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嫉妒》

《鯉·嫉妒》

《鯉·嫉妒》是由張悅然創作的書籍,該作品2008年出版。

(圖)《鯉·嫉妒》鯉·嫉妒

作者: 張悅然 等著
出 版 社: 江蘇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08-9-1
字數:
版次: 1
頁數: 205
印刷時間:
開本: 大16開
印次:
紙張:
I S B N : 9787539929750
包裝: 平裝
所屬分類: 圖書 >> 青春文學 >> 愛情/情感

編輯推薦

如果我的左手畫出美麗的圖案,我的右手便滿心嫉妒。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慕克首次為一本中國圖書題詞,他說:“嫉妒是一種黑暗的情緒”。
張悅然將推出《鯉》系列主題書的第2本——《鯉•嫉妒》。在以80後一代的孤獨體驗為主題的《鯉:孤獨》中,日本著名女作家青山七惠的加盟就非常吸引人們的關注,而到了《鯉•嫉妒》中,諾貝爾獎得主帕慕克、香港著名導演彭浩翔、著名作家蘇童、棉棉,德國年輕作家尤迪.海爾曼的加盟更是表現出張悅然的號召力和國際化的視野
張悅然在這一系列對“嫉妒”的探討和追問,慢慢的深入80年代出生的人們那迷亂紛紜的內心。80年代出生者的嫉妒,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來自何處,去往何方,盡在《鯉•嫉妒》之中。

內容簡介

《鯉·嫉妒》是一本探討人性深處中“嫉妒”情緒的圖書。
張悅然自己的小說《怪阿姨》講述了一個永遠無法感受到嫉妒情緒的奇怪女人,試圖用各種極端的方式讓自己感到嫉妒,體會到人間感情的故事,故事延續了張悅然一貫的風格,詭異而妖艷。
德國年輕作家尤迪·海爾曼的小說《露特》,殳俏的《厚煎雞蛋卷》兩個小說分別通過輕描淡寫的生活場景,展現了內心深受嫉妒折磨之沉重,周嘉寧的《密斯特保羅》傳神地可刻劃了一個落魄、邋遢的生活失敗者,與主人公之間的惺惺相惜,以及由此擦出一種微妙和稍縱即逝的嫉妒之感,葛亮的《龍舟》,用一個驚悚的鬼故事,捉住了嫉妒這隻頑固而邪惡的心魔。《鯉·嫉妒》的小說部分幾乎將人性中嫉妒的各個層面都進行了深入的剖析。
而帕慕、蘇童、棉棉、彭浩翔、王小慧等人直面自己內心中的嫉妒一面時,更是能讓讀者從這些坦率的自我招供中洞悉人心。

作者簡介

張悅然, 山東濟南人,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計算機系。2001年獲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03年在新加坡獲得第五屆"新加坡大專文學獎"第二名,同年獲得《上海文學》"文學新人大獎賽"二等獎。2004年獲第三屆"華語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2005年獲得春天文學獎。最新長篇小說《誓鳥》被評選為"2006年中國小說排行榜"最佳長篇*。已出版作品有: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長篇小說《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圖文小說集《紅鞋》等,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青年作家之一。

目錄

鍥子
卷首語
沙龍:
 妒水澆灌罌粟花
 灰色花園裡的遲暮美人
 腐爛是一場*禮
 暴力不過是一幕前戲
角色:
 庭怨深深,深幾許
 情感的壞孩子
 江戶時代的烈女圖
 錦床鍛被下的豌豆莢
星相:
 用飽滿的汁水畫一朵破碎之花
小電影:
 發高燒的影子
對話:
 黑情緒存檔錄
 帕慕克:嫉妒這種黑情緒
 王小慧:一地憤怒的茶葉末
 彭浩翔:割不掉的闌尾
 馮唐:玫瑰與菜花兒
 棉棉:低眉的菩薩,我可以放下愛
 劉野:年華辛辣,我和我的洛麗塔
鏡子:
 呼吸生疼
態度:
 潘多拉寶盒,你被塞滿了嗎?
 多餘的熱水從夢境上方流過
 我已不能讓青春連著陸地
 你是模特兒,我是香奈兒
大都會的語言,我從未抵達
 沒有絲,織不出一個女孩
 給我一節猜火車
 心魔的病歷
小說:
 密斯特保羅
 雞
 摯敵
 厚煎雞蛋卷
 怪阿姨
 情愫
 龍舟
 露特

書摘插圖

小說
摯敵
有一種記憶,像葡萄,凍在冰庫里一年,兩年,十年,或者二十年,直到這輩子第一次搬家,在準備清掉之前,才看清它的長相。
這一粒粒硬得像腫瘤的東西,當初是怎么懶得清理(要知道,清洗葡萄是很耗時費力的:繁瑣的表面積,動不動就破皮,像小孩子脆弱的自尊心),一段時間過後依然捨不得丟棄,儲存了一陣又不太敢吃了……其實擺爛了也就丟了,偏偏擺不爛。又偏偏,不爛的東西比任何好東西或壞東西更難處理。於是不處理。
不處理。
直到搬家,不得不處理了。葡萄已經二十歲。
你將它自冰庫的內壁剝下,像剝下一塊礁岩似的,無法界定這葡萄是活了二十年,還是死了二十年。
葡萄沒有發霉,就像故事還是故事一樣。過了二十年,故事沒有腐壞、變味,它甚至還是新鮮的。像一條封存在冰層的魚,百年的冰水化去,它抖一抖背鰭,掀動了鰓盤,活生生游開了。
故事自記憶的凍土爬出來,咳一咳,像一粒不死的葡萄,原汁原味,還能呼吸。
故事完整無缺,我以為。故事因遺忘的堅決、回憶的靜止,免於人為的塗改與破壞。我以為。就像童年收到的那些情書,一字不變,墨色不改。小學生恭恭敬敬的筆跡,幼稚兮兮地裝大人。譬如這一封,張漢傑在放學時給我的:許清芬小姐,我在此正式向你求婚,你若不嫁給我,我就要去剃度當和尚。
張漢傑小朋友的,愛的誓言(由於不了解語言的重量,誤信了自己對語言的使用權,就像最不了解永恆的人,最敢於提起永恆),一字不變,墨色不改,埋在記憶的冰層,被回憶的溫度化去。他當然沒去剃頭,他的頭髮一路茂長,直到頭皮喊累的地步。
上 在發出惡臭的黑暗中
我還記得的,張漢傑早就忘了。他可能也不記得,在求婚信發布的隔天,下午第三節的體育課,他的母親與姐姐被他請來鑑定,鑑定她們的兒子與弟弟看上的女孩,是不是一個漂亮的淑女。
他姐姐眼睛細細的,剪了直線型的娃娃頭,非常的亞洲,在美國學校念國中。一口昂貴的英語腔里裝了牙套,矯正那怎么也看不出毛病的齒列。她翩翩走向我,橘色的裙尾被強風咬了一口,火焰般燒開來,她不遮不掩也不收緊步伐,照樣明明艷艷地走到我面前,送了一隻手錶給我。
我不敢收。整座操場上我們班與隔壁班的一百個同學都在看我。偏偏我好死不死,來自一個未經禮物文化雕琢的家庭,我們家不過生日不送禮物不講好話,在拒絕禮物的時候也顯得慌張無助,拖拖拉拉的缺乏決斷,十足的小家子氣。
對我來說,父母兄姊那樣寵愛一個小孩是不可思議的。一個小孩如此坦率天真地打開心事,也是不可想像的。一家人高高興興在餐桌上聊天、睡前親親臉頰互道晚安,則根本是作怪。就算要送東西,也是姐姐送我的舊衣服、媽媽犒賞的一包五香乖乖,怎么也不會是一份禮物,秘密般藏進漂亮的盒子裡,隨時準備跳出來驚嚇你。當然也絕對不會是一隻手錶。——所謂手錶,是我們用原子筆在皮膚上亂塗亂畫的東西。
這是我和張漢傑的差異,也是我跟那一班同學們的差異。他們是私立國小理所當然的消費者,我不是。假如這所學校是一套手工訂製的進口西服,我就是代班女工(出於不夠精準的品味)錯縫上的一顆紐扣。
巧的是我媽,她還真的在成衣廠工作呢。送我進私立國小,也出於她的堅持。她曾經在外交官家裡幫傭,在別人的世界裡窺見許多好東西、養出好品味、也養出不切實際的盼望。她堅信,假如她的女兒接受貴族教育,就有希望成為貴族,而成為貴族的條件是:迷倒貴少爺,嫁做貴婦人。所以她非常非常,看重我的外表。
升小六的那個暑假,我的(假性)初經來了又走,我媽燉了四物要我喝下,我不肯,捏著鼻子讓她追,直問這髒兮兮像毒水的東西喝了要幹嘛。她回答了我,答的不是“為了調理身體為了健康” ,而是,“喝下去才會長得好、長得漂亮,”我媽說,“這樣,男人才會愛你。”
這是三十五歲的母親,對十一歲女兒的關愛,也是一個女人對女童的忠告。
這句話聽起來有多么現實,就有多么浪漫:美貌,是女人擺脫舊階級的最大本錢。
所以我媽非常得意,當我在聖誕節收到四十幾張卡片、二十幾份禮物、十幾封情書。儘管我家只拜土地公,根本不認識耶穌。
我媽並未發現,她的女兒之所以備受矚目,並非因為美麗,而是因為她和別人不太一樣。那些酷愛競爭、把追求當爭霸遊戲的男孩們,仿佛在我身上捕捉到了什麼,卻無法解釋那到底是什麼。
因為自覺跟別人不同,我的臉上經常掛著一種沉思的表情、自我懷疑的表情,害怕說錯話,害怕被看穿。對自己的自卑心感到羞恥,眼光總是落在遠方,落在嬉鬧的人群之外。不愛說話,除非必要的話。於是竟有了深度。小學生不該有的深度。男孩們崇拜我。女孩們嫉妒我。我討厭惹人注意卻又覺得這樣也好,正好讓我宰制異性,報復同性。
誰叫他們是這樣一群討人厭的、年幼的權勢者,家裡一個比一個有錢,而且那錢,不是任何一個現在還活著的人能賺來的,卻靠著那錢換來權位,繼續累積財富。全然符合權貴的定義。我被請進了五星飯店,替林聖宇過生日,十個受邀的同學當中,我是唯一的女生。吃的是buffet,那些奇怪的菜我一概不認得,只認得米粉、炒飯、還有布丁。
另一次,慶祝蘇學理得了作文比賽冠軍,蘇公館叫了外燴辦party(公館?什麼公館?啊?許公館?……我媽捂著話筒堵住來人的耳朵,大聲喊道:許清芬!一定是找你的!)。進了蘇公館,一隻驕傲的北京犬對著我吠,一邊狂吠,短短的四肢邊往後退,膽小得要命。浴室里,一塊漂亮的香皂擱在浴缸的折邊,新奇的桃紅色,雕了華麗的外國字;我好奇摸一摸,聞了聞,偷偷抹了一點皂香,洗把臉。晚一點,一個女傭在我不經意的注視底下,自浴室走出來,手中握著那塊香皂,去後陽台洗衣服。
我該覺得羞辱嗎?——同學放假去騎馬,我騎林麗鶯她家的三輪車(林麗鶯住在我家後面,她媽在市場賣水果,用三輪車送貨)。同學的爸媽在球場打高爾夫,我媽在家打小孩、在夜市打彈珠。
我多想變成別人家的小孩呀,變成同學家的小孩。希望家裡養的是貴賓狗,而不是老鼠和蟑螂。聽英文唱片,而不是台語錄音帶。房間鋪地毯,餐桌擺刀叉。去圓山飯店游泳,而不是在溪邊泡水。爸爸當不成律師或教授,那么,就算是開一間文具店,也比在餐廳當泊車員要來得體面高尚。
假如你來自我這種家庭,我們這種家庭,學會沉默,沉默,沉默才是家庭的生活之道。爸爸工作太累了,電視關掉,不要吵。爸爸的腳受了傷,夜裡睡得淺,我想上廁所,卻不敢拉開房間的門,深怕那老舊的門軌會發出乾澀的呻吟,像一根發酸的骨頭,吵醒父親枯燥無夢的睡眠。
安靜,安靜,不要發出聲音。廚房裡滑倒,自己爬起來就好。洗頭洗到一半沒了瓦斯,別亂叫,冷水淋一淋趕快擦乾就好。就連我的每一次咳嗽都遭到監視——生病是犯錯的行為,體力與金錢的雙重浪費,理當遭到鄙視。——不必解釋,不要吵,別在那裡可是可是地裝可憐,我爸說,外面的世界、討生活的世界,有更嚴厲的沉默壓在上頭。
我爸工作的那間餐廳,位在市中心的“名人巷”附近。招牌小小一塊,自信地收斂在大理石牆面的凹槽里,仿佛不稀罕似的、不歡迎人,除非很有錢的人。
有錢人不會知道我爸在這“趴”車並沒有底薪,他們沒有生存問題,於是從來不會了解別人是怎么生存的。他們之中做官的那幾個,我同學的爸爸們,吃的用的都是政府的錢,並不習慣自己掏錢,這也就難怪他們,竟然把打包的剩菜拿來充當小費——這是什麼意思!把你準備丟進垃圾桶的東西,拿來付停車管理費?本人是靠小費養家的,靠小費養家,你懂不懂啊!——我爸當然不會把心裡的話說出來。靠小費養家的人,是不能發脾氣的,不能討價還價,甚至不能拒絕那些無禮的饋贈,只好不辭勞煩,把剩菜拎回家,度過另一個半鍋雞湯的夜晚。
小男生對我糾纏不休的興趣,不是同類對同類、名犬對名犬的興趣,而是對異類的好奇:嬌貴的寵物,對小土狗的盲目追戀。譚德睿把我的照片關進他的項鍊墜子,高志浩寫了一首肉麻的詩,孫雲鵬在走廊撿起我的髮夾,追上來,我說謝謝,他說,“這是我的榮幸。”我驚異一個十一歲的小孩也可以給別人榮幸。他們愛的那個女孩根本根本,與我無關。
也有那手法不太雅致的,譬如賴昭麟。家裡開紙廠,錢是有的,但父親學歷不高,還不是貴族。總是在頒獎台下自言自語:獎狀,獎狀有什麼了不起,回去叫我爸印一百張給我。他在我生日那天遠遠喊我一聲,“喂!許清芬!”語氣凶寒得像是跟我有仇,然後突擊似的隔著半間教室,重重丟出一個東西,砸中我的鼻樑。是送給我的禮物,一隻河馬布偶。
還有那實在不怎么有氣質的,李明俊,繼承了他爸那種小企業主的、務實的創造力,下課間胡亂拍了我幾張照片,兜售給有興趣的人。
愈是蠻橫失禮沒氣質的,愈像我的兄弟、我們那裡的男孩。其中最沒氣質的那一個,叫做呂彥誼,住在我家隔壁巷(另一顆擺錯位置的紐扣,但價格或許比我還高一點,因為他家是開藥房的)。我最不願理會的就是他,誰教他是我的同類。我也從不揭發,他用什麼方法作弊偷了多少分數——你怎么能夠聞到他房裡的臭味?除非你離他很近很近——同類與同類最好別相靠近,否則就有相互出賣的危險。
這群年幼的權勢者當中,有一個王者,一個挺拔的美男子,考試總是第一。王子身邊有個丫鬟,任勞任怨的一個矮小女生,總是被選做服務股長(她是半價的優惠生,校車司機的女兒,另一顆不安其位的紐扣,另一個我該迴避的對象)。小丫鬟替王子跑腿,將我自放學的鐘聲里拔出來,抓到王子面前,說,“這就是許清芬。”
俊美的王子看得我心臟都快停了,雖然他只看了我一眼。
才一眼,就毫不遲疑地下了判決:“就這樣?我看明明不怎么樣嘛!”
有品位,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大少爺。
他轉過頭,面向燦爛的黃昏,一聲不吭,臉上仿佛鍍了一層膜。而他的表情,就浮在那沒有表情的薄膜之上。
我對他並沒有恨,還沒有。仇恨守候在適當的距離之外,像個掠食者,埋伏在發臭的黑暗當中。
五月份,梅雨把整座城市淋成了一盒濕餅乾,第四個周末,總算冒出一個清脆的晴天,閒逸的人出門享用陽光,打工的人追趕工作進度。有錢的花錢,沒錢的賺錢,餐廳外守著兩個侍衛,廚房中翻炒著忙碌的香味,餐桌上警戒著乾淨到發亮的酒杯,部長一家來店裡聚餐。沒有薪水的泊車員,在餐廳外跟部長的司機聊天。
部長一家用完晚餐,準備拿車回家囉!——老闆站了起來,電話不敢出聲,連地板上的花紋都繃得緊緊的。那一本正經、對名流不存偏見的泊車員,比部長的司機搶先一步,打開車門,微彎著腰,伸出右手,說一聲部長慢走。
泊車員說慢走的一刻,伸出了右手,他的手心並不向上,並不期待獲得任何的獎賞,他只是想要握手,想要握手而已(部長先生,我並不在乎你那一身的財富、權勢、地位,無一不是世襲而來,我並不在乎。我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看不起你,光是這一點,就已標示了我的教養和風度)。但是部長並不領情,在泊車員落空的手上投下了一個輕率的蔑視,連頭都不點一下,只留下車門開閉的瞬間、一聲堅固而充滿價值感的,砰!
泊車員要的只是握手。只是握手而已。
但是部長不要。這隻飽食終日的蝗蟲,於周身架起高聳的圍欄,守衛、淨化他豐饒的貴族生活。他不出手,不出聲,他不想弄髒自己的護欄。由於欠缺社會歷練,把一雙辛勤勞動的手,當作乞討成性的無賴。而他的兒子,我們學校的王子,則眼睜睜目睹了這一切。
我想像我的父親(故事一經回憶的干擾,就無可避免要動用想像,來填寫記憶的空白),想像他呆站著,站在一條狹窄的光線中。他親身經歷的、與他被教導相信的世界之間,只存在這么一小塊豁亮的空間。
天空奄奄一息,大雨又要下了。權勢者懶得提供任何友善的手勢。
這理直氣壯的蔑視,就是我爸告訴我的,比沉默更嚴厲的沉默。像一片久病不愈的皮膚,呼不出一口乾淨的空氣。我父親只能默守他寡言的習慣,把伸出的右手收回、收回、收回他所來自並且終將歸屬的、不可離越的那個空間。退回、退回、退回界限這邊。
此後我便暗自,將王子視作仇敵。鍛鍊我的眼神,眼白、眼珠、眼白與眼珠的比例,付出卑屈之人對卑屈之人的、卑屈的鄙視。但是,我該如何有效傳達我的鄙視,像一個高明的球員那樣,把球準確地傳到對方手中?你如何懲罰報復一個、對你無動於衷的人呢?
王子看不見我的鄙視,因為他根本就不看我。他對女孩的品味,就像任何精準的投資行為一樣毫不浪費,只將注意力交給與他同類之人、同位同階之人。我的鄙視像一個又一個被漏接的球,跟父親伸出的右手一樣,在等待中一再一再落空。等待太久,於是連等待也算不上了。
復仇行動輾轉反側,流連退化,成了空想。我幻想與王子接吻的一刻,咬破他嘴唇並且捂著鼻子說,你的嘴巴好臭。——先有征服,才有宰制,先有暴力的施展,才有關係的扭轉,可惜的是王子並不,並不回應我的幻想,獨留我陷落在自己的角色當中,入戲很深,強扮勇敢好戰的女兒,不畏低俗地記取仇恨,在發出惡臭的黑暗中匍匐,匍匐於孩子氣的復仇行動。
我幻想他捧著一份赤誠要我收下,卻被我一手推翻得滿地破碎。我排練、排練、排練推翻的手勢,反覆反覆排練,卻不會正式上場演出。因為男主角總是缺席。
於是排練取代了演出,成為目的。像一顆自戀的星球,以其對自身的嘲弄不斷內鏇、內鏇,自轉於抑鬱的愁緒當中。——除非,除非女主角提出邀請,請男主角入戲;除非我走上前去介紹自己:哈羅,你好,我是受過你父親羞辱的那個、泊車員的女兒。
(假如你不敢表明身分,不敢揭露自己,又要如何以復仇者的氣勢,強取對方的注意力?噢噢但是你說:我不想再重述那件事了,我只想把它藏起來,藏起它所有的聲音、顏色、光線與氣味——再高級的餐館都免不了的,漂白水腐敗的消毒味——把它藏入記憶的底層,埋進墳場或垃圾堆。把它藏進羞辱中,藏進一個不再對自己開啟、也不再對別人開啟的空間,就像一隻老鼠躲在餿水裡面。)
然而仇恨最可悲的一點,在於,它不會因挫敗而潰散。它只會轉向,轉向另一些可供報復的對象。
班上來了一個奇怪的女生,而且她很不幸的,長得並不漂亮。在那張並不漂亮的臉上,抽搐著一種我們看不懂的表情,像在生氣、發問,又像在抵抗什麼。嘴巴毫無意外地總在意外的時刻,掉出幾個重重的大字,仿佛罵人,卻不知罵的是誰。像是智慧型障礙,又像是精神異常。她為大家提供的最新娛樂,就是嘲笑與模仿。
我從不幫她解圍,見到有人受欺負,我就感到一點安慰。奇怪的是她特別喜歡接近我,羞怯的手拉著我的衣袖,仿佛在說:請你保護我就像我願意保護你一樣。我不讓她跟,跑得老遠讓她追不上,見她跑丟了鞋子,就幸災樂禍地停下來觀賞,觀賞人的尊嚴像破鞋被踢打的景象,在這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的災難中,尋找樂趣。模仿他們,模仿我的同學,玩他們的遊戲,說他們說的話,穿上他們的制服,套上他們的皮膚。
把自己變成他們,讓他們將我銷毀,我就能得到安全。
有時候,數學老師會選定一個乖巧的女生,代他執行懲罰。“這次月考,有十七個同學比上次退步五分,罰跑操場五圈,請許清芬同學帶隊監察。”正午的陽光抽打著受刑人的自尊,我站在樹蔭底下,面無表情,數著圈圈,控制速度,禁止抄取捷徑,禁止縮減半徑,禁止懶散的步行。“還有三圈,跑快一點”,享受恨的樂趣。
無端端嫉妒一個女生,覺得她象徵了一切我所沒有的東西。在幫導師登錄考試成績的時候,揉揉辛苦的眼睛,把她獲得的九十八分,改成六十八分,再暗暗對自己感到羞恥。
然而她是這樣一個,溫室里養出的一朵純潔小花,輕易對我付出信任,開開心心問我:“王子說他寧願喜歡我,也不喜歡尹筱容……這是什麼意思?是喜歡我的意思嗎?”我回答:“寧願是什麼意思?寧願是勉強的意思。與其喜歡尹筱容,不如喜歡你,那應該就是兩個都不喜歡的意思。”我當然不會說,寧願這個詞,很有可能,是一個驕傲的男孩,經過某種害羞的扭轉而發出的,攻擊性的告白。

書摘與插圖

(圖)《鯉·嫉妒》《鯉·嫉妒》

相關詞條

文學 小說 書籍 青春文學

相關詞條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