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小說]

《西風》[小說]

《西風》是冰心以表現主人公的情緒來構建小說結構並獲得成功的作品。

基本信息

簡介

冰心小說冰心小說

充滿了女性味道的小說《西風》,作者對女主人公的心理分析,並不採用冗長的獨白或繁瑣枯燥的解剖,而是成功地借鑑了中國傳統詩詞的敘事意象,立象以盡意,把秋心不由自主的嘆息,抑制不住的感傷無助,對自己的自慰自責,女性的脆弱動搖一一浸淫在蕭瑟的西風中,使“景語”和“情語”達到水乳交融的境地,從而使心理描寫不僅僅是“心理的敘述”,而且具有豐富的形象性、情感性。因此,讀完全篇小說,讀者已經被深深地糾纏於那份空虛落寞的情緒之中,故事反成其次。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在缺乏情節的情緒蔓延中創造出一個有情緒的故事,非但不讓讀者感到冗長和枯燥,反而讓讀者真正地被感染和浸潤,從橫向的、空間的維度呈現“一個心象的境界”

敘事模式

重複的頻率

冰心冰心

《西風》是冰心以表現主人公的情緒來構建小說結構並獲得成功的作品。

小說中女主人公“秋深了!”的反覆喟嘆,“……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著你……”的反覆追憶,“……假使十年前是另一個決定……”的反覆默想,“西風”意象的反覆渲染,把秋心這樣一個到了“捲地西風,半簾殘月”的中年獨身女性知識分子的那種除了寂寞還是寂寞的感傷無助傳神地寫照出來;《世界上有的是快樂……光明》中,當凌瑜因為對社會失望而意圖跳海自盡時,一對海邊小姐弟出現了,她們勸道:“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這銀鍾般清朗聲音”使凌瑜心裡“放了一線光明,長了滿腔的熱氣”。其後,當凌瑜在暗夜的海邊獨立時,“先生!世界上有的是光明,有的是快樂,請你自己去找罷!不要走那一條黑暗悲慘的道路”這句話又在他耳邊來回出現,最終,凌瑜不禁輕輕地說:“我知道了,世界上充滿了光和愛,等著青年自己去找,不要走那黑暗悲慘的道路!”冰心以她敏銳的感受力,獨特的形式,表達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的追求、幻滅、迷茫的心態,並用重複的形式反覆強調她所開出的“救世”良藥——愛和美。《愛的實現》中,人物間無一對話,反覆出現的是兩個天使般的小孩,她們的笑聲令人心下光明澄淨,如登仙界,重複所強調的仍然是其“愛”的哲學。可見,運用重複淋漓盡致地表現主人公憂鬱、感傷的心態,運用重複再三宣揚其“愛的哲學觀”,運用重複使其小說主題哲理化,已經成了冰心小說的一道獨特景觀。重複使冰心的小說被注入了象徵的意義,許多小說因此而哲理化,具有帶有個人體驗性質的深刻的意蘊表達,使其敘事藝術的美學品位上升到了更高的層次。

時序變形

《西風》的敘事結構,在此我們再細分其敘事時間。《西風》的底本順序應當是這樣的:十年前秋心異國求學(A)——與遠相知相愛(B)——遠求婚被拒(C)——別後十年的忙碌生活(D)——十年後的冰心(E)——船上偶遇(F)——船上三日(G)——碼頭話別(H)。但在述本中的順序卻從十年後的秋心開始寫起,以秋心的沉思默想為觸發點,回顧了兩人十年前的種種過往(A、B、C),而這一環節顯然超出了敘述起點環節時間之外,是“超越式”的倒敘。也正是這種從西方小說中借鑑而來的倒敘打亂了底本線索,通過時間順序的錯位,把故事情節打碎並重新剪輯組合,以表達作者某種內在的曲折情感,從而使得整部小說的情節框架為之一變,以人物心理的情緒線代替了故事的情節線,在節省交代文字、增加小說的密度、加強小說的結構感這些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作家的筆如果真正追隨人物心靈的話,小說必然從連貫敘述轉為交錯敘述。在一個連寫夢都要前後連貫首尾完整的國度里,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革命性的轉變。”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8頁。可見,在冰心的小說里重視的是一種心理時間,它可隨敘事者的主觀意志而變化不定,自然時間可以被延長、緊縮、省略、停頓、變形等。冰心小說敘事時間偏重主觀性、個性化,是一種心理時間的敘事時間模式。

內容

(一)
秋心支頤靠著車窗坐著,茫然地凝注著窗外掠過眼前的蕭瑟的大地。“秋深了!”她蕭索的百無聊賴的心情,向著她這樣低低的呼喚。
田野已經過一番收割,一根根截短的剩餘的高粱梗頭,在黃昏殘薄的日色下,映出修長的森立的淡影。野草枯黃,田土也乾縮的裂開。軌道兩旁秋柳的黃條,在秋風塵土之中,搖曳出可憐的飄忽的情調。“秋深了!”秋心忽然輕輕的微喟了出來。
近來所漸漸覺得的,這一兩天似乎更顯得不可支持。火車上的秋心,在獨自旅行的途程中,看著窗外無邊枯黃的落葉,聽著窗外蕭颯飛卷的秋風,她心裡更深深的陰鬱了。
無聊的整一整衣裳,重新坐好,看一看這一排排對坐的同行的旅伴,似乎這悠久單調的震動,使大家都生出倦容。談話的暫時停住,欠伸起來,大聲喚茶。小孩子倚睡在呆望窗外的母親身上。這一切都顯出厭倦,煩亂,和無聊。“這些都是我生命旅途中的同伴了!”秋心皺著眉又望著窗外。
“別了,秋心,你的事業是神聖的,凡庸的我,本不應來阻礙你前途的光明,在此我向你誠敬哀傷的揮手,我要退立像一朵牆角的孤花,仰望著你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
“別了,我的朋友,在此我獻上了最後的珍重,最後的你容許我表示的忠誠。有一天,我們都到了‘捲地西風,半簾殘月’的中年時候,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訊息,到你心上來時,請你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著你,隨時樂意貢獻上他微薄的慰安。”

(二)
這是遠得她拒絕的信後,寫給她的最後一封信中的末一段,到了“捲地西見”的今日,使得秋心忽然又想了起來。忽忽又是十年了,也知道他在寫這信之後,不久,就結婚了。“這是男子!”秋心當時似乎有點鄙夷,“男子所要求的只是一個能使自己生活安定的妻子,所謂之熱愛,忠誠,只是求愛期中的一種欺人之語。只看遠總是說沒有了我便沒有了前途,如今也一樣的撇下了!”同時她自己正在妙年,雖然對遠很感情,而想到自己遠大的前途,似乎不甘心把自己年來的教育和訓練都拋棄了,來做一個溫柔的妻子,知道遠的生活告了一個段落,她倒也安了心,在輕微的悵惘之中,還寫了一封很高興親熱的信,去給他們道賀。
自此便隔絕了,從間接的訊息知道遠的工作很成功,也知道他常到北平來,但十年中卻沒有見過面,也許是遠特意想避,也許是沒有機緣,秋心倒有點牽掛遠了。
“有一絲絲寂寞感傷的訊息,到你心上來時……”秋心微微的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拿起皮夾,惘然的往餐車上走。
餐車上只寥寥的坐著三四個人,都在看著報,吸著煙,用完了點心,還不就走,也似乎因為這車上寬敞,來疏散疏散的。秋心默然的揀了一張近門的桌子坐下,叫來了一杯咖啡。左手輕輕扶著盤沿,右手輕輕的拈著銀匙,痴痴的看著杯上微微升繞的熱氣。
“……請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在追隨……”車門很響的一聲關了,關斷了情緒,秋心無聊的抬起頭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覺得心一陣跳,臉一陣熱,進來的是遠,十年不見的遠!

(三)
在不容思索之頃,彼此驚訝錯亂的招呼了。遠嘴唇顫動的微笑著。在她伸手指點之下,便坐在她的對面。
定了定神,秋心抬頭仔細端詳著遠,十年的流光,在遠的身上,並不曾劃出多少痕跡。他依然很年輕,面龐比從前還顯得豐滿。一身整齊的行裝,右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個戒指。
遠也在望著自己,從他驚訝的目光中,秋心歷歷的看出了自己的憔悴,心裡似乎涼了一下。遠這時已完全鎮定了,靠著椅背,他微笑著說:“真沒有想到在這裡遇見你,年來都好吧,聽說你工作很順利的。”
秋心也微笑著:“還好,你呢?”這一句話竟像嘆息。
遠說:“我家住上海,事情也在上海。”這時僕役過來,遠也叫了一杯咖啡,還要了一盤點心,“整天只是忙,不過事情還順手,家裡也都好,你知道我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點心來了,遠便讓秋心吃,一面又問她到哪裡去。秋心說:“我到塘沽上船,到上海赴會去。許多日子沒有坐船了,想走一段海程,休息一下。”遠很高興的說:“巧得很,你乘的可是‘順天’?我也是坐這船走。我喜歡看海上的月亮,住上海的人,連月亮都看不痛快的。”
兩個人一時都望著窗外,這時外面是一望無際的淺水和蘆花,塘沽在望了。秋心忽然覺得有意外的歡喜,微笑的站了起來,說:“快到了,我去收拾收拾東西去。”遠也忙站起說:“我也主來,這頓點心讓我請了吧,我們小火車上見。”一面說著,側身替秋心開了車門,這笑容,這一切,秋心覺得中間的十年輕輕的都挪開了。

(四)
坐了一段的小火車,便到了船下。白衣的船主和他的助手們都笑容滿面的排立在船舷邊,把客人往上讓。
船上的僕役把秋心帶到她定下的艙室。放下了提箱,從圓窗里看見岸上的工人們已扛開了跳板,岸上的一切,已向後移動。渾黃的波浪微觸船身作響。屋裡的一切已模糊了,她隨手便捻開了電燈。
燈光下照著鏡子,她看見了發上的塵土,眼邊的黑暈,和臉上睏乏憔悴的神情,“不像從前了!”她呆立了一會,聽見晚餐鐘響,才驚醒似的,連忙易衣洗臉,又在頰上淡淡的敷上一層許久未用的胭脂。
走到餐室,大家都坐下了,這大餐間里都是外國人。遠獨自一個坐了一個小圓桌子,僕役便把秋心讓到遠的桌上來。
遠似乎也已換了衣裳,燈光之下,雪白的領,藍底白點的領帶,青呢的衣服,淨過了的臉,雙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看見秋心走來,便連忙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兩人相對坐下。抬起頭來,這杯盤,這肴饌,這屋裡充滿著的異國的語音,把他們完全送到十年前國外的回憶中了!
兩個人都暫時不知說什麼好,只泛泛的說著中外飯菜的優劣。一面說著,遠看著對坐的秋心,覺得比下午初見時,她似乎又年輕了一點,一什淺藍灑白花的長衣,很合式的裹住她瘦小的身軀,長眉修目,依然秀媚,只粉光掩不住她眼旁微微的皺紋,黑大的眼珠中,也不再流動著十年前活潑飛揚的光彩了。
談話漸漸的流滑了,提到從前的許多朋友的近況,彼此都嘆息年光之消逝。談到朋友們許多的笑話,秋心竟然發出了很自然歡暢的笑聲。
飯後大家紛紛離座。秋心也慢慢的站起,走向門外,遠跟著過來,這時已出了大沽口外,海上升起明月,海波上顫動著閃爍的銀星,泱泱的海風之中,兩人不自覺的慢慢的往最高層上走。
上面的月光更好了,桅影墨線畫成似的,長長的印在平滑的船板上,駕駛室外的船橋上,看見白衣的官員在如暈的月影中,往來巡視,也聽得見他們吸菸笑語。四顧著讚嘆了之後,秋心便揀了一張向月的椅子坐下,遠也坐在她的旁邊。
抬頭望時,世界上的一切都撇下了,這裡只有一輪明月,一片大海,一隻生疏的船,向著茫茫的海天中走。這艙面上只有她,只有遠,自己十年來心中常常記掛著的遠,如今奇蹟似的很親近的坐在自己旁邊了。仰望著眼地滿月的銀光,從天邊徐徐升起。“……不要忘了,仍有一個誠懇的靈魂……”秋心忽然回頭注視著遠,心裡湧上了慚愧與酸辛
遠沒有看著她,也沒有望著月,只凝注著這璀璨流動的海波,眼光很沉靜,覺到來心回頭看他,也就回過頭來,含著笑剛要說話,月光下看見了秋心眼裡閃爍盈盈欲墜的兩個淚珠,他忽然起cuji(原文辭彙字型檔沒有)。微微的咳嗽了一聲,便又默然
秋心勉強的笑了,抬頭看著月,使眼淚流回眶里,說:“海上的月分外清涼,我卻覺得有點冷了。”遠說:“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艙拿去。”說著便站起了起來,秋心也站起,說:“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點,我們都早點休息吧。”
遠把她送到房門口,道了晚安,便轉身去了。秋心關了房門,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發。這一天的經過,太突然,太意外,太像夢境了,她心裡紛亂得不知從何處想起。她恨自己十年勞碌的生涯,使她見了自己拒絕過的遠竟不住咽回將落的眼淚,“這是女人!”她自己詛咒著,“在決定了婚姻與事業之先,我原已理會到這一切的……,這不是遠是這一年以來的勞瘁,在休息中蠢動了起來,是海行,是明月,是這浪漫的環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這裡,她看著鏡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連忙回身把衣服掛了起來,捻滅了燈,睡在被裡。
閉目臥了一會,覺得滿眼的月明,睜開眼,月光滿室。她微微的覺得熱,赤足起來把圓窗開大了一點,重行臥下,把氈子推在胸前,枕著手臂,聽見窗外海風呼呼的響,闌邊似乎有革履聲很勻整的來回走著。也隱約的聽見歌聲和笑語。
“遠不知睡了沒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來,“這樣的月夜,……只有,我們兩個……假使十年前是另外一個決定……”她忽然搖了搖頭,將氈子向上拉了一拉,蓋了肩頭,緊緊的又閉上眼。

(五)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決定著:“不要讓遠覺出什麼來,而且,原也沒有什麼,少在一處,少談話,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會裡演講的稿子……”她理出水筆和筆記本子來,預備飯後便到寫字室里去寫。夾起本子,走出門外,卻又回來換了一件顏色很素艷的衣服。
遠和昨晚一樣很客氣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臉上仍是很平靜,豐滿的頰上,飛著健康的紅暈。秋心忽然覺得自己眼眶有點酸,頭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裡想,一面卻自自然然的和遠談著話。
遠說九點鐘到煙臺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無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躊躇,便微笑說:“恕不奉陪了,我還要預備演講的稿子,難得船停著不動,為書寫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這半天的工夫。”遠也不堅持,用完早飯,便道了歉先走了。
繞進了青翠的兩面的島山,船便徐徐駛入灣港,晨光下海山一片騰著蒙蒙的光霧。望見山上樹叢里櫛比鱗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燈塔,半隱於樹梢岩石之間。舢舨穿梭的小魚似的,簇聚到船邊來。她看見遠戴著帽挾著大衣,下了小船仰見她時還笑著揮手。
回身便進了客室,打開筆記本子,寫上演講的題目,“婦女兩大問題――職業與道德”,她忽然寫不下去了,皺了皺眉,凝思地在已寫好的幾個字的周圍,畫上密密的圈子。
午飯是獨自用的,倒也覺得自然。飯後睡了一覺,三點鐘便忽然醒了。聽見窗外人聲嘈雜,“船快開了罷?遠該回來了罷?”她起來淨過了臉,便走出闌邊來。
遠正在上扶梯,左臂挾個紙包,右手提一個筐子,走到好怖前笑著說:“這裡的果子真好,你看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們都愛吃這個。”秋心也笑著,低頭掀開筐蓋,說:“顆兒真大,又香,那紙包里是什麼?”遠笑道:這是花邊。我的太太說這裡的花邊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買一點,好送人。我也不會挑選,只胡亂買了幾把,剛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秋心勉強的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船又慢慢的開行了,從這裡又上了許多外國的旅客,大半是避暑歸來的,都帶著小孩子,艙面上頓然熱鬧了起來。秋心和遠都倚在闌旁看孩子們扔繩圈玩耍。
秋心因問:“你的孩子們都多大了?長得像誰?”遠說:“大的是男孩子,八歲了,小的是女孩,才五歲。至於長得像誰,卻也難說,只在我們兩人之間。小孩子真奇怪,抱著他們對著鏡子,覺得他們又是你自己,又是另外一個人……”說到這裡,看秋心凝眸遠望,便又咽住。秋心忽然回過頭來,笑了一笑,說:“我聽著呢,—-你太太很年輕很美麗罷?你們的家庭一定是很幸福的。”秋心說著,一面注視著遠。遠略一遲疑,說:“是的,我的太太比我差不多小十歲……你到上海,一定要到我家裡來住幾天。”秋心說:“謝謝,我一定要去的。”這裡的晚餐鐘響了,他們便一齊走入餐室。
他們的桌上,添了一對外國年輕夫婦,和一個小孩子。遠和那男人認識,便過去招呼,大家介紹過,握過手,便一齊坐下。那孩子只有四五歲光景,紅頰,大眼睛,很活潑可愛的,他母親推著他說:“看見張先生了沒有?還不問好。“那孩子便笑著對遠說:哈羅,張先生。”迴轉臉對秋心笑了一笑,說:“張太太,你好。”秋心不覺臉紅了起來,剛要說話,遠連忙說:“這位是何小姐。”他母親也笑了,說:“你快說‘對不起’,我忘了替你介紹了。”孩子只嘻嘻的笑著,抬頭看著秋心。
秋心很沉默,只和那外國太太問答幾句。遠和他的外國朋友卻說很熱鬧。飯後那外國太太便帶孩子去睡覺。遠和那男人走入吸菸室。秋心自己回到屋裡,穿上大衣,獨自走上艙面上去。
艙面上沒有一個人,除了船的進行聲和宏壯的濤聲風聲之外,四圍是無邊的靜寂。月光之下,海波幾乎是白色的,一層漠白微波之上,有萬千的銀星跳舞著。這一道銀星之路,從她坐處直引到天邊月下。
“假如能乘著海風,踏著光明之路,直走到天的盡頭,……”她心裡充滿了詩意了。十年來勞碌的生涯,使她沒有工夫讓自己的幻想奔放。這兩天中,對於工作,似乎決鼓不起興趣來,她就讓自己沉浸在奔放的幻想里。
“什麼是光明之路?走著真的‘光明之路’也和這‘凌波微步’一樣的不可能,昨天看去是走向遠大快樂的光明之路,今天也許是引你走向幻滅與黑暗。……十年前看去是光明之路,十年後……”秋心把面頰埋在雙掌里。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秋心惘惘的抬起頭來,愕然的看見遠背倚在椅前的船闌上,笑著看著自己。
秋心臉紅的笑了:“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怎么一聲不響?嚇了我一跳。”遠走了過來,站在她的椅旁,笑著說:“我來了好一會了,看見你蒙著臉坐著,沒敢驚動。”
秋心沒有言語,抬頭看了看遠,又抱膝凝注著月明。
遠默然站了一會說:“你似乎不大高興,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就介意。你仍和從前一樣的……”
秋心忽然站了起來:“我為什麼不高興,也沒有把那小孩子的話放在心裡,你也說說,我從前是怎樣的?……”她說著似乎生氣了,雙臂裹緊了大衣,抬頭嗔視著遠。
遠也在看她,眼裡忽然充滿了溫柔,聲音也低著:“秋,你我又不是新交,你的神情我難道看不出?今天晚上,你就不多說話,所以飯後我也沒敢追陪著你,--你不但今天晚上不高興,這兩天來,我常常看見你不高興。”
覺得厭倦。我要走海道,就為的要避開熟人熟事,沒想到……”
遠也坐下了,很誠懇的問:“真的,我很願意知道你生活的狀況。你工作緊張到什麼程度?工作之餘,作什麼消遣秋心仍舊抬頭嗔視著,心裡卻顫了又顫,過了一會,她垂目坐了下去,說:“對不起你,假如你真覺得我不高興。這些年來,我的工作真是很累,一到休息的時候,對於四圍的一切,我就更?你知道有工作無娛樂,是會侃人枯燥厭煩的。”
秋心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工作真算很順利,不過順利中也有厭煩。工作之餘,本來多回家走走,母親死後,弟兄們都分開了,十年來朋友們也零落星散,談話也沒有了伴兒。寂寞,就是這寂寞,有時……”她又勉強的笑了笑:“其實這也不是很嚴重,不過忙碌後的寂寞,使人覺得不大……”她停住了,遠也默然仰天不語。
月兒已升到天中了,海風更厲了,秋心微喟著站了起來,“下去罷,天不早了。”說著便要走。
遠伸手出來,把她攔住:“秋,你還有一個朋友,一個永遠忠誠的朋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假如你不介意,希望你讓我們有隨時得你光臨的機會。”
秋心悽然的笑了:“謝謝你,你的一個美滿完全的家來了我這么一個陌生的人,你們不覺得……”
遠握住了她的手:“這一切,我早應許過你,秋,假如當初……”秋心只凝然的讓他握著手,眼淚已流到臉上。
遠又說了下去:“寂寞,我也不是沒有寂寞的,我愛我的孩子,我是一個盡本分的丈夫,但有時我也想,假如當初……我的家,我的孩子,會千百倍的勝於--”
這時梯邊有幾個人,談笑著上來,這一對緊握著的手,便慢慢分開了。

(六)
回到屋裡,呆坐在床邊的秋心,又開始的痛恨了自己,這一小時的談話,不是自己所想望的,為何在十年後重見的遠的面前,竟然暴露了自己隱弱,而且對於遠的家庭是否有破壞的責任,她愈想愈難過了咬著牙說:“從明天起,直到離開這船為止,我不再見遠的面了!”
第二天早上,本想不起來,叫僕役送飯到屋裡來吃,又恐怕遠以為她是因悲成病,無形中也許使他有著報復的快意。她就又若無其事的走了出來。
遠也很寧靜,很自然,餐桌上大家只泛泛客氣的談著話。這一天就自己在寫字室中度過,她擬了兩篇演講稿,不到黃昏,便寫完了,心裡很覺得痛快。
晚餐之前,她休息了一會,重新梳掠,走到闌前小立。這夜正是滿月,海面上飛騰著一層漠漠的光霧,徘徊著的她似乎因為一天的枯坐心裡又想走抑鬱惆悵:“這是末一天的旅程,末一天的明月了……明天起又是勞勞的俗事了!”她微微的嘆喟著。回頭看見遠從那邊走來,她連忙裝作沒看見,在鐘聲中,隨著大家,走入餐室。
飯後,把孩子送回了屋裡睡覺,那一對夫婦,尤為活潑快樂,談話之間,他們時時說到自己從前戀愛時代的舊情,互相嘲弄。女的笑說:“他說假如我不嫁他,他這輩子就沒有了快樂了,秋夜也不看月,冬夜也 圍爐了,你們看,為著他一輩子不看月不圍爐,我才嫁給他的。”男的了笑了:“哪裡?我是怕她當了老姑娘,才娶她的!”說著他們都大笑起來,遠也笑了,笑得很歡暢自然,秋心只附和了幾聲,就收住了。
坐了一會,遠先站起來說:“對不住,我先下去了,明天一早就到了,我要收拾收拾箱子去。”那一對夫婦便說:“忙什麼的,難得月亮這樣好,我們再談一會。”秋心也看著說:“再等一會,我們一齊下去。”遠微笑著說:“不為別的,明早我的孩子們一定來接我,我替他們買來的北平的東西,都壓在箱底,我想先去理了出來,免得明天他們要時又等不了。”秋心便不言語。那一對夫婦笑了:“你真是個好父親!我們也該下去了,萬一孩子醒來,不見我們也是麻煩的。”兩人說著也都站起。秋心只坐著抬頭笑說:“你們先走罷,我還要坐一會。”遠走到扶邊,又回頭很柔和的說:“現在夜裡很涼了,你坐一坐就下去罷。”
這日又是陰天,淡淡的曉煙里,“順天號”徐徐的駛進吳淞口,失眠的秋心,獨倚在闌旁,除了洗刷艙板的水手們之外,艙面還沒有行人,曉霧中已看見了兩岸層立的建築物,和一塊一塊的大木牌廣告。秋心惘惘皺眉:“總是陰天,……總是這招人厭煩的一切!……今天會裡不知有人來接沒有?……遠的孩子……遠的家……也許他會,……想到這裡,又搖了搖頭,自己惘惘的走進屋裡去。
客人漸漸的都起來了,都匆匆用過早餐。亂鬨鬨把箱篋收拾好,叫僕役提到闌邊梯口,堆在自己的身邊。就在這紛亂中,秋心也穿了大衣,拿了皮夾,提了箱子,走了出來。這時外面已看見兩旁樓屋漸近,碼頭上人聲嘈,船在極慢轉移之中,徐徐靠岸。忽然聽見遠在自己身後呼喚,秋心回頭看時,遠正滿面笑容的向著碼頭上招呼,順著他手勢看去,人叢中站著一個年輕的婦人,兩手扶在身前兩個孩子的肩上。扶梯剛剛靠好,他們便最先擠著跳了上來,遠忙走到梯頭扶著孩子們的臂兒,把他們拉到客廳的門口。
秋心也忘了跟著大家下去,她只凝注著這歡樂的一群。遠的夫人很年輕,很苗條,頭髮燙得捲曲著,發的兩旁露著一對大珠耳環,豐艷的臉上,施著脂粉,身上是白底大紅花的綢長衣,這一切只襯出她的年輕,並不顯得俗氣。男孩子的帽子掛在頸後,白上衣,表絨褲子。女孩子,短髮齊眉,淺黃色衣裳上面套著圓領短袖淺黃絨衫。兩個孩子都露著大半截肥白的小腿。
這一家人笑嘻嘻的互相問訊,女孩子抬著頭,抱著父親的腿,清揚的眉宇,完全是遠的神情。男孩子牽著母親的手,笑著站在一邊,那小小的嘴唇,和遠的夫人一般無二。
遠忽然回頭,看見秋心站在梯口,便連忙拉了孩子走過,他的夫人也跟著過來,遠替他們都介紹了。孩子們抬頭和秋心略一招呼,便左右牽著遠的手說:“爸爸,車在碼頭上呢,我們上去罷!”遠一面推著孩子,一面提起箱子來,對秋心說:“這裡有人來接你沒有?若沒有,我的車子可以送你,先到我家裡坐坐也好。”遠的夫人也笑說:“真的,何小姐,先到我們那裡歇歇。”秋心連忙說:“謝謝,有人來接我,我看見他們在碼頭上了,你們先走罷。”
這一對夫婦在兩個孩子推挽之中便下了扶梯。秋心看著他們上了車,幾隻手在窗外向她揮動,這車便徐徐開動,漸漸便轉過街角……
這時船上的客人也將走盡,碼頭上的人們也漸漸星散。秋心自己提著箱子,慢慢的走下船來,到了岸上,略為站了一站,四顧陰沉之中,一陣西風,抹過她呆然的臉上,又蕭蕭的吹過,將船邊碼頭上散亂的草屑和碎紙,卷在地面飛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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