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秧[聊齋志異篇目]

念秧[聊齋志異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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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秧》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故事生動地講述了兩則有關念秧者合夥騙取他人錢財的傳奇故事。這兩則故事中的念秧者為同一夥人,他們針對不同詐欺對象所採取的騙術大體相同,然而在詐欺結局方面卻有著顯著不同。這兩則故事既相對獨立又彼此關聯,在人物、情節和結局上做到了同而不同、犯中求避,不但鮮明地體現了蒲松齡的高超敘事技巧,而且生動地展現了這伙念秧者的詐欺過程和伎倆,充分暴露了他們陰險醜惡的嘴臉,具有獨特的文學價值,深刻的批判意義和啟示作用。

原文

異史氏曰:人情鬼蜮[1],所在皆然;南北沖衢[2],其害尤烈。如強弓 怒馬,御人於國門之外者[3],夫人而知之矣。或有劙囊刺橐[4],攫貨於市, 行人回首,財貨已空,此非鬼蜮之尤者耶?乃又有萍水相逢[5],甘言如醴, 其來也漸,其入也深。誤認傾蓋之交[6],遂罹喪資之禍。隨機設阱[7],情 狀不一;俗以其言辭浸潤,名曰“念秧”。今北途多有之,遭其害者尤眾。 余鄉王子巽者[8],邑諸生。有族先生在都為旗籍太史[9],將住探訊。治裝 北上,出濟南,行數里,有一人跨黑衛,馳與同行。時以閒語相引,王頗與 問答。其人自言:“張姓,為棲霞隸[10] ,被令公差赴都。”稱謂撝卑[11], 祗奉殷勤。相從數十里,約以同宿。王在前,則策蹇追及[12];在後,則祗 候道左。仆疑之,因厲色拒去,不使相從。張頗自慚,揮鞭遂去。既暮,休 於旅舍,偶步門庭,則見張就外舍飲。方驚疑間,張望見王,垂手拱立[13], 謙若廝仆,稍稍問訊。王亦以泛泛適相值[14],不為疑,然王仆終夜戒備之。 雞既唱,張來呼與同行。仆咄絕之,乃去。

朝暾已上,王始就道。行半日許,前一人跨白衛,年四十已來,衣帽整 潔;垂首蹇分[15],盹寐欲墮。或先之,或後之,因循十數里。王怪問:“夜 何作,致迷頓乃爾[16]?”其人聞之,猛然欠伸,言:“我青苑人[17],許 姓。臨淄令高檠是我中表[18]。家兄設帳於官署[19],我往探省,少獲饋貽。 今夜旅舍,誤同念秧者宿,驚惕不敢交睫,遂致白晝迷悶。”王故問:“念 秧何說?”許曰:“君客時少,未知險詐。令有匪類,以甘言誘行旅,夤緣 與同休止[20],因而乘機騙賺。昨有葭莩親,以此喪資斧。吾等皆宜警備。” 王頷之。先是,臨淄宰與王有舊,王曾入其幕,識其門客果有許姓,遂不復 疑。因道溫涼,兼詢其兄況。許約暮共主人,[21]王諾之。仆終疑其偽,陰 與主人謀,遲留不進,相失,遂杳。

翼日,日卓午[22],又遇一少年,年可十六七,騎健騾,冠服秀整,貌 甚都[23]。同行久之,未嘗交一言。日既西,少年忽言曰:“前去曲律店 不遠矣[24]。”王微應之。少年因咨嗟欷,如不自勝。王略致詰問。少年嘆 曰:“仆江南金姓[25]。三年膏火,冀博一第,不圖竟落孫山[26]!家兄為 部中主政[27],遂載細小來[28],冀得排遣。生平不習跋涉,撲面塵沙,使 人薅惱[29]。”因取紅巾拭面,嘆咤不已。聽其語,操南音,嬌婉若女子。 王心好之,稍稍慰藉。少年曰:“適先馳出,眷口久望不來,何仆輩亦無至 者?日已將暮,奈何!”遲留瞻望,行甚緩。王遂先驅,相去漸遠。

晚投旅邸,既入舍,則壁下一床,先有客解裝其上。王問主人。即有一 人入,攜之而出,曰:“但請安置,當即移他所。”王視之,則許也。王止 與同舍,許遂止。因與坐談。少間,又有攜裝入者,見王、許在舍,返身遽 出,曰:“已有客在。”王審視,則途中少年也。王未言,許急起曳留之, 少年遂坐。許乃展問邦族,少年又以途中言為許告。俄頃,解囊出資,堆頗 重;秤兩餘,付主人,囑治餚酒,以供夜話。二人爭勸止之,卒不聽。俄而 酒炙並陳。筵間,少年論文甚風雅。王問江南闈中題,少年悉告之。且自誦 其承破[30],及篇中得意之句。言已,意甚不平。共扼腕之[31]。少年又以 家口相失,夜無僕役,患不解牧圉[32]。王因命仆代攝莝豆[33]。少年深感 謝。

居天何,忽蹴然曰[34]:“生平蹇滯,出門亦無好況。昨夜逆旅與惡人居,擲骰叫呼,聒耳沸心[35],使人不眠。”南音呼骰為兜,許不解,固問 之。少年手摹其狀。許乃笑,於橐中出色一枚,曰:“是此物否?”少年諾。 許乃以色為令[36],相歡飲。酒既闌,許請共擲,贏一東道主[37]。王辭不 解。許乃與少年相對呼盧[38]。又陰囑王曰:“君勿漏言。蠻公子頗充裕, 年又雛,未必深解五木訣[39]。我贏些須,明當奉屈耳[40]。”二人乃入隔 舍。旋聞轟賭甚鬧,王潛窺之,見棲霞隸亦在其中。大疑,展衾自臥。又移 時,眾共拉王賭。王堅辭不解。許願代辨梟雉[41],王又不肯。遂強代王擲。 少間,就榻報王曰:“汝贏幾籌矣[43]。”王睡夢應之。忽數人排闔而入, 番語啁[43]。首者言佟姓,為旗下邏捉賭者。時賭禁甚嚴,各大惶恐。佟大 聲嚇王,王亦以太史旗號相抵。佟怒解,與王敘同籍[44],笑請復博為戲。 眾呆復賭,佟亦賭。王謂許曰:“勝負我不預聞。但願睡,無相溷。”許不 聽,仍往來報之。既散局,各計籌馬,王負欠頗多。佟遂搜王裝橐取償。王 憤起相爭。金捉王臂,陰告曰:“彼都匪人,其情叵測。我輩乃文字交,無 不相顧。適局中我贏得如乾數,可相抵;此當取償許君者,令請易之:便令 許償佟,君償我。弗過暫掩人耳目,過此仍以相還。終不然,以道義之友, 遂實取君償耶?”王故長厚,亦遂信之。少年出,以相易之謀告佟。乃對眾 發王裝物,估入已橐[45]。佟乃轉索許、張而去。

少年遂被來,與王連枕;衾褥皆精美。王亦招僕人臥榻上,各默然安枕。 久之,少年故作轉側,以下體就仆。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膚著股際, 滑膩如脂。仆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王頗聞之,雖甚 駭怪,而終不疑其有他也。昧爽,少年即起,促與早行。且云:“君蹇疲殆, 夜所寄物,前途請相授耳。”王尚無言,少年已加裝登騎。王不得已,從之。 騾行駛,去漸遠。王料其前途相待,初不為意。因以夜間所聞問仆,仆實告 之。王始驚曰:“今被念秧者騙矣!焉有宦室名士,而毛遂於圍仆者[46]?” 又轉念其談詞風雅,非念秧者所能。急追數十里,蹤跡殊杳。始悟張、許、 佟皆其一黨,一局不行,又易一局,務求其必入也。償責易裝,已伏一圖賴 之機;設其攜裝之計不行,亦必執前說篡奪而去[47]。為數十金,委綴數百 里[48];恐仆發其事,而以身交歡之,其術亦苦矣。

後數年,而有吳生之事。 邑有吳生,字安仁。三十喪偶,獨宿空齋。有秀才來與談,遂相知悅。從一小奴,名鬼頭,亦與吳僮報兒善。久而知其為狐。吳遠遊,必與俱。同 室之中,人不能睹。吳客都中,將旋里,聞王生遭念秧之禍,因戒僮警備。 狐笑言:“勿須,此行無不利。”至涿[49],一人系馬坐煙肆[50],裘服濟 楚[51]。見吳過,亦起,超乘從之[52]。漸與吳語,自言:“山東黃姓,提 堂戶部[53]。將東歸,且喜同途不孤寂。”於是吳止亦止;每共食,必代吳 償值。吳陽感而陰疑之。私以問狐,狐但言:“不妨。”吳意乃釋。及晚, 同尋寓所,先有美少年坐其中。黃入,與拱芋為禮。喜問少年:“何時離都?” 答云:“昨日。”黃遂拉與共寓。向吳曰:“此史郎,我中表弟,亦文士, 可佐君子談騷雅[54],夜話當不寥落。”乃出金資,治具共飲。少年風流蘊 藉,遂與吳大相愛悅。飲間,輒目示吳作觴弊[55],罰黃,強使,鼓掌作笑。 吳益悅之。既而史與黃謀博賭,共牽吳,遂各出橐金為質。狐囑報兒暗鎖板 扉[56],囑吳曰:“倘聞人喧,但寐無[57]。”吳諾。吳每擲,小注則輸, 大注輒贏。更余,計得二百金。史、黃錯囊垂罄[58],議質其馬。忽聞撾門 聲甚厲,吳急起,投色於火,蒙被假臥。久之,聞主人覓鑰不得,破扃起關[59],有數人洶洶入,搜捉博者。史、黃並言無有。一人竟捋吳被,指為賭 者。吳叱咄之。數人強檢吳裝。方不能與之撐拒,忽聞門外輿馬呵殿聲[60]。 吳急出鳴呼,眾始懼,曳入之,但求勿聲。吳乃從容苞苴付主人[61]。鹵簿 既遠[62],眾乃出門去。黃與史共作驚喜狀,取次覓寢[63]。黃命史與吳同 榻。吳以腰橐置枕頭[64],方命被而睡。無何,史啟吳衾,裸體入懷,小語 曰:“愛兄磊落,願從交好。”吳心知其詐,然計亦良得,遂相偎抱。史極 力周奉,不料吳固偉男,大為鑿枘[65],呻殆不可任,竊竊哀免。吳固求訖 事。手捫之,血流漂杵矣[66]。乃釋令歸。及明,史憊不能起,託言暴病, 但請吳、黃先發。吳臨別,贈金為藥餌之費。途中語狐,乃知夜來鹵簿,皆 狐為也。黃於途,益諂事吳。暮復同舍,斗室甚隘,僅容一榻;頗暖潔,而吳狹 之。黃曰:“此臥兩人則隘,君自臥則寬,何妨?”食已,徑去。吳亦喜獨 宿可接狐友。坐良久,狐不至。倏聞壁上小扉,有指彈聲。吳拔關探視,一 少女艷妝遽入,自扃門戶,向吳展笑,佳麗如仙。吳喜致研詰,則主人之子 婦也。遂與狎,大相愛悅。女忽潸然泣下。吳驚問之,女曰:“不敢隱匿, 妾實主人遣以餌君者。曩時入室,即被掩執;不知今宵何久不至?”又嗚咽 曰:“妾良家女,情所不甘。今已傾心於君,乞垂拔救!”吳聞駭懼,計無 所出,但遣速去。女惟俯首泣。忽聞黃與主人闔鼎沸。但聞黃曰:“我一路 祗奉,謂汝為人,何遂誘我弟室[67]!”吳懼,逼女令去。聞壁扉外亦有騰 擊聲。吳倉卒汗如流,女亦伏泣。又聞有人勸止主人。主人不聽,椎門愈急。 勸者曰:“請問主人,意將胡為?如欲殺耶,有我等客數輩,必不坐視凶暴。 如兩人中有一逃者,抵罪安所辭?如欲質之公庭耶,帷薄不修[68],適以取 辱。且爾宿行旅,明明陷詐,安保女子無異言?”主人張目不能語。吳聞, 竊感佩,而不知其誰。初,肆門將閉,即有秀才共一仆來,就外舍宿。攜有 香醞,遍酌同舍,勸黃及主人尤殷。兩人辭欲起,秀才牽裾,苦不令去。後 乘間得遁,操杖奔吳所。秀才聞喧,始入勸解。吳伏窗窺之,則狐友也,心 竊喜。又見主人意稍奪,乃大言以恐之。又謂女子:“何默不一言?”女啼 曰:“恨不如人,為人驅役賤務!”主人聞之,面如死灰。秀才叱罵曰:“爾 輩禽獸之情,亦已畢露,此客子所共憤者!”黃及主人皆釋刀杖,長跽而請。 吳亦啟戶出,頓大怒詈。秀才又勸止吳,兩始和解。女子又啼,寧死不歸。 內奔出嫗婢,摔女令入。女子臥地,哭益哀。秀才勸主人重價貨吳生。主人 俯首曰:“作者娘三十年,今日倒繃孩兒[69],亦復何說。”遂依秀才言。 吳固不肯破重資;秀才調停主客間,議定五十金。人財交付後,晨鐘已動, 乃共促裝,載女子以行。

女未經鞍馬,馳驅頗殆。午間,稍休憩。將行,喚報兒,不知所住。日 已西斜,尚無跡響,頗懷疑訝,遂以問狐。狐曰:“無憂,將自至矣。”星 月已出,報兒始至。吳詰之,報兒笑曰:“公子以五十金肥奸傖[70],竊所 不平。適與鬼頭計,反身索得。”遂以金置几上。吳驚問其故,蓋鬼頭知女 止一兄,遠出十餘年不返,遂幻化作其兄狀,使報兒冒弟行,入門索姊妹。 主人惶恐,詭託病殂[71]。二僮欲質官,主人益懼,啖之以金,漸增至四十, 二僮乃行。報兒具述其故。吳即賜之。吳歸,琴瑟綦篤。家益富。細詰女子, 曩美少即其夫,蓋史即金也。襲一槲綢帔[72],雲是得之山東王姓者。蓋其 黨與甚眾,逆旅主人,皆其一類。何意吳生所遇,即王子巽連天叫苦之人, 不亦快哉!旨哉古言[73]:“騎者善墮[74]。”

注釋

[1]鬼蜮:喻奸詐陰狠。《詩·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則不可得。” 蜮,又名短狐、射工或水弩,傳說伏於水中含沙射人的一種動物。

[2] 沖衢:衝要通衢。指交通要道。

[3] 御人於國門之外:指在郊野以武力攔路劫掠。御,抵拒。國門,城 門。

[4] 劙(lí離):割。

[5]萍水相逢:如浮萍逐水,偶然相逢。王勃《滕王閣序》:“萍水相逢, 儘是他鄉之客。”

[6] 傾蓋之交:旅途中倉促結識的朋友。傾蓋,傾斜車蓋;指並車接談。 形容初交相得。《史記·鄒陽列傳》“諺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 則?知與不知也。”

[7] 阱:陷阱。指騙局。

[8] 王子巽:王敏入,字子遜(通“巽”),號梓岩,淄川人。縣學生 員。家貧,事父母孝。傳見《淄川縣誌》六“續孝友”。

[9]族先生:族人中的前輩。旗籍太史:隸籍八旗的翰林院官員。按:淄川王樛,字子下,王鰲永子。王鰲永於順治元年以戶部右侍郎奉命招撫山東、 河南,於青州為農民義軍趙應元部所殺。王以父於順治二年世襲鑾儀衛指揮, 隸鑲藍旗。後欽取入內三院辦事,曾為內秘書院侍讀,職司相當於翰林院侍 讀。因王隸旗籍,文中所稱之”旗籍太史”,或當指彼。王卒於康熙五年。

[10] 棲霞隸:棲霞縣署衙役。棲霞,山東省縣名。

[11] 撝(huī)卑:謙卑。撝,謙遜。

[12] 策蹇:鞭驢。蹇,驢的代稱。

[13] 拱立:弓身站立。

[14] 泛泛:尋常:無意之間。適,偶然。

[15] 蹇分:猶言“驢上”。

[16]迷頓:乏。

[17] 青苑:當作“清苑”。縣名,即今河北省清苑縣,明清屬保定府。

[18]臨淄令高檠:《山東通志》六三:高檠,直隸清苑舉人,康熙十一年為 臨淄知縣。

[19]設帳:開館授徒。

[20] 夤緣:攀附,拉關係。

[21] 共主人:謂同宿一店。主人,指店主。

[22]卓午:正午。

[23] 貌甚都:模樣很漂亮。都,美。

[24]曲律店:地名。王士《帶經堂集》五十一《北征日記》載,平原德 州間有曲律店。又《德州鄉士志》志首地圖,德州南有七里店,或即其近名。

[25] 江南:清順洽時設江南省,康熙時分為江蘇、安徽二省。

[26] 不 圖竟落孫山:不料竟然落榜。名落孫山,謂落榜;詳卷一《葉生》注。

[27] 部中主政:六部主事的別稱。詳《葉生》注。

[28] 細小:家小、眷屬。

[29] 薅(hāo 蒿)惱:煩惱。

[30] 承破:指八股文中承題、破題兩股文字。

[31]扼腕:惋惜。

[32] 不解牧圉(yǔ宇):不會餵牲口。圉,養馬。

[33] 代攝莝(cuò錯)豆:指代為備草料,餵牲口。豆,牲口草料。莝,切 碎的草。

[34] 蹴然:跺腳,嘆悔、生氣的姿態。

[35] 聒耳沸心:吵得人耳根不靜,心緒不寧。

[36] 以色為令:意謂用擲色子決定飲酒之數。

[37] 贏一東道主:謂由賭輸者請客吃飯。

[38] 呼盧:呼采聲,代指賭博。盧,采名,參卷三《賭符》注。

[39] 五 木訣:猶言賭博的訣竅。五木,古賭具名,此指色子。

[40] 明當奉屈:意思 是明天將置酒奉謝,屈駕光臨。

[41]代辨梟雉:代認色子的采名、輸贏。梟、雉,均賭采名,參《賭符》 注。

[42] 幾籌:若干籌碼。籌,賭籌,計算輸贏之數的籌碼。

[43] 番語啁(zhāo zhà招乍),嘰哩咕嚕操異族語言。番語,此指滿 語。啁,聲音雜亂細碎。

[44] 同籍:同隸旗籍。

[45]估:約計其數。

[46] 毛遂:毛遂自薦,見《史記·平原君列傳》。這裡指私身相就。

[47] 篡奪:搶奪,強取。

[48] 委綴:尾隨,跟蹤。

[49]涿:縣名,即今河北省涿縣。

[50] 煙肆:煙店。菸草,初名淡巴菰,明代由呂宋島傳入我國,至清, 種植吸食者漸眾。參王士《香祖筆記》三、俞正燮《癸巳存稿》十一。

[51] 濟楚:鮮明整齊。

[52] 超乘:騰身上馬。超,跳。

[53] 提堂戶部:指受本省督撫委派到戶部投遞公文的專使。提堂,即“提 塘”,官名,隸兵部。清代各省督撫選派武職一人駐京,專司投遞本省與在 京衙門往來文報,稱提塘官。

[54] 談騷雅:猶言談詩論文。

[55] 作觴弊:在行酒令時作弊。

[56] 板扉:門扇。

[57] :呼喊。

[58] 錯囊垂罄:錢袋將空。錯囊,用金銀線繡的錢袋。

[59] 破扃起關:破鎖橇閂。關,門閂。

[60] 呵殿聲:前呼後擁侍從雜沓之聲。呵殿,官員出行時前行喝道和壓 後隨從的人園。

[61] 苞苴:草包。此指包裹、捆束行李。

[62] 鹵簿:官員出行的儀仗扈從。

[63] 取次:相繼。

[64] 腰橐:繫於腰間的錢袋。

[65]鑿枘(ruì):格難入,互不相容。宋玉《九辯》:“圓鑿而方枘兮,吾固 知其而難入。”鑿,榫卯;枘,頭。

[66] 血流漂杵:極言流血之多。語出《尚書·武成》。杵,大盾。

[67] 弟室:弟妻。

[68] 帷薄不修:對家庭生活淫亂的婉稱。《漢書·賈誼傳》:“古者大 臣有??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日污穢,曰帷薄不修。”帷、薄,指 家庭中障隔內外的簾帷。

[69] 作者娘三十年,今日倒繃孩兒:舊時諺語。意思是久已熟慣之事, 不料竟出乖露醜。宋魏泰《東軒筆記》載:苗振以第四名進士及第,召試館 職。以久從吏事,晏殊勸其稍溫筆硯。苗振率然答曰:“豈有三十年為老娘, 而倒孩兒者乎?”老娘,接生婆,又稱穩婆。倒繃孩兒,把初生嬰幾倒裹在 襁褓里。

[70] 奸傖:奸詐小人。傖,傖父:謂人粗鄙低賤。

[71] 病殂:暴病而死。

[72] 槲綢:王士《池北偶談》二十四“水蠶”:“吾鄉山蠶,食椒、椿、 槲、柘諸木葉而成繭,各從其名。??山蠶、水蠶,皆物產之異。”據此, 槲綢乃山蠶中槲蠶之絲所織綢,是山東地方的一種土產品。

[73]旨哉古言:前人的話說得真好啊。旨,美,有味。

[74]騎者善墮:騎馬的人容易挨摔。由古語“善游者溺,善騎者墮”稍 加變化。

譯文

異史氏說:“人世間暗中害人的伎倆,到處都有;而南北交通要道上,此害尤其嚴重。像那些手持武器乘著快馬,在郊外搶掠行人財物的,人人都知道;還有的割裂口袋刺破行李,在城裡奪取財物,行人回頭,而錢財貨物已空,這不是害人伎倆中最厲害的行徑嗎?又有萍水相逢,甘言如美酒的人,他來得既不突然,和人也特別親近,可一旦誤認作好朋友,馬上就遭受喪失資財之害。他們隨機應變設定陷阱,變化多端。因為這種人專用甜言蜜語令人上當而行騙,民間起名叫做‘念秧’。如今北面路上這樣的人不少,遭受他們禍害的人也特別多。”

我的同鄉王子巽,是縣裡的秀才。因有個同族長輩在京城作旗籍太史,他要前去探望。整理好行裝北上,出了濟南,走了幾里路,有一個騎著黑驢的人趕上來和他同行。這人不時地說些閒話引他,王生便和他搭上了話茬。這人自己說:“我姓張,是棲霞縣的衙役,受縣令大人派遣去京城出差。”他對王生稱呼很謙遜,恭恭敬敬地非常殷勤。兩人同行幾十里,並約好了一起住宿。一路上若王生走得快了,張某就加鞭趕驢追上;若王生落在了後面,張某就在前邊停下來等他。王生的僕人很懷疑張某,就非常嚴厲地趕他走開,不讓他前後跟從。張某自覺得很羞愧,於是揮鞭走了。到了傍晚,王生住進一家旅店,偶然經過門前,見張某在外舍飲酒。正在驚疑的時候,張某也看見他,便起身垂手拱立,謙虛得像奴僕一樣,並略作問訊。王生也很隨便地和他應酬,沒有懷疑他,然而僕人卻整夜防備著他。雞叫的時候,張某來招呼王生一起走,僕人呵斥拒絕,於是他便自己走了。

太陽已經出來了,王生才上路。走了半天時間,見前邊有一個人騎著頭白驢,年紀約四十開外,衣帽整潔;他的頭眼看就要低垂到驢身上,瞌睡得像要掉下驢來。他一會兒走在王生的前頭,一會兒走在王生的後頭,始終不離地走了十幾里地。王生很奇怪地問他道:“你夜裡乾什麼了,竟然迷糊成這個樣子?”這人聽了,猛然伸了伸懶腰,說:“我是清苑人,姓許,臨淄縣令高檠是我表兄。我哥哥在表兄府上設帳教書,我去看他,得了一點饋贈。今夜在旅店,誤同念秧的住到了一起,一夜警惕沒敢合眼,困得大白天迷迷糊糊。”王生問他:“念秧是怎么一回事?”許某回答說:“您出門在外少,不知人的險詐。如今有些壞人,用甜言蜜語引誘行人旅客,攀附拉攏和他們一同住宿,從而乘機欺騙錢財。昨天有個遠房親戚,就因為這而丟了盤纏。咱們都得警惕防備。”王生聽了點頭稱是。原先,臨淄縣令和王生有舊交,王生曾經去過他的官府,認識他家的門客,其中果然有姓許的,於是便不懷疑,和許某寒暄起來,還問了他哥哥的近況。許某相約天晚了同住一家旅店,王生答應了他。而僕人始終懷疑許某是偽裝的,就暗暗地和主人商量好,慢慢落在了後邊不再往前走,與許某的距離越拉越遠,終於看不見了。

第二天,中午時分,王生又遇到一個年輕人,年紀約有十六七歲,騎著一匹健壯的大騾子,穿戴華麗整潔,模樣長得很秀美。他們一同走了很長時間,沒有互相說過話。太陽已經偏西了,年輕人忽然說:“前面離屈律店不遠了。”王生輕聲應著。年輕人於是唉聲嘆氣,像是不能忍受的樣子。王生略微問了一下原因,年輕人嘆了口氣說:“我是江南人,姓金,三年苦讀,盼望能夠考試得中,不料想竟然名落孫山!我哥哥在京城任部中主政,我便帶著家眷來,希望能排解心中的鬱悶。但我從來沒有走過遠路,塵沙撲面,令人煩惱。”說著便取出紅手帕擦險,嘆氣不已。聽他說話是南方口音,柔美婉轉得像女子。王生心裡喜歡他,慢慢用好話安慰。金某說:“剛才我先走了一步,家眷這么長時間還沒跟上來,僕人們怎么也沒有趕到呢?天都快黑了,怎么辦!”他停留觀望,走得很慢。王生於是先走,和金某越離越遠。

王生晚上到客店住宿,進入房間一看,靠牆下有一張床,見先有別人的行李擺在了上面,便問行李的主人。立即有一個人,攜起行李往外走,說:“請儘管安排,我這就搬到別的屋裡去。”王生看了看他,原來是許某。就讓他留下同住一屋,許某便不走了。於是兩人坐下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攜帶行李進來,見王、許二人在屋裡,返身就往外走,說:“已經有客人住了。”王生仔細一看,原來是路上遇到的年輕人金某。王生沒說話,許某急忙起來拉他留下,金某也就坐了下來。許某於是問起了他的家族姓氏,金某又用在路上對王生說過的話說給許某聽。過了片刻,金某解開口袋取出銀子,堆了很多;稱了一兩多,交給店主人,囑咐治辦餚酒,作為夜裡聊天用。王、許二人爭相勸阻,金某不聽。不久,酒肉都擺上桌來。筵席上,金某談論詩文顯得很風雅。王生問起江南考場中的試題,金某全都說給他聽,並且背誦自己八股文的破題承接,以及篇章中的得意之句,說完,顯得心裡很不平氣。王、許也都為他惋惜。金某又因家眷走失,夜裡沒有僕人,擔心自己不懂怎樣餵牲口。王生便讓自己的僕人替他給騾子拌上草料,金某非常感謝。

過了不多時,金某忽然頓足生氣地說:“命運不順,出門也遇不到好事。昨天夜裡住旅店,和惡人住到了一起,他們賭博擲骰子叫喊,吵得耳朵難受心裡煩躁,一夜沒睡著。”南方口音把“骰”字說成“兜”,許某聽不明白,問他是什麼東西。金某用手比劃骰子的形狀。許某便笑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骰子來,說:“是這種東西嗎?”金某答應“是”。許某就用骰子行酒令,三人很高興地喝起來。酒喝得差不多了,許某提議大家都擲骰子,贏個東道主。王生推辭不懂,許某便和金某擲骰呼喊賭了起來。許某又偷偷地囑咐王生說:“您不要走漏了話。這個南方公子很富裕,年紀又小,不一定懂得賭博的訣竅。我贏他些銀子,明天一定請您的客。”許某和金某於是進了隔壁房間,不久聽到裡面幾個人聚賭的聲音很熱鬧。王生暗暗地過去瞅了瞅,見棲霞縣的衙役張某也在其中。王生大為驚疑,便展開被子自己先躺下了。又過了一會兒,眾人都來拉王生去賭博,王生堅決推辭說不會。許某願代替王生辨認輸贏,王生還是不同意,二人便硬替王生擲骰。不多時,許某走到床前向王生報告說:“你贏了若干籌碼了。”王生在睡夢中答應著。

突然有幾個人推門進來,嘰哩咕嚕地講著外族語。領頭的說是姓佟,是滿族旗人專門巡邏捉拿賭徒的。當時禁賭的法令很嚴,人們都非常驚慌。佟某大聲恐嚇王生,王生也以旗籍太史的旗號來抵擋。佟某的態度緩和下來,和王生敘起了同籍,笑著讓眾人繼續玩賭博的遊戲。大家果然再次賭起來,佟某也參加了。王生對許某說:“勝負我不想知道,只願睡覺,請不要打擾。”許某不聽,仍然反覆地來向王生報告。到了最後散局的時候,各人計算所得的籌碼數,王生輸了很多,佟某便搜王生錢袋中的銀子取償。王生憤怒地起來和他爭奪,金某捉住王生的胳膊偷偷地說:“他們都是些壞人,居心叵測。咱們畢竟是文字交,沒有不互相照顧的道理。恰好賭局上我贏了不少,可以相抵。這些錢本來應由許君償還我。現在請變換一下,就讓許君償還佟,您來償還我。這樣做不過是暫時掩人耳目,等過了今晚仍再原數相還。憑著咱們的道義之交,總不會就真拿您的錢吧?”王生本來就忠厚,相信了他的話。金某出去,把相互變換的辦法告訴了佟某,這才當著眾人的面打開王生的錢袋,把銀子如數裝進了自己的腰包。佟某便轉而向許、張兩人討了錢去了。

金某於是抱著鋪蓋來,和王生連枕睡一頭,他的被褥都很精美。王生也招呼僕人睡到床上,各人都安然就枕不再說話。過了很長時間,金某故意轉側身體,把臀部靠近僕人。僕人移身躲避,金某又靠近他。當觸及金某滑膩如脂的臀部時,僕人心動,便和他親熱起來;而金某更加殷勤周到。被子響動的聲音,王生都聽到了,雖然很驚奇,但始終也沒懷疑有別的事。天剛拂曉,金某就起床,催促一同早走。並且說:“看您的驢體弱疲憊的樣子,昨夜暫存的銀子,等到前邊再交給您吧。”王生還沒有說話,金某已把行李裝好登上了大騾子。王生不得已,只好跟著他上路。騾子走得很快,漸漸地走遠了。王生以為金某一定會到前邊等著他,最初也沒在意。就以夜裡聽到的動靜問僕人是怎么回事,僕人如實告訴了他。王生這才大驚說:“今天被念秧的騙了!哪有官宦家的名士,而自薦給養馬僕人的?”又轉念一想金某談詞風雅,不是念秧之人所能辦到的。急追了幾十里路,一點蹤跡也沒尋到。直到這時王生才明白:張、許、佟都是同夥,一局不行,又換一局,務必使自已進入圈套。夜裡逼迫交換償債,已經埋伏了一個企圖抵賴的機會;假若天明馱銀子先走的計謀不行,也必定會藉口償還賭債硬是強奪而去。為了幾十兩銀子,曲折跟隨幾百里;恐怕僕人揭發這個陰謀,而又以身和他交歡,他們的手段也可說是用心良苦了。

過了幾年,又出現了吳生的事情。淄川縣有個姓吳的書生,字安仁。三十歲死了妻子,一人獨睡空房。有個秀才常來和他交談,於是認作知己,非常高興。秀才的小僕人,名叫鬼頭,和吳生的僮僕報兒也很要好。時間長了才知道鬼頭是個狐,吳生出遠門,總要帶他一齊去,同在一間屋子裡,別人卻看不見他。吳生有次客居京城,將要回家的時候,聽說王生遭了念秧的禍害,因此告戒僮僕要警惕防備。狐仆笑著說:“沒有必要,此行並無不利的事情。”到了涿州,見有個人系馬坐在煙店裡,穿著很高貴的裘皮服裝。這人看見吳生過去了,也起身跳上馬跟隨在後面;漸漸地和吳生說上了話,他自己說:“我是山東人,姓黃,在戶部任提堂。今將東歸,很高興咱們同路,不至孤單寂寞。”於是吳生住下他也住下,每次都一起吃飯,並且總是替吳生償還飯錢。吳生表面上感謝,背地裡卻懷疑他,偷偷地以此問狐仆,狐仆只是說道:“不妨。”吳生的疑心便消除了。

到了晚上,一同找到旅店,見有位美少年先坐在裡面。黃某進去,和少年拱手行禮,高興地問他:“什麼時間離開京城的?”少年回答說:“昨天。”黃某便拉他住在一起,對吳生說:“這是史郎,我的中表弟,也是文人,可以陪您談論詩文,夜裡閒談肯定不會冷落。”就取出銀子,治辦酒肴一起暢飲。史某風雅含蓄,談吐不凡,和吳生互相都很喜愛。飲酒時,史某總是使眼色暗示吳生行酒令作弊,懲罰黃某,強迫他用大杯喝酒,然後鼓掌大笑。吳生更加喜歡他。不久史某和黃某商量要賭博,拉吳生參加,於是各人都拿出錢袋裡的銀子作抵押。狐仆囑咐報兒暗中鎖好門扇,並叮囑吳生說:“倘若聽到人聲喧譁,只管睡覺不要出聲。”吳生答應了。吳生每次擲骰,小賭注就輸,大賭注就贏。過了一更多時辰,他計算著已贏了二百兩銀子。而史和黃的錢袋卻都空了,商議著再拿黃的馬作抵押。忽然聽到敲門聲非常猛烈,吳生急忙起身,把骰子投進火里,蒙上被子躺下裝睡。過了好久,聽見主人找不到鑰匙,砸鎖拔閂,有好幾個人氣勢洶洶地進來,要搜捕賭博的人。史和黃都說沒有。其中一人竟然掀開吳生的被子,指著吳說是賭博人,吳生大聲喝叱他。好幾個人強行檢查吳生的行裝,眼看無法和他們抗拒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外有大官出行鳴鑼開道的吆喝聲。吳生急忙跑出去呼喊,眾人這才害怕,硬把吳生拉回來,只求他不要出聲。吳生於是從容地包裹好行裝交付店主人。聽到官府的儀仗走遠了,眾人這才出門離去。黃和史某都作出很驚喜的樣子,隨後相繼找地方休息。黃某讓史某和吳生睡一個床鋪。吳生把盛錢的袋子放在枕頭下,這才打開被子躺下。不多時,史某掀開吳生的被子,裸體投入吳生的懷裡,小聲說:“愛慕兄長的磊落,願意和您交好。”吳生心裡知道他的詭計,但也認為這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於是互相偎抱在一起。史某殷勤地和吳生周旋,然而卻受不了吳生的折磨,便呻吟哀求饒恕。吳生毫不留情,直到史某的下體鮮血崩流,才放他離去。到了天明,史某疲憊不能起床,藉口說突然病了,只是請吳生和黃某先上路。吳生臨走時,送給史某銀子作醫藥調養費用。路上和狐仆說起來,才知道夜裡的官府儀仗,都是狐仆假裝的。

黃某在途中,更加討好吳生。傍晚又同住一屋,這小屋很狹窄,僅能容下一張床,非常暖和潔淨,而吳生卻嫌床太小。黃某說道:“這床睡兩人是稍窄點,您自己睡就寬鬆多了,有什麼關係呢?”吃過飯後他就走了。吳生也很希望獨睡,這樣可與狐友在一起。坐了很久,狐仆沒來。忽然聽見牆壁上的小門外,有用手指彈敲的聲音。吳生撥開門閂探望,一個妝扮艷麗的女子急速進來,自己把門閂上,向吳生露出笑容,美得如同仙女一般。吳生高興地詢問她的來歷,原來是店主人的兒媳。於是和她親熱起來,非常喜愛她。女子忽然流下眼淚,吳生驚問她悲傷的原因,女子說,“不敢隱瞞,我實際上是主人派來引誘您的。原先讓我引誘別人的時候,我一進屋,就會被主人關門逮住,不知今晚為啥這樣久了還沒來到。”隨後又嗚咽著說:“我是良家女子,並不甘心這樣做。現在我已經傾心愛慕您,請求您能搭救我!”吳生聽說,非常驚恐,別無辦法,只有讓她趕快離去。女子只是低頭哭泣。忽然聽到黃某和店主砸門吵鬧,聲如鼎沸。只聽黃某說:“我一路上敬奉著,說你是正人君子,怎么竟引誘我的弟媳!”吳生害了怕,逼著女子離去。這時聽到牆壁上的小門外也有撞擊聲。吳生心慌意亂汗流如雨,女子也伏身哭泣。又聽見有人勸止店主,店主不聽,推門越急。只聽勸解的人說:“請問主人的意思想要怎么辦?如果想殺人嗎?有我們旅客數人,必定不會坐視逞凶。如果他們兩人中有一個逃走的,讓他抵罪時怎么說?如果想對質公堂嗎?家庭淫亂之事,只能自己丟人。況且是你們自己宿在旅客房間的,明明是陷害詐欺,怎能保證女子不說實話?”主人瞠目結舌答不上來。吳生聽見這些話,暗暗地感激佩服,然而卻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

起初,店門將要關閉的時候,就有一個秀才和僕人,來到外房住宿。他們攜帶著好酒,邀請同屋的人共飲,對黃某和店主勸酒尤其殷勤。黃某與店主兩人告辭想起身,秀才牽著他們的衣襟,苦苦挽留不讓去。後來他倆抽個空子悄悄溜了出來,拿著棍棒奔向吳生的住房。秀才聽到喧鬧聲,這才過來勸解。吳生伏在窗戶上一看,原來是狐仆鬼頭,心裡暗喜。又見店主的氣焰被壓去了許多,於是說大話來恐嚇他,便對女子說:“你為什麼默不作聲?”女子哭著說:“我恨自己不如人,被人逼迫幹這種下賤的事情!”店主聽說,面如死灰。秀才叱罵道:“你們的禽獸行為,也已經徹底敗露了,這是我們所有的旅客都憤恨的!”黃某和店主都放下刀棍,跪在地上請罪。吳生也開門出來,頓足大聲怒罵。秀才又勸說吳生,雙方這才和解。女子哭哭啼啼,寧死不歸。後院裡跑出幾個老婦人和丫頭來,抓著女子往裡拖,女子趴在地上哭得更加哀痛。秀才勸說店主把她重價賣給吳生,店主低著頭說:“我這是當老娘三十年、今日竟包反了孩子,還有什麼可說呢!”就依了秀才說的話。吳生硬是不肯出大價錢;秀才為雙方調和,商定賣五十兩銀子。人錢兩相交付後,晨鐘已響。於是大家都急忙整理行裝,載著女子上路。

女子從未騎過馬,路上奔波非常疲乏。中午時分稍微休息了一下。將要走的時候,喊童僕報兒,卻不知他到哪裡去了。太陽已經偏西了,還沒見到蹤影,感到很奇怪,就問狐仆。狐仆說:“不用擔憂,他會自己回來的。”星星月亮出來時,報兒才來到。吳生問他乾什麼去了,報兒笑著說:“公子拿五十兩銀子肥了奸詐小人,我心裡很不平。剛才和鬼頭商訂計謀,返回去索要回來了。”於是把銀子放到桌子上。吳生驚問其中的緣故,原來鬼頭知道女子只有一個哥哥,出了遠門十幾年沒有回來,於是變成了她哥哥的形狀,讓報兒冒充弟弟,進店裡向店主人要人。店主害怕,假說女子已經病死。他們二人要去告官,店主更加害怕,便用銀子賄賂他們,逐漸增加到四十兩,他們二人才走。報兒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吳生立即把銀子送給了他。

吳生回到家中,和女子的感情非常好。家裡也更加富有。細問女子,才知道先前的美少年史某就是她的丈夫,原來史某就是金某。她穿的一件槲綢披肩,說是從山東一個姓王的人那裡得來的。他們黨羽很多,那個客店主人也都是他們的同夥。怎會料到吳生所遇到的,正是王子巽連天叫苦的那些人,這不也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嗎!古人說:“騎者善墮。”真是可信啊!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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