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對往事的微笑

這是一本散文集,作者是閻連科。主要講的是20多年千,我第一次將告狀信送到校長那裡時,我送完後的感覺和反應,以及我20多年後回想起來的感悟。

作品原文

想起20多年前,我第一次以正義的名譽,把告狀信送到校長的辦公室時,我已經不再懷有對同學和朋友的不安,內疚早已像兒時在田野燃起的草煙樣無蹤無跡,留下的只是對那時的單純的想念。

那時候,我是那樣的渴求上進,渴望生命中充滿陽光,想在中學中入團,想在考試中取得好的成績,想讓我心儀已久的那些學校演出隊的女孩和我多說幾句話,能對我微笑一下。也許,渴求上進,好好學習,爭取入團的目的,本就不是為了自己的前程,而僅僅是為了讓那些女孩對我刮目相看,覺得我是他們同學中不錯的一個也就滿足了,也就罷了。於是間,在好好學習上是下了一些力氣,而在天天向上方面,除了積極主動地打掃衛生,爭取多擦一次黑板之外,往學校的試驗田裡挑糞種地,也是扮演了髒著不怕、累著不吝的上好的角色。當然,在得到老師的表揚之後,也不會忘掉乘機把入團申請交到老師手裡,就像把自己的求愛信交到了媒人手裡一樣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冬都烤成為春夏的暖熱。可是,時隔不久之後,從同學中傳來的訊息說,入團的幾個人中,不僅沒我,而且有的還是幾個我不甚喜歡的同學。之所以不甚喜歡,不僅是因為他們的學習沒有我好,往試驗田裡挑糞的筐灌沒有我的高滿,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的家境都比我好,穿戴也都比我穿得時新,漂亮的女同學都像蜂蝶樣日日間圍著他們飛來舞去的?想來,已經無法形容我那時的痛苦,說世界暗五天日,也是絲毫不為過的。不僅他們成雙結對地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而且又都有入團的希望;不僅都有入團的希望,還有彼此恩愛的人生可能,這哪能讓一個充滿忌心的少年容忍得了!不做出一些反應,不採取一些措施,不僅有辱一個少年的人格,也辱沒了一個男人的尊嚴。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從學校回到家裡,我徹夜未眠,寫了一封檢舉信,揭發那些入團苗子們的諸種劣跡,比如某某上課不認真聽講;某某某下課不認真完成作業,考試時曾偷看同學卷子等等,還有誰誰誰,他家不是貧下中農,而是富農成分,如此這些,我上綱上線,引經據典,說共產主義青年團是中國共產黨的後備軍,團員是黨員的種子庫,說讓這些人人團,無疑於為團旗抹黑,在黨組織這座高樓大廈的根基中填塞廢磚爛瓦,長此下去,有一天黨會變色,國會變黑,大樓會坍塌,到那時,將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後悔莫及。在天亮時分,我把那封檢舉信再三看了,裝入一個信封,早早來到學校,如乘著夜黑風高樣乘著校園安靜,把那信偷偷地塞進了校長的辦公室。

剩下的時間,就是對我耐心的考驗。等待著一場好戲,卻總是不見幕布的徐徐拉開,這使我受盡了時間的折磨,以為那信也許是校長不慎將它掃進了裝垃圾的簸箕,也許校長將信看了,隨後一團一扔,對作者的名字嗤鼻一笑,說聲“蚍蜉撼樹談何易”,也就算了了結。總之,隨後的日子,一切仍是一切的樣子,鳥還是那樣的飛著,雲還是那樣的白著。以為一切都已經過去,一切都和沒有發生一樣,使我慶幸什麼也沒有發生,懊悔什麼也沒有發生。可在剛剛平復了內心的不安之後,在一天的課間操時,校長卻突然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盯著我看了半天,冷冷地對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你就是閻連科?”

另一句是:“管好自己,管別人幹啥。”

說完這兩句話,上課的鈴聲響了,他沒有再看我一眼,就去往了某個教室。可他那兩句話,卻是我平生在學校聽到的最嚴厲的批評,也是最嚴肅的勸誡,之後不久,學校開了一個學生大會,宣布了一批新團員名單。在那批名單中,我處心積慮檢舉的三個同學,有兩個在新團員的名單中間。接下來的日子,不知道為了什麼,好像我所檢舉的幾個同學,知道了我在校長那裡對他們的惡行,連看我的目光,都是那樣的不屑和睥睨,使我不得不在上學、放學的路上,遠遠地躲著他們,不得不把希望學校演出隊的漂亮女生多看我一眼的奢念都及時,用力地掐死在萌芽狀態。為了躲避那些目光,為了躲避學校壓抑的環境,也為了解救那時我家境的貧寒.之後不久,我便輟學到幾百里外打工掙錢去了。

隨後,為了謀生,我又當兵到了部隊。探家時聽說我曾經揭發過的那兩個同學終於結婚成家,誓成為百年之好。我羨慕他們,也很想去祝福他們,而且還聽說因我找對象困難,他們夫妻曾跑前跑後,給我張羅女友,於是就更加覺得愧疚。到末了,終於去了一次他們家裡,看他們似乎並不知道他們入團時曾經發生過的那段插曲,也就沒有主動提起那樁我過往的醜行。

好在,愧疚已經過去,剩下的都是一些美好的回憶。好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打了別人的報告,也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去打別人的報告。

我為此感到欣慰。

作品賞析

古人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此話實在太精彩了。只要是活人,就難免犯錯,概莫能外。只是有的人能勇敢地承認過失,承擔責任,並真心實意地堅決改正。有的人則通常文過飾非,遮遮掩掩,缺乏正視和改正的勇氣。其實有時候一不小心犯下的錯誤,不一定就是傷痛和羞恥,也許若干年後去回眸,當時的恩怨情仇早已煙消霧散,在不經意間會發現另一種美麗。這篇著名作家閻連科先生的新作講述的就是這樣能給人“微笑”的往事。

在如今的青少年看來,作者筆下的“往事”簡直有些不可思議,難以理解了。然而只要了解一點當時歷史的人,便會覺得此類“往事”實在司空見慣,數不勝數。散文似乎無意設定懸念,一開篇就把一個氣呼呼的“我”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的眼前,而且已經“以正義的名譽”,“把告狀信送到校長的辦公室”了。其實這恰恰就是懸念:一個名副其實的懸念,一個令讀者必須關注的“懸念”。“我”為什麼要這樣大義凜然、義無反顧地置“不安”和“內疚”於不顧而去檢舉(告狀)?被檢舉的是何人、何事?有怎樣嚴重的性質?檢舉的目的或原因又是什麼?如此等等,規定了我們的閱讀取向。

然而“往事”的故事情節一點也不精彩,既不刺激也不陽光,更不用說驚心動魄了,多少有些使我們“失望”。倘以一句話新聞的形式表達,即“一位懵懂少年的荒唐之舉”。但文學常識告訴我們,散文不像小說那樣可以根據需要進行情節虛構和創造,事實規定著情節的真實性。作者沒有欺騙,也沒有隱瞞,他如實地向我們“揭密”了自己20多年前的“隱私”。“渴求上進,渴望生命中充滿陽光,想在中學中入團,想在考試中取得好的成績,想讓我心儀已久的那些學校演出隊的女孩子和我多說幾句話,能對我微笑一下。”多么純真的想法,多么美好的情感,既表現出那個時代孩子們的共性,又顯示出一個“鍾情”少年的個性,莊重的思想和“卑下”的意念復疊組合,嚴肅的姿態與詼諧的話語嫁接交融,令人忍俊不禁,凸現了一位純情少年的情感美和人性美。這些內容“曝光”於20多年後,或許是一種偶然,似乎又是必然。為了達成自己的“想法”,“我”幾乎是雙管齊下,一手抓“好好學習”,一手抓“天天向上”。尤其是在“天天向上”方面更是全面出擊——不但“積極主動地打掃衛生”,“多擦一次黑板”,而且在試驗田“挑糞種地”時,扮演“髒著不怕、累著不吝”的優秀“角色”。這些讓21世紀的青少年感到非常“陌生”的往事,均真實地發生過,存在過,故作者的“回憶”其實也從特定的視角重溫了那段並不遙遠的歷史,拓展了作品的意義。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不失時機地向老師遞交“入團申請”時,有這樣的激情進發:“就像把自己的求愛信交到了媒人手裡一樣,熾熱和真誠在不慎間是可以把房屋、校園、草地、田野都燒起火的。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寒冬都烤成春夏的暖熱。”這些描寫在內容上表達了青春少年的狂熱和虔誠,在結構上為下文的“檢舉”作了鋪墊。熾熱的情感如果沒有理智的把關,難免會有失控和荒唐之時。

“渴求上進”、學習優秀、各方面表現出色的“我”竟然沒有成為發展對象,自己“不喜歡的”卻要入團了,真是始料不及。儘管這些令作者“不甚喜歡”的原因很簡單——學習不如自己,勞動不如自己,家境超過自己。正因為家境較好,“穿戴”比“我”“時新”,令“漂亮的女同學都像蜂蝶樣日日間圍著他們飛來舞去”,這應該是“我”最無法容忍的。嚴酷的現實使作者的情緒一下子跌入低谷,痛苦得“無法形容”,簡直是“暗無天日”。再說他們還“成雙成對地走在上學、放學的路上”,甚至還可能有“彼此恩愛的人生”。當時正“充滿忌心的少年”哪裡還“容忍”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須“做出一些反應”,“採取一些措施”,以維護自己的人格和尊嚴,理由擺得多么冠冕堂皇啊!

或許寫封檢舉信去揭發那些“入團苗子”的“劣跡”,是最簡單而殺傷力巨大的捷徑。什麼上課不認真,作業不完成,考試要偷看,最為致命的則莫過於“家庭出身”有問題。至於“上綱上線,引經據典”地說什麼“國會變黑,大樓會坍塌”等,是那個時代說話、作文泛濫的“八股”,都是這樣也必須這樣。一位少年學子在激盪的感情衝決了理智的堤防之時,居然還能想到如此“深刻”的重大問題,喜乎憂乎?悲乎幸乎?面對這些發笑的情節,可我們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假、大、空的觀念和真、細、實的情感顯得多么的不諧調!在“夜黑風高”之時,一封檢舉信“偷偷地塞進了校長的辦公室”,這合乎時代邏輯的必然軌跡。而“偷偷”二字則或多或少地透露出“我”替黨和國家千秋偉業考慮的“正義之舉”並不怎么理直氣壯。

檢舉信“塞”進去以後,年少的“我”希望從此有“一場好戲”開演,孰不知事與願違,“總是不見幕布的徐徐拉開”,於是稚嫩的心靈經受著“時間的折磨”,生髮了諸多猜想。而等待歸等待,猜想歸猜想,現實的天空是“鳥還是那樣的飛著,雲還是那樣的白著”,“一切仍是一切的樣子”。正當作者“慶幸什麼也沒有發生,懊悔什麼也沒有發生”時,偏偏又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跌宕,校長的突然出現使敘述頓起波浪,“盯著我看了半天”之後,給了“冷冷”的兩句話:“你就是閻連科?”“管好自己,管別人幹啥。”一句是用疑問語氣表達的證實性言詞,一句是用陳述語氣表達的詰問性話語,這與前面“我”的檢舉信“引經據典”的長篇大論形成極妙的比照,風格的反差十分強烈,給讀者以一種深深的靈魂震撼。校長的態度明朗了,“我”也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最嚴厲的批評”和“最嚴厲的勸誡”,接下來的情節也就可想而知了。“我處心積慮檢舉的三個同學”,兩個成了新團員,“對手”的勝利就意味著“我”的失敗,心理幻覺、惶恐不安、無端猜疑都出現了,更令人沮喪的是“希望學校演出隊的漂亮女生多看我一眼”也成了“奢念”,不得不“及時、用力地掐死在頭腦的萌芽狀態”。為了“躲避”,最後只得選擇了輟學和打工。

一場基本無事的“往事”本可以結束了,“我”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忘這些。誰知卒章處掀波瀾,那兩個“曾經”被揭發的同學不但“終於結婚成家”,還“跑前跑後”地為“我”“張羅女友”,實在令作者羞愧難當。這些簡略敘述的渲染感化效果頗佳,強化了“我”的愧疚之情,加深了我對那樁“往事”的記憶,也直接構成了此文的一個來由。

“愧疚”過去之後的回憶應該是很美好的,當然更為美好的還在於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去打別人的報告”。筆者認為,能“吃一塹,長一智”,從幼稚走向成熟,由“醜行”轉至美德,的確非常非常可貴,難怪作者要“為此感到欣慰”,我們也為作者的品格欣慰,為人類少一份自私狹隘多一份寬容大度而由衷欣慰。

作者簡介

閻連科,1958年出生,河南省嵩縣田湖鎮人。1978年應徵入伍,1985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市青聯委員、一級作家。1978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日光流年》、《堅硬如水》等;小說集有《年月日》、《耙耬天歌》等十餘部;另有《閻連科文集》5卷。閻連科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和其他全國、全軍性文學獎20餘次,其作品被譯為多種語言,是中國當代最為重要的作家之一。

作品已經被翻譯成二十幾種文字。代表作有《日光流年》《受活》《丁莊夢》《風雅頌》《四書》等。

2014年10月22日,閻連科在捷克首都布拉格被授予弗朗茨—卡夫卡文學獎,成為獲得該獎項的首位中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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