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槍

惡槍

惡槍是在起點中文網上連載的一部小說,作者是絢爛之極。

基本信息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節選

惡槍
初春的林區呈現著四季風光:山巔上枯草罩頂,仍沉寂在冬天;下一圈黑森森的一大片,是蒼鬱的原始冷杉林帶;中間是一層烏蒙蒙的萌芽區,依次往下便是暗紅的、淺紅的、淡紫的甚至是火紅的嫩芽樹冠,象是戴在小山嶺上的各種顏色的草帽;漸次是鵝黃、鮮綠的樹團,在朝陽下晶瑩發亮;腳下的山麓是一片新綠,深谷及河邊的林木已是蒼翠欲滴。
我的住所就在這老人岩頭,海拔1405米,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地圖上沒有它的地名。地圖上標記的有猴子峰,海拔1950米,就在我住所的左邊,從住房左窗可以望到它的半山腰。它雖說名叫猴子峰,我來這兒已一年多了,卻沒有一次看到過猴子。
天氣晴朗的早晨,我吃幾個燒烤得軟巴巴的紅薯,腰別砍柴刀,拿著長木棍向山上走去。
其實山上什麼路也沒有,只是趕木稀草矮的地方走。偶爾也順著野獸們踩出的小徑走一陣兒。會有一隻漂亮的紅腹錦雞“撲楞楞”飛起來,掠過頭頂,把你嚇一大跳。三兩隻“誇誇雞”呆頭呆腦地縮在草叢間,等你舉起木棍時它們才滯笨地飛走。
當然,你也不用擔心人身安全,這裡的豺狼虎豹早已絕跡。偶爾碰上個把黑熊它還得先躲避你。
在下午的時間裡,我就站在門前的岩台上,極目眺望。千山萬壑在腳下高低起伏。我按照自己劃定的區域次序,從遠到近,從左到右,挨個兒搜尋一遍。若有煙火的跡象,就連著觀察好長時間。若確定是山林起火,就通過簡易電台向山下林業站呼叫報告——這就是我的工作。
對面遙遙相望的那座高聳入雲、綿延幾百里的天王傘大山,海拔在2500米以上。因相距太遠,整個山脈都呈淡藍色的輪廓。
天晴的傍晚,我就在住房周圍揀些乾柴火,堆放在房子右邊的平地上。我已積了一大堆乾柴火,一個人可燒半年的。
天黑時,我又到岩頭上,舉目向黑沉沉的四方張望。那是一片深厚的漆黑,沒有火光——這我就放心了,說明林海中沒有煙火,要是有的話那就麻煩了。
當然,我還得補充一下,在對面極遙遠的天王傘大山的方向,晚上都有一星點兒火光時隱時現。這一星火光在我上山的時候就有,從未熄滅過。大概也是一個防火點吧。我住的老頭岩七號防火點和它遙遙相對,直線距離約有百里之遙。我每晚都在猜測這個點,這個點上是什麼人在駐守,是多大的歲數,是老漢還是年輕人?這時正在乾什麼?是在吃飯,還是在烤火,或是也跟我一樣在遙望?他也望到了我這裡的一點亮光了嗎?
在晴朗的白天,我用望遠鏡朝那個方向望去,結果什麼也沒望到,反覆觀察多次努力皆是如此。連炊煙都沒望見。我用高倍望遠鏡拉網般地搜尋,天王傘山上的樹冠呀石塊呀野雞呀松鼠呀,赫然撲到我的眼前,纖毫畢現,又迅即退回到百里之外,一片蒼茫。但怎么也沒掃視到那個“防火點”的房屋,也未見炊煙,人就更不消說了。這時我簡直懷疑它的存在。可是到了晚上,那一星燈火仍頑強地亮了起來,於是我又責怪自己搜尋不全面,有掃視盲區。如此這般反覆折騰,遙遙相對的那一星點兒火光,白天躲起來,晚上又出現……和我捉迷藏,很神秘的。
我回到房裡,把火爐加大,用鋁壺煨熱水;坐在床鋪邊,擰大馬燈芯,使其更亮。俯在辦公桌上,用微型專用電台(用腳踩著發電),和山下設在河坪的林業分站對話,報告今天林海中無火情。這是我每天晚上十點鐘必做的工作。
我的住所其實也就小小的兩間房子,石頭砌就。裡間的臥室放著一張床鋪,一張白坯寫字檯,桌上就是那台與山下聯絡的唯一工具——微型電台,在辦公桌上寫字或是喊話時,床鋪就當平椅坐了。牆角石凳上,屯著一個爛木箱。牆上掛著檔案、記錄、報告及報表什麼的。外間是小灶和火壠,一個破爛小碗櫃,一張燒去一隻角的小方桌,一條低矮笨重的懶板凳。也就是說,來一個客人就沒地方坐了。但這你不用為我操心,幾乎是一年四季沒得客人進屋來。後牆上掛著砍刀、鐮刀、菜刀、斧頭、尖刀,還有繩子等物,幾乎全是些古老又原始的工用具。
到了三月底,山腳下野花盛開,晚上也不象前幾天那么寒冷,我就在外面多站了一會兒。這時,天空暗藍,新月如鉤,星宿疏朗,遠山近嶺在微茫的月光下隱隱綽綽,“普天之下”看不出一丁點兒火的跡象。只有對面那一星燈光在頑強的亮著,像黑沉沉的海底里一顆發亮的“夜明珠”,它是我在此能望得見的唯一燈火。
我想像對面的人也正在望著我。就說:你也回屋去吧,我要進屋去工作了。
我折身回到房內,向著對面說:“你別再望了,我可要閂門了。”
閂上門,從門縫裡望出去,那點火光依然閃爍著,它還不肯休息呢!
我把柴火加大,小屋裡暖烘烘的。辦公桌上的鬧鐘響了,是晚上十點正,到了與山下通話的時間。我擰亮馬燈,坐在床沿邊,腳下不緊不慢地踏著發電機,戴上耳機和話筒,和山下喊話,那是千篇一律的通話內容:
“喂喂,喂喂,是溪坪嗎?是溪坪嗎?”
“喂喂,喂喂,我是溪坪,我是溪坪。”
“我是七號防火點,七號防火點。”因雜音太大,對方根本就聽不出我是誰。
“聽到了,有什麼情況嗎?”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沒有發現火情……”
沒等我說完,對方就斷了線。這是重複了幾百次的通話,天天晚上就這么一問一答,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內容。
通完電話,我做記錄存檔案,又洗浴,十一點多才上床就寢。
到了夜深的時候,山間各種動物們的叫聲被夜幕放大了,尖嘯的、低沉的、哭泣的,狂笑的……但,我是一點也不害怕,因為這兒比什麼地方都安全。
孤獨能使人膽大。在各種動物的吵鬧聲中,我酣然入睡了。
到了後半夜,我被一種異常的聲音驚醒。一陣巨大的腳步聲在我的住房外面走動,踩得枯枝“卡嚓卡嚓”響,我估摸這是一隻大動物。我屏住呼吸,側耳聆聽那細微的動靜。那大動物繞住房轉了一圈,腳步沉重。我的心“咚咚”直跳。覺得整座山岩都隨我的心跳一抖一顫的。
門外的大動物走著走著,竟然在門前停下來。
我縮在床上不敢稍動,努力回想斧頭和柴刀放在什麼地方。
就在這時,一樁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我竟然聽到一聲嚯然長嘯:“啊——”
門外的大動物受到驚嚇,“噌噌噌”地逃走了。
這時,我就睡不著了。我分析屋外的大動物可能是黑熊,於是又想到那聲深深得嘆息聲,這聲音好像是在近處發出的——帶著深深的寒意!難道還有人在屋外狩獵,看到黑熊從眼下逃走而憤然長嘯嗎?
第二天一早,外面一點薄霧,雪地上留著黑熊的腳掌印,可是沒有看到人的腳印。我環繞住所一周,也沒有尋見人的腳印。回想起來,那一聲恚然長嘯,離我是如此之近啊,好像就在牆角邊。——也許是什麼動物的叫聲吧?
一連幾天再也沒有聽到那莫名其妙的嘯叫聲。於是我又覺得那聲音說不準是什麼古怪的動物在屋外鳴叫,或是什麼稀奇古怪的鳥兒在屋頂上低吟。鎮上的人不是有人把樹上的貓頭鷹叫聲,當成人或是鬼的哼聲嗎?或者乾脆就是我耳朵的錯覺。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天氣奇冷。打開小門扇,白光刺得睜不開眼。遠處,長空萬里,一片鮮藍,沒有一絲兒雲翳,遙遙相對的天王傘山巔上,昨晚偷偷地落了一層厚雪,在朝陽下反射著刺目的銀光。比天王傘低的山峰沒有積雪,隱隱一片淺紫色。
我關上小門,在火爐中架起柴火。這房間的兩個窗戶,開在左右兩側的山牆上,因為後面是一道壁岩。從外間右邊的窗戶看得到往住所來的小路,彎彎曲曲地沒入草叢中。
透過裡間左邊的視窗玻璃望出去,可見猴子峰巔白雪皚皚,冰柱晶瑩透亮;猴子峰半山有一道石台,只比我的住處高出百米左右,四周懸崖如削。一株大柏樹立在岩台上,卻沒存雪。在這個季節里,站在這兒可以看到最為奇妙的景觀:高山之巔白雪皚皚,住地四周樹芽泛綠,低山深谷綠浪滾滾。
陽光從山頂的凹處分幾道照射下來,放射出紫色的、藍色的、淡黃色的、粉紅的、乳白色的光芒。
在這七彩陽光中,我看見一道金色的光在猴子峰山腰間閃現。這是一隻金色的猴子,從一座孤凸石峰的樹枝上,盪鞦韆式一躍越過十多米的山澗,落在石台旁的一叢樹木里,長尾巴在半空中拖一道金色的波浪,姿勢美妙之極。我聽到天地間一陣悅耳的簫聲。
山澗的細流垂直墜落,沒入紅樺林中。
在樹枝上跳躍翻騰,其動作象獼猴般靈活,但我知道這不是獼猴,因為獼猴一般是不會到海拔1000米以上的地帶生活的,二是獼猴不會有這么漂亮的毛髮。這隻奇妙的生物雖然只在我晃動了幾個來回,但是那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的毛髮,那令人心醉的飄逸身影,那七彩飄帶般的長尾巴,是獼猴根本就不能比肩的。
等我拿過望遠鏡來,就只看見稠密的樹葉。
從這個奇妙的早晨之後,這隻金黃色的生物就經常光顧這片山峰。
我從望遠鏡里看到,它有著金黃色的柔軟長毛,如披風覆在背上;面部白色呈淡藍,像一面白里透藍的玉石,面型純樸和藹,怪可愛的樣子。好像是人們所說的金絲猴。但是還沒聽說過這一帶有金絲猴,據說只有四川、貴州和雲南省有,且也要滅種絕跡了。若說這兒也有了金絲猴,那就跟說這兒有恐龍一樣荒謬了。通過望遠鏡,我還發現,這隻金色猴子的腹下巴著一隻小猴,那么這隻大猴肯定是只母猴了。不論母猴在林間或岩上怎么跳躍,那隻小猴總是緊緊地貼在母腹下,象一條螞蟥般吸附在人體上。——原來母猴那長長的尾巴,不光只是長得好看,它在陡峭山崖林間跳躍起平衡作用。在空中“飛翔”的時候,那尾巴上下閃動,好象一條遊動的金魚。
在以後的幾天時間裡,我在住所的視窗觀察到,這對母子猴晚間在猴子峰山腰間的石台樹上歇息;天氣晴朗時,就在岩台下的緩坡林里尋食玩耍,而這道緩坡林正好在小門前望得見。這是一片極為豐茂的原始森林,大樹鱗次櫛比,秦嶺冷杉占大部分,樹冠黛綠。我猜想,說不準是那場大雪把它們迫下低山,後來發覺這地方適宜生活,就在這兒滯留下來了。
自從這對生物來到這兒後,猴子峰一帶陡然多了好些動物和鳥類。我默數了一下,自這對金絲猴母子光顧了猴子峰腳下的那塊坡林地後,那塊坡林中就新增了梅花鹿、香獐、草麂、鼯鼠等十多種動物,個數不少於二百多。日夜喧囂,饒有趣味。
我一個人在這裡是多么安逸啊!
這一天風和日麗,中午我回到住所,在屋旁堆積柴火。這時,一群羚鬃羊走近我的住所。領頭的一隻雄羊,盤著一對大大的彎角,氣勢雄偉地走在前面,一派大將風度。
這一群羚鬃羊漸漸走近石屋的牆角邊,無憂無慮的樣子。
無端地,我覺得那一聲嘯聲又要發出了,就總盯著房間看。
果然,在我的房間裡,又是一聲憤然而又哀怨的嘯聲,好象是在房屋的上方。
那隻頭羊象是遭電擊一般,迅速掉頭返身躍上壁岩。
我從小就聽大人說過,山羊的蹄子上有吸盤,能在明晃晃的壁岩上行走。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只見這十幾隻羚鬃羊,在沒有一絲兒路徑的石壁上急速跳躍。那隻領頭雄羊在孤凸石峰上停留片刻,在石塊上清脆地磕碰兩下前蹄,扭頭一溜煙地過了猴子峰的側嶺。
我可以斷定,這聲嘆息是在屋內發出可,肯定不是屋外的野牲口發出的聲音。這聲音是如此激憤哀抑,象是有萬般委屈鬱悶在胸,不能傾吐。
我小心翼翼地把房間掃視一遍。去架子上拿起尖刀,把外間翻了個遍,甚至連天天生火的灶膛里都搜過了。其實也就這么大的一點兒地方,眼珠一轉就完了——外間的屋頂上掛著熏臘肉,豬油,還有兩隻羊胯子,卻沒有野味。翻騰的結果,只把幾個米老鼠嚇得亂竄,其餘什麼動物都沒看到。裡間……喔,還有裡間,特別是裡間的床下,只有床下能藏得下個把人或是大些的野牲口。
我右手緊握尖刀,把馬燈點燃並將燈芯擰到最大,朝床下照去。床下呢,可憐巴巴的,只有我的解放鞋,深筒膠鞋,棉鞋,襪頭……我把這些全拉出來,這個最可能藏人的地方——空空如也。我把兩個小小的房間翻了個遍,連那個小木箱都翻遍了,沒有看到任何可疑之物。
馬燈照亮了小小的臥室,牆壁上掛著一排資料夾,上一點是望遠鏡、雨衣、雨傘。
在牆山尖的最上方,掛著一捆一米多長、碗來粗細的東西,被熏得焦黃,上面落滿了灰塵。
在搜尋了整個房屋的頂部,確實沒有發現任何疑物——可是那聲嘆息確實是存在的。心裡便有些發毛,便想起了我的愛犬——山彪。山彪是從小就跟著我長大的,一身黃亮亮的毛。那天我到老頭岩七號防火點來上班,它一直跟在我身後,走了三十公里,從上午走到傍晚。遠遠地望,住所的山岩台象一個孤獨的老人在低頭冥思。
一接近這間石頭房子,它猛地止住步,抿住雙耳,脊背上的毛都直立起來,象是看到了什麼萬分可怖的惡物,掉頭就往回跑,任我怎么呼喚,它連頭都沒回一下。弄得我當時莫明其妙,不知這畜牲發的什麼狂。
若是有山彪在這兒,就更有樂趣了。
前任在辦移交時,根本就沒說這等怪事,只說是孤寂難耐。我說我就喜歡寂靜,這兒自由自在,一點也不煩瑣,挺適合我的。
驀然,我想起了鬼魂。這倒是不能馬虎的。於是我從牆上取下用乾枯的錐栗樹花編就的辮子,點燃,放在木桌上權當香燭。
栗花繩燃燒著,散發出馨香,沁人心脾。我把信紙撕了幾張,用十元的人民幣在每張上面印一下,點燃,喃喃禱告:呀呀呀,不知是那路孤魂野鬼,請聽我言,本人隻身在此,避世趨閒,居陋室蓬戶以了殘生。自古人鬼不同路,望爾另擇仙洞神府,遠去它處,早安極樂……好好好,出去吧,出去吧。遠點走,遠點走。
我把燃著的“冥幣”放到屋外的坎上。一陣風吹來,把紙灰和未燃完的紙片捲起來,向岩下飄散而去。
通過這次的“焚香送鬼”之後,我覺得房子裡乾淨多了。一連十幾天再也沒有聽到怒嘯聲了。
但自從聽到了這莫明其妙的嘯聲後,總覺得心神不寧,隔三差五地做些惡夢……一個雙眼翻白的人提著副銹跡斑斑的腳鐐在尾隨著我……嚇得我跑到街道上去大聲呼救……我在平展展的大路上狂奔,卻一下子掉進了陷阱;又夢見一個人昏倒在巷子間,我就連忙過去扶他。剛把他抱起來,他突然張開大嘴,唇邊露四顆大獠牙,直向我的喉管噬來……我大恐,怎么也撕不開他。卻又有一輛大卡車直向我倆壓過來……
在疾呼中醒來,才想起是在做夢。於是又在月光的窺探下和山風的輕拂中酣然睡去。
春天滯緩地來到老頭岩。
我巡視山林,穿過馬桑灌叢,走到了猴子峰的側面,那裡有一大片茂密的森林,有兩人合抱粗的秦嶺冷杉,每隔二十多米有一棵,直乾雲天,不見天日。地面上灌木叢生,枯藤交錯。我無法從林中穿過,只好繞著林邊走。卻驚起一隻金黃色的猴子,叫了一聲,一隻小猴跑來,大猴扯過小猴,背上脊背,飛快地逃回叢林。——我敢肯定,這對母子猴就是在石台上的那一對。
以後,我又在那個林子邊緣碰到了三、四次,它們再不象頭一次那樣驚惶逃走。
兩個月後的一天,我在向住所返回的時候,覺得身旁有動靜。扭頭一看,喲!原來這對母子猴竟在兩旁的林間遠遠地伴隨著我走,小猴的嬉鬧聲不時從路旁傳來,饒有趣味。我怕驚擾它們,就一直向前走。它們把我送到了一百多米,一直走到冷杉林側的小水溝旁,才停止伴走。
回到住所,卸下裝束。輕輕推開臥室左牆玻璃窗,眼前的景色使滿腦子的煩惱一掃而光:那斜掛在危崖邊的野桃花瓣粉紅妖灼,藏在深澗的野李繁花如雪縹緲;還有溪流的淺吟低唱,畫眉的嬌舌婉囀。弄得我眼睛耳朵都忙不過來。
我多次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到,石台前緣的那棵傘狀柏樹長得很奇特,曲莖彎枝,蟠虬狂舞。石洞及石台上下左右都是明岩,除了猿猴外,是任何哺乳動物都上不去的。這對母子猴就夜間棲息在這株大柏樹上。
有許多時候,我通過望遠鏡,看到母子猴在凸出的岩頭上戲嘻跳躍。那時候它們背襯藍天,清晰綽約。
月明星稀的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望一輪圓月鑲嵌在猴子峰上,皎潔的月光為石台鍍上一層銀邊。而那棵怪柏就象長在圓月之中,這對母子猴就宿眠在月亮樹上。
金絲猴母子逐漸擴大著領域,向我的住所靠攏。
小猴逐漸地與母猴拉開了距離,在不同的樹上摘果實吃。山崖上母呼子應,饒有趣味。
有的時候,小猴跑得太遠,母猴一聲尖叫,小猴便飛一般撲回到媽媽的懷抱里。若是小猴聞聲不及時回來,母猴就會立即追過去,提起幼子就是兩耳光,打完之後,就將小猴扔上脊背,迅速逃離。——你可不要認為母猴兇殘,它這可是為小猴的安全著想。
終於有一天的清晨,它們來到了離我的窗戶僅30米的岩頭上,為了不驚擾它們,我就沒有打開窗戶。透過窗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母猴的臉部——它的臉蛋逗人喜愛,眼珠明亮,鼻孔上仰,生花的顏面,嘴部一直微笑著,用童稚的神情注視著它眼前的世界,使它富於表情的面部生花溢彩。它就是這片大森林的小精靈。它坐在一棵岩柏枝頭,四肢褐紅,熠熠生輝,極長的尾巴根部上仰起尖梢又垂落下來,真像一彎彩虹。它後頸上飄拂的長長金毛一直披到胸前,極其漂亮。
母猴蹲在石頭頂尖,把麻灰色的小猴抱在懷中。她朝我這個方向望著,朝天的鼻孔增添了幾分憨厚稚氣的神情。小猴安祥地吮奶,跟人類的母嬰一個模樣。使我想起了往日妻子抱女兒的架式,我的眼眶便有點濕潤。
母猴好奇地望著我的住所,小猴也學著母親朝這裡探頭探腦——我知道它們根本是望不到玻璃視窗內的我的。
過了一陣子,小猴脫離了媽媽,直向我的住所奔來,站在離玻璃窗十多米的地方,好奇地盯著玻璃窗看。母猴在後面高高的石塊上,尾巴翹得老高。
岩風吹來,一片片野生梨花在窗前紛紛落下,象是下了一陣雪花。
突然,在我深後頭頂上方,傳來一大聲怒嘯……正在岩頭上觀光景的母猴一聲厲叫飛奔而來,把逃竄轉來的子猴迅疾往背上一甩,子猴就緊貼在母猴背上,如閃電般從山岩上消失了。
我緩緩回過頭來,虎視眈眈地望著裡間的房頂。我直覺到聲音是在臥室的屋頂山牆上發出的。我亮起馬燈,圓睜雙眼,盯著屋頂部。可是沒有任何異物存在。我橫了心,就把發報機抱到地面,把懶板凳墊到辦公桌上,人就站上去。先將掛著的雨傘取在手中,打開,裡面沒有什麼物體;又把一個麻袋取下來,裡面裝著十幾個小塑膠袋的的中草藥,檢視了一下,無非是什麼“頭頂一顆珠”啊、“細辛”啊、“江邊一碗水”啊什麼什麼的,也沒見特別名貴的藥材,就又掛上去。
最後,就只剩下最上端的那捆一米多長的捆綁物了,看來好像是炕的木把什麼的。乾脆一便取下來,當乾柴燒了,免得掛在牆上逗灰。用手抻了一下沒夠著,跑到外面柴堆里拿來一個木杈,用力杈了一下,也沒動。就雙手用力,使盡全力,才將它從鐵樁上取下來。哎喲,沉得很。
我一雙手平端著它走出屋外。這東西下方熏得黑里透黃,上面積了一指厚的黑灰,不知有多少年沒有打開了。
我用抹布抹去灰塵,猜不透黑色包裹里什麼怪東西,如此沉重?躊躇良久,最後一咬牙,還是決定把它打開來看。
我用虎口鉗鉗斷了捆在外面的鐵絲。第一層包裹的是粗麻袋,第二層是細孔鐵絲網,第三層用銅絲綁紮著,包裹是幾層薄膜,第四層包裹是黃布,外用紅布帶子纏繞。我突然無端地想到裡面包裹的是“木乃伊”,只有這種乾屍才能作怪,發出人的哼哼聲。我想揭開這層黃布包裹,就能見到“廬山真面目”了。沒想到散開包裹布,裡面還有幾層油紙。
我小心翼翼地把油膩膩的油紙散開,我的眼睛為之一亮:一支鋥亮的鳥槍顯現出來。沒想到包裹外積灰沉垢,裡面卻閃亮如新。因為槍尖段包纏著子彈盒,包裝的外形是兩頭一般粗,根本就看不出槍的輪廓。我在年輕時參加過民兵訓練,對槍的知識略知一二。我將槍機扳動幾下,還蠻靈活的,只是有點缺油,我就把維護髮報機用的機油拿來,把槍重擦一遍,掛在牆上的望遠鏡旁。
數了一下子彈,還有十粒。我欣喜若狂,你想在這野物遍地的深山老林,有一支獵槍意味著什麼!
第二天早晨,巴不得天亮,我草草地吃了早餐,換上布套鞋,胸掛望遠鏡,背上發亮的獵槍,手拿砍刀(砍路用),雄糾糾地出發了。
我把砍刀別在腰間,手端著獵槍在坡林間晃蕩。我希望馬上碰到一隻動物,象野雞、野兔、鹿、獐、麂什麼的,但我又有些擔心,因為我在民兵訓練時打靶成績老不及格,那還是死靶呢。這會兒那些活物飛呀跑的,沒一個固定,就更難得打準了。
轉悠了半天,出了一群小鳥,連野獸的影子都沒看到。只有沮喪地往回走。就在走完下坡,已經出林了,端著的槍已經鬆懈,槍尖指著地面。就在這我毫無準備的時候,一頭大黑熊立在路中間,我一時就愣住了。這憨傢伙緩慢地移動著笨拙的軀體向路旁轉過身去。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本能地端起槍,根本就沒瞄準。因為槍托還只提到我的胸前,好象沒扣板機,這槍就“砰”地一聲大響,尾聲發出尖利的嘯叫。正在轉身向左側樹林裡晃動的黑熊像是被藤條猛地絆了一下,一個前滾翻栽倒在地。我迅速換上子彈,躲在一棵大樹後又向它瞄準。
過了好大一陣子,也不見它的動靜,卻望見它的胸部被鮮血浸透。半天沒見動靜,我才試探著走過去,先用石頭砸它,再用長木桿戳它的屁股,最後我把它掀翻過來。哎呀,好傢夥,子彈在胸部左右來了個對穿過,出彈處竟有小碗大的一個血糊糊的洞口,怪了得它死得這快呢!
上山半年多,我第一次吃上了新鮮的熊肉,其實也不太好吃,那說得神乎其神的熊掌還有一股難聞的土腥氣呢。
當然,我還象徵性地將羊血塗抹一點在獵槍的槍口上,這叫“嘗新”,或是應叫“嘗腥”吧。
之後,就把熊皮張開涼在後牆上。
我注意到,自從那次母子猴被怒哼聲嚇跑後,就再沒走近住所,而是在洞穴左右活動。相距約150米遠,我只好用望遠鏡觀察它們的活動。
通過近幾個月的細心觀察,我確信這就是幾近滅絕的珍稀動物——金絲猴。可是人們都說,金絲猴只生長在雲貴川,也只有幾百隻了,可這兩隻金絲猴是從哪裡來的呢?難道還有大群嗎?
我每天巡山都帶著槍,也只是壯壯行頭,擺擺好玩。隔個把月獵一隻野物打打牙祭,漸漸地打獵便成了我的一大樂趣。無事也要蹲在山上打一隻野物玩玩。幾個月下來,哪裡吃得完這么多的肉,再說子彈也越來越少,得節約點兒用。就專一打那些稀奇少見的動物,象野兔、麂子根本就不想去打了。
其實打回的稀奇動物也大多數沒食肉,都把皮剝下來張掛在牆上,完全是為了好看玩玩,那你就甭想賣獸皮得錢,一經發覺,立馬叫你滾蛋!將野獸剝皮後,最多將心肝割下來炒著吃,大多數野獸的屍體則整個兒地掀下了山澗。
三、四個月後,我積攢下來些不錯的獸皮:兩張五彩斑斕的紅腹錦雞皮、一張碩大的黑熊皮、三張麂皮、一張獾皮和兩張野豬皮,也沒有什麼特別貴重的皮毛。
哈哈,我現在確實是自由了!我覺得自己逐漸脫卻了煩惱,脫卻了恐懼,脫卻了尷尬……
我根本就不想下河坪去,更不想回到鎮上,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呆在這裡,和樹木、山水、鳥啊花的一塊享受陽光和空間。我真是不理解,為什麼那些人在這兒住不下來,還有一人只住了半個月就精神失常。真是有福不會享啊。
秋天來了,站在老頭岩上低頭俯視,目光凌空而下。山嶺在腳下蜿蜒起伏,伸展到極遠處,象是鋪著一張巨幅彩色地毯。
猴子峰下的林坡地,楓葉紅得像滴血,滿山像有無數隻金絲猴在跳躍,金紅斑爛的一片。
我特別看重今天這一次的出獵,因為槍里只有最後一發子彈了。不能輕易放槍。
這一下我走得太遠,竟然繞到猴子峰的背後去了。我打著山勢往回走。已遙遙望見那片茂密的緩坡林了,我眼角的餘光瞥見,腳下的山崖上有一隻山羊——是那隻大盤彎角的雄羚鬃羊!它悠閒地獨自立在石尖上,嘴裡咀嚼著,竟一點兒也沒發現我的到來。
我看了一下地勢,就決定不向它射擊。我懷抱著鳥槍向猴子峰走去。在經過雄山羊上方時,這畜牲料定我拿它沒法兒,公然在下面的石尖上搖頭擺尾,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它白色的腹部,灰色的兩脅,一溜兒黑色的脊背在陽光下閃著光澤。
突然,我懷中的鳥槍轟然一聲大響,尾聲帶著尖利的嘯叫,把我震得後退了一大步。我望見那隻雄山羊彎著脖子猛地向空中竄上來,然後呈拋物線向岩下墜落。
一直望到雄山羊落入山腳下棉花狀的雲霧裡,我才收回目光。拍拍鳥槍說:“你這個孽障!哪來這么大的殺氣喲。”
我來到了猴子峰下的坡林里。林子裡紅樺蔽天,一棵粗大的朽木橫陳在林子邊,上面生滿了黃色的白色的蕈子,散發著原始霉腐的氣味。
看來我的前幾任都不殺生,這裡的動物對單個人已不陌生了。自從我開了幾槍後,動物便開始逃避我。幾個月後,我一到林間,便是鳥驚兔奔,四散而逃。
不過,兔兒鳥兒你們也不用提心弔膽了,我的子彈已經全打光了。沒有了子彈,這靈槍也不靈了!
在緩坡林的尖嘴處,有一抹茂盛的銳齒槲櫟林,樹幹通直。還夾雜著幾株紅樺樹和小葉青岡,紅樺樹皮桔紅,像是剛剛受過傷。
今天,我一到林子邊,鳥群驚叫著,撲稜稜四方逃散。我覺得這些兔兒鳥兒們太過敏,真成了“驚弓之鳥”了。
兩隻兔子蹦出草叢,一隻小鳥撲上臉面。我揉揉眼睛,擠出好多淚水,好一陣才看清前面的事物。模模糊糊中,我看到不遠處有一隻梅花鹿。它的絨角還很短,焦黃的皮毛上印著淡白色的圓斑。
那鹿象是聽到了我細微的動作,一個箭步跳將起來,向林中躥去。我端著沒子彈的槍枝跟上去,幾個彎轉,便不見了它。
前面是一個水潭,十幾米高的溪流瀑布一線牽下來,發出“叮咚叮咚”悅耳的聲音,我就坐在窄口處的一塊石頭上歇息。這一陣也真把我給跑累了。
我默坐了良久。
一陣聲響吸引了我。我抬頭望,那隻小金絲猴正在潭邊玩耍。一會兒翻筋斗,一會兒追打蝴蝶;而那隻梅花鹿正在潭邊痴望。我把獵槍端在手中,習慣地彎腰弓背趨進。
這兒是個死角,若是有子彈的話,連飛崖走壁的野山羊也無路可逃了。
還有兩隻草麂立在潭邊!
我選擇一個最狹窄處立住腳,猛地站直身子——前面這四隻動物,隔我不過二十米,我把住這個口子,便把它們全兜在裡面了。這時,我極度希望槍里最好還剩下一粒子彈。有子彈時尋不到你們,沒了子彈卻碰上了一大堆。
這時黃光一閃,岩下的小樹里竄出了那隻美麗的母金絲猴,一把拉住不知所措的小猴,甩上脊背,想尋路逃走。可是轉了兩圈,三面絕壁,無可攀援,急得“吱吱”地叫。
兩隻草麂急惶惶跳入水潭,又趕忙濕漉漉地爬到潭邊。
那隻梅花鹿覺得死到臨頭,或是沉著,或是嚇痴呆了,反正是把屁股抵住岩石,呆呆地望著我。
由於金絲猴母子近幾月來一直躲著我,我們已很長時間沒謀面了,沒想到這母猴愈髮漂亮了,小猴也長大了些,更加調皮。
這時,兩隻草麂縮在梅花鹿的左邊,母金絲猴護著幼崽縮在鹿的右邊。
四個活物八隻眼睛定定地望著我,只有那隻小猴似乎不知危險的來臨,在母猴懷裡東張西望。
梅花鹿驚恐地打著響鼻,草麂極度不安地頻踩著前踢。
母猴突然扯出奶頭,放進小猴的嘴裡。小猴停止了轉動,銜著奶頭靜靜此地吸吮著。
母猴這個細小的動作,當時我並不明白,直到後來才聽說一位金絲猴的專家說:母猴是在向獵人表明,你不要開槍打我,你看我正在給孩子餵奶。可是那個林業站的80歲老頭說:母猴是覺得自己死期將至,它以後不可能再給幼子餵奶了,它要儘量給幼崽多吃一口奶啊!這老頭守了一輩子的山林,二十年前曾在猴子峰下的第七號防火點住了十年。當然,我就更相信老漢的說法了。
當時我看到金絲猴眼中充滿了淚水,抱著幼子的手臂戰抖著。我當時想它是被嚇成這樣子的。
我定睛看著這美麗的金絲猴,怪心疼它們的。
這時,一個我意想不到的景況發生了。那母猴把小猴甩在脊背後,一步衝到我面前,它用左手指著自己的胸前,它的胸前是一片褐紅的絨毛。它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要我開槍打死它,可千萬別傷及它的幼崽。小猴掙著從母親的左肩上伸出頭和胸部,好奇地打量著我。
一陣熾烈烙痛了我的心。我把槍口抬起來,準備挎上肩頭。就在這時,這槍“卡嚓”空響了一下,就象我平時沒上子彈扣響的空槍一般。
縮成一團的動物們短暫的一愣,隨即爆散開來,不顧一切地向我衝來,從我的兩旁箭一般馳過。
我看到,那隻小猴漸漸地從它媽媽的脊背上脫落下來。母猴疾走幾步又返回來,把小猴重新甩上脊背。小猴並不象往常那樣緊貼在母猴的背上,而是一骨碌又軟軟地滑落在地面上。母猴再次返回,把小猴抱在懷裡,飛一樣從我身旁逃走了。
我看到,在小猴滾落的地面上有幾滴血——天啦,這靈槍沒有了子彈,也能傷物呀。
回到住所,我覺得有點心緒不寧。夜晚在屋外的岩頭上晃悠。驀然發現,遙遙百里外的那點燈光沒有了,我吃驚不小。這人是怎么了,是忘記了點燈,還是在山上迷路了沒回來,都這么晚了……亦或是病了?還是到山下去了?是不是也開溜了……也許是這個防火觀察點給撤了吧?
黑暗一下子變得廣闊深邃、無邊無涯了。
第二天早晨,我習慣地從左窗望出去,以為又象往常一樣,能看到金絲猴母子在石台上嬉鬧玩耍。然而今早卻反常。用望遠鏡觀察,母猴坐在那棵大傘一樣的柏枝上,眼睛盯著掛在樹杈上的小猴。一會兒又把小猴翻過來、翻過去。
開始,我不知這對母子猴弄的什麼玄虛。通過好半天的觀察,我終於判定:這小猴死了!而且是昨天那一空槍把它給打死了——因為我從高倍望遠鏡里看到,在小猴的喉窩處,扎著一根閃亮的鋼釘。你說這玄不玄?
母猴那翻來復去的動作,是希冀小猴活轉過來。折騰了好大一陣子,又把懶蔫蔫的小猴放歸樹杈,眼睛仍是死死地看著小猴屍體。那焦急萬般、悲涼無助的眼神使我後頸脖上一陣發麻。
我蹲下來拆卸鳥槍,似乎聽到它的痛苦的呻吟。拆開槍機,果然,撞針的前半截斷去了。我陡然想起來,在搞民兵訓練時,連長一再叮囑,不要空槍對著人扣動扳機,因為空槍的彈簧可能將撞針折斷,飛出去的斷針也可打死人。
不消說,小猴喉窩處扎的鋼針,就是這截折斷的鋼針了。嗚乎哀哉!
我把鳥槍胡亂裝攏,扔到床底下。
石台前的那母子猴“救死扶傷”一幕戲連續演了七、八天,母猴沒有離開石台,一直在重複同一動作:雙眼盯著小猴,把小猴在胸前翻動一陣,又放回樹杈上觀察。當然,這八天裡,它沒有進過一口食,沒有喝下一滴水。
接下來,一連幾天的連陰雨,我就縮在住房裡沒出門。
這天早晨,一抹陽光從石台上傾泄下來,在山谷間發出一串串五光十色的光圈。我望見母金絲猴坐在洞台前沿最顯眼的位置上,從望遠鏡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懷中抱著小猴,正在餵奶。奶頭塞在小猴的嘴邊。可是小猴一動不動。約一頓飯的功夫,母猴就雙手把小猴平攤著,托在眼前注視,這一注視就是半天。約莫到了中午時分,又把小猴抱到懷裡餵奶。——近幾天來,我一直立在左窗跟前,懷著複雜的心情,用望遠鏡過細地觀察它們。
十幾天過去了,我可以說它們沒有進一點食物。
終於有一天,母猴那托出去的雙臂再也沒能縮回來,就象一尊雕像般坐著。秋風蕭瑟,涼風襲人。石台上傳來了母猴的哀鳴,令人頭皮上起雞皮疙瘩。
我猜測,這位母親終於明白了,她的小寶寶將永遠離她而去了。
我僵立在臥室的視窗前。從望遠鏡里可以看到小猴喉窩處的孔洞,那半截槍機撞針也不知在什麼時候給弄脫落了。
石台上金絲猴母子的日日夜夜屹立著,在我的骨髓上烙下深深的印痕。母猴無望的眼神,穿過望遠鏡一直盯進我的心扉;母猴那撕心裂肺的慟哭,乘著秋風從石台上飄落下來,終日在耳邊縈繞,久久揮之不去。
白天,天地間就只望見石台上母子猴的剪影;
入夜,天地間就只聽到母金絲猴的哀鳴。
夜,是黑得如此純潔。天王傘上的那一星點兒的火光的確是沒有了。它如流星沒入夜幕,又像砂粒沉入海底。
冬天即將來臨,正是防火的重點季節。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裡,我走到不同的地點,以不同的角度,用高倍望遠鏡,看遍大山小嶺的每一個角落。沒有發現有煙火的跡象。
當然還是沒有看到遙遠對面的那個防火點的蹤跡。
我特別注意到,洞口石台上的母子猴仍然是一動不動。母猴的哭泣聲從高到低,後來逐漸被風聲所淹沒。毛色由金黃逐次變為金紅、鮮紅、火紅、深紅、棕紅、暗紅……最後與秋林一色。
你還記得我前面說過這兒一年四季沒一個客人來吧,可是偏巧來了一位客人。這是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留著披肩長發,是鎮上的一個浪小子。進了門懶洋洋地說,他要來拿一桿獵槍,是他爺爺的遺物。他爺爺就是那位80歲的退休工人,曾在這七號防火點住了十年之久。
年輕人沒有坐下,徑直走進裡間,用手電一照山牆,很失望地“噫”了一聲。我聽到床底下一聲輕微的嘆息聲,年輕人卻一點也沒察覺。
“那是一桿百發百中地靈槍。我爺爺說的。”青年人眼睛不住地向四方瞟瞄。“我爺爺說,這桿槍是鎮山之寶,跟隨他十年,禁壓百邪。可是,它、它,卻誤殺、誤殺了……反正是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惡,爺爺萬分惱怒,將它包裹束縛牢固,吊在了這屋頂上。已經二十年了。”
我說:“它可是比你爺爺說的還要靈呢。”
我從潮濕的床下拖出槍管已銹跡斑斑的獵槍。年輕人遲疑一會兒,戴上白手套,才將它接在手中。我只幾個月沒使用這傢伙,怎么變得如此破敗呢?
年輕人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
我說:“的確就是這桿槍,先用油紙包裹著吊在屋脊上,散開後……後來就沒有好生保管,自然就落得這個樣子。”
“就是外表腐蝕了,裡面還不錯,缺油。”年輕人將獵槍扳動著:“是靈槍,是靈槍。你看這槍的號碼:164444,正是我爺爺二十年前用的那桿靈槍。我爺爺也真是,硬說這槍是天生的惡槍,生生地把它禁錮了二十年。可惜呀可惜!”
“好好好,你歡喜你就快些拿走吧!”
年輕人背著槍,磕磕碰碰地往山下走。
我朝著年輕人背上的“惡槍”一揖:“……本人隻身在此,避世趨閒,居陋室蓬戶以了殘生。自古人鬼不同路,望爾另擇仙洞神府,遠去它處,早安極樂……好好好,出去吧,出去吧。遠點走,遠點走。”
直到紅樺樹林遮掩了“惡槍”,我才停止禱告。
冬日的山林,枝條蕭瑟,萬物俱寂。
初雪放晴時,我獨坐在石屋裡,透過窄小的玻璃窗仰望,猴子峰如戟插劍立在冷晴淺藍的天空下;岩台上的猴母子變成了一個雪堆,潔白耀眼,酷似一尊精製的漢白玉工藝品。
2003/8/11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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