在一起了。我爸畢業他們就結婚,我媽那時才開始學畫畫,很快就大有所成。

照我媽的話說,這都是注定好的。注定她會遇到我爸,我爸會帶她離開早餐店,會啟迪她學畫畫。

所以我也相信我會在某天遇上某個人,指給我方向,牽著我一路前行。

李洽會是那個人嗎,我不太確定。

他果然沒找我演廣告女主角,找了程捷,程捷得意極了。我並不意外,他勾搭我本就不是為了找我拍廣告,是他想追我。

我該矜持一點的,但我沒有。

很奇怪,我見不著他會想,和他聊天會變得多話,我甚至每天都夢到他。我把這事告訴我媽,她說憨姑娘,你這是喜歡他嘛。我爸吃醋地問我,那小子帥不帥啊,有沒有你老爸帥啊,對你好不好呀,哎呀,我家姑娘都要談戀愛了,我是老頭子了。

很無語。

我和李洽很快成了情侶。

他這個人性格很好,但有個毛病是喜歡自取其辱。他總邀我去看他們編排的話劇,實話說大多很無趣,我很直白地告訴他我的觀感。

他說是,我也覺得無趣。

不能否認的是他很有才華,幽默,又善於自嘲。和他在一起很有趣,受他感染,我健談了不少,在學校也有了幾個朋友。

當然不包括程捷,她不喜歡我。

她演了廣告女主角後氣焰大漲,聽說有導演相中她演電影。編排的舞蹈也大多讓她領舞了,我不嫉妒,反而樂得自在。

和李洽談戀愛後我變得很忙,他總能找到很多有趣的地方。他帶我去聽搖滾演唱會,看青春版《牡丹亭》,大街小巷去尋某張老照片的拍攝地。

大多數時候尋不著,北京變得太快。走累了我們就去蘭州拉麵館吃麵,他是西安人,熱愛麵食。

我們是一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情侶。

我爸媽問過我,你以後想留在北京嗎,想的話我們攢點錢以後你在北京付房子的首付。他們就是這么無條件地縱容我。

我對這座城市的熱情已經煙消雲散,或者說被現實磨滅了。我只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以後找個歌舞團工作,年齡大點跳不動了就當老師。李洽或許有一天會成氣候,但在那之前有很長的路要走,混跡於劇組當副導演,導那么一小段戲,結尾字幕都不會有他的名字。

我和他的區別就是我已經妥協,他沒有。

越是灰心喪氣,就越想靠近這類永遠精力充沛的人,就像向日葵喜歡追逐太陽,飛蛾追逐燈光。

我的確嘲諷羞辱過他,但我也為他做過傻事。

我為了送他一部攝像機,一整個暑假都穿著比基尼和夏威夷草裙在歡樂谷跳草裙舞,北京的烈日將我曬脫三層皮。

當我把攝像機交給他的時候他罵我傻瓜,又心疼又責備。

我跟我媽說對不起,我可能真的會留在北京。

我媽說哎呀有什麼對不起的,記得帶他來玩,到時候我做菜辣辣這個西安人。我爸說這小子不錯啊,能讓你這么喜歡,難道他真比我帥啊?

真是兩個老小孩,四十多快五十歲的人了,還這樣讓人哭笑不得。

我有些愧疚,更多的是輕鬆,他們居然這么容易就接受我不會回到他們身邊這個事實。

那時的我不曾想過,李洽會沒機會吃上我媽做的菜、和我爸那個老帥哥比美、與我在北京供一套小小的房子。

“不,現在換我來慣著你。”

有個詞兒叫一相情願,不是說我,而是說程捷。

我們的畢業匯演分為大型舞蹈和小型舞蹈兩種。所有人都要參加大型舞蹈,小型舞蹈則是分為多個小組,搭檔演出。

大型舞蹈由程捷領舞。

我和兩個還算要好的同學選擇的小型舞蹈是《金山戰鼓》,我對這個舞有心結。我跳那位擊鼓為丈夫打氣的女英雄,她們跳伴舞的女將。

一切都很順利。演出那天我在後台化妝,一直在劇組忙碌的李洽也來了,帶給我一大束芍藥花。

程捷不知道發什麼瘋,待李洽出去後將那束花丟進垃圾桶,說她芍藥花粉過敏。

我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她一直對我百般刁難。以前還可以說是嫉妒我領舞,變她領舞后她還看不慣我,只能是因為李洽了。

她糟蹋我的花,我心裡有些窩火,冷笑一聲說:“我當這幾年是為什麼看不慣我,你有火沖他撒去,欺負我算什麼本事。”

程捷被我說中心事,惱羞成怒:“我呸,一小破導演,就你這樣的看得上吧。”

“嗯,就我這樣的看得上,他也就看得上我這樣的。”

程捷氣得發抖,沖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負責道具的工作人員來找我,說糟了,程捷拿刀把舞蹈要用的那面大鼓戳了個稀爛,不能用了。

我腦子裡轟的一聲。沒有那面鼓是跳不了這個舞的,因為尺寸特殊,學校里也只有這一面。

老師來問我要不換個舞蹈。

怎么換?我們三人對著錄像帶排練了兩個月,敲鼓敲得手臂上肌肉都鼓起來,現在妝都化好了,還怎么換?

我又急又氣,眼淚不受控制啪啪往下掉。

一直在後台周圍徘徊的李洽擠進來:“那鼓的尺寸和我們劇組裡的道具差不多,我求人送過來救急用下,你別急。”

那一刻我恨不得撲到他懷裡送他一個熱吻。

後來鼓及時送到,表演也很順利結束。

聽說程捷受了學校警告,我也沒再去追究她。我了了一樁心愿,就算以後不再跳舞,我也沒有遺憾。

李洽劇組很忙,看完演出就回去了。

三天后的中午我接到我媽的電話。

很意外,她在哭。她是不哭的人,不是因為她堅強,而是她很少煩惱。

“喜雨啊,你爸爸病了,你快回來。”然後再不能說一句話。我外婆接過電話去說,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年紀輕輕,怎么會中風,現在昏迷著。

我急忙買了機票往家趕,飛機上哭成個淚人。我在高空祈禱,千萬不要帶走我爸爸,不知住在天上的神仙們能不能聽到。

我趕到家,我爸已經醒了,可下半身動不了了。

我媽抱著我哭,說是不是平時累著他了,還是她煮的東西不對讓他生病。我說別胡思亂想,怎么可能,醫生不是說了嗎,這個病有遺傳性質,我爺爺也中風過。

可這不能安慰她,她抱著我哭夠了,才進病房去笑著問我爸想吃什麼。

我虛弱地蹲下,李洽的電話也在這時打進來。

他說你在哪兒,我們劇組殺青了,你來慶功宴玩嗎。

我說我回家了,有點事,得一段時間才能回北京。

他追問什麼事,我沒有說。

那時我就隱約覺得,我大概不會回北京了。

我爸出院那天坐著輪椅,學校有幾個同事來幫著將他抬上樓送回家。我家住的是學校的老式家屬樓,六樓,沒有電梯。

我爸在陽台上坐著,我媽收拾了一堆衣服去坐在他身邊洗,和他說話。陽台上沒有水龍頭,她便用大盆端水過去。

我爸說,你別端,這么沉,都放洗衣機里洗吧。

我媽說,不沉。我結婚前在包子店抗兩袋麵粉都不喘氣,結婚後你慣著我,才把我慣嬌氣了。

我爸說,那我現在就不能慣著你啦?你就陪我坐會兒,洗什麼衣服,你那是拿畫筆的手。你是怕我不自在?我有什麼不自在的,除了腿動不了,這下不會到處跑惹你心煩啦。晴晴啊……我不礙事。況且大夫不是說了嗎,這病說不準哪天就好了。

我媽小名叫晴晴。

她站到他身後,俯身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

“不,現在換我來慣著你。”

我在廚房裡望見這一幕,捂著嘴哭得快斷氣。

是該換我來照顧他們了吧。

我不會再想跳舞,可我常常想起李洽。

我開始張羅買房子,我媽說你發什麼瘋,那錢是留著給你在北京付首付的,我們家又不是沒房子住。

我說我不去北京了,我也不喜歡那地方,冬天凍死夏天熱死。咱在重慶買個帶電梯的房子吧,重慶的房子便宜,爸爸出門也方便。

我媽一臉狐疑,把這事告訴了我爸。

我爸說,你不要覺得你一定要回家來擔起這個責任,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就去,我們不想成為你的拖累。

我說我知道,我就是在外面飄久了,我想回家,捨不得離開你們兩個。

“你騙騙你媽可以,騙我還嫩了點。你捨不得離開我們是真,想留下擔責任也是真。”

“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而且我真的不喜歡北京,你幹嗎要推著我往那兒去。”

“你不喜歡北京,喜歡在北京的那個人吧?我是過來人。當年你爺爺奶奶反對我娶你媽,說我要娶她就不認我,嫌棄她沒文化,我堅持娶了。怎樣,他們也沒和我斷絕關係,你媽現在比我都有學問。你別未老先衰,整天顧慮那么多,你媽能照顧好我。”

他用這個完全不是搭邊的例子生硬地拒絕了我。我也相信我媽能照顧好他,但她不知要受多少累操多少心。我被他們寵溺了這么多年,我難道不該回到他們身邊分擔責任嗎?

他們是我最愛的父母啊。

學校打電話來催我回去辦畢業手續,我回了北京。李洽當天就來學校找我,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說沒事,就是我家裡人在重慶給我找了一特好的工作,畢業手續辦完我就得回去上班。

他訝然問道:“那我呢?”

“分了吧。我沒有在北京打拚的勇氣,這邊的氣候我也不適應,而且我特討厭吃蘭州拉麵。咱不合適。”

“不合適?三年了現在才說不合適?”李洽也沒那么好哄。

“煩不煩,你在北京買得起房子嗎,買不起你還留我?我父母養我這個女兒難道還要倒貼不成?”房子永遠是北京的異鄉人繞不過去的坎,我迫不得已,拿這個來中傷他。

“現在我買不起,以後總買得起的吧。喜雨,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他低聲下氣,我心如刀絞。

我知道李洽是多驕傲的人,他這樣委屈,都是因為他想留下我,捨不得放我走。

我不告訴他真相不是怕他知曉後退縮,而是怕他會迎難而上,或許還會放棄北京陪我去重慶。

我捨不得他放棄夢想,就像我父母捨不得我放棄他。

“李洽,我等不起。你知道,跳舞的女孩子最怕老。我們這種戀愛,在大學是很浪漫,步入社會後肯定是經不起考驗的。我不是有情飲水飽的人,我要的未來你給不起,再耗下去耽誤了我也耽誤你。”

這一席話的潛台詞把自己貶到塵埃里:我愛慕虛榮,就像身邊某些同學一樣,要嫁個大款。

他用痛心疾首眼神看著我,似乎在說原來我看錯了你。

我打包行李回了重慶,爸媽見我這么堅持,也沒再說什麼。

畫室還開著,請了兩個美院的學生來教課,我媽不時會過去指導。我到處看樓盤,最後選了一處畫室附近的高層,再憑著辛苦考下來的會計師資格證找了一份工作,朝九晚五,監督新房裝修,跟我媽學做菜學護理。

搬家那天我將舞鞋扔在待清理的垃圾堆里,我爸費勁巴拉撿回來,他說你還用得上,我搖頭。

從北京回來已經一年,我的舞蹈生涯在跳完《金山戰鼓》那天已經圓滿。當年任性去學,就一直跳下來,現在不跳了,也可以一直不跳。

我沒什麼野心,也沒有執念。

我不會再想跳舞,可我常常想起李洽。

我的思念已是老去的黃昏

回到重慶的第三年,我升職了,我爸在我媽的悉心照料下居然再次站了起來。

他們有多努力,我都看在眼裡。

我媽這兩年老得厲害,有天我下班後在街上看到她,都不敢認,不敢相信她居然有這么多白髮。她的背影疲憊不堪,全不似在家那副一切都好的樣子。

她結婚很早,現在也不到五十歲,憂心操勞加速了她的衰老。我追上去接過她手中的菜籃,挽著她往回走。

我爸常趁我們不在家時嘗試站起來,每次他身上多一塊淤青,我和我媽都不點破,卻心疼得不行。

他們憋著一股勁兒,創造了這個不大不小的奇蹟。

我攙著爸爸出門活動,重慶夏天的下午很熱,我們沿著江岸走。

有個音響開始放: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黃昏……瞬間擊倒了我。

這首歌李洽帶我去聽許巍唱過。

北京已經是黃昏了吧。

我爸說,喜雨,趁年輕,趕緊去挽回吧。

他一句話就點破了我的心思。

我也算個剩女了,公司不少人熱衷於幫我牽紅線,我卻一個也沒去見過。

不是我打算孤獨一生,而是我還沒能將李洽消化。

如鯁在喉,吞吐不能。

少年時候總覺得一段感情要是結束,一定能斷得乾淨徹底,漂漂亮亮。可是關係能徹底了斷,感情卻難斷。

我家親戚常說,喜雨這么討人喜歡,怎么還沒有男朋友,要不要我給她介紹介紹?我父母回絕道:不用替她操心,由她去吧。

他們知道我對李洽沒能忘情。

小時候我媽說跳舞不好,我喜歡,所以要跳。後來我知道北京不好,但有那個人在,我便要留。我爸說他們不需要我照料,我覺得需要,就回來了。

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選擇的,我從不曾後悔。

可我一直不能做那個要不要再聯繫他的選擇題。

三年不長不短,我不能確定李洽沒有愛上別人,他很有可能被我當初那些話傷透早已不再留戀我。

現在這一切都有了答案,他說他是會游泳的溺水者。

我也算一個會游泳的溺水者吧。明知不能再活在思念里,卻放任自己沉溺。所以那天我才會注意到這個豆瓣小組,才會發現李洽依然放不下我。

就像十七歲那年我沒能注意到他,他將我畫在紙上,後來光憑背影就認出我,我卻沒能看見他一樣。現在情況逆轉,我躲在網路這邊和他對話,我知道是他,他不知道是我。

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去追她回來?”

“有啊,等我買了房子的,快了。唉,就怕現在她孩子都能打醬油了。”

我想說沒有,又忍住了。

如果他明天打開門發現我站在門外,會是什麼表情?

我很期待啊。

作者介紹

張玉傑 張玉傑

張玉傑,生於1995年8月12日,青島即墨人。中國青春小說作家、新銳作家、中國90後作家聯誼會成員、新疆生產建設兵團作家協會會員、巴州作協會員。現就讀於齊魯理工學院,現任齊魯理工學院晨曦文學社副社長。中國青少年作家團成員、香港華語文學峰會作家、望月文學報會員作家、湖畔詩社終身會員作家。曾獲得第六屆冰心文學散文集獎、第一屆“中華杯”詩歌大賽二等獎、第三屆徐志摩杯詩歌大賽二等獎、香港華語文學大賽二等獎。先後在《愛格》、《花火雜誌》、《詩刊》、《北方文學》、《意林》、《詩歌雜誌》、《南風雜誌》、《詩風》、《詩人與詩》、《星星》、《散文詩》、《望月文學精選》、《巴州日報》等刊發作品。作品入選《冰心文學獲獎作品選》、《2013中國散文精選》、《第三屆徐志摩杯詩歌作品選集》等。代表作有詩歌《我不知道燈塔的方向》、《在遠行的路上》、《傾訴者的內心》等;散文有《爭渡集》、《沒有第二次的人生》等。小說有《誰在青春里》、《時光與夢無經年》、《時光愛人》、《那時青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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