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詩稿

內容簡介:
本詩集是詩人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到2012將近二十年的詩歌總結。在這裡我們看到,遊子的內心和靈魂從來沒有離開過生她養她的喀什噶爾,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關於雪山和高原、關於戈壁沙漠與河流、關於羊群與鳥類、關於種族與信仰,都在詩人血一樣熱烈的詩句里四處漫延。在這些關於生存與死亡、愛情與痛苦、流放與災難、尊嚴與恥辱的文字里,我們深深入地感到,一個人的一生也許只有短暫的瞬間是為自己純粹地活著,其它的大部分光陰則是為了生存,而這生存的精神本質,卻要依靠往事在我們記憶里的不斷閃現、靠這短暫的在現實的閱讀瞬間來再現。
作者簡介:
江媛(1974—),女,曾用名阿月渾子,喀什莎車人,碩士學位,主要從事詩歌、散文、小說創作和文學批評。19歲發表第一首詩《遺憾》之後回到內地,先在北京讀書,現今生活在中原。已在《莽原》、《時代文學》、《綠洲》、《山花》、《南方文壇》等刊發表詩歌《鷹族》、《高原鳥》、《民歌》、《喀什詩稿》百餘首;散文《常飲崑崙風》、《四十眼泉》、《一隻眼睛的獨行者》等;短篇小說《青絲暗藏》、《情敵的耳朵》等30餘篇;詩歌評論《詩歌的民間立場》、《克蘭河邊的詩人宋雨》、《如果記憶不死——寫給〈出塞〉發起的新邊塞詩聚會》等;小說評論《敲擊喧囂的孤獨》、《小說的多維鏡像》、《1945年前後:主觀的歷史》等多篇。
序言:
遊子心中的故鄉

2011年的春節剛過,我隻身來到我嚮往已久的喀什。
2月17日11時57分,由烏魯木齊開往喀什的K9787次列車正點到達,12點零6分,我走出了喀什火車站。儘管是冬季,在殘雪融化的寒冷里,西域的陽光仍然讓我感到鏇暈。我站在車站廣場上,一群身穿灰色、駝色、黑色長裙圍著棕色頭巾的維族姐妹相擁著從我的面前走過。讓我吃驚地是,她們提著的、胳膊上掛著的手提包卻都是紅色的,那些浮在她們腰間的紅雲和從她們腳邊深色衣裙的下擺露出的紅色套裙邊構成了一種燃燒的鏇律,我渾身的熱血一下就被那鏇律給點燃了。喔,冬日的喀什,仍然是我幻想中的鮮亮。一輛綠色的計程車從我身邊緩慢地駛過,但我沒有伸手,我不要,不要那么快,我要慢慢地接近你……看著那輛車牌為新QT5889的計程車慢慢地駛去我這樣想,慢慢地接近你,喀什,你這讓我傾慕已久的城市。
我這樣想著來到了公車站,6路、18路、21路、26路……喔,在這兒呢,艾提尕爾廣場,28路車的終點。公車開動了,車外街道邊青白的楊樹枝條伸向藍得讓人發抖的天空,殘雪仍然在陽光建築陰影的邊緣融化。喔,熱衣巷;喔,阿瓦提路——不是阿凡提,可是阿凡提仍然騎著他的小毛驢在我的腦海里晃了一下——哇,你看,路邊真的有一輛毛驢車在晃悠悠地走著,趕車的是一個維族女孩,她那美麗的眼睛一恍就消失了;新怡發商貿城。喔,那路邊是個饢坑嗎?是呀是呀,你看,儘管在這冰雪消融的日子,那一摞一摞擺在紅色的桌布上的油燦燦的黃饢仍然給人一種熱氣騰騰的感覺;喔,這是哪呢?東湖公園,我的天,那不是著名的高台民居嗎?現在我隔著車窗玻璃,隔著東湖水面映照的陽光,就看到了那由紫紅色的泥土建造出來的歷史,那因了天空中生長出了許多的電視天線而流動的歷史;喔,人民廣場,那著名的向無數過往的行人揮舞著手擘的雕像在哪兒?在那兒,你看,毛澤東。就要到了,就要到了,接著就是艾提尕爾廣場了。
我知道散布在這座城市空間裡的各種氣息因寒冷而悄悄地收起了翅膀,但是那饢的氣息、抓飯的氣息、烤肉的氣息、香料的氣息、乾果的氣息、葡萄的氣息、無花果的氣息、開心果——開心果?對,就是你,你的氣息,阿月渾子,就因為你,因為你的《喀什詩稿》,仍然讓我在這冰雪消融的日子裡感愛到了這些氣息的存在。這些氣息,甚至包括伏地的塵土在我的感覺毅然是那樣的強烈,因為,這些氣息早已滲透了《喀什詩稿》的紙脊。我心裡清楚,正是對《喀什詩稿》的閱讀,我才開始逐漸地認識喀什,了解喀什。《喀什詩稿》,才是構成我嚮往這個神奇世界動力的源泉。

我對《喀什詩稿》的閱讀,是從網路上開始的。在2008年初春日子,我接觸到一個名叫“江媛”的新浪部落格;到了2010年的夏季,這個部落格更名為“阿月渾子”;到了眼下,2012年的6月,如果你留意,這個部落格又更名為“喀什紀”。在我生命里緩慢流過的時光中,我通過這個部落格開始逐漸了解到喀什和這座城市所處的周邊世界:
河流擦亮崑崙諸峰的每一隻眼睛/冰峰照徹人類頭顱中的黑暗/喀什噶爾日夜為我在迷途上牽馬/馱我重回到眾神的懷中(站在塔里木河的源頭);
帕米爾滑向高原,白雲垂落王城/塔克拉瑪乾沙漠的天空,漂滿黃金箭簇(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喔,崑崙山、帕米爾高原、塔克拉瑪乾沙漠、塔里木河,單看看這些你在你的教課書上看到的名字,你的目光就再無法從這些詩句里移開。緊接著,你還會產生好奇,寫出這樣胸懷詩句的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養育我的母親河是葉爾羌河,她位於崑崙北麓隸屬喀什管轄的莎車縣,我家就在這條河流的西北岸,葉爾羌河的河水全部是崑崙的冰雪融水,每當夏天我們捲起褲腿下河摸魚,時常感到冰雪水的寒冷。我們自小就喝冰山水長大,每到春夏季節,崑崙的冰雪就會化成涓涓細流,這些溪流匯聚到一起就成為塔克拉瑪乾沙漠西部這條寬廣的葉爾羌河,這條河流又和其它的許多河流一塊流匯到塔里木河裡。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河流就是奔跑的馬群,她們穿過荒涼的戈壁、越過廣闊的牧場、奔流過無邊的大漠,最終聚會在一起,構成氣勢磅礴的河流交響樂。它們並未因為長途跋涉而變得奄奄一息,她們一瀉千里,毫無悔意地去擁抱每一寸土地,每一寸荒涼。站在這樣的河流面前,我相信沒有一個人不會流出感動和敬仰的淚水。(詩人2009年2月13日博文)” 喔,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這腰纏莽莽崑崙的養我血性的母親(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
鷹在天空獨舞/白雲和石頭朝我飛來/冰河源頭走著挑水的母親/扛起大漠的盛大與荒蕪(湖的獨語·3)母親,母親!這就是詩人與那遼闊而神奇的疆域的關係,人與自然,血與肉的組合,像流淌在塔克拉瑪邊緣的葉爾羌河一樣無法剝離:五千年以前/一隻鷹棲落喀什噶爾城/昂首挺立在太陽王的劍座上/五千年以後/我從葉爾羌河畔走過/穿著一身時光的荊棘和花朵(喀什女兒);
這就是詩人生命里的西域。是的,如果你是男人,在刀的面前聲音顫抖,就會遭到女人的不屑。儘管她們用阿德萊絲綢隔斷你猶豫而迷茫的目光,但她們對遠方的客人仍然不失熱情,她們會給你講起英吉沙刀子的成色。我們從《喀什詩稿》里看到的維族女性就是這樣:她們是刀王國的貴族/整日與刀朝夕相處/卻頭上插玫瑰滿身奶香氣(刀光凜凜的英吉沙);或者:等你的腳長滿了硬繭/再跟我去喀什,我說/這不是玩笑/那兒的路常常布滿蒺藜/你默默跟著我/走進曲折的深巷/那裡,那裡/你驚喜地喊——/站著一位頭插玫瑰的古麗(帶你去喀什);
在這充滿浪漫而又使你暗生憂傷的詩行里,你感受到了什麼?喔:孤獨的山頂上生長著月光/雪蓮踩過峭壁輕輕歌唱/荒漠上牽馬的人/走向大雪洗藍的天空/馱著身穿阿德萊絲綢的女人(騎手的愛情);這些我們仿佛在電影裡看到的情景,不正是你生命里渴望到達的境遇?可我們知道,在這冗散的世俗里,這情景只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及夢境。儘管如此,當我們與這樣的詩句相遇的時候,我們渴望純潔美好的心仍然會怦然而動:你聽,瓊乃額姆/來自阿瓦台村的老人/俯身用愛情擦拭琴弦/編織陽光的一片片金羽(泉水,她因斷足而腥紅);這從葉爾羌河畔傳來的歌聲,日日夜夜在詩人的文字里流淌:馬車、驢車從四面八方的村莊匯聚而來/人們趕到打麥場的空地上出售匕首、狐狸和馬鞍/四處飄散的刺玫香、奶子香和抓飯香牽著人們的鼻子/女人們坐在長木凳上掰下窩窩饢沾著老優酪乳吃/姑娘們甩動長裙在巴紮上五顏六色地開放/蝴蝶追逐姑娘插在鬢前的薔薇花,男人們追逐蝴蝶(馴鷹男人);
“感謝崑崙神讓我有幸喝她的水長大,感謝日月洪荒讓我這小小的生命在此處降生,在此處經歷風暴與甜美,並與她一同走過十九個春秋冬夏。(詩人2009年2月13日博文)” 可讓我感到迷惑的是,這樣迷人的、熱騰騰的現實生活,在當年,為什麼就沒有留住詩人的心?

“我出生那天,父親在廣闊的村莊裡未找到漢族醫生,情急之下抓來一個剛從衛校畢業的維吾爾族姑娘阿依姑為母親接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不僅出生在新疆南部,更是被一雙維吾爾族姑娘的手迎接到這世上。我的命運即使如此,父母親卻從來不肯承認我是新疆人,他們從我記事起就讓我牢牢記住自己的故鄉瀋陽、湘鄉或者山東。那時候學校里要我們填簡歷的時候,老師也這樣要求我們寫。這樣一來我們常常渴望早一點越過陽關去看看真正意義上的故鄉的面目。(詩人2008年12月2日博文)”回走玉門,這就是你離開的原因嗎?1993年6月,年僅十九歲的江媛離開了莎車。當詩人在離開那片生她養她的土地時,當回頭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什麼?
荒野深處,艷陽高懸/囚徒站成一排/揮動砍土曼/剁軟戈壁的骨頭/捏碎土塊,撞見網/跌入無邊無際的荒//一萬畝棉田/張開大嘴喊渴/他們澆水,蓋沙/敲擊鐵和礫石/從棉田盡頭走到楊林盡頭/突然想起玉門關內的家(喀什的流放);在那揮動著砍土曼的被流放的囚徒里,就有詩人的外公。20世紀七十年代初詩人年輕的母親跟隨哥哥從瀋陽來尋找父親,領到的卻是可教子女的身價。“一個人的一生也許只有短暫的瞬間是為自己純粹地活著,其它的大部分光陰則是為了生存,這生存的精神意義卻要靠那短暫的瞬間來支撐。”這是我看到的詩人寫於2009年元月26日的博文,或許,這就是詩人母親遭遇的真實寫照。為了生存,母親出嫁了,可是在詩人長到一歲時,她的這位祖籍湖南湘鄉的父親卻因政治原因被捕入獄。
隱匿了,路/月光又一次爬過公路兩旁的墳丘/拱出沉埋亡魂的沙塵暴和大雪/他們丟失了姓名和故鄉/被人遺忘在流放地(趕馬人);年輕的母親帶著年幼的詩人走過安葬了外公的流放地:面對社會的現實,她瘦弱的身體卻發出了呼號:你無法忍受這種虛偽日復一日/你無法忍受蛋糕下的蛆蟲成群結隊/你無法忍受——/將苦難排擠在長篇累牘的頌歌之外/你無法忍受——/恥辱每天在你的肉體上籤名(你無法忍受,恥辱每天在你的肉體上籤名);
同樣是為了生存,詩人生命中的養父出現了。在養父目光的看護下,詩人開始了她人生漫長的路途。“在新疆赤腳走路,能夠跟大地更親密的接觸。其實大地內部的訊息,吐露於一個人孤獨成長的旅程。長久以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脫下鞋子,順著小路朝家走。有時候路邊會開著幾朵野花,我會隨手摘下來,戴在頭上,對著路邊的水渠,照見自己年輕的模樣,內心的愉悅便象陽光那樣明亮,並且溢滿青草的味道。那條寂寞的長路我走了5年,夏天小路上陽光耀眼,偶爾遇見一個同伴,我們都默默地走路,並不說話,然而內心似乎都照應著相遇的愉悅,只是不可言說。我至今獨自在路上行走的時候,腦海中總會想起這樣一個沉默的同行者,我們彼此交換一個善意的眼神,然後默默走路。後來,當我慢慢長大,這條路便深刻地留在我的內心深處。(詩人2008年7月6日博文)”
這就是詩人離開故土的原因嗎?不不,我們只能從她寫給我們的文字里做一種猜測,詩人在她19歲那年離開了故鄉,四處漂泊,去過太多的地方,可是我從《喀什詩稿》里讀到卻是,詩人的內心和靈魂從來也沒有離開過生她養她的那片土地,昔日的生命經歷仍然像空氣一樣灌溉著她今日的呼吸。

“思念是吹過牧場的風嗎?它吹得杏花白了,它吹得桃花紅了。她數著一朵一朵流雲,在楊樹下流白了頭髮,在夜露打濕了衣襟。她是一隻無枝可棲的鳥吧,她不知來處亦不知歸地,她的故鄉就在清冷的月光里端坐,她在清冷的月光下尋找著乾淨的草地。(詩人2009年元月17日博文)”是的,思念就像鮮花一樣開滿了《喀什詩稿》中關於故鄉的篇章:
喀喇庫里湖,我是你的一滴淚/日夜坐在你湛藍的憂鬱里/一遍遍洗浴(湖的獨語·6);
是一些很輕的風/走過回憶/走過遙遠的葉爾羌/聽琴聲流過(是一些很輕的風);
面朝戈壁,母親長叩明月/敞開門扉/沙棗籬笆握緊小拳頭/咬住堅硬的舌頭/星星高懸睡眠/牧羊狗在冬夜垂首/一群爺爺的影子/穿過色力布亞鎮的金胡楊/被鐵鞭趨向墓地深處/走沙漠公路的父親/身背囚籠/回家來了(色力布亞鎮往事);
我可能是河流里/最後一條停止游泳的魚/當最後一滴湖水變鹹的時候/我行走在岸上/回望日漸消瘦的新疆(故鄉);
七間房的女人/出門挑水的時候/月亮還掛在天上/七間房的女人/點燃爐火的時候/男人們已準備好行裝//生活儘管艱辛,然而:她們坐在七間房的樹下/為尚未出生的娃娃/縫製小衣(七間房的女人);
這太陽的情誼/綠洲的情誼/叫我如何償還,所以:我願意/一生只做一朵桃花/與喀喇崑崙的勒骨永不分離(一生只做一朵桃花);
如果你真的是個遊子,我相信,上面的詩句你不用讀完,眼淚就會盈滿眼眶。你看你看,即便是死亡,在詩人的思念里也是這樣的美麗:古麗熱娜/你還穿著那條阿德萊絲綢的裙子嗎/當年你可是蘭乾村跳舞最好的姑娘/古麗熱娜/你躺在樹下已經十年了/我昨夜夢見你走過牧場/摘走遠方的一朵罌粟花(古麗熱娜);
還有那個流浪者:戈壁,夜晚中的無數個夜晚/月亮中的無數個月亮/你在流浪者的路上/灑向大漠遍地銀光/你讓麥吉儂趕著驢車/揮動鞭兒奔波在路上(流浪者之歌);這何止是詩人記憶里的流浪者?這不是詩人自身的心靈寫照嗎?這不就是現實中我們失去了心靈故鄉的人的內心世界嗎?
你披衣出門/戈壁灘鋪開,皓月當空/遠處,崑崙的雪光/冷冷侵入骨骼,/你抱緊自己,向後退步(往事);這就是我們的孤獨,我們所有人的孤獨,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產生。我們思念,那個離開了我們的人,那個總是讓我們的內心感到痛疼的人。所以詩人深有感觸地說:“我想記憶是一劑良藥。它勝過愛情、勝過友誼、甚至將年輕的時光無限拉長。青澀的記憶使我們越走越遠,每當我們疲憊的時候,就會到葉爾羌河邊坐一坐,看看那裡的夕陽、樹林,然後感覺彼此這些年內心的故事。那時候,風是清淨的,河水四處流浪,記憶的小船總是向著遠方划去。如果你是浪子,必定指向精神的自由,如果你不是,你還是河畔那個簡單的男人。那個始終忘不了記憶的男人。(詩人2008年6月17日博文)”

還是在2008年6月17日的博文里,詩人這樣寫到:“所謂浪子,你大概知道,就是遭遇了很多女人之後,又站在最初的地方,仍然一個人默默的在沙漠中走路的人。你是一個自由的人,我們曾經在喀什走過許多無拘無束的歲月,那些時光記憶了我們放肆的青春,也記憶了我們內心深處對於孤獨和自由的渴望。我們來自一個野性的村莊,一同喝著那條充滿野性河流的水成長,後來我們各自走開了,又再度找到了對方。”如果你細心,在《喀什詩稿》里,你感受到的愛情,那青春期的純潔的愛情,更加濃烈:總會有男人找上門來,認走這把丟在苜蓿地里的斧子/一想到這裡,她又從頭紅到腳/現在還只是春天啊,薔薇風卻已爬過了門檻/撓她的皮膚和胸口(春上綠洲);
要分別的時刻/我比玫瑰笑得還美/你故作爽快地跳下馬/“哎,你這有毒的花!”/“明年春天,我還要來找你。”(湖的獨語·10);
一對熱戀的青年男女,有著怎樣的經歷呢:你彈著都他爾,站在楊樹下/我踮起腳走進艾力西湖;可是這一切,都只能在荒野里展開:我不能讓媽媽看見你/不能讓爸爸撞上你/那些不知羞的苜蓿,非要染綠你的馬蹄/還牽牽絆絆,弄濕我的裙子;到了最後:我用手指戳你的額頭,戳了又戳/庫爾班,我的傻庫爾班/我要你的鷹,你難道還聽不明白/我要你的鷹(庫爾班,我要你的鷹);美好的愛情,如果你有所經歷,你肯定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灼痛。可是一個人愛的經歷,我們無法去想像。如果你愛一個人,深深地愛一個人,當她給你講述這美好的時候,你會尋找到你內心痛苦的根源:我早已棲息在你的傷口深處/開放成荒漠上最野性的玫瑰/等待暴雨的劈淋(思念);
而更多讓人產生痛苦的原因,是愛的遺憾:弟弟/我已放出那隻高貴的鷹/指明你回家的路/請你給姐姐帶回/你所遇見的第一朵馬蘭/請你給姐姐寫封長信/請你像十年前一樣/趴在姐姐遠嫁的馬背上/執拗地喊出/姐姐,我不讓你走(弟弟);
晚了,實在太晚了。/花朵啟程的時候。/她選擇了等。/連他坐過的樹樁,她都不敢摸。/那裡有他的心跳,一跳十年。/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她為你口銜桃花,/為你繡過十年前的一個春日。/為你深深地——/深深地埋進青春的井中。(晚了,實在太晚了);
這痛疼,只有經歷,才這樣的刻骨:在你的淚光里/我死過無數遍/你說這一生我就是你的家/為了逃開你要命的凝視/我立即繫上圍裙/開始生火做飯(湖的獨語·11);可是,那些遠離我們而去的遺憾,永遠會像烈火一樣深埋在我們的心中,隨時來燙痛我們的眼睛。詩人在她2009年5月26日的博文里這樣寫到:“今天讀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和里爾克1926年的書簡,我才明白他們之所以能高居於精神高峰上,那是因為他們相互愛得坦誠、激情。很多人的枯萎不是文字,而是愛的枯竭。”是的,我們在詩人的詩句里,感受到的是她在痛苦之後仍然沒有熄滅的激情:那一刻花朵的飄落/是你走的冷嗎/那一爐默默的灰/是你燒盡的我吧(問);
紫色窗簾垂下黃花朵,睡在你憂傷的黎明/我醒了,像一匹老馬站在故鄉的河岸/打撈湖中的水仙少年(橡樹旅館);當愛的激情燃燒之後,在獨自里靜思時詩人這樣寫道:“道路總是要一個人行走,對於同行者不要有太多要求和奢望,對於婚姻和愛情也不能報有一生一世的幻想。人和人彼此相遇、相愛、相互陪伴走上一段山路,這本已是上蒼的厚愛,本已是很大的福緣。曾經堅持的一些東西,逐漸在道路上得到解釋和答案。愛其實是一種自由,是一種內心期望對方幸福的感情。後來我逐漸習慣了一個人走路,只是孤獨的時候,會對同行的陌生人,報以善意的微笑。(詩人2008年7月6 日博文)”
這,就是《喀什詩稿》的精神境界。

在《喀什詩稿》里,伴隨著苦難生長的堅韌從來都不缺失:日漸衰敗的鄉村/以夕陽的速度滑向貧瘠/鄉村的孩子啄食光地面上殘留的麥粒/跟著離家出走的鳥群/一個接一個飛出故鄉薄薄的身體/留下母親獨自掛在四面透風的牆壁上/凍得瑟瑟發抖(貧血的鄉村);
生活儘管艱辛,但是“這樣的形象終究會離我而去,那時候我們將自己埋進泥土,和大地融合在一起。那時候人人平等,月光透明,鬼魂和人類在大地上四處遊蕩。那時候綠洲上的人們仍然以墓地為婚床,以天空為棉被,以愛情為食糧。那時候流浪的人們,仍然會穿過一條條塵土飛揚的道路,鑽出黑色的村莊,點起一堆堆冓火。(詩人2008年6月18日博文)”
黃昏時分,幾個逃出鳥籠的人/舉著布滿繩索的天空,喝光了詛咒/銀茶碗盛滿離鄉的謠曲,醉在雪上/少年騎著血中奔突的豹子,口吐鹽粒/灑遍劫掠羊群的祖國(喀什酒館);
你說那天死亡擠滿了醫院,萬物啞然/你的汽車引擎戛然中斷,就像我猛然被卡住的喉嚨/石塊從我們內部隆隆滾過,掀起天邊的風雷(淚灑二道橋——寫給2011年12月15日與友駕車淚灑二道橋的黃昏)。儘管災難重重,但希望之火仍然在黑暗的時刻從她的內心燃起。詩人在2008年6月20日的博文里這樣寫到:“在荒僻的戈壁灘上,再次看到了在沙丘上長著的金色的樹林,那是胡楊。胡楊守護在綠洲的邊緣,保證了綠洲不被沙土掩埋,胡楊守護在最乾旱的地方,金黃成一片燦爛的笑容。很多人誇讚胡楊的生死,而我覺得胡楊就是一個親人,一個在夜晚用樹葉為我唱歌的情人,一個用陽光般火熱的目光注視我的男人。那一刻我的仰望、我的顫抖、我跪地的雙膝,無不充滿感動和喜悅。我躺在胡楊金色的樹蔭里,仰望著浩瀚的天空。胡楊紛紛揚揚的金色樹葉就在湛藍的天空里飛翔、呼吸,它們親吻我、撫摸我。那一刻,我變得通體透明;那一刻胡楊沉默、蒼厚、壯美、熱烈的愛激盪了我的肺腑。”

現在,2012年6月,距離1993年6月詩人離開故鄉之後,過去了整整19年。又一個19年,但我決不認為這是巧合。詩人流浪異鄉19年的光陰在哪裡?在我看來,那19年的光陰都已經深埋在出現在我電腦螢幕上的《喀什詩稿》里。詩人在電話里告訴我說,這是從我所有詩歌里挑選出來的。挑選?我認可她所使用的這個動詞。我知道,這個動詞是以詩歌的敘事藝術來作為標準的。是的,詩歌的敘事藝術。在我所閱讀過的《喀什詩稿》里,敘事藝術從來都被詩人視為衡量自己詩歌的標準:
你的小野獸解開夢的彈弓,鬆開捉鳥的手指/我埋進你的呼吸,撥開月亮的清輝/鑽出濕漉漉的石榴花叢(橡樹旅館);
在憂傷的河岸/一條失去情人的魚/第一次在大地上行走/第一次把血和鱗片象針那樣/扎向大地/扎向她最仰望的愛情(在憂傷的河岸);
親愛的,我的吻含鹽/把和你的日子親得又苦又鹹/你曾一百次發誓離開我/卻又一百零一次撬開我的門拴(我的吻含鹽);
是隱喻還是象徵?燃燒的肉體從熱辣辣的呼吸脫韁而出,內心情感的表達從來沒有失去現實生活的依託:
你騎馬越過月光的柵欄/看到牧場上睡滿玫瑰花(湖的獨語·9);
風在大地上四處揮舞著拳頭/扇著太陽模糊的臉(黑子戈壁);
傷心從月光里撫摸你/從每一縷夜色的漆黑里舔吻(你一朵月季坐在雨水裡哭);
黃昏的河岸/坐滿玫瑰色的妻子(黃昏的河岸);
從一句失散的鳥語中找回故鄉/走進一封永不寄給你的信/寫下我的一生/我是綠洲女人/始終面帶沙漠的微笑/跟著啟程的駝隊/鏇轉起繡滿玫瑰花的長裙/給你傳遞火焰的密語(走沙漠的女子);
是象徵還是隱喻?血一樣熱烈的情緒從詩句里四處漫延,使你無法抵擋:
安靜些,再安靜些/別打擾我內心的牧場,我親愛的馬/孤獨馱著我的詩,游向靜靜的湖水/影子擦亮馬頭,帶我遠去(自然的證詞);
烏鴉時代,已經沒有人做鳳凰/只有以血相祭的人,咂動斷舌嚎啕/風暴從他的骨骼深處抽出鞭子,死亡帶來安慰/一群說話的血,從地下伸出手臂/不停地朝人間打手勢(烏鴉時代,已經沒有人做鳳凰);
詩人已把自己的面容融化在《喀什詩稿》里,詩歌就是我與遠方舉杯的時刻/凋零的自己(詩歌),閱讀這些用生命寫成的詩,我們還有言說技巧的必要嗎?清晨,2011年2月17日的清晨,我躺在其尼瓦克賓館北樓306房的床上這樣想。
習增召喚穆斯林早起做晨禮的聲音從艾提尕爾清真寺那邊隱隱地傳來。是的,清晨的陽光使得一切都明亮起來。陽光投下的建築的陰影慢慢地發生著變化,無聲地迎合著這座城市生活的節奏,從饢坑裡散出的熱浪迎著從烤肉槽子裡冒出的青煙;銅匠鋪子裡的擊打聲拉扯著從樂器店裡傳來的鼓聲;從高台的巷子裡飛起的白鴿子已經適應了木卡姆序曲的節奏。還有,那絢麗的在人群里飄動的阿德萊斯綢,我早已從江媛的詩歌里目睹過。我千里迢迢來這兒的目的,就是要尋找出現在《喀什詩稿》里的某種情景。
我起床;我洗漱;我穿上我紅色的羽絨服,快步走下樓梯;我和兩個深眼窩高鼻樑白種人擦肩而過。這座由當年英國領事館改建的酒店儘管有些陳舊,但她卻散發著讓你感覺到的溫馨。我知道,在我,這溫馨的源泉是《喀什詩稿》。現在,我要從這裡走出去,走到色滿路上去。然後,我的目標是艾提尕爾清真寺。在艾提尕爾清真寺的東邊,有通向高台民居的胡同。似乎,在每一個胡同的入口處的上方,都掛著一個用維語、漢語和英語寫成的牌子:喀什噶爾老城區。似乎,在每一個胡同口的一邊,都有一個賣樂器的鋪子。那些你無法數清的掛在牆壁上或者懸浮在空中的彈撥爾、熱瓦普、都塔爾、卡龍琴、艾捷克、薩它爾或者達甫,一起在我的感覺里發出美妙的和聲。
冬季清晨里的色滿路上的兩邊仍然堆積著等待融化的積雪;在那些青白色的樹枝的後面露出了土黃色的或者土紅色的建築的身影;流動的汽車與行人。這些,使我想起了西斯萊筆下的冬日雪景。當年,曾經在喀什衛校讀書的詩人,就像現在的我這樣,走過喀什冬日的街頭嗎?“一個人的成長其實緩慢而深入,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我們來的時候,只認識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兄弟姐妹,但我們以後的人生往往會遭遇更多的人,這些人像煙花一樣閃過,她們或者陪你一程,或者給你一個溫暖的笑容,這難道不是一種緣分和相遇。一個人對他人抱有太多的期望,這其實是對他人的限制,雖然他有著愛的動機,但他並沒有走上愛的道路。多年以後,當我再度赤腳走路的時候,對於大地生出萬分親近之情。我也突然明了,即使時光象煙花一樣散去,有一些人將在你的記憶中陪伴你一生,無論你是否知道他的名姓,他都會溫暖你的旅程(詩人2008年7月6日博文)。”
是的,這個寫出《喀什詩稿》的人,就像那棵樹。我要去看一看那棵樹,這是我喀什之旅的行程的一部分。如果你願意和我同行,那么我們就一起乘車穿過315國道,在英吉沙至莎車的途中經過在《喀什詩稿》里出現過的黑子戈壁,在那漫長的70公里的布滿黑色石頭的白色戈壁上,只生長著一棵樹。在傳說中,有人說那是一棵榆樹,也有人說那是一棵胡楊。無論是榆樹還是胡楊,我都決心去看一看。在我的感覺里,那棵樹就是《喀什詩稿》。一棵在戈壁上生長著的孤獨的會行走的樹。
墨白 2012年8月16日於雞公山
目錄:
001 引子
003 鷹族
004 高原鳥
005 夢醒
006 留言
007 荒城
008 民歌
010 野愛
011 詩歌的舌頭下埋著一場大火
013 貧血的鄉村
014 回家
015 思念
016 在憂傷的河岸
017 問
018 故鄉
019 七間房的女人
021 迷人的荒野
目錄
022 黑翅膀
024 刀光凜凜的英吉沙
026 噶瑪謝勒巴莫
028 馬兒
029 她
030 問今生
031 遺夢西廂
033 短歌行
036 哥呀
037 放牧河流的孩子
038 坐在河流上看鵝
039 弟弟
041 星星點亮的村莊
042 湖的獨語
045 故鄉
046 在德令哈
047 是一些很輕的風
048 開往拉薩的火車
050 拉薩博物館
051 阿成四歲的詩
052 我就藏在你的肋下
053 我從夢裡走進這個村莊
054 庫爾班,我要你的鷹
055 那是風,拽落了花朵的一生
056 泉水,她因斷足而腥紅
058 山中之夜
059 你將無處可棲
060 流浪者之歌
061 馴鷹男人
062 你無法忍受,恥辱每天在你的肉體上籤名
065 黑子戈壁
066 我親愛的花
067 喀什的流放
069 艾麗西湖村的少女
070 野苜蓿遺失的第三個女兒
071 紙上草原
072 老宅
073 帶你去喀什
074 心上人
075 綠洲洗馬
076 喀什女兒(1)
077 晚了,實在太晚了
079 等你梳頭
080 我為什麼騎上了時光的野馬
082 葵花
083 冰鋒
084 遙想一條魚
085 色力布亞鎮往事
086 黃昏的河岸
087 自然的證詞
088 蝴蝶
089 呢喃
091 盜火者
092 寂寞種下花
094 野花
095 古麗熱娜
096 約定
097 木卡姆廣場
098 占卜女人
099 我只想和你
100 月光愛人
101 綠耳朵
102 七夕童謠
103 馬燈
104 孤獨,我洗浴的湖
106 我走過你鏡中的海
107 站在塔里木河的源頭
108 內部的風景
109 往事
110 夜行天山
111 憤怒,喘息如大海
112 遇龍江情歌
114 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
115 歌手納瓦依
116 我獨坐於大海深沉的寂靜
117 喀什酒館
118 橡樹旅館
120 我的小梵谷
121 棄兒
122 和田往事
123 騎手的愛情
125 淚灑二道橋
126 我已根植於夜
127 小桃樹的耳朵
128 血史
129 一生只做一朵桃花
130 喀什女兒(2)
131 狼族
132 我要歇息
134 趕馬人
135 野姑娘
137 野薔薇
138 果園
139 春上綠洲
140 走沙漠的女子
141 我是你的琴
142 流浪者的節日
143 叢林黑了,姑娘
144 祖國
145 我的吻含鹽
146 塔什庫爾乾之戀
147 沙漠之夜
148 露天電影院
149 冰上的托木斯塘鄉
150 活在大漠
151 旅夢短句
157 路過
158 倔老頭
161 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162 鄉村診所
163 葉爾羌河畔的養蜂人
164 沙漠百靈的短歌
169 冬天的艾力西湖
170 恐懼
171 薩特馬庫的晨禱
172 阿瓦提情歌
173 童年
174 我身懷流水的喧譁與你告別
175 靈歌
176 受難的母親
177 海豚之歌
178 雨啊,雨
179 荒野之戀
180 1966 年的大學生
182 牧眠
183 心像寂寞的燈盞
188 重生
189 哭泣的帕蒂夏
190 奧依巴格記憶
191 懷揣桃花的年紀
192 波形背叛
193 瑪納斯奇
194 靈魂與蟲洞
195 兩條游進戈壁的魚
196 流浪歌手
197 故園之鴿
199 綠洲玫瑰
200 喀什東湖公園的回憶
202 短詩九章
205 後記:媽媽教我坐在戈壁灘上用樹枝寂寞地寫字
出版信息:
圖書在版編目(CIP) 數據
喀什詩稿 / 江媛著. -- 北京 : 光明日報出版社,
2012.11
ISBN 978-7-0000-0000-0
Ⅰ . ①喀… Ⅱ . ①江… Ⅲ . ①詩歌-中國-當代
Ⅳ . ① I25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 數據核字(2012) 第208368 號
著 者:江媛
出 版人:朱 慶
責任編輯:楊 娜
責任校對:傅泉澤
出版發行:光明日報出版社
地 址:北京市東城區珠市口東大街5 號,100062
法律顧問:北京市洪範廣住律師事務所徐波律師
印 刷:三河市國英印務有限公司
裝 訂:三河市國英印務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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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 本:889×1194 1/32
字 數:160 千字
版 次:2012 年11 月第1 版
書 號:ISBN 978-7-0000-0000-0
定 價:51.80 元
著作權所有 翻印必究
終 審人:孫獻濤
封面設計:麥 子
責任印製:曹 諍
印 張:7
印 次:2012 年11 月第1 次印刷
原文節選
1:鷹 族
我們淡遠地
守望彼此
站成不老的樹
把牧羊犬趕進草場
從此與世隔絕
一個闖入者
只輕輕彈起弦琴
情感部落
就佇立成堅持
只向青藏高原
只向雪山的靈魂
返回到最初的地方
1995
2:坐在河流上看鵝
坐在河流上看鵝
石頭圍困的村莊
一面湖水變苦的遠方
姐姐趕著駱駝
走完三十里營盤
睡在積雪的山頂上
草原一片碧綠
等待親吻的野花無邊
一輪明月抱冷的村莊
吮吸姐姐豐滿的乳房
2009.04.14
3:庫爾班,我要你的鷹
你彈著都他爾,站在楊樹下
我踮起腳走進艾力西湖
指指天鵝,又指指你
再給我唱一支歌,庫爾班
過了沙丘就是蘭乾村
我不能讓媽媽看見你
不能讓爸爸撞上你
那些不知羞的苜蓿,非要染綠你的馬蹄
還牽牽絆絆,弄濕我的裙子
庫爾班,把你的蛇皮鼓敲得再響一點
讓沙棗花在你手指上翻飛
讓四腳蛇別再探頭探腦
庫爾班,你別總是傻笑
巴郎子都在跺腳起鬨
你踩住了我的右腳
把我的手都捉疼了
庫爾班,把你的鷹給我吧
我想捕一隻紅狐狸
你笑,紅著臉,還笑,
我去替你抓那隻狐狸,你認真地說
我用手指戳你的額頭,戳了又戳
庫爾班,我的傻庫爾班
我要你的鷹,你難道還聽不明白
我要你的鷹
2010.11.14
4:黑子戈壁
山遠了
羊群遠了
女人的紅頭巾遠了
黑子戈壁近了
地平線近了
挖空心腸的思念近了
風在大地上四處揮舞著拳頭
扇著太陽模糊的臉
駱駝慢慢走下黑石子地
啃下牧草殘留的秋天
一隻小獸鑽出小小的頭
在我身體裡迷路了
2010.10
5:心上人
哭濕石頭的堅硬
梨花就會愛上你
野薔薇的綠手臂舉起紅紗巾
掏出一群春天的眼睛
看著我,你這多浪村的小狐精
果園藏起一聲鳥鳴
天空拽遠了白雲
你的小蹄子在水渠里踢踏
踩亂心頭無數小星星
2011.04.27
6:綠洲洗馬
青麥懷抱葉爾羌河兩岸
嘴唇里伸出一個個花朵的手指
綠洲的女人掐著春天梳洗馬頭
一截馬骨
半尺綠
向日葵爬進夏日的視窗
玫瑰中靜坐一個個少女的痴夢
偷花的影子痛飲露水梳洗馬尾
一截馬骨
半尺綠
2011.04.28
7:黃昏的河岸
每個失去母親的夜晚
我蹭著你面頰的火焰
反覆取暖
草魚游來生育的季節
女人們潛入月光
懷抱魚卵歌唱
“帶領駱駝隊的騎手薩伊卡,
皮囊里盛滿石榴酒。”
男人們結牢柵欄
守住河口
捉住第一個腰纏紅魚的女子
蘆花吹起細細的風哨子
白天鵝靜靜地游
黃昏的河岸
坐滿玫瑰色的妻子
2011.06.14
8:自然的證詞
安靜些,再安靜些
別打擾我內心的牧場,我親愛的馬
孤獨馱著我的詩,游向靜靜的湖水
影子擦亮馬頭,帶我遠去
安靜,再安靜些
看不見的死亡穿過男人的肋骨
挑出人性最醜陋的刺
看得見的病潛入女人
繁衍精神的重創
死亡的哀哭
安靜些,再安靜些
縱使世界熬成超級大藥房
人類仍然是不治之症
2011.06.17
9: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
帕米爾滑向高原,白雲垂落王城
塔克拉瑪乾沙漠的天空,漂滿黃金箭簇
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一枕大戈壁的遠
高舉一排排小白楊,並肩擦亮雪光
黑天鵝飛過北方,撒下一路種子
男人唱著夜歌搬空女人,拖回石頭壓彎的岸
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穿過諸光熄滅的頭顱
舀出秘密之火,照亮大漠深處的村莊
馬上的琴聲含血,玉石從利器下找回牙齒
咬傷初生的山脈與河流
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懷抱時光的馬群
守候滿載花朵和雨水的女兒,千山萬水地歸來
喔,給我顏色的葉爾羌河
這腰纏莽莽崑崙的養我血性的母親
2011.11.19
10:騎手的愛情
孤獨的山頂上生長著月光
雪蓮踩過峭壁輕輕歌唱
荒漠上牽馬的人
走向大雪洗藍的天空
馱著身穿阿德萊絲綢的女人
睡在遠方的河流生長著石頭
小魚穿過冰凌一陣陣出血
石頭堆里磨劍的人
闖進火光圍繞的帳篷
緊緊抱住生育白狐的女人
2011.12.31
11:桃樹的耳朵
山谷緩緩展開黎明的雙翼
開啟遠方的天空
送走騎馬的人
這個春天,我兩手空空
唯有思念沿著月光流向地平線
站成一棵樹
無人知道了,這一生
只有你,夜夜騎著火焰從我內部唱歌
看我在沙漠上寫字
可是為了什麼,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當一隻鳥掏空小桃樹的耳朵,叫了一聲你
桃花便開了我一身
2012.02.01
12:我是你的琴
我是你的琴
偷偷地在你的脊樑上刻下我布滿陰影的一生
和即將失傳的琴譜
十年前,在去往甘肅的路上
我被風沙吹啞了喉嚨
又被一個村莊的瘟疫弄病了
丟掉我吧 我說
你搖頭 背著我前往敦煌
爬上烈日高懸的莫高窟
在奄奄一息中
我用第七根弦子接受你哭泣的捶打
你說“一定要讓你看見走過萬千劫難的佛像。”
你的腳步摔碎我的離歌
踩著大風吹亂的沙丘
一望無際地流浪
自那以後,我的第八根心弦從你的後背復活
它唱出了一段令人大病初癒的——
青海花兒
2012.03.29
13:塔什庫爾乾之戀
千萬石頭咬住的塔什庫爾乾
抱出月亮映照愛人的容顏
我們爬上彩霞環繞的帕米爾
靜靜躺在雲上的高原
遠在遠方生長
冰雪的光束彈哭了我們
背琴遠去的人留下火柴和鹽巴
留下吃掉一肚子野花的小馬站在氈房外幸福地踢
湖畔已升起星星的燈盞
篝火旁走來一位鬢插玫瑰的塔吉克姑娘
她向路人打聽去往他鄉的心上人
胸口燃起思念的火焰
她的歌聲吹皺慕士塔格雪峰的倒影
漣漪中,我們躺在劍上傾聽
白雲結隊游過喀喇庫里湖
雪蓮從遠山唱出憂傷的詞
2012.05.11
14:露天電影院
滾動石頭和月光的露天電影院
倒栽童年的樹、夜鶯和傳奇
中彈的鴿子紛紛撲落
一枚銹紅的子彈擦過喀什噶爾寶藍色的夜空
劈開閃電
風暴隆隆滾過沙漠
海市蜃樓中——
綠色方舟漂移而來
我們舔乾嘴唇,迎接聲音的潮水
小北風呼呼地打開我們內部的暴風雪
小北風呼呼地摘光我們遍身枯草
2012.05.01
15:葉爾羌河畔的養蜂人
在靈魂的洞窟里拾荒
我像數不清的蜂房,滿懷秘密
指向唯一的春天
你踩上井台,掂起裙裾
朝大漠盡頭張望
那兒風過空空,只有一棵白楊
與帕米爾昂首並立
它讓我想起風中的日子
晚歸的媽媽
它讓我與萬物一起徘徊於沙丘綿延的光影
跪向太陽和河流
它是我的路標,指向遠方
它驅趕我的魚群游出一百個黑暗的洞窟
擦出水的紋路
2012.05.26
16:薩特馬庫的晨禱
憐憫我吧,流血的人
石頭滾過天空
碾壓隆隆的雷聲
回家吧,薩特馬庫光腳的少女
別等漠風吹枯你的花環
別等了。
騎馬的男人一去不返
我們是塔克拉瑪乾的女兒
只有大漠庇護我們——
永生的孤獨
憐憫我吧,哭泣的人
鴿子飛離此刻
投影在荒蕪的中心
駱駝背負玫瑰的枯枝
沖你叫喊——
今天,我在荒原的石頭中
凝聚風暴。
下一條河流,將是我奔赴的故鄉
2012.07.21
17:安靜下來,我是水
安靜下來,我是水
輾轉流過每一塊石頭的孤獨
尋訪受難的人
201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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