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黨偉業》小說

《建黨偉業》小說

長篇小說《建黨偉業》,黃亞洲著,紅旗出版社出版,於2011年6月初,由北京精典博維文化發展有限公司策劃發行。該書是國家新聞出版署“建黨90周年”重點推薦圖書,獲國家圖書獎、五個一工程獎重點獲獎作品,同名電影根據該小說改編攝製。

基本信息

基本信息

《建黨偉業》小說《建黨偉業》小說
長篇小說《建黨偉業》是重溫紅色歷史,紅色經典必讀書,新聞出版署“建黨90周年”重點推薦圖書之一,國家圖書獎及“五個一”工程獎獲獎作品。該作品以長篇小說形式反映中國共產黨黨史的唯一作品。百位明星再造《建黨偉業》電影票房記錄,同名小說搶前熱賣極其影響。該作品講述了中國共產黨危難之中建黨,崛起之時補遺,尋覓建黨之路上不為人知的故事。

內容概述

該作品是一幅二十世紀早期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色彩斑斕的歷史長卷。在這部作品中,作者以科學的態度、磅礴的氣勢和翔實的史料,全面展示了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28年井岡山會師這十年期間所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以及所湧現的一大批傑出的風雲人物,形象地再現了中國共產黨從誕生到發展壯大的曲折歷程,生動地刻畫了陳獨秀李大釗毛澤東等黨的創始人和民族精英的光輝形象,著力描寫他們在追求真理、尋找救國之路過程中的心路歷程和人格力量。

作者簡介

黃亞洲黃亞洲
黃亞洲,男,浙江杭州籍。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雜文學會聯誼會組委會名譽主任,浙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委書記兼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集、詩集等文學專著二十餘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中國魯迅文學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飛天獎、百合獎、國家“五個一工程”獎,並在法蘭克福、開羅、芝加哥獲有關國際電影節獎。

創作背景

黃亞洲20年前創作的電影劇本《開天闢地》,10年前創作的電視劇本《日出東方》,都贏得了強烈的社會反響。這次推出新版的《建黨偉業》,是在多年“建黨”主題創作基礎上的一次再升華創作。

作品目錄

第一章在水龍沖洗血跡的時候,不妨直接行動
第二章告訴兒子:監獄是研究室
第三章因為你擁護真理,所以真理擁護你
第四章驅張團入京,小騾車出城
第五章1920年的夏天,陽光如此逼人
第六章中國的天平,現在向上海傾斜
第七章建黨偉業:一棟樓與一條船
第八章這個馬林不是馬,比牛還牛
第九章毛澤東劉少奇踩水車:必須同時兩條腿
第十章黨首們在另一面黨旗下宣誓
第十一章難啊,去歐洲才找到了中國共產黨
第十二章交鋒廣州,黨內如此硝煙瀰漫
第十三章黃埔學員出槍操練,湖南農民押人遊街
第十四章駛進謎團的中山艦
第十五章北伐軍在上海一頭撞上四一二
第十六章反抗,全國的槍和矛都在滴血
第十七章可以脫他的鞋,但取不了他的頭
第十八章中國革命現在走進了山里
作品研討會紀要
後記

文摘欣賞

第一章在水龍沖洗血跡的時候,不妨直接行動
入得暮春,雨水充沛,陳獨秀便多夢了。夢多而雜,伴鼾,有一次還罕見地淌了口水,藍花枕巾糊了一塊,硬是叫君曼掐人中掐醒。
支撐著陳獨秀夢境的那些圓木很堅壯,黝黑而粗糲,像他的個頭,以至於相隔近百年,他的夢境還沒有坍塌,而被今人洞察。
圓木交叉著,頂端懸一口鐘。鍾什麼形狀,記不清了,他只感覺到是銅質的,音色如劍,有穿透力,龍華寺的法印和尚兩年前對他說:爾命如鍾。他一直弄不明白法印和尚指的是梵鍾還是時鐘。若說梵鍾,他是不信的。他一直指佛國為虛妄之境,三寶雖則莊嚴但俱不足為信。若說是時鐘,那就是一種流水的概念或者是歷史的概念,大而無當的東西。
陳獨秀當時並未細問,同是安徽籍的法印和尚也未細剖。第二年陳獨秀就受蔡元培之邀離滬北上,再也不去龍華踏青,當然也更不知道法印和尚在他任教北京大學之後三個月就圓寂了。
而他在一九一九年暮春的那些詭譎的夢境裡,確乎是聽見鐘聲的,一口小銅鐘像是上岸的魚一樣不停地翻著肚皮,亂蹦亂顛。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聲音。
夢裡的天空是法蘭西的天空。暗顏色。準確地說不是天空而是屋穹,一個大廳,其經緯點應是巴黎。
巴黎的凡爾賽宮華貴而壓抑。由於夢境的緣故,陳獨秀看不清大廳的邊沿。一扇門他是看見的。他沒經過那扇橡木門就發覺自己已置身於大廳吊燈的昏黃色之中了。他伸出手指,觸到了那扇門,他覺得這兩扇門堅硬得不成道理。
門邊站著的那兩個戴圓形高帽的拉門人,他也看見了。他們長著與他一樣的褐黃色的眼珠,胸前一排排的紐扣像黃金一樣閃光。他還順著兩位拉門人的褐黃色的目光,看見了會議桌周遭的一大圈模模糊糊的人。這一圈人大多穿著黑色的燕尾服,一把把大剪刀掛在屁股上。他們走起路來,剪刀就無聲地工作,把空氣剪成碎片。會議廳里的空氣一下子都叫這些剪子主宰了,這也是很不成道理的。
在聽到銅鈴之前陳獨秀先聽著剪子們的發言。發言很兇,殘忍而又文質彬彬。但是這些出自槍管的殘酷的聲音很快就被一個女人的呼喚所取代了。
“當家的,醒醒,你醒醒!”他聽出來了,這是君曼的聲音。
接著就是人中被掐了一下。
已經日上三竿,瓦楞上和院子裡滿是陽光。高君曼要陳獨秀喝點大米粥,要給他擦個身子,他的白衫子浸透了汗。
高君曼告訴他,昨天夜裡學生尋上門來不少,說要拉起一個行動小組,回響陳先生對中國的“直接改造”,想聽聽先生的意見。
陳獨秀一時沒有聽清夫人的話。空氣沉悶而潮濕。太陽亮晃晃地停在他的額角上。他有點氣喘。
陳獨秀在這些令整箇中國知識界都驚悸不安的日子裡,不僅多夢,而且得了熱傷風,熱得厲害,每天早晨的衫子都是濕淋淋的。
陳獨秀在喝了一大碗熱粥後,眼皮子打架,繼續回床上做他的夢。他累,不想說話。
高君曼說:“刮痧不頂用了,該給你拔拔火罐子。”
陳獨秀沒有聽見高君曼說的,而是繼續聽見了剪子們的話。那些烏黑的剪子每一把都閃著兩條細細的白色的光。
一把剪子從會議桌旁邊站起來,用嚓嚓嚓的聲音說:“我大英帝國的海軍當時均集中於地中海,東部不免空虛。再說,德軍又對我施行潛艇戰略,我們不能不請日本相助。我也知道,我們當時所允酬謝日本之價,未免昂貴,但是,既然有契約在前,總不能成為一頁廢紙吧?而今戰勝了德國,日本以實力援助戰事,實功不可沒。而中國,雖為戰勝國,畢竟,未對此次戰爭出一兵一卒。所以,現在,對中國山東膠州問題,本總理與美國總統和法國總理的意見相同,認為還是應該讓日本國繼承德國之權利。”
響了幾下掌聲,陳獨秀聽見了。美國人和法國人都拍了掌。掌聲里呆呆坐著五個中國人,既有北方政府的外長陸征祥、駐美公使顧維鈞,也有南方軍政府的代表王正延。呆呆的中國人聽見掌聲,臉色一齊漲紅,如龍華寺的那些羅漢。
有箇中國人拍了一下桌子,拍得不重。陳獨秀從夢裡看過去,認識那人就是上海嘉定人氏顧維鈞。他聽見顧維鈞在喊叫。
“中國怎么是未出一兵一卒之戰勝國?中國有十四萬華工參加了這次世界之戰,試問,哪個戰場哪個角落沒有我們中國人?”
“是穿軍裝的中國人嗎?手裡有槍嗎?”有人說。
然後是笑聲。大廳的回音使這些笑聲聽起來很厚實。
陳獨秀又看見一位剪子從鬨笑聲中站起來。
“請允許我把草擬的《凡爾賽條約》的第156條念一下:德國將按照1898年3月6日與中國所訂條約及關於山東省之其他檔案,所獲得之一切權利所有權及特權,其中以關於膠州領土、鐵路、礦產及海底電線為尤要,放棄以予日本。諸位,聽清楚了嗎?”
陳獨秀接著聽見了上牙床與下牙床咬出的吱吱的聲音,他聽出來了,這一聲音發自於中國的陸總長之嘴,有如夜鼠磨牙。
那剪子還在嚓嚓嚓響:“本條款還有如下內容:所有在青島至濟南鐵路之德國權利,其所包含支路,連同無論何種附屬財產、車站、工場,固定及行動機件、礦產,開礦所用之設備及材料,並一切附隨之權利及特權,均為日本獲得,並繼續為其所有。”
另一位黑剪子又念:“第158條,德國應將關於膠州領土內之民政、軍政、財政、司法或其他各項檔案、登記冊、地圖、證券及各種檔案,無論存放何處,自本條約實行起三個月內移交日本。諸位同意否?”
陳獨秀怒喊一聲“放屁”!他覺得他此時不能不喊,但他用足了氣力而聲帶卻如棉絮一樣沒有共振。他的話,所有的剪子似乎都沒有聽見。
那洋人又說:“請陸征祥閣下到桌前來驗看一下條款內容。”
陸征祥呆坐不動。
陳獨秀靠在橡木大門上,覺得腿腳有些麻木。他很喪氣。這時候他又聽見了兩個高鼻子拉門人的對話。
一個說:“就我記憶所及,中國人自從他們的唐朝宋朝明朝以後,就沒有站起來過。”
另一個說:“就我記憶所及,他們中國人,自從他們的唐朝宋朝明朝以後,就沒有發出聲音過。”
陳獨秀以頭觸門。他此時悲憤已極。他覺得整個大門都被他撞坍了,他自己也頭痛如裂。
“當家的,”又是高君曼的聲音,“你怎么了?撞床檔上了!”
陳獨秀說:“鍾,打鐘!”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陡地睜圓。
“那是座鐘,都三點了!”
“那是巴黎的鐘!”陳獨秀兩眼如鈴,鈴上遍布血絲。“鍾很響,君曼,我聽出來了,那是用中國人的骨頭敲的,是骨頭,腿骨!”
妻子扶他坐正,說:“黑子喜子都要吃冰糖葫蘆,買吧?”
陳獨秀瞪著鼻子前面的空氣說:“堂堂堂,堂堂堂,你難道就沒聽見鐘聲?國內的南北和會,分贓!黨派分贓!世界的巴黎和會,也是分贓,列強分贓!我這人怎么就這么該死?我怎么會說威爾遜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美國大總統威爾遜屢次的演說,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現在世界上第一個好人’,君曼,我得的是眼病吧?眼睛瞎了!北大學生跑到美國使館門口喊威爾遜大總統萬歲,不就是我唆使的么?”
“小心涼。披上褂子。”
“現在才聽見鐘聲!什麼公理戰勝,強權失敗,其實他威爾遜的十四條,沒一條是給中國人想的!堂堂堂,堂堂堂,你聽見沒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中國人還能不從被窩裡爬起來么?”
“汗那么多。”
“我的汗都是從淚腺里流出來的!天下最大的傻瓜就是陳獨秀!我是陳獨傻!”
“喝口茶,當家的,喝口茶。”
“把自來水筆給我拿過來。《每周評論》要出第二十期,我要敲鐘了!要拿威爾遜的腿骨來敲鐘,這條洋狗!”
“躺下吧!當家的,手都打抖,怎么握筆?”
“君曼,你是不是我老婆?!”
陳獨秀說出這句咬牙切齒的話的時候,黑子和喜子就一起把小臉蛋伸進門裡嘻嘻笑起來,兩口參差不齊的小白牙像兩棒沒有長全的玉米。
毛澤東無夢。
毛澤東一向睡眠很好。近三個月天天冷水晨浴,使得他的夜眠更沉。無夢的毛澤東一天到晚聽見鈴聲。他的圓口黑布鞋總是踩著鈴聲的有力的節奏走過草坪,一路坑坑窪窪,走向教室。
手握小銅鈴的老校工驚異於毛先生的精神旺健。昨夜毛先生寢室又麇集一幫長衫人物,湊著油燈談西洋談巴黎,直至雞鳴。毛先生送客關門的時候,他也披衣起身,看看學校大門拴緊沒有。他心疼毛先生的身子骨,熬夜就是熬命。但是他又知道毛先生睡眠很好,帳鉤一松鼾聲便起,清晨出門井水洗身之時,眼圈子從來沒見青的。老校工搖著銅鈴想,教歷史的先生與教其他科目的先生畢竟不一樣,若是一樣了,中國的歷史也就沒這么精彩了。
長沙修業國小四年級的孩子一見二十六歲的歷史教員出現在門口,就刷刷地起立,齊喊:“先生好!”
喊畢,齊嶄嶄坐下,一陣風。
毛澤東把粉筆盒往講桌上一放,看著大家,忽然高聲說:“同學們,起立!”
孩子們遲遲疑疑起立。動作遲緩者都懷疑自己聽錯了,怎么又起立,剛才不是喊過“先生好”了么!
“諸位同學,今天先生講的課,是八國聯軍侵略中華。洋鬼子之所以一再打中國,就是欺侮我們中國人站不起來,腰桿不直。今天先生來講這段歷史,聽課者還能坐得住嗎?所以這堂課,先生願意看見你們站著,你們願意站著嗎?”
“願意!”滿教室轟轟響。
有個男孩子雄赳赳說:“先生,我能站在凳子上嗎?”
“凳子,是給屁股坐的,但是這堂課,凳子可以給鞋底子踩!”
大約有一半的男孩子呼啦啦站上了凳子,這么一站,中國的男人便偉岸了許多。
毛澤東說:“個頭是高了,可是還有不少腰桿子沒挺直!”
話音未落,腰桿子都全挺直了。
毛澤東環視教室,說:“像中國人了!”
他於是夾起半截白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英、美、德、法、俄、日、意、奧八個字,剛寫畢,便聽得遠處傳來七八聲槍響,不知道是在處決還是在嚇唬。長沙城一年四季老聞槍聲,也是見怪不怪了。“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張敬堯兄弟總是喜歡把自己治理的三湘之地放在準星前頭,他們開槍就像啪啪啪扇男人耳光或者啪啪啪打女人屁股,日日夜夜隨意得很,而這種暴政,又何異於黑板上的那八個字。
毛澤東轉過身,面對一屋子聳得像寶塔一樣的孩子們,心裡尋思:今天晚上新民學會開會的時候,要自覺地把巴黎的火藥味同長沙的火藥味融在一起研究。
他嘴裡說出的話卻是:“同學們,先生今天不講八國聯軍了,講什麼呢?講講巴黎和會。這兩樁事情,其實就是同一件事情,都是強盜之舉。所以,同學們,你們不要坐下,你們依舊給我站著。淌鼻涕的,擤幹了;有眼屎的,擦淨了,你們都盯著先生看!若見先生講得憤怒了,你們也可以跟先生一樣,用腳跺凳子、跺磚地,因為你們今天長得跟先生一樣高了,你們的跺腳會很有力。先生告訴你們,地球是圓的,長沙一跺腳,巴黎的街道也會顫抖起來!”
陳獨秀後脖子上的第四道紫紅色的痧痕,是李大釗刮出來的。碎瓷碗片在李大釗手中柔潤如玉,這使高君曼折服。陳獨秀趴在床上,一縷陽光在他的汗涔涔的黑背脊上塗了一層油膜。他說:“痛,痛。”
李大釗說:“那是寒氣出膚之痛,忍著。”
陳獨秀說:“蔡先生後來怎么講的,守常,說下去。”
他是指蔡元培校長几個鐘頭前在西齋飯廳的一席話。李大釗匆匆趕到箭桿胡同,就是來告訴陳獨秀這番慷慨之言的。他知道陳獨秀這些日子相當關注蔡校長的想法。一校之長在國家緊急之時的動靜往往能成為火星子,點燃某一根導火索。
“我一點不怪蔡先生。”陳獨秀喘著氣說,“湯爾和這個人,先是薦我上任,現在又轟我下台,蔡先生也是迫於無奈罷了。”
陳獨秀被免文科學長已有二十幾天了。對於此事,他真的一點不怪蔡校長。頑固派對《新青年》圍剿日甚,當校長的身處夾縫,采進兩步退一步之策,也屬情理之中。
“你輕一點,”陳獨秀的聲音悶在肥厚的枕頭裡,“守常,說下去。”
高君曼先是擠擠眼,後來又直接拉李大釗到門外,小聲說:“李先生,我已經知道怎么颳了,李先生您是不是先走一步?可不是我下逐客令,仲甫的急脾性,您是有數的。”
陳獨秀在屋裡聽見個大概,急得拍床:“君曼你囉唆什麼,快讓李先生進來!”
李大釗對高君曼說:“君曼嫂子,你信不信,我給仲甫說兩三句話,抵得上兩三百道手上功夫哩!”
這是公元1919年5月2日黃昏,汗淋淋的陳獨秀趴在自家的藍花兒枕頭上,瞪大牛眼,聽著蔡元培校長的悲憤之言。
這些語言在經過轉述之後,依然滾燙如淚,能炙痛人心。
蔡元培校長當時是說給參加《國民雜誌社》例行社務會議的十餘名各校學生聽的。他說話的時候十根手指都在顫抖,以至於不能不握緊兩隻拳頭。
“同學們,”他路過飯廳的時候,突然就衝進來,面對這十餘名各校學生,神色悲愴。“失敗了!我們失敗了!晴天霹靂啊,我昨日一個晚上沒有睡著啊,政府已經接到中國代表團來電,關於索還膠州租借的對日外交,失敗了,徹底失敗了!”
學生們一齊站了起來。
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這位北大校長語音哽咽:“同學們!政府的外交部長陸征祥,快頂不住了!他在血盆大口的威脅之下,已經想把我們的山東獻出去了!他已經電請政府同意在和約上籤字了!同學們,同學們,你們都應該知道,膠州亡了,就是山東亡了!山東亡了,國家就不成其國家了!此時此刻,一個大學校長說這些話,心裡悲憤啊!”
蔡元培說到這裡,一個踉蹌,穿灰長衫的學生許德衍趕緊一把攙住他。蔡元培站正了又說:“昨日,我同外交委員會的汪委員長几個人,一齊給陸征祥外長打了一個十一字的電報!”
許德衍馬上說:“同學們,電報稿在這裡,我念一下,蔡校長的電報確是十一個字:公果敢簽者,請公不必生還!聽清楚了:不必生還!如果他陸征祥敢賣山東,他什麼時候敢回來就什麼時候打死他!”
“不必生還!”學生們揮拳擊桌,“打死他!”
蔡元培說:“同學們呀,同學們!你們能想像得出,我們的政府會這般的軟弱,這般的無能嗎?他們一片又一片地向列強割我們國家的地,用割地的錢購來一批又一批的槍炮,再用槍炮鎮壓一省又一省的民眾!你們是知道的,他們的槍口是對著百姓的,他們沒有一桿槍口敢對著西方列強,敢對著小日本!同學們,你們都是國家的精英,民族的精英!政府不敢說的話,如今只有靠你們來說了!我作為校長,本來是千不該萬不該呼籲你們離開書桌,走出教室的,但在國難當頭之時,我只能痛心地請求你們大家放下書本,共圖救亡大計了!你們可以寫文章,可以打電報,可以向民眾呼喚,喚起全國輿論,以阻止政府簽約!同學們,山東在你們手裡,中國在你們手裡,你們要起來啊!”
好幾個學生代表突然號啕失聲。
“我願意以血喚起民眾!”一個年輕學生兩眼通紅,突然像兔子一樣蹦起來,他的名字叫劉仁靜,“我願意自焚!我願意死在總統府大門口!”
蔡元培說:“同學們,我呼籲你們行動起來,不是要你們做出過於激烈的行為!你們千萬不要同刺刀對抗!熱血是你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你們一定不要白白灑掉!只有你們保護好了自己,你們才有力量呼喊正義與良知!……你怎么了?”
蔡元培突然看見一個穿青布長衫的學生在咬自己的手指頭,咬狠了,鮮血滿手。
那青年哭著,在自己攤開的筆記本上,寫下淋淋漓漓兩個字:“血拚!”
蔡元培後來知道那個叫夏秀峰的學生還不是北大的,是高工的。他當時只感覺到,一直留在他自己眼眶裡的那粒不曾流下來的淚珠兒,不經意之間,已經變成一粒非常耀眼的火星兒了。中國現代史後來證明,1919年5月初的蔡元培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在成為北大的一粒火星之後,北大就成為中國的一粒火星。
這兩天,高君曼很有點火氣。
現在,她兩手叉腰,又沖院子說:“幹嗎呀?再怎么著,也得湊個時辰呀!”
進北京兩年一個月,高君曼說話也溜了,半腔京片子。
喜子和黑子跪在炕上,湊著玻璃窗看院子。院子裡昏昏花花一片,擠滿了長衫和眼鏡。
乾燥的五月三日之夜,星星眨眼,所有眼鏡後面的眼球也如眨眼之星。這個夜晚是非常時刻,空氣中有導火索燃燒的吱吱之聲。在這樣的時刻,學生們不能不黑壓壓地麇集於北池子箭桿胡同九號。中國思想界巨人的聲音,對他們而言,至關重要。
就在幾個鐘頭之前,《國民雜誌》社的社務會議作出一項決定,決定立即通告北京大學全體同學,於次日晚上七時在北大三院禮堂舉行學生大會,並邀高師、工專、農專、法專等校代表一起參加,討論應急行動步驟。
但是高君曼像個鬥神。
門隙中透出的燈光打在高君曼的挺拔的鼻樑上,她鼻樑上的眼珠子像白天一樣閃著黑色的光。
“我知道,全知道,”高君曼儘量壓著聲音說,“我知道青島要亡了,我知道山東要亡了,可我更加知道這會兒陳先生病重,這會兒他燙得像塊炭,同學們,他要這么勞累下去,他也得亡!”
“中國遭禍了,節骨眼上了,我們要聽陳先生的聲音!”一個名叫鄧中夏學生這樣說。
又有同學說:“師母,陳先生是我們的旗幟!”
“他受風寒了,知道不?”高君曼說,“風大,旗幟不能老插著,知道不?你們今天晚上把這面旗幟收起來,抽屜里放一放,行不?”
學生們沒有動彈的,只見黑壓壓的沉默的一片。這年頭,年輕人特別頑固。
高君曼氣恨恨掩上門,這時候就聽屋裡的陳獨秀在說:你良心壞了。
“你胡說什麼?”高君曼臉上掛不住了,她三步兩步就跳進了屋。她看見丈夫乖乖地趴著,光背脊上粘連著三隻小小的火罐。
“我要出去!”陳獨秀低聲吼,像頭受傷的獅子,“君曼你今天良心壞了。”
“你自己想想,你今兒腿腳硬不硬?你額頭燙不燙?你能下床嗎?”
“你今天是叫我受刑!”陳獨秀軟綿綿的聲音里有咆哮的味道。
高君曼不理他,自顧出門。
“你們的先生今天是病人,”高君曼仍然這樣對頑固的學生們說,試圖以情動人。“病人啥都不圖就圖個安靜,你們今兒饒了他好不好?你們要真關心你們的先生,能不能幫我走一走藥渣兒,帶帶先生的病?”
年輕的長衫們沉默。
高君曼端過一隻藥罐子,抓起藥渣,衝著學生一把把地抖。學生們沉默地從兩邊讓開。藥渣如同失去了光澤的星星,粘連成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銀河,從台階上一直蜿蜒到大門口。
學生們魚貫而出。
布鞋底子上,皮鞋底子上,藥渣發出了脆裂的呻吟。
在藥渣的聲音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隨著一聲大喝,房門開了。
陳獨秀出了門,在門口昂首而站。屋內燈光漏出來,把他的光溜溜的背脊打成斑馬,而三隻小火罐子依然顫顫地粘連在他的後背脊上。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而來!”陳獨秀把著急的妻子推到身後,“你們是為巴黎而來!我告訴你們,同學們,實際上,中國的外交不會斷送於巴黎,而只會斷送於沉默!”
陳獨秀說到這裡就把手舞起來,背脊上的小火罐隨之顫動。
“你們要喊!諸位同學,你們要喊!陳先生今天喊不動了,而你們,你們要喊!”
學生們齊聲說:“知道了,陳先生!”
“後天,也就是五月四號,”陳獨秀揮動拳頭,“請大家看《每周評論》第二十期,我在上面有篇文章。什麼公理,什麼永久和平,什麼威爾遜總統的十四條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話!”
“空話!空話!”學生們喊。
高君曼想扶陳獨秀進房,陳獨秀又一把推開了她。咣當一聲,一隻火罐掉落在地上。
“現在,到了直接解決的時候了!我一條喉嚨,只能在紙上喊,而你們,你們喉嚨多,你們要一齊喊,喊出聲來!你們要喊得巴黎每一道街路都打擺子!中國不能沒有聲音!你們就是聲帶!中國只有你們是聲帶了!”
“我們會喊的,陳先生!”長衫們齊刷刷喊,許多眼鏡後面淚光閃耀。
蔡元培聽見了聲音。聲音使他心境複雜。
若是北大學子面對砧板和刀鋒沒有聲音,他是著急的。他的“並包兼蓄”的辦學方針以及聘任陳獨秀之類的大膽之舉,說到底,就是為了拓寬學子的聲帶。但是學生一旦熱血上了臉,那就很可能不僅僅是涉及聲帶了。作為大學校長,他又不能不控制火候。
五月四日午後,操場上不斷傳來口號,一陣狠似一陣。那是岩漿在運行,而且離突破口不遠了。蔡元培聽得出來。
“還我青島!保我主權!”“取消二十一條!”“國民判決國賊!”“誅賣國賊曹、章、陸!”
蔡元培左腳那隻已經裂了一條細口子的黑皮鞋,在校長辦公室的褪色地板上發出的咯咯的聲響,像母雞下蛋後的聲音。蔡元培忽然發現自己此時的心態也是母雞的心態,他很怕身子底下的軟和和的雞蛋碎裂,畢竟是學子啊,手無寸鐵!
他繞著寫字桌,一步步走得很慢,似乎是怕驚醒什麼。其實他明白,他怕驚醒的是自己心裡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是一道命令,命令他瘋狂地跑下樓,在最後的一剎那,把學校的大鐵門鎖上。
他知道學生們要上街遊行,地點很可能是天安門,甚至使館區。他也知道政府聽不得吶喊,政府對付學生自有一套包括刺刀在內的策應預案。
電話鈴響起來。教育總長打來的,聲音急促。
“學生是不是集合了?”
“有可能。”
“什麼有可能,孑民兄,我電話里都聽見學生的口號了,打雷一樣。”
“天要打雷,總長阻得住嗎?”
“阻不住也要阻,孑民兄,使學生勿生事端,是你我職責所在。”教育總長傅增湘聲音頓時高了好幾度。
“學生一腔愛國熱情,怎么能叫事端呢?”蔡元培的倔脾氣上來了。
“我告訴你一條訊息,”傅增湘放低聲音,“政府剛剛開完緊急會議,軍隊和警察都開始吹哨子了。”
蔡元培心裡一緊。
“昨日夜間,北京大學千名學生聚會,大總統當夜就獲知了。”
蔡元培仍然不吱聲。窗戶之外,悶雷似的口號越見激烈。
他又聽傅增湘在電話里說:“聚會地點就在法科禮堂,京城十三所中等以上學校均有代表參加,場面如此張揚,孑民兄你不會一無所聞吧?”
蔡元培當然知道昨夜發生於法科禮堂的那場風暴。他雖未身處風暴中心,但那種嘯叫聲他是聽到的。雞叫三遍時他還獨處書房,瞪著窗外的夜空。他很為他的學生驕傲,他知道這場風暴是屬於整個民族的。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民族屈辱,終於選擇了一個直接的爆發點,這爆發點沒選擇其他地方,恰恰選擇了他治下的一群學生的嘴巴。
“同學們!同學們!同學們!”他不知道跳到台上這樣喊的學生姓甚名誰,有人當夜就來激動地告訴他,這位戴眼鏡的是文科的學生。“外交危急!國事危急!民族危急!我們要以死抗爭!要血,我們有血!要命,我們有命!我們堅決不準政府簽署賣國和約!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我們要上街遊行!我們要喚醒國人!在這民族淪亡時刻,我們北大的莘莘學子若再保持沉默,若不奮起抗爭,我們也就像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一樣,也是民族的罪人!”
有人還告訴他,一位姓謝的學生,大約是法科的,當場就裂斷衣襟,齧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大字。
還有一個學生,叫劉仁靜的,惟十八歲,卻更是熱血灌頂,當場取出一把菜刀,寒光一閃,說要割頸,要以死激勵國人抗爭,四五個學生拚命抱住他,才奪下了那把菜刀。
會上發言的學生有許德衍,有張國燾,有丁肇青,然後再是大會臨時主席、法科學生廖書侖。這位臨時主席慷慨激昂宣布:“同學們,大會作出如下決定:第一,聯合各界,一致抗爭!第二,立即通電巴黎專使,堅決不在和約上籤字!第三,通電全國各省市,定五月七日為國恥紀念日,舉行民眾遊行示威活動!第四,定於五月四日,也就是明天,北京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蔡元培之所以徹夜未眠,獨坐雞鳴,就是他在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演映著這場風暴。風暴將他的心情卷得很複雜。他知道這場風暴未來的去向可能是天安門,並且會狠狠撞上那道堅固的具有皇家顏色的天安門城牆。
“此次聚會通過兩個宣言,大總統也知道了。”傅增湘電話里又說,“警察總監吳炳湘在學生中布置耳目不少,孑民兄這你也該是明白的。你知道宣言的事嗎?”
這兩個宣言的手抄件,此刻就擺在校長室的寫字桌上。一個是文言的,詞章厚重激烈,許德衍起草。
嗚呼國民!我最親愛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於日本人之密約危條,以及朝夕祈禱之山東問題,青島歸還問題,今日已由五國共管,降而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議矣。噩耗傳來,天黯無色。夫和議正開,我等之所希冀所慶祝者,豈不曰世界中有正義、有人道、有公理,歸還青島,取消中日密約,軍事協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條約,公理也,即正義也。背公理而逞強權,將我之土地由五國共管,儕我於戰敗國如德奧之列,非公理,非正義也。今又顯然背棄山東問題,由我與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紙空文,竊掠我二十一條之美利,則我與之交涉,簡言之,是斷送耳,日亡青島耳,是亡山東耳。夫山東北扼燕晉,南拱鄂寧,當京漢、津浦兩路之沖,實南北之咽喉關鍵。山東亡,是中國亡矣!我國同胞處其大地,有此山河,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壓迫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不作萬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於亞魯撤、勞連兩州也,曰:‘不得之,毋寧死。’朝鮮之謀獨立也,曰:‘不得之,毋寧死。’夫至於國家存亡,土地割裂、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作最後之憤救者,則是二十世紀之賤種,無可語於人類者矣。我同胞有不忍於奴隸牛馬之痛苦,極欲奔救之者乎?則開國民大會,露天演說,通電堅持,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賣國,肆意通姦者,則最後之對付,手槍炸彈是賴矣。危機一發,幸共圖之!
另一個是白話的,氣勢更如火山噴涌,羅家倫起草。
現在日本在萬國和會要求併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壞,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一舉了!今與全國同胞立個信條道: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宣言,當然可以,”教育總長電話里的聲氣又大起來,“然而聚眾鬧事,甚至於去外交使團所在地滋事,便是大險招啊,若真箇招致鮮血塗地,則於學生,於教育界,於國家,都不是好事啊,孑民兄,你也是當過教育總長的,我剛才在緊急會議上挨了警察總監吳炳湘一頓訓,又挨了警備司令段芝貴一頓訓,錢總理也翻了我好幾個白眼,我是感到了壓力的,壓力很大啊。此事你一定要幫幫忙,既是幫我,也是幫你自己啊!你我官位不保事小,學生鮮血橫流事大啊!”
這最後一句話,很有些求告之意。蔡元培當過教育總長,知道總長是個不好當的差使,但是從傅增湘這句話中,他也明顯地聽出了某種虛偽,傅增湘還是看重總長這個位子的。然而,話雖虛偽,“鮮血”二字,卻如兩下重錘,重重砸在蔡元培的心坎上。
他一夜難眠,就是怕這兩個字。真的,這兩個字,只能涌動在他的學生的心頭,而不能流淌在他的學生的臉上。
蔡元培想一想,還是對電話這樣答覆:“總長先生,元培願如實稟告,如今國難當頭,北大學生無法安坐於教室之中,拳拳愛國之心,殊屬難得,元培實在不忍心攔阻學生!”
蔡元培停頓了一下。從隱隱約約的口號聲分析,學生遊行隊伍已集合完畢。
“對政府的干預,元培當然也有擔心。”蔡元培繼續大聲說,“作為校長,元培又何嘗不想千方百計保護學生?我不忍看到學生流血,更不忍看到學生犧牲,可是也不能出於此種擔心,而悶住我們學生的救國呼聲!”
說畢,電話啪地擱上。
蔡元培的嘴唇和電話線抖得一樣厲害。
片刻之後,他拔腿衝出了校長室。
蔡元培跑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氣喘得幾乎站不住。管門的老校工說:“校長,喝口水?”
蔡元培手一指,說:“拉上。”
老校工立馬明白了校長的意思。管門的其實早就為“開關”二字忐忑不安了。
銹跡斑斑的鐵門嘰嘰嘎嘎響,兩個校工一齊推。
“快點!快點!”校長說。
口號聲越來越清晰,蔡元培知道學生隊伍已經起步了。
鐵門拉緊,老門衛雙手捧出一把看起來很怕人的大鎖:“蔡校長,在下還有大鎖一把。”
“鎖!鎖上!”校長說。
老門衛合起雙掌,蹲個馬步,以一種誇張的身姿,吧嗒一聲合了鎖。
蔡元培聽著鎖響,心裡踏實了一些。
口號聲如海濤般轟響,遊行隊伍已經臨近大門了。放眼望去,隊伍花花白白一片,真如涌動的海浪。因為許多旗幟都是撕破了白床單做成的,取其意為賣國賊曹章陸出喪,這也是昨日法科禮堂大會的倡議之一。
“取下!”蔡元培忽然手指大鎖,“快取下!”
老門衛愣住了,聽不懂校長的意思。
“取下鎖,聽明白么?取下這把鎖!”
老門衛聽明白了,馬上取出長柄銅鑰匙,慌慌忙忙開啟了大鎖。
三個門衛一齊動手,推開大鐵門。
蔡元培頓腳說:“誰叫你們開門了?”
眾人又一齊呆住。蔡元培說:“鎖,拿掉!門,關上!”
鐵門復又嘰嘰嘎嘎拉攏。
浩浩蕩蕩的學生遊行隊伍現在逼近了大門,白色旗號此起彼落,吼聲如潮。
“還我青島!”“取消二十一條!”“民賊不容存,誅夷曹、章、陸!”
大鐵門。黑色柵欄。隊伍被迫停下。
蔡元培緊張地瞪著隊伍,他覺得自己快要倒下了。
走在頭裡的許德衍一聲喝“開門”,遊行總指揮傅斯年便把手像刀一樣一劈,幾個學生就沖了上去,協力一撥拉,緊閉的大鐵門立即洞開。
遊行隊伍湧出大門,如洪流出閘,奔騰浩蕩。
蔡元培避在門衛房內,表情呆然地聽著轟然涌動的腳步聲和口號聲。
“校長做得很好。”有人在他背後字正腔圓地說。
蔡元培回頭,見是李大釗。
圖書館主任李大釗身著黑色長衫,其目光透過圓圓的眼鏡,格外深沉。他就這么深沉地久久地瞧著自己的校長。
“門是將關未關,鎖是將鎖未鎖。”李大釗說,“若天下之領導者均以此種立場對待民意,則天下有救了。”
蔡元培心裡複雜,不吱聲。
李大釗又說:“北大為有蔡校長而自傲。”
蔡元培嘆一聲,說:“唯守常知我最深。”
他看窗外。
窗外巨濤滾滾,一波一波,呼嘯出校。
午後已過一時,新華門內總統府的宴廳里,還是酒香撲鼻,未有散席之意。
大總統徐世昌興致很高。他今天宴請剛由日本歸國的駐日公使章宗祥。應邀作陪者是國務總理錢能訓、交通總長曹汝霖、中華匯業銀行總理陸宗輿。徐世昌這樣想,眼下外交乏力,民眾怨憤,時局艱危,若是幾位重臣再不撫慰一番,則是幾乎沒有人再說政府好話了。
他再一次端起酒杯,側臉,懇懇切切對章宗祥說:“爾出使日本,多有操勞,不僅大大改善中日關係,還為本政府謀取了新貸款之允諾,殊為不易。”
他沒有注意到一名衛士現在出現於宴廳門口,並且神色慌忙,那衛士耳語站在門口的一位侍衛官說:“隊伍三千,已經到了天安門!”
侍衛官說:“知道了。”
衛士問:“要不要稟報總統?”
侍衛官搖頭:“不必。”
徐世昌繼續興致很高,他眼望眾人,說:“望諸位務以國家為重,勿聽流言,照常供職,共濟艱難!來來,舉杯!”
他還是沒有注意到衛士又來向侍衛官耳報:“學生要去東交民巷滋事!教育部次長在天安門當場勸阻,學生說,我們今天的行動,教育部管不了!”
侍衛官說:“步軍統領李長泰不是去了嗎?警察總監吳炳湘不是也去了嗎?”
衛士說:“他們也阻止了,可是學生人多,一喊打倒賣國賊,便堵不住!”
侍衛官無法,便向徐世昌走去,徐世昌的臉立即就僵硬了,他的花白鬍子抖了起來。
終於,他重重放下酒杯,對總理錢能訓說:“打電話給吳總監,令其妥速解散學生,不許去東交民巷!”
曹汝霖臉色一變,幫腔說:“總統說得對,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不可一日容此學風!”
錢能訓斜眼盯著曹汝霖,說:“學生群情激憤,難以控制,若是東交民巷去不了,會不會殃及其他,恐宜早作預謀。”
曹汝霖心頭一驚,又一慌,心是想:這個錢能訓,不僅能訓,且能猜,把我多日的擔心給點破了。
他趕緊站起來,說總統慢用諸位慢用,我還是先回家吧。
曹汝霖回家了,“殃及其他”是他最擔心的。他現在急速回家,這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一連串的慌忙的動作,都像一隻專門撲火的飛蛾
從“火燒趙家樓”現場倉皇奔逃的瞿秋白,一路氣急吁吁。他捂著胸口,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喉嚨口跳。
在胡同拐彎處,他差點沒撞在楊昌濟和楊開慧父女身上。
人沒有撞上,眼鏡卻由於腳步的驟止而掉落在地。瞿秋白慌忙撿起眼鏡,對姑娘說:“對不起,警察追我,能不能讓我也攙扶一下令尊大人?”
還沒等楊開慧表態,病體虛弱的楊昌濟便一把挽上了瞿秋白。他發現這位學生的手心都是汗,且很冷。教授關注著時局,這位學生為何氣急吁吁,他心裡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兩個警察腳步踏踏地拐過胡同,見著老人就嚷嚷著問那個縱火的學生往哪邊逃了。他們問得如此心浮氣躁,以至沒發現那個畢恭畢敬攙扶著老人的並且竭力控制著自己呼吸的年輕人,就是他們的獵物。
楊教授嗅嗅鼻子,空氣中確實有股淡淡的煙味。不遠處就是趙家樓胡同,看來有些年輕的中國人確實在那裡放了一把火。
楊開慧舉手,朝後一指,兩個警察就跑了,像兩隻腿腳細長的獵狗。
瞿秋白鬆開手,臉上的白色少了一些,說:“謝謝了,老伯。”
楊教授問:“你燒了曹汝霖房子?”
瞿秋白一時不知怎么回答。火其實不是他放的。他隨北大學生的人流衝進曹宅之後,一起打了玻璃門窗,砸了花瓶衣鏡。大家憤怒異常,他也憤怒異常。三千北大學生和各校學生先是天安門受阻,然後又是東交民巷受阻,呼籲救國卻受國家打壓,其悲憤之情可想而知。憤急之下,才有去賣國賊家懲罰賣國賊之舉。瞿秋白打砸一陣,汗流浹背,後來就看見一個衝到四合院北房的學生取出了洋鐵扁壺,低喊一聲“放火”,便從中傾倒出了煤油。煤油是傾倒在一塊褐黃色的地毯上的,那塊地毯被拉起來,架上了方桌。他後來知道那個放火者叫匡互生,好像是北京高等師範的。火焰躥起來之後,雀躍不已的瞿秋白舉著一塊帶火的木板,又在兩三處引了一下,讓火焰更大一些。等到李長泰和吳炳湘帶著大批警察撲到曹宅的時候,東院的一排西式房屋都已燒得差不多了,那個時候,但見烈焰沖天,學生四逃,擠在胡同口的觀看者大聲吼喊,擠得密密麻麻。
曹汝霖被人從藏匿的臥房箱子間扶出來,鐵青著臉接受警察總監吳炳湘的道歉這一場面,瞿秋白是不曾見到的。他當時早已逃出好遠,甚至穿過馬路了。
瞿秋白覺得自己打從求學之後還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過。
他現在喘氣已經平和,於是他說:“老伯,不是我放的火。”他鞠一躬,轉身要走。
“你是北大的?”楊教授追問一句。
“不是,”瞿秋白邊跑邊說,“我是俄專的。”
楊開慧在陪著父親踽踽走入胡同口一間標有“張公醫寓”的四合院之後,還一直注意著升起在半空的那團黑煙。她趴著身子,湊著西院的木窗,盯視著亂紛紛的街道。
“爸爸,”楊開慧說,“抓了好多學生呢!”
學生被推得跌跌撞撞,他們的青布長衫或者黑布長衫的後面都像風帆一樣鼓了起來,那是由於警察的撕揪。警察此時的手掌,皆如鷹爪。
“爸爸,”楊開慧再一次說,“好幾十個學生被抓呢。”
楊開慧說的是對的。事後據報載,在火燒趙家樓一案中被捕學生三十二名,其中北大二十名,許德衍亦在其中。另有高師八名,工業學校兩名,中國大學一名,匯文大學一名。
楊昌濟坐於老中醫桌前,盯視著眼前的一炷清香,始終不言語,臉色沉悶。
老中醫愕然抬臉:“楊老先生今日脈相有異,過浮過急。”
楊開慧說:“大夫,警察抓人,我爸爸一路生氣,心沒法靜下來,今日不搭脈只抓藥行不行?”
大夫取過羊毫,開始開方子
楊開慧走近父親,小聲說:“我擔心潤之。”
楊教授也擔心著毛潤之。毛潤之是他最喜歡的學生。
女兒說:“潤之若在北京,這把火里,也少不了他。”
楊教授心想,潤之在長沙,長沙的鬧騰氣勢也不見得會比京城弱。這學生的血氣,他是有數的。
“爸爸,”楊開慧說,“長沙城裡,沒什麼好燒的吧?”
楊昌濟知道女兒擔心著毛澤東,但是他還是想說實話,他於是說:“整箇中國,可燒之物實在太多了,何況長沙!”女兒一聽,果然沉默了。
門砰地推開,幾個油頭汗腦的警察探進頭來。
還沒等驚愕的老中醫開口,楊昌濟忽然以杖擊地,怒不可遏:“滾出去!醫家私宅,豈是你們可以隨便闖進來的?!”
一怒之下,忽然便有痰上涌,咳嗽激烈,猶如槍管。
這一陣大咳,警察倒是被嚇走了,然急得楊開慧一直捶背不止。父親的病,這一年,越見重了。
京城五月,天越來越見悶熱。
陳獨秀傷風過後,每日都起得很早。他蹲在院子裡,一邊刷牙一邊對妻子說:“看見沒有,不是我熱傷風了,是北京城熱傷風了。北京這場病生得好啊!”
陳獨秀幾乎每天都在箭桿胡同家中或是在騾馬市大街米市胡同會見學生。《每周評論》的發行所就在米市胡同。這些天,許多學生都像朝聖一樣聆聽著陳獨秀。
時局發展迅猛異常。
五日,北京各大專院校學生代表開會議決,即日起一起罷課。六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成立學聯。九日,蔡元培自辭北大校長,出京南下。十一日,北京各校教職員聯合會成立,左右為難的教育總長傅增湘也於這一天步蔡元培之後塵,離職出走。十九日,北京兩萬一千餘名學生實現了總罷課,同時,各校的講演團在京城、京郊、列車上乃至全國各地,開始了大規模的宣傳,控訴政府的賣國以及軍警的殘暴。
陳獨秀一邊用熱水洗臉一邊對妻子說:“現在還是強盜世界,是公理不敵強權的時代,對外,我們要實行民族自衛主義,哪怕引起無人道的戰爭,也在所不惜。”
妻子說:“別提戰爭,我怕。黑子喜子也怕。”
陳獨秀堅持說:“我在《每周評論》第二十一期上已經作了這般呼籲。還有,君曼,對內,我們一定要實行平民征服政府!政府腐敗無能,非用民意強按牛頭喝水不可!”
妻子嘆著說:“你們這些教授哪,又拿政府薪水,又要征服政府,你們哪!”
晚上,陳獨秀從米市胡同回到家,進門就說:“君曼,早上一句話叫你說對了。我既看透了人家,又不得不拿人家薪水養家,中國的教授哪,苦水亦在於此哪!”
陳獨秀後來又想著妻子的這句簡單的嘆息,兩個時辰都沒有睡著。
在長沙的毛澤東卻睡得很死。
五月二十二日深夜時分,毛澤東寢房窗上,連響三遍雞啄之聲,毛澤東都沒有聽見。這些天他累,眼皮也腫。
也許是七日那天冒雨參加長沙各校學生的“五七”國恥紀念大遊行,又水淋淋地與張敬堯的兵打鬥了一番,毛澤東這幾天的夢中老是有水。
他在水裡看見了一條游魚。魚很奇怪,黑紅兩色,背為黑,黑如墨,肚見紅,紅得鮮艷,伏在水中,一動不動,直視著毛澤東。毛澤東奇怪,淺淺溪水,何來這么肥的魚,且色澤又這么鮮亮怪異,待伸手去碰,那魚尾一甩,卻一下沒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窗玻璃之聲。
毛澤東撩開打著補丁的破蚊帳,探出頭來,聽了一聽,隨後便下床,趿上拖鞋,推窗。
他看見了月光下的一張陌生面孔。一個青年。
毛澤東說,有門在,何必敲窗?
那青年答,沒有門鑰匙,只得敲窗。
說著,便有一封信函遞進窗子。
毛澤東接過信,急忙點亮煤油燈,一看,笑了:“李大釗先生的信!這信還不是門匙么?快進來!”
敲窗者名叫鄧中夏,北大學生,也是新成立的北京學聯的總務幹事。信上寫得很明白。
鄧中夏說:“事情緊急,就請允許我翻窗吧?”
毛澤東啟窗,笑著拉了他一把,鄧中夏便如燕子般落了地。
煤油燈一直亮到雞叫。毛澤東知道了北京風暴的暴烈程度。這下子,他就有些不滿意長沙了,長沙的水遠沒有達到沸點。
毛澤東踩著雞叫聲,連夜找到了新民學會會員蔣竹如,又邀來陳書農、張國基,於月光下商議如何回響北京的學生運動。兩天之後,各校代表二十餘人便齊集楚怡國小聚會,毛澤東向大家介紹了半夜敲窗的鄧中夏。一個小時之後,會議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成立新的湖南學生聯合會,同時,決定立即發動學生總罷課,向北京政府提出拒絕巴黎和約、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等六項要求。
毛澤東專門請鄧中夏在南門喝了姜鹽黃豆芝麻茶,另加兩隻白糖蘆葉粽,他笑眯眯地對鄧中夏說:“你來敲窗之時,我正夢見溪澗之中有一大魚,黑紅兩色。現在曉得囉,你就是專門從京城游來的大魚,紅者,是學生反抗之火,黑者,是政府鎮壓之鞭。要感謝你帶來北京的訊息,你把我們湘江的水攪和囉!”
鄧中夏嚼著家鄉粽子,嚷嚷說:“我還能是魚?魚放在砧板上都不發一言,我這個月可是咽喉都喊啞三回了!潤之兄,中國人應當永遠結束做魚的日子了!”
毛澤東舉起白瓷茶盅說:“為你對魚的見解、對聲音的見解,碰一杯!”
二十天之後,毛澤東為湖南學聯創辦了《湘江評論》,他寫的發刊詞為湖南大發其聲:“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已奔騰澎湃於湘江兩岸了!順他的生,逆他的死,如何承受他?如何傳播他?如何研究他?如何施行他?這是我們全體湘人最切最要的大問題,即是‘湘江’出世最切最要的大任務!”
所有不出聲的魚兒,因湘江之潮而一齊怒吼了。
而六月七日、八日、九日這三天裡的陳獨秀,由於連續在家宅里作獅吼狀,已多次嚇著了七歲的黑子和六歲的喜子。
陳獨秀跺著臥房裡的乾裂的地板,連聲喊:“無恥!無恥!天下再沒有這般更無恥的了!”
如若他真是獅子的話,脖子周圍的鬃毛該是根根直豎的了。
高君曼衝進房門說:“別嚇著孩子,當家的求求你,喜子都哭了!”
陳獨秀安靜下來,從地上撿起摔破的鋼筆。
隔壁喜子的嗚咽聲和屋外零星的槍聲,均清晰可聞。
自總統徐世昌下令撤換鎮壓不力的步軍統領李長泰,以號稱“屠夫”的王懷慶繼任之後,北京城大開殺戒,由警棍毆打變為馬隊衝撞,變為開槍示警,兇猛異常。六月三日,學生被捕者已達一百七十餘人,大多是北大的。六月四日,又捕學生七百餘人。北河沿法科校舍被作為臨時監獄,此處爆棚之後,馬神廟理科校舍也被當作了臨時監獄。
京城之殺戒震驚全國,上海學聯馳電全國:“政府摧殘士氣,慘無人道,一至於此!同屬國民,寧忍坐視?務乞主持公理,速起援救,性命呼吸,刻不容緩!”
於是,六月五日,黃浦江畔汽笛大作。
上海實現了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三罷鬥爭。中國後來的教科書上這樣說:聲勢浩大的政治罷工,標誌著中國工人階級首次以獨立姿態登上了政治舞台。
然而京城的王懷慶是永遠不管上海如何全國如何的。這個老資格的北洋將領繼續為大總統徐世昌及幕後的段祺瑞盡屠夫之職,對學生毫不手軟,他坐在馬桶上連續發指令,坐馬桶是他的嗜好,他一直把他鍾愛的老式紅木馬桶放在辦公室里,他就這樣坐在馬桶上喝令他的部將,只要學生敢上街,就兩人夾一個,三人拖一個,拖牲口一樣盡往臨時監獄裡圈。王懷慶說,我這臭脾氣也臭出名了,就讓那些毛小子毛丫頭好好聞聞我的臭!
陳獨秀第一次感到了筆力的軟弱,他這兩天已經摔壞了三支鋼筆,文章確實是不能再寫下去了。
“卑鄙之尤!無恥之極!”陳獨秀跺地不止,“不再做更大的直接行動怎么行呢?我也要直接行動了!”
高君曼說:“你真的別嚇著孩子。”
陳獨秀吼:“嚇著中國孩子的,不是我,是他徐世昌!是他段祺瑞!”
登門造訪的李大釗與胡適走進屋子,聞得此言,異口同聲說:“對,對!”
“守常,適之,他們都是長了眼的,你們看見沒有,這些軍閥,誰演說就抓誰,監獄關不下就在北大關帳篷,真是暗無天日,慘痛,慘痛!上海的朋友一天三隻電報,叫我南下,叫我躲一躲,我躲什麼?我不想活了!我是盼望政府早日將我下監,處死了更好!這種毒氣瀰漫的社會,我不想再呼吸它了!”
胡適說:“仲甫兄,安靜一些。你看你真的把黑子喜子都弄哭了呢。君曼嫂子,你還是去照管孩子。仲甫,依我看,下期《每周評論》上,我們再以筆作炮,轟它幾響。”
陳獨秀說:“我們現在寫文章,還能滿足於發表在刊物上?如今在北京,刊物已不成其為大炮,滿街牆垣倒是壁壘!兩位請看看,看看,我這篇文章,是要直接發表在牆頭上的!”
陳獨秀點著桌上的一頁紙。
李大釗拿起稿箋紙,看見標題是《北京市民宣言》,不由一愣:“仲甫,你寫的是傳單?”
陳獨秀取回稿紙,直視胡適:“適之,我要你幫忙,譯成英文,我要送東交民巷!中文的,我要貼遍北京街頭,撒向全體民眾!”
兩位同事還沒有鬧明白,高君曼的臉首先白了。她說,喂喂當家的,你真吃豹子膽了?你怎么能跟學生一樣去撒傳單?你聽聽,從昨天到今朝,槍聲停過沒有?
胡適說:“仲甫之心境,我理解。我一路而來,見大街上還有洋龍在沖洗血跡,便心如刀絞。可是話說轉來,拋撒傳單之舉,一般非大學教授所為,仲甫兄不值得冒險。守常,你說呢?”
李大釗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倒是讚佩仲甫之激情。”
高君曼差點哭出來:“李先生,你千萬別往獨秀的灶膛里添柴火!”
李大釗說:“當然,是不是要親自上街,倒可商榷。”
砰,一拳打在桌上,陳獨秀鼓成牛眼睛:“眼下都是什麼時候了?鮮血流在大街上,學生關在牢房裡,我們這些做教授的還能風雨不動安如山?適之,你是我安徽老鄉,皖地多豪傑,你今天說一句話,敢不敢給我翻譯?”
一紙稿箋,再次遞在胡適面前。
“我譯,我譯。”胡適說,態度明朗。
“你呢,守常?”陳獨秀轉個方向,雙目如炬,“他可以不上街,我是要叫你上街的!跟我一起上街!你剛才不是說讚佩我今日之激情么?那么我就要拖你直接行動!我今天夜裡就去印刷廠把《宣言》印出來,你明天就跟我上街去撒!撒呀,撒呀,如六月雪一樣滿街飛舞!讓他徐世昌段祺瑞聽個明白,這就是北京市民的聲音!你去不去?”
高君曼要哭了:“李先生,求你別理睬獨秀!他這幾年越來越固執!你想想,他兩個兒子延年和喬年在上海讀書,他一個月生活費只寄五塊光洋,多少人來說了,延年和喬年面黃肌瘦,餓了,啃大餅,渴了,喝自來水,這個當家的怎么說?他說這是鍛鍊!雖然延年和喬年是我姐姐生的,可是我總是他們的親姨媽呀,我看了也心疼呀!他獨秀就是固執,我半句話他都聽不進去……”
“住口!”陳獨秀拍桌,“君曼,有完沒完?”
李大釗從陳獨秀手裡接過《宣言》,說:“君曼嫂子,仲甫有些事,做法是可以商榷,但是他做《北京市民宣言》這件事,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如火似雷,我倒以為沒有做錯。君曼嫂子,你聽聽:對於政府提出最後最低之要求如下:第一,對國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濟上之權利,並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第二,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並驅逐出京!第三……”
高君曼雙手蒙住耳朵,說:“都瘋了!都瘋了!喂喂,幾個教授上街撒傳單,學生就能救了?”
李大釗說:“君曼嫂子,當初你跟仲甫毅然結伴離開安徽老家,雙雙出走,不也是吃豹子膽的嗎?”
“那種膽大,不過是聽幾頓罵聲!現在這種膽大,是要出人命的呀!”高君曼急得額上冒汗。
陳獨秀喝一聲:“婦人之見!”
李大釗說:“仲甫,我有一句話要說。來,出門說。”
“就這裡說!”
“出門說,”李大釗拖他,“出門說。”
院子裡星光閃爍。李大釗一出門便對陳獨秀說:“嫂夫人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有幾分?是話都有三分理,能聽哪個的?守常,你說一句,你到底贊不贊成直接行動?”
“呼籲強權者開明的做法,多少有點幼稚。仲甫,真正的鬥爭在於革命,我們要多注意俄式革命!”
“你又是俄式革命!今天別俄式了好不好?守常,這是中國,這是北京!”
“仲甫,你聽著,我正在寫《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我打算為《新青年》出一期馬克思主義專號。我這些天來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若是高舉德先生賽先生大旗的陳獨秀先生,能夠在旗幟上端端正正寫上‘馬克思主義’五個大字,我相信中國之天下,就會有另外一番氣象了!”
說完這番話,李大釗便熱熱切切凝望著陳獨秀,他盼望自己的一番話能使對方有所觸動。
“我還是這個主張:先莫框入什麼主義,包括你的這個馬克思,”陳獨秀的臉龐依舊黝黑如岩,甚至有些著惱,“中國之首務,乃革命,凡有助於在中國實現民主和科學者,實現新時代新社會者,《新青年》都鼓掌而納之。”
“仲甫之所謂新時代新社會,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李大釗不依不饒。
“很清楚,理想的新時代新社會,應是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這樣一種社會!我希望那種虛偽的、保守的、消極的、束縛的、階級的、因襲的、醜的、惡的、戰爭的、傾軋不安的、懶惰而煩悶的、唯有少數人幸福的現象,漸漸減少,乃至於消滅!”
“相當美好!相信國人皆會拍掌而歡迎。”李大釗點首,隨之話鋒一轉,“然而幸福社會,究竟要怎么一步步去獲取?直接行動,我贊成。但究竟如何行動?這裡,必有一個明確的主義問題。”
“我們兩人別再就什麼主義囉唆了,行不行?言不如行,明日撒傳單,我是去定了,你到底去不去?一句話!”
“仲甫!”
“一句話,去不去?”
陳獨秀一邊逼問,一邊抬起頭來,出神地盯視著夜空。他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鐘聲,不知是教堂的鐘聲還是自己的幻覺。
爾命如鍾。他突然想起從法印和尚嘴中緩緩吐出的這四個字了。召喚的力量,有時候,實在是至高無上的。
“俄式革命是動刀動槍的,你開口閉口馬克思、俄式革命,連上街撒個傳單都不能去?”陳獨秀當胸抓住李大釗。
“好吧,我去!”李大釗說。
話音未落,屋內忽然就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是高君曼,高君曼實在忍不住了。
這個當家的,就不想當自己的家,想當國家的家。
第二章告訴兒子:監獄是研究室
李大釗盤腿坐在床上,沒有就寢的意思。趙紉蘭推進門來說,睡吧,葆華和星華都睡著了。
李大釗揉揉兩撇黑鬍子,舒一口氣。妻子問:“怎么了?”
在陳獨秀連夜趕到北大講義印刷所印傳單的時候,李大釗長久枯坐,為第二天的“直接行動”費思量。
夜風吹過深深長長的後閘胡同。樹葉子發出水一樣的聲音。一隻貓跳過瓦楞子,碰得屋頂窸窸窣窣響。趙紉蘭其實明白丈夫思慮著什麼。
“好,睡吧。”李大釗說。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妻子不在身邊,而在門外。
門外的妻子低垂臉龐,雙手合十,悄聲念叨著什麼。李大釗披衣出門,悄聲問,什麼時候信菩薩了?
“真的不會叫警察抓住?警察這兩天很兇。”
“我被抓,倒也罷,仲甫被抓,後果就嚴重了。紉蘭,你應當是明白的,陳仲甫這個人,對於我們國家,影響實在太大。”
清冷的月光使李大釗的臉看上去白了一些。李大釗又說,仲甫這人,若是明確加盟馬克思主義,其影響將無可估量,中國的青年就有望了,中國就有望了。
“你同陳先生明天撒了傳單都能安全回家,我同君曼嫂子就都有望了。”妻子這樣說。
李大釗聽了這話,不由一呆,接著就笑起來,說:“你倒是大實話。睡去吧,別信菩薩了,世上本無菩薩。”
李大釗後半夜又睡著了,而趙紉蘭依舊睡不著。
要出事。這樣一個念頭總是在趙紉蘭腦海里揮斥不去。教授怎么能幹這種事呢!陳先生一向衝動,守常怎么也會跟著跑呢?他以前可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但是趙紉蘭半句話也沒有出口,守常要做什麼事,她從不攔阻,守常總有守常的慎思。
陳獨秀卻一點沒想著會出事。他六月十一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藥。
川菜館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陳獨秀卻一點不覺得香辣,筷子一擱,嘴巴一抹,賬台上銀洋一扔,趁著黑,就拉著高一涵上新世界遊樂場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這位北大教員,在嵩祝寺邊上的學校講義印刷所忙活到後半夜。他提回了兩捆油墨很香的傳單。語句鏗鏘的《宣言》印在一頁紙上,上半頁中文豎排,下半頁英文橫排,字跡十分清晰。一趕早,李大釗就來敲門,取走一些,他說要趕回後閘胡同一帶散發,還說要貼到附近警察署牆上去。胡適也來取走十數張,說也要貼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國膠水,牆上一點便可貼上上一張。陳獨秀不肯平分傳單,把大多數《宣言》都塞在自己的兩肋間,一套白色西裝為之撐得鼓鼓脹脹的。“你們不要勸我,”他對他們說,“我造的炸彈,我豈能不多甩幾顆?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楊篤生他們試驗炸彈,一心暗殺慈禧,偏偏一直沒機會扔炸彈。今日造了這么多,我能不甩個爽快?”
陳獨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裡人多。人多便好辦事。還有,那裡的人也該死,都什麼年頭了,還在遊樂,中國人也該醒醒了。
進門一瞧,果然樓上樓下的琴聲燈影里皆是長衫短褂。劇場、書場、檯球場,沒一個地方不滿噹噹的。國難當頭,真還有這么多男女老少在這裡尋開心。國人的德性!
點心攤主見著有人上樓就樂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腦哎!”
高一涵說:“麻木!”
陳獨秀對高一涵說:“惟其麻木,才該有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去。”
若要當頭澆,就該上最高處。陳獨秀扯了一把高一涵,兩人便穿過一堵小門,尋得樓梯直往樓頂走。因為陳獨秀已經看見遊樂場的二樓平台上正在放一部露天電影,黑壓壓一片人頭,若是天女散花一般從夜空砸下幾百份文字炸彈,收炸鍋之效是明擺著的,情景該很動人。
陳獨秀緊一緊西裝,就慢慢往樓梯上走。高一涵忽然很為陳獨秀擔心,因為陳獨秀的步姿總有一種大肚羅漢模樣。他人不胖,一套白色西裝也很合身,但夾帶一多,人形就不能不臃腫,一臃腫,就惹人注目。高一涵想分些傳單,陳獨秀硬是不肯。其實,陳獨秀自己也知道,北京這幾日鷹犬遍布,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鬼祟之眼,但是陳獨秀血管里流的是炸藥,是使命在身之人。使命在身之人是顧不得許多的,大不了去監房,陳獨秀狠毒地想,監房又怎么的?就跟學生關在一起吧,這樣還能心安一點!這個國家,四面八方不是眼睛就是棍棒,空氣惡濁透了,本身就是個大監獄。監獄復監獄,虱多不癢
屋頂花園是個平台,有電桿而無電燈,漆黑一片。探頭下望,只聽電影放得熱鬧。電影本身是無聲的,一班鑼鼓手一到急要關頭,便一齊嘭鏘嘭鏘起來,營造緊張氣氛。
陳獨秀端詳一番,猜出那電影便是《黑籍冤魂》,講大戶人家吸食鴉片而家破人亡之事,他上個月看過。
看人家抽鴉片容易,自己吸入大煙便不自知呢,這幫渾渾噩噩的男女呵!陳獨秀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抽出肋間傳單。
他探出半個身子,猛地一揮。
“爾命如鍾!”他嘟噥一聲。
傳單果然如大朵的雪花飄飛,夜空裏白花花一片。在這種翻飛之中,確乎有噹噹當的鐘聲隱約在他耳邊響起。
這種壯觀之象,陳獨秀也一時看得呆了。他隨後便聽見有人驚呼,有人喝彩,有凳子摔倒的聲音。鑼鼓班一時停了敲打。
“好!”陳獨秀說,又猛揮一次手,“再來一場六月雪!”
真的又是一場六月雪。下面的嚷嚷聲更響了。
他沒有聽見高一涵在樓梯口拍掌示警,等他聽見時,已經晚了,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幾雙粗壯臂膀扭住了他。
“混賬東西,果然來了!”陳獨秀一邊怒罵一邊拚命掙扎,“放手!放手!”
一個胖警察伸手插入陳獨秀的西裝,果然掏出一疊傳單。
“你還嘴硬?《北京市民宣言》,宣你的鬼!”
“不是我!”陳獨秀蹦跳著掙扎。
一個警官走上屋頂花園,厲聲問:“抓到誰了?”
便衣警察七嘴八舌:“抓到撒傳單的了!就是他!”
警官分開眾人,走到陳獨秀面前,瞪出眼珠:“就是你?”
“真是暗無天日,竟敢無故捕人!”陳獨秀跺腳。
“不是你?”
“怎么能是我?瞎了?”
“不是他?”警官問便衣警察。
胖警察手舉傳單:“就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他一進新世界我就發現他身上長肥膘!”
陳獨秀拍拍西裝:“我哪有衣兜盛這些東西?”
胖警察鼓圓牛眼:“敢耍賴?不是從你這個衣兜里搜出來的?”
“放得進嗎?你放放看!”
胖警察氣呼呼地把大疊傳單塞回到陳獨秀的內衣兜里去,然後,指著陳獨秀,大聲向警官報告:“長官,小的不敢撒謊,剛才就是從這兜里搜出來的!”
胖警察的話音還沒落地,陳獨秀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兜里掏出那把傳單,手一揚,一股腦兒拋下屋頂花園。
一瞬間又是雪花滿天飛舞。
警官驚叫:“快抓住他!”
陳獨秀哈哈哈仰天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猶如銅鐘翻滾。
他一路被推著下樓的時候,一路還大笑不已,笑得渾身哆嗦以至於撞來撞去,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又故意一頭撞在臉色發白的高一涵身上,喊一聲“不是石頭你擋什麼道”。高一涵明白,這是陳獨秀在叫他趕快躲避,免入虎爪。
許世英走到客廳門口,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又舉步。
作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見孫中山,表達政府的善意。他推測到國民黨領袖對於陳獨秀的被捕,是會相當憤懣的,只是他還不知道孫中山是否會怒形於色,當面給他難堪。
要說難堪,徐世昌大總統這些天也真夠難堪,拿下一個陳獨秀,竟然激起全國輿論大嘩,各階層人士都跳出來指責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團體的電報雪片般急飛北京,有齊聲喊“政府利用黑暗勢力,摧毀學術思想之自由”的,有大聲罵“軍警當局有意羅織以摧殘近代思潮”的,上海工業協會的通電更是出言凌厲:“大亂之機,將從此始。”連安徽省長呂調元也拍電報給安徽老鄉吳炳湘,一邊說幾句陳獨秀“好發狂言”,一邊也拍胸脯保證陳獨秀“於過激派無涉”,“務乞俯念鄉里後進,保全省釋”。一場六月雪於京城驟降,弄得大總統和警察總監的背脊骨這些天都涼颼颼的。
孫中山的態度自然舉足輕重,這位於護法鬥爭中屢屢失敗的英雄在全國政界仍享有著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卻時時關注著五四之後的北京。風塵僕僕的許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見到一張比較平和的臉,哪怕這張臉上並無笑容。
然而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還是失算了,沒等他進門,孫中山便從寬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沒吩咐馬湘泡茶。
廖仲愷緊追於後,低聲說:“先生,壓點火氣。”
孫中山的怒氣絲毫未減弱:“你們做的好事!”
許世英忙說:“孫先生!”
“你們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證據,一件使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證據!你們想殺死他嗎?”
許世英愣住,不知怎么回答。
“孫先生問你呢,”廖仲愷走上一步,“你們想動刀子嗎?”
許世英瞟瞟廖仲愷,他知道孫中山很喜歡這位密友。“我不曾聽說,真的不曾聽說。”
孫中山冷笑一聲:“諒你們也不敢殺他!他們這些人,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個,一百個,你們要做,盡著去做吧!”
“不敢,不敢,”許世英心裡想,這一趟霉氣透了,上海六月黃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孫先生,你放心,我這就打電報回去!馬上去打,馬上去打。”
許世英走後半個鐘頭,回到臥房的孫中山還在憂鬱著,並沒有看見一盅紅棗蓮子湯已端在案頭。孫中山推匙不飲,對宋慶齡說:“達令,這些年,我太喜歡點撥槍彈,是不是?”
宋慶齡望著孫中山,一時沒聽懂。
“而我看陳獨秀這個人,”孫中山說,“卻獨喜歡點撥腦袋。這個安徽人我沒見過,卻像早就認識他。你想,開槍,是須眼睛瞄準的,眼睛是什麼?眼睛就是腦袋的槍口。眼睛和手指,皆聽腦袋驅使。腦袋於人,最為重要。陳獨秀這個人,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是專門點撥國人腦袋的。真的,達令,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會感受極大之影響。”
“達令,”妻子說,“槍也很重要。”
“當然,當然,聯絡滇軍,說服桂軍,抓這一批槍打那一批槍,也是費盡心思的。”
“不過,你說得對,”宋慶齡舀起一匙紅棗,遞到丈夫嘴邊。“陳獨秀先生編的《新青年》,還有《每周評論》,我也是喜歡看的。戴傳賢那兒有,我看過好幾期。那些文章真也像槍呢,字兒都如子彈呢,滿紙的響聲。”
“你馬上叫戴季陶來,”孫中山把紅棗嚼得咂咂響,“我要他也辦一家刊物,最好也是每禮拜一期,陳獨秀辦《每周評論》,我們可以辦《星期評論》,也要辦得滿紙都是響聲。”
“我這就打電話。”
“欲收革命成功,必有賴于思想之變化。欲圖救活中國,非使國民群懷覺悟不可!”
“你是又要抓槍彈,又要抓腦袋。”
“全國民眾的最後希望都在國民黨身上,我孫文不能辜負了這種希望。”
“達令,先不要辜負了這盅蓮子湯,都涼了。”宋慶齡說話總是這般沁人心肺。
趙紉蘭三天裡已經是兩次到箭桿胡同了。
“你看,”趙紉蘭對高君曼說,“都是頭版新聞呢,全國都在呼籲釋放陳先生,所以你千萬要寬心。來,起來,飯總是要吃的。”
喜子從門外探進頭,說:“媽,阿姨把飯都做好了。今天有魚呢!”
高君曼從床上支起身子,說:“難為你了,紉蘭。我早說要闖禍的,要闖禍的,就沒想到這么快。德先生也好,賽先生也好,陳獨秀也好,早晚都是要捉到政府的牢里去的!”
“守常說了,政府的牢,紙糊的。只要全國老百姓一齊喊一聲,那牢就得散架。”
“一家有一家事,你也有你的先生,你老來,我心裡能安么?獨秀早點回家才是道理,孩子也需要爹。你說那牢房,什麼時候能散架?”
什麼時候?這還真不好回答。
“他不能不回來呀,”高君曼又嗚嗚抽泣,“他不能扔了這個家不管呀!”
“媽!”黑子蹦進屋,“有一籃雞蛋,在門口,有人送的,我追出去看,那人就跑了。”
趙紉蘭扶高君曼起床,走出院子去看。門口堆著的,哪裡只是雞蛋,還有果子、臘肉、酒罈子,甚至還有一隻鹹豬頭。
四下探望,就是不見一個人影,高君曼覺著奇怪:“獨秀怎么成廟裡菩薩了?”
湖南督軍張敬堯生得菩薩模樣,心裡卻陰鷙得很。他去天津向段祺瑞表了一趟忠心,急匆匆返回長沙,便注意到了《湘江評論》。
他注意到這本刊物的時候,已是七月下旬。七月下旬的長沙街頭,太陽很辣。他的手下在很辣的太陽底下停了車,抬槍就殺了一個擺水果攤的老頭。張敬堯見車不動了,問是什麼事,衛隊長從前頭嗵嗵嗵跑來,報告說一個老頭的籮筐擋住了車道,或許是圖謀不軌。
張敬堯下了車,慢吞吞往車隊的前頭走。
他一邊走一邊對同時下車的副官說:“啊,你繼續念。”
“大帥,”個頭矮矮的徐副官說,“剛才念的是《創刊宣言》。”
“再念。”張敬堯在太陽底下說。
“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
張敬堯眉間一緊,說:“他要開閘放水?”
徐副官念:“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已奔騰澎湃於湘江兩岸了!順他的生,逆他的死……各種改革,一言蔽之,‘由強權得自由’而已。各種對抗強權的根本主義,為平民主義。”
“什麼意思?”
“稟大帥,就是說,用平民主義,也就是用老百姓,來對抗強權,也就是對抗我們。”
“媽的,這個臭秀才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毛澤東?”
徐副官說是,然後繼續念:“俄羅斯打倒貴族,驅逐聞人,勞農兩界合立了委辦政府,紅旗軍東馳西突,掃蕩了多少敵人,協約國為之改容,全世界為之震動。”
“媽的,吹俄國的大牛了,這個臭秀才又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還是這個毛澤東?”
“稟大帥,還是這個毛澤東。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民眾的大聯合》。這裡還有一篇,寫陳獨秀的。”
“陳獨秀,不是抓起來了么?”
“就是為了他被抓起來,姓毛的才寫的。”
“說他好話?”
“大帥請聽: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於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萬歲?”湖南督軍陡地嚇一跳,“萬歲?”
“是的大帥,萬歲。”
“這個人把陳獨秀當皇上,喊他萬歲?”
“是的大帥,亂喊萬歲的人,都不是好東西。”
“唔,”張敬堯閉眼,想了想,“這個要放水的毛澤東是哪裡人?”
“就是我們湖南人。”
張敬堯止了步。他現在站在車隊的最前頭了。他看見了屍體,看見了兩隻破爛不堪的碾扁了的竹籮筐,以及一地染血的蘋果。
士兵們在拖開屍首。
張敬堯開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問副官:“那個毛澤東既是湖南人,怎么不說湖南話?”
“《湘江評論》,顧名思義,就是湖南人說湖南話。”
“不對,”湖南督軍的眼珠子一突,“這個秀才沒為湖南說話,他要淹死湖南。”
突然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喊叫,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半跌半爬地衝到車隊前頭,撫屍大哭,接著又朝汽車撲上去,咚咚咚直敲汽車的眼睛。
一個軍官拔出手槍又是一槍,不見絲毫猶豫,只嚇得街旁民眾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
張敬堯回頭看一看,不做一聲,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繼續舉步一邊朝自己的汽車走,一邊吩咐副官:“你去警告那個毛澤東,他若再敢在湖南亂放水,我張敬堯馬上放他的血!”
這是兩個穿著補丁衫褲的孩子,雙雙跪在墳前,臉頰上亮晶晶的,都是淚。這是一個剛剛砌成的土墳,布幡招搖。父母這么慘死,誰見誰傷心。
男孩十五歲,名喚石頭。他姐姐十六歲,名喚石花。風很大,石花的長頭髮飄起來,也飄動如黑色的布幡。
好心的街坊們收了鐵鍬,拍拍他們的肩,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孩子們不忍站起,復又嗚嗚大哭。
“咳,我昨日挖了三個墳坑,今日又是兩個。”扶鍬者慘然一笑,“堯舜禹湯,胡亂開槍,一個湖南,半省墳場。”
徐副官帶領著七八個士兵闖進學校的時候,首先就是幾槍托,將門楣上的“《湘江評論》編輯部”木牌砸落在地。樹上的蟬鳴立時止住。
編輯部設在落星田商專學校之內,幾個學生編輯正在議論稿件,聞著響動便一齊愣住了。毛澤東倒是鎮靜,望望窗外,擱下手中狼毫,對在座的年輕人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大家莫要緊張。”
徐副官雙手叉腰,一腳踩在“《湘江評論》編輯部”木牌上,虎虎地喊:“哪個是毛澤東?”
學校門內門外漸漸聚集起一批吃驚的圍觀民眾。身著灰布長衫的毛澤東聞聲而出:“武將叫陣,文人出馬,長沙的事情如今也像北京一樣奇怪了。先生,鄙人姓毛,名澤東。”
徐副官仔細打量了一番對方:“你就是要把洞庭湖開閘的《湘江評論》主編?”
毛澤東笑,說:“不開閘門,何以成洪流?不喚起民眾,何以反抗專制?你們軍人有炸藥,若是你們也來參與開閘,一聲爆破,何愁湖南的革命形勢不一日千里?”
一番話說得編輯部的同仁們只想笑,提著的心放了一半。
“敢跟我耍貧嘴?老實告訴你,我今天是專奉張大帥之命來警告你的,你亂寫刁文,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我毛澤東這兩個月寫了很多文章,這不假,就像你們這兩個月又抓了很多人一樣。只是,請教長官,不知我哪篇文章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
“你心裡明白!”
毛澤東喊人取來《湘江評論》,簌簌翻開幾頁:“喔,是這一篇嗎,《民眾的大聯合》?我毛澤東以為,實行社會改造,根本的一個方法,就是民眾的大聯合!為什麼這么說呢?因為一國的民眾,總比一國的貴族資本家要多。而且,歷史上的運動,不論哪一種,無不是出於一些人的聯合。較大的運動,必有較大的聯合。占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要聯合起來,為減輕地租捐稅、解決吃飯問題進行抗爭!學生、教員、婦女各界也都要聯合起來,最終實現民眾的大聯合!是這一篇嗎,長官先生?我提倡的是民眾聯合,怎么就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圍觀人群竊竊議論,人越聚越多。徐副官惱了,拍拍腰間手槍說:“我不跟你說這一篇!”
“啊,那一定是這一篇,”毛澤東翻出創刊號,“一定是呼籲釋放陳獨秀先生的這一篇!”
“你稱陳獨秀萬歲!”
“皇帝老兒稱萬歲,陳獨秀的精神勝過皇帝老兒千萬倍,怎么就不能稱萬歲?你看,我是這么寫的: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是這句話冒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你為政府要犯鳴不平,不是犯上作亂是什麼?”
毛澤東忽然臉色一變,勃然大怒,舉手直指對方:“國家疲弱,民生艱困,陳獨秀先生為之呼號,呼籲民主,呼籲科學,他犯哪條王法了?大家知道,六月十一號,陳獨秀被政府抓起來了。政府為什麼要抓陳獨秀?那是政府怕陳獨秀!陳獨秀是中國思想界的明星,他說出了全中國民眾的心裡話,什麼心裡話呢?那就是中國沒有民主,中國沒有自由,中國沒有科學!這些話,是專制的政府最怕聽的,也是你們張敬堯大帥最怕聽的!”
“胡說!”
“陳獨秀入了大牢,我們就是要抓緊救援他,我們救他就是救民主,就是救科學,就是救中國!”
“住口!”徐副官終於把手槍拔了出來,“我看你今天是蓄意聚眾煽動,蠱惑人心!”
“對!”毛澤東舉起手中的一大沓《湘江評論》,迅速散發給圍觀民眾,“你若一定要定我個犯上,定我個作亂,我毛澤東寫的每一篇都可以說是犯上作亂!中國之專制,不能不犯!我告訴你這位長官,中國之現狀,不能不亂!”
“放肆!太放肆!”徐副官惡向膽邊生,“給我捆起來!”
“慢!”毛澤東說,“張大帥今天沒給你抓人的口諭吧?長官先生,你冷靜一點。”
“這個,這個,”徐副官忽覺進退兩難,這話叫這個秀才說準了,“娘的,我就捆不得一個秀才?”
話猶未了,人群一陣騷動,只見石花和石頭兩個孩子大哭著奔來,分開人群,抓住徐副官就要拚命。
“你們還我爸爸!還我媽媽!”女孩子呼聲悽厲。
“殺人要償命!”石頭尖利地喊,張口就咬人。
徐副官連連後退,但手臂還是被咬了一口,一聲痛叫,推倒孩子就跑。一大批人沖他喊:“光天化日的,殺人就是要償命!”
石頭倒在地上大哭。人們圍擁上去。孤兒的命運牽動眾人的心。
毛澤東彎腰撿起“《湘江評論》編輯部”的木牌,發現已經碎裂了。
“毛先生!”人群中走出一個老頭,“你莫傷心,我是木匠,我給先生刨一塊更大的!”
儘管新的牌子第二天就掛了上去,但是一個月之後,也就是1919年的8月,《湘江評論》周刊還是被湖南軍閥張敬堯下令查禁,湖南學生聯合會也被同時勒令解散。然而《湘江評論》這四個字人們是記住了的,一共出版了五期的這本勢若大潮的雜誌,成了五四時期全國著名的周刊之一,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思想界留下的印記不可磨滅。
連胡適也作了這樣熱情洋溢的誇讚:“現在新出版的周報和小日報,數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廣州,東從上海蘇州,西至四川,幾乎沒有一個城市沒有這類新派的報紙……現在我們特別介紹我們新添的兩個小兄弟,一個是長沙的《湘江評論》,一個是成都的《星期日》。”
就在毛澤東為陳獨秀的被捕義憤填膺之時,號稱“社會主義將軍”的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也在漳州的臨時駐地打出了一面旗幟。那是一面紅色布幅,緊繃繃地拉在枝葉繁茂的樟樹之間:“南北齊努力,營救陳獨秀!”
樹幹上綁著的還有一隻老式留聲機的喇叭,一遍遍響著略帶沙啞的軍樂聲。
避居福建的粵軍正在這軍樂聲中一隊隊操練,刀光劍影,步聲踏踏,而百步遠的地方,樹蔭下那塊碩大的青石板地上,陳炯明盤腿席地而坐,笑容可掬。他正以他的獨特方式款待十餘位漳州豪富。
豪富們盤腿坐成一排,神色多有惶然。面對面與他們席地而坐的是一排氣宇軒昂的粵軍將校,粵軍第二支隊司令蔣介石也坐於其中。
幾個炊事兵抬來幾隻大木桶。而後,盛著米飯和豬肉的粗瓷大碗便一隻只擺到了眾賓客的膝前。
賓客們感到了一種意外。
米飯很香,陳炯明吸了一口香氣,滿意地抽抽鼻子。他的兩撇黑鬍子很濃,他抽鼻子的時候,黑鬍子就猛烈地抖起來,看上去這是一種威勢。陳炯明說:“今日恭請諸位,雖是粗茶淡飯,卻是一片至誠。諸位知道,北京徐世昌、段祺瑞之流,勾結倭寇,禍國殃民,倒行逆施,罄竹難書!最近竟又拘捕眾人敬仰的北大教授陳獨秀,舉國震驚。本總司令已馳電北京,嚴正呼籲釋放陳先生!今日,我特意奉告諸位,若北京方面執迷不悟,本總司令將率哀兵,敢以兩萬人之兵力,傾巢出動,通電討賊!”
豪富們聞言俱愣,區區兩萬之眾,怎敢放言北伐?連孫中山都避居上海一動不動了,流落在閩的粵軍又如何能作此妄舉?心裡這么忖著,臉上卻依舊笑容不減,紛紛應和:“陳總司令俠義膽肝,閩人早已聞之,但看今日風采,果然正氣凜然!”“真不愧為舉國聞名之社會主義將軍!”
粵軍將校們穩坐不動。蔣介石臉上隱有笑意,眼角瞟著陳總司令,心裡想:這廝不僅對我演得一手好戲,處處防範,對他們說這些台詞,也是宛若名角,爐火純青。
陳炯明腰板筆挺,又出言道:“話又說回來了,要討伐反革命,就須有討伐的資本。什麼資本?有人,有槍,有糧,有餉!”
蔣介石幫腔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陳炯明說:“自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想必在座諸位也是洞明在胸的,自然也能一如既往,鼎力相助本軍。”
豪富們如坐針氈。果然如此,鴻門宴。他們想。
“將來,革命成功了,諸位都是革命功臣。我要錢,但決非中飽私囊,我這人,立志一生不存個人錢財,對此我是發過誓的,我要錢,是為了粵軍,為了革命,為了救陳獨秀先生!現在,我希望諸位慷慨解囊!”陳炯明目光炯炯,“革命功勞簿上,我保證給在座諸位各記一筆;而今日嘛,捐贈簿上,我先請在座諸位各記一筆!”
話說透了。
副官把捐贈簿輪流攤在各位賓客面前。豪富們看看威嚴對坐的粵軍將校,一個個無計可施,只得提起筆。
陳炯明環顧四周,滿面笑容,側身囑咐蔣介石:“中正,是不是再走一趟上海?勞你面稟孫大元帥,本軍的反擊計畫,即日擬就!”
蔣介石起立,應一聲:“是!”
蔣介石第三天就趕到上海。
“戴先生,”他坐在小汽車裡,對坐在身旁的戴季陶說,“陳總司令募集軍餉確有本事。軍餉足而士氣猛,士氣猛而無敵不摧。孫先生對粵軍完全可以寄予厚望。”
戴季陶專門開車到火車站迎接蔣介石,他覺得自己捉摸不透這位說話總是一本正經的年輕軍人。
“依你觀之,”他說,“陳炯明這個人靠不靠得住?介石兄不妨直說。”
“戴先生一直都是這樣在懷疑別人的?今天懷疑陳某人,明日就可以懷疑蔣某人。”
“介石兄何必說這種話?軍隊對於孫先生來說,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每箇中國人的面相,都是一部奧妙無窮的書,而我們中國的書,又是世上最難讀的書。”
戴季陶點頭:“小弟頗有同感。”
“憑孫大元帥的學問,他能懂讀中國任何一部書!”
“啊,”戴季陶佩服起來,“介石兄此言高矣!”
“十有八九之書,我尚不能讀懂,包括陳炯明總司令這本書。但小弟可以奉告一句實話,粵軍其實不能算真正的革命軍,派系太多,陳炯明之惠州派、鄧仲元之粵東派、許崇智之福建派,明里爭,暗裡斗,空氣惡濁。我這個無派之人,在軍中如何安然立足?再這么下去,我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你老兄軍事上雄才大略,孫先生怎么肯讓你離開粵軍?”
蔣介石微笑:“形勢比人強啊!”
汽車轉彎的時候顛動了一下,一片水窪飛起來,同時引來了路邊兩個年輕人的驚叫。
這兩個年輕人正坐在一處門檻上啃大餅,泥漿不僅濺到他們臉上,也濺到大餅上。
“不長眼?怎么這么欺侮人?!”年長的一個站起來,對汽車直揮拳頭。這個短衫破舊的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是陳獨秀的長子陳延年,其時在上海震旦學院法科讀書。
汽車停了。
戴季陶的臉伸出車窗,臉色難看:“年輕人,敢罵人?”
陳喬年趕緊拉拉陳延年,說:“算了,哥。”
陳延年點點餅上的泥:“我罵爛泥!”
惱火的戴季陶推開車門想下車,被笑眯眯的蔣介石一把拉住。
“小不忍,亂大謀。虧戴先生還是個讀書人。”他說。
戴季陶關上車門:“開車!”
汽車遠去之後,陳延年兄弟還久久看著自己手中的沾滿泥漿的燒餅。
“吃吧!”陳延年用手撣一撣,咬了一口。
陳喬年也咬了一口:“泥土是有營養的。”
“對,老母雞吃蟲的時候,都要吃點泥。”
“給。”弟弟一邊啃餅,一邊摸索出一張火車票遞給哥哥。
陳延年一愣:“火車票?你買來了?”
“你明天就動身去北京看爸爸吧。”
“你哪來的錢?你說,你哪來的錢?”
他忽然悟到什麼,急忙捋起弟弟的衣袖,左臂看了,右臂也看了。
“別找針眼兒,哥,我沒去賣血!”
“那你哪來的錢?”
“跟你說實話吧,這三天我都沒有去學校上課,去八仙樓洗盤子了,車票是用我做工的錢買的。”
“爸爸若知道你不讀書去做工,他會把對徐世昌段祺瑞的火都發到你頭上,你信不信?再說,白天要去做工,也得我們兩個一齊去做,你怎么就瞞著我?”
“哥,你看看你自己,晚上拉大鋸手都腫了,我都看見的。”
哥哥沉默了。喬年又說:“真的,你別看我的手,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哥,今天晚上,我們別去拉大鋸了,你早點睡,明天你就去北京。你告訴爸爸,我想他。還有,安徽老家的媽媽也沒有再罵他了,也盼他早出獄。”
“我都會說的。”陳延年答應。
監室內,一張草蓆鋪於地上。臉容瘦削的陳獨秀席地而坐,背向鐵柵,持筆看書。這是他每天的姿勢,達摩似的。大兒子進京探監,他是根本沒有想到的。
監室西向,光線不足。他總覺得書上的字比往常要小。
京師警察廳監獄的飯菜還好,摻沙不多,尚可下咽,只是監室潮氣滲人,日日都似老家安慶的黃梅季節,叫人難受。
那個臉上有三塊老年斑的獄官,又像老貓似的躡手躡腳走近籠子,一張臉似笑非笑。
“恭喜陳先生,你家公子看你來了。”
“我沒兒子。”
“陳先生是不願見兒子,還是陳先生本來就沒有兒子?”
陳獨秀搖搖頭,顧自看書,再不理會。
獄官搖了搖手中的鑰匙,踱幾步,又說:“書里的學問同過日子的學問,不是一個學問。過日子的學問與牢房裡的學問,也不是一個學問。”

相關評價

會場照片會場照片
【黃亞洲長篇小說《建黨偉業》研討會】
2011年6月17日,在中國共產黨90華誕到來之際,全國各地都在以各種形式進行慶祝。而其中最熱鬧的當屬電影《建黨偉業》。作為《建國大業》後的又一部“數星星”影片,《建黨偉業》從籌備到拍攝,再到上映,一直備受關注。電影《建黨偉業》正在熱映,浙江省作協名譽主席黃亞洲的同名長篇小說《建黨偉業》也引起了作家圈的轟動。由浙江省作協、浙江日報報業集團聯合主辦,紅旗出版社協辦的黃亞洲長篇小說《建黨偉業》研討會在浙江省人民大會堂舉行。
多年來,黃亞洲筆耕不輟,創作了一系列優秀的文學作品。20年前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開天闢地》,10年前創作的電視文學劇本和長篇小說《日出東方》,都贏得了強烈的社會反響。其中長篇小說《日出東方》曾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此次推出的長篇小說《建黨偉業》正是在《日出東方》的基礎上補正修訂而成,是國家新聞出版總署慶祝建黨90周年的重點推薦圖書。
小說《建黨偉業》全面展示了從1919年“五四”運動到1928年井岡山會師這10年間發生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是在多年“建黨”主題創作基礎上的一次升華。小說以中國共產黨創立和大革命鬥爭歷史為題材,為廣大讀者提供了一部真實、形象、生動反映黨的誕生歷史的文學史詩,是思想性和藝術性兼具的優秀作品。
研討會上,著名的評論家吳秀明對小說《建黨偉業》作出了很高的評價,他說“守正創新”這四個字便是對這部小說最好的概括。“這部小說,作者不是簡單地重複那段歷史,而是有自己進入歷史、跳出歷史、解讀歷史的方式,同時將影視編劇與詩人的性格融入其中。”另一位青年評論家夏烈先生也提出,對人文精神和信仰的構建是每個時代的需要,而這部小說有血有肉,生動感人,非常適合年輕人閱讀。

相關詞條

相關搜尋

熱門詞條

聯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