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纖

阿纖是蒲松齡著作《聊齋志異·阿纖篇》的主人公,取自《聊齋志異》卷十。聊齋中描寫鼠精的作品並不多,雖然該文最後以悲劇收場,但是本篇寫人鼠戀愛,生動傳神,作者將阿纖刻畫得非常美好。


簡介

全稱《聊齋誌異·阿纖篇》,取自《聊齋志異》卷十,作者蒲松齡。本篇寫人鼠戀愛,生動傳神。

文言版

奚山者,高密人。貿販為業,常客蒙沂間。一日途中阻雨,至歇處,夜已深,遍叩無應。徘徊底下。忽二扉豁開,一叟出,邀客入,山喜從之。縶蹇登客,堂上並無几榻。叟曰:“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非賣食沽飲者。家下止有老荊弱女,已眠熟矣。雖有宿餚,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頃,以足床來置地上,促客坐;又攜一短足幾至:往來蹀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
少間,一女郎出行酒。叟顧曰:“我家阿纖興矣。”視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竊屬意焉。因問叟清貫尊閥,答云:“士虛,姓古。子孫夭折,剩有此女。適不忍攪其酣睡,想老荊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云:“未字。”山竊喜。既而品味雜陳,似所宿具。食已,致謝曰:“萍水之人,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仆有弟三郎,十七歲矣。讀書肆業,頗不冥頑。欲求援系,不嫌寒賤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托,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山都應之,遂啟展謝。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鳴,叟出,呼客盥沐。束裝已,酬以飯金。固辭曰:“留客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為婚姻乎?”既別,客月余乃返。去村里余,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既近,疑似阿纖。女郎亦頻轉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乎?”山曰:“然。”媼慘容曰:“不幸老翁壓於敗堵,今將上墓。家虛無人,請少待路側,行即還也。”遂入林去,移時始來。途已昏冥,遂與偕行。道其孤弱,不覺哀啼,山亦酸惻。媼曰:“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阿纖既為君家婦,過此恐遲時日,不如早夜同歸。”山可之。
既至家,媼挑燈供客已,謂山曰:“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二十餘石,遠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一囊去,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中古姥有數石粟,糶作路用,煩驅蹄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門,一碩腹男子出,告以故,傾囊先歸。俄有兩夫以五騾至。媼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為操量執概,母放女收,頃刻盈裝,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盡。既而以金授媼。媼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東。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頭賃騎,談仆乃返。既歸,山以情告父母。相見甚喜,再以別第館媼,卜吉為三郎完婚。媼治奩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或與言,但有微笑,晝夜績織停晷,以是上下俱憐悅之。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舊鄰,偶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曰:“客誤矣。東鄰為阿伯別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山訝之,而未深信。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第後牆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眾往視,則已渺矣。群疑是物為妖。後十餘日復入試,寂無形聲;又年余始有居人。”山益奇之。歸家私語,竊疑新婦非人,陰為三郎慮;而三郎篤愛如常。久之,家人競相猜議。女微察之,至夜語三郎曰:“妾從君數年,未嘗少失婦德;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偶。”因泣下。三郎曰:“區區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鹹以福澤歸卿,烏得有異言?”女曰:“君無二心,妾豈不知;但眾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
山終不釋,日求善撲之貓以覘其異。女雖不懼,然蹙蹙不快。一夕謂媼小恙,辭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訊。則室已空矣。駭極,使人四途蹤跡,並無訊息。中心營營,寢食都廢。而父兄皆以為幸,將為續婚;而三郎殊不懌。又年余,音問已絕。父兄輒相誚責,不得已,勉買一妾,然思阿纖不衰。又數年,奚家日漸貧,由是鹹憶阿纖。
有叔弟嵐以事至膠,迂道宿表戚陸生家。夜聞鄰哭甚哀,未遑詰問。及返,又聞之,因問主人。答云:“數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於此。月前姥死,女獨處無一線之親,是以哀耳。”問:“何姓?”曰:“姓古。嘗閉戶不與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嵐驚曰:“是吾嫂也!”遂往款扉。有人揮涕出,隔扉問曰:“客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關,我是叔家阿遂。”女拔關納入,訴其孤苦、淒愴悲懷。嵐曰:“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愴然曰:“我以人不齒數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如欲復還,當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藥求死耳!”
嵐歸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馳去,夫妻相見,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生,窺女美,陰欲圖致為妾,數年不取屋直,頻風示媼,媼絕之。媼死,竊幸可媒,而三郎忽至。通計房租以留難之。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有憂色。女曰:“不妨。”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餘石,償租有餘。三郎喜以告謝,謝不受粟,故索金。女嘆曰:“此皆妾身之惡幛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將訟於邑。陸氏止之,為散粟於里黨,斂資償謝,以車送兩人歸。
三郎實告父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廩,而家中尚無儋石,共奇之。年余驗視,則倉中滿矣。又不數年,家中大富;而山苦貧。女請翁姑自養之;輒以金粟周兄,習以為常。三郎喜曰:“聊可謂不念舊惡矣。”女曰:“彼自愛弟耳。且非兄,妾何緣識三郎哉?”後亦無甚怪異。

白話版

她是高密奚姓人家的媳婦。名叫阿纖。
奚家是高密當地的小商戶。奚家長子奚山在一次販貨途中偶然遇見阿纖,驚異於她清純秀美的容貌,自作主張,向阿纖的父親求婚,為自己的弟弟奚三郎聘定了她。
一個月後,阿纖走進了奚家的門,成為三郎的新娘。
做為新娘的阿纖只有十六歲,垂頭坐在一頭驢上,鬢髮齊整,紅襖綠褲。那時候她的父親已經死了,寡居的母親跟著她來到奚家。
方圓百里,她算得上最美的女子了。去過濟南、到過南京或者下過杭州的人看見這位奚家的三兒媳,都說,這樣的相貌,在繁華都市裡也難得一見,三郎真是有福之人。
她溫和賢惠,與三郎恩愛異常。可惜她在奚家只住了三年。那三年也是奚家最興旺的時期,通家和睦,買賣昌隆。同樣的好日子以後再也沒有過。
三年後的某一天,她突然不辭而別,離開三郎,帶著母親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
從此奚三郎失魂落魄,完全變了一個人,而奚家也一天天衰敗下去。
奚家的衰敗肯定與阿纖的離開有關係,但包括三郎在內,全家人卻都說她走得好,因為他們都認為:阿纖那副美麗的容顏是變幻出來的,真正的她其實是一隻老鼠
是奚山最先對阿纖身世生出懷疑。這種懷疑讓奚山矛盾重重,陷入尷尬的境地——當初阿纖是奚山自己相中的,前前後後的事他應該比誰都清楚;如果阿纖確屬異類,那么就是他害了三郎,做為長兄,他將悔恨終身,愧對先人;而在心底他是喜歡阿纖的,雖然無法解釋與她相關的種種怪異之處。
奚山是在訪客時偶然遇見阿纖一家的。
阿纖的家住在沂蒙山中的一個小鎮上。那年夏天,販貨的奚山路過那個小鎮。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正下著大雨。奚山帶著僕人,冒雨找到一位古姓朋友的家,在門外拍打喊叫了半晌,裡面也沒有人答應。後來隔壁走出一位老漢,請奚山進去避一避雨。
那就是阿纖的家。
奚山說,看上去,老漢的模樣沒有特別之處,神態謙遜,言語隨和。當時自己印象最深的是老漢家中的擺設,幾間屋子裡都沒有平常人家的桌椅櫥櫃,空蕩蕩的四壁之間,只有一張短足的木床,而老漢就在那張木床上招待奚山。
奇怪與不舒服的感覺是幾年以後才有的。單就那個雨夜來看,奚山其實在老漢的家裡過得非常舒坦。奚山盤腿端坐在短足木床上,和老漢聊得很投機,他見多識廣,談資頗豐,隨便用一些逸聞趣事來取悅這位容留自己的熱心人,一邊享用著主人家滾燙的香茶、濃烈的白酒和簡單而美味的飯菜,而那些酒飯當時正是阿纖一手料理的。
十六歲的阿纖柔美輕俏,奚山第一眼看見她,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奚三郎。
老漢告訴奚山,這是他惟一的女兒,正是貪睡的年紀,卻體諒自己的老母親,深夜起來招待客人。老漢說,普通人家,使喚不起一個傭人,也就不講究什麼避諱,讓妙齡的女兒出來見客人了。
做為商人,奚山走南闖北,見過許多美貌的女子,但那些都是在城市的街道上,在店鋪或者戲院里。那種場合的女人們經過了精心修飾,花枝招展,她們的美麗虛幻而遙遠。而眼前的阿纖素麵朝天,柔美可親,家常的衣飾簡單潔淨,旅途中的奚山不禁生出溫暖的喜悅之情,想起了弟弟三郎。
奚山望著阿纖。作為兄長,這些年奚山一直暗中為三郎物色合適的女子。阿纖和三郎,是多么相配的一對少年啊!
有了這樣的想法,奚山突然對老漢一家生出一種親切感,吃喝得也很實在。當屋子裡剩下他和老漢的時候,他便向老漢求親。奚山說,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求親時他的心“突、突、突”跳得厲害,直跳到嗓子眼那裡——他真心喜歡阿纖,害怕老漢拒絕。
老漢答應得非常爽快。他說,阿纖擇婿,標準只有一條,就是挑選厚道善良的人家。自己在這樣一個雨夜與奚山相遇,為女兒阿纖和三郎定親,稱得上天賜良緣。
那個雨夜,奚山醉得一塌糊塗。
奚山真正懷疑阿纖,懷疑她一家的來歷,是在兩年以後了。
奚山再一次路過小鎮,拜訪古姓朋友,與他談起當年自己為兄弟謀成的親事,稱讚阿纖,眩耀自己的相人之能。古姓朋友聽後大吃一驚,說隔壁的那一處大宅院是他老伯的,十多年來一直空閒著,哪裡會有什麼老漢、什麼阿纖?
古姓朋友說,那處宅院蓋成以後便邪祟不斷,老伯住著不安,只得另尋住處,也沒有人敢來租住,所以一直閒置著。古姓朋友說,兩年前,大概就在奚山來訪的那個夏天,宅子裡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場大雨中,宅院的後牆倒了,老伯在坍塌的土牆下發現一隻垂死的大老鼠,個頭比一隻普通的家貓還大,壓在牆下,尖聲啼叫,一條拇指粗細的尾巴還露在外面搖晃。等古姓朋友帶領眾人聞聲趕到的時候,那隻大老鼠已經不見了。進到宅子裡查看,荒廢己久的的房屋裡有許多可疑的痕跡,象是一直有人住在這裡,而塵封的門窗看上去卻數年不曾開啟過。
古姓朋友因此斷定:奚山當年遇到的善良老漢並不是人,很可能就是壓在土牆下的那隻大老鼠,阿纖也必定是一個幻化而成的假美人!
古姓朋友憂慮重重:一隻老鼠能長到那么大,不知道已經活了多少年,如果它想用什麼伎倆迷惑人,也就不是什麼難事了;再進一步,如果它們預備害人,後果就更不敢想了。古姓朋友勸奚山趕快回家,仔細觀察阿纖,多多提防,發現異常之處,還是早絕後患為好,免得害了三郎。
疑慮重重的奚山回到家裡,從此多了一份心事。
從阿纖的言談舉指間,看不出絲毫可疑之處。每天漿洗縫補,紡線織布,沒有半刻停歇的時候,而且待人隨和,性情溫順,從不與人鬥氣。
也不見三郎有什麼異常。阿纖嫁過來以後,一向狂妄輕浮的三郎如同換了一個人,沉穩安詳,學業的長進非同尋常,越來越顯露出一副成就大事業的模樣。
再回頭審視幾年來奚家的變化,奚山發現,阿纖進門後,奚家一年比一年富裕了,雖然年景不好,但自家田地的收成在鄉里總是最好的;販貨的生意也比過去興隆得多。
像阿纖這樣一個女子,真會是一隻老鼠嗎?
家中僕人的態度則要堅決得多。僕人說,阿纖究竟是什麼,與自己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他敢肯定,阿纖就是一隻老鼠。
僕人說,那個雨夜他跟著奚山走進阿纖的家,奚山與老漢喝酒的時候,他就蹲在爐灶邊烤衣服。阿纖進進出出,圍著灶台忙碌,一邊與他說些閒話。印象中,阿纖做活很有路數,乾淨利落,加上那副俊模樣,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女子。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第二天他們離開那個的小鎮,西去販貨,一個多月後,在回來的路上竟然再次遇見阿纖。這一次,僕人看到了許多蹊蹺之事
僕人說,當時為了捎帶些土產,奚山臨時決定繞道東南,那條路離阿纖家的小鎮很遠,可某一個黃昏,他們竟然在路邊遇見了阿纖。
她怎么知道我們這時候回來?又怎么知道我們會走這條路?僕人說,當時我就非常納悶,好像她專門在路邊等著我們似的。
僕人說,當時天快黑了,阿纖和一個老太太坐在路邊,看見我們,阿纖就扯一扯老太太的袖口嘀咕。老太太叫住我,問我家的主人是不是姓奚,確信之後便對著我們哭訴起來,說家裡出了大事,老漢幾天前給倒塌的院牆砸死了,現在只剩下孤女寡母,沒了主心骨;托老天的照應,讓她們今天在這裡遇見奚公子,眼下也不能講究什麼了。既然阿纖已經許配給奚家,不如早點兒嫁過去,母女倆也算有了一個依靠。
聯繫到後來古姓朋友提到的那隻大老鼠,僕人斷定:被院牆砸死的老漢,肯定就是古姓朋友的伯父發現的那隻大老鼠,時間和地點都差不多。
僕人說,奚山聽了老太太的哭訴很難過,但也有幾分高興,因為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為三郎成全好姻緣了。
僕人說,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老太太在路邊遇見他們主僕二人,哭哭啼啼,磨磨蹭蹭,一直捱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帶著他們回家。可那並不是上一次到過的家。僕人說,雖然擺設和上一次差不多,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屋子裡的一切都非常潦草,而且最明顯的一點:這裡的位置不對!僕人私下裡把心中的疑惑說給奚山,但此時的奚山已經昏了頭——三郎的婚事就要完成了,更重要的,是阿纖的嫁妝大大超出了先前的想像。
阿纖的嫁妝,沒有金銀綢緞,沒有箱櫃被褥,只有滿滿的一窖糧食!
老太太指給奚山看糧食,說這些都是一家人多年積蓄下來的,這幾天已經談好了買主,賣得的錢全部做阿纖的嫁妝。老太太說,今天晚上就把這些糧食給買家送過去,明天大家帶著糧錢一起動身,順路買上新娘的必備之物,然後連人帶物進到奚家,就算給三郎和阿纖成婚了。
僕人說,種糧人家,大多都會建一個糧倉,或者修幾個糧囤,存放糧食,防霉防蛀,可阿纖家卻與眾不同,把糧食存放在一個地窖里。
那個地窖里的糧食塞得滿滿的,僕人下去向外搬糧食時,心中怪怪的。看起來,地窖里的糧食肯定有不少年頭了,可是一點兒也沒有變質發霉,真讓人不敢相信。
僕人獨自牽著他的毛驢,按照老太太的指點把糧食馱到買主那裡去。天黑路生,僕人根本辯不清方向,稀里糊塗,只管牽著驢向前走,感覺是面前只有一條路可走,而那條路只通向一個地方,那就是買主的家。
四十多歲的買主長得肚大頭小,尖細的下巴上,稀疏的鬍鬚又長又直,一雙小眼睛,目光漆黑,閃爍不定,話音尖銳而短促。
當天夜裡,僕人牽著毛驢,與買主派來的兩個人搬運糧食。糧窖里的糧食可真多啊,三個人整整忙了一夜。
如今回憶過去,僕人堅信自己的判斷是對的。如果說對阿纖一家人的種種疑惑中還有許多猜想的成分,那么,那位大肚子買主的長相和作派卻不容懷疑——他活脫脫就是一隻會說人話的老鼠!阿纖一家和這種人交往密切,不是老鼠又是什麼呢?
僕人說,自己一個人私下裡想這件事的時候,腦子清楚得很,前前後後,所有的疑點和細節連綴起來,答案不容置疑。但每次在奚家的大院子裡遇見阿纖,看見她對自己微笑,親親熱熱打招呼,他總對自己生出一份懷疑,對阿纖生出幾分愧疚。
像這樣的一個好女子,能是一隻老鼠嗎?
奚家大院中,除了三郎,與阿纖最親密的,就數奚山的女人了。奚山的女人說,她向來認為奚山和僕人的話不可信,認為他們瞎猜亂想,胡說八道。但自己與阿纖相處得越深,心中越多一份困惑。
奚山的女人說,無論從品貌、性情還是從女工上看,阿纖都是她見過的最好的女子,她喜歡阿纖,雖然有時候心裡多少有些嫉妒,但自從阿纖進門,妯娌倆一直親親熱熱的。
奚山的女人說,可往往就在她與阿纖最親密的時候,心裡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那種時候,兩個人面對面挨得很近,那時候的氣氛,那時候阿纖的一個細微的表情,甚至空氣中那一種奇怪的味道……奚山的女人無法說清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說,三郎一定也會有相同的感覺,他整日廝守著阿纖,可為什麼沒聽他提起過呢?
奚山女人的話莫名其妙,不著邊際。
阿纖進門以後,常對奚山的女人說,咱們家沒有一個像樣的大糧窖,大哥為什麼不造幾個呢?她說她還有一些積蓄,願意拿出來造糧窖。奚山聽說後,不以為然,藉口自己要忙生意,說既然阿纖出錢,就讓三郎來造吧,如今三郎已經成家了,也應該學一學生計了。到秋天,幾個深深的糧窖造成了。奚山的女人取笑阿纖,你讓三郎造了這么幾個大傢伙,可用它們裝什麼呀?不是成心要累累你的傻男人吧?但某一天,六輛滿載糧袋的大車停在門前,是阿纖從前的鄉鄰來償還舊債,六車糧食正好把幾個糧窖裝滿了。
阿纖私下裡常說,沂蒙之地多怪異,奚山兄販貨,最好另選一條路。她托奚山的女人轉告奚山,如果再走沂蒙,千萬不要對人提起她,不要再對人說起她的家世。
奚山的女人認為,以上種種,只能證明阿纖善於安排,謹慎多慮,是個人癖性,不足為怪。
奚山和僕人對阿纖生出懷疑之後,奚山的女人向親友討來兩隻貓養著,她特意挑選善捉老鼠的,給它們起名叫大寶二寶,說這是自己的兩個兒子。與阿纖坐在一起閒聊的時候,她總要把大寶二寶招到身邊。
去找你嬸子!奚山的女人經常對大寶二寶這樣說,一邊把兩隻貓推向阿纖,或者突然把其中的一隻投進阿纖的懷裡。
仔細觀察,阿纖並不曾流露出對貓的恐懼,但只要有兩隻貓守在眼前,她的手裡總是握著一隻雞毛撣子,大寶二寶靠近了,就被她用撣子趕開。她說她討厭貓,它們看上去太陰險,相對而言,她更喜歡狗,因為它們比貓善良厚道。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阿纖漸漸流露出了去意。
她開始整日忙碌,為三郎置辦衣帽,納鞋縫襪,好像要為他備齊一輩子的穿戴。
她越來越多地在奚山的女人面前提起三郎,談論三郎的種種好處,議論三郎的相貌與身材,她甚至說到三郎在閨房中的一些荒唐事,一點兒也不害臊。
要是哪一天我離開了他,不知道三郎會多傷心。阿纖說,低頭看著指尖,微微笑著,眼中淚光熒熒。
他會習慣的,對嗎?阿纖問。我能給他的東西,換別的女人,也一樣能給。
她說,三郎其實還是個孩子,他需要一個好女人照料生活,不然,他會過得一塌糊塗。
她的臉慢慢脹紅了,說,有時候把三郎的頭摟在懷裡,看著他,就想,自己什麼時候能有這樣一個大兒子?兒子比丈夫好,因為母子間的血脈誰也割不斷,不管走到哪兒,他總是屬於做母親的。
奚山的女人盯住阿纖,眼前這張臉俊美異常,卻被貪婪和粗鄙弄醜了,很容易讓人想到某種野獸的嘴臉,空氣中騰起一股腥氣,淡淡的,聞上去如同眼前展開了一小塊水濕的動物皮毛。
奚山的女人因此確信,阿纖肯定是某種精怪幻化而成,或者像大家猜測的,是一隻老鼠。
奚山的女人突然感到恐懼,害怕忘情的阿纖把持不住,一下子在自己面前變成一隻碩大的老鼠……
有關阿纖的種種議論,三郎知道得最晚。阿纖自然不會對他說,而且最初,一家人也都未曾向他提起,因為他們認為:作為阿纖的丈夫,三郎其實是最沒有發言權的一個人。
——他沒有去過小鎮上阿纖的家,沒有當面傾聽古姓朋友的訴說,他沒有經見僕人遇到的那些怪異的人和事,他第一眼看見的阿纖,是騎在驢背上的那個新娘,他的新娘,鬢髮齊整,紅襖綠褲,一個從天而降的美人兒。
而且大家都認為,阿纖來奚家,沖的就是三郎,她當然會用盡一切手段媚惑三郎,讓他完全蒙在鼓裡。
所以,等到三奚有所察覺的時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三郎滿腔怒火,死也不肯相信,等待著家裡人來向他說明他們的發現,來和他談論阿纖可疑的身世,來勸告他採取相應的行動。三郎想好了,不管那個人是誰,他都會把他(她)臭罵一頓。
可惜沒有人來。那時候的阿纖容顏憔悴,整日鬱鬱寡歡。三郎告訴她,別在意那些人說什麼,他們的鬼話誰會信?你是我的女人,只要我相信你,哪個也不敢把你怎么樣。
阿纖說,他們怎么說怎么看,我不在意——對奚家我問心無愧。我也知道你對我好,處處護著我。可我實在受不了了。三郎,你知道嗎?他們每天早晨第一次遇到你,都要上上下下把你仔細打量一遍,全家人都是這樣——好像他們要找出你和我過了一個夜晚,比昨天又多了什麼可疑之處。我最害怕他們看你的那種眼神,簡直把人羞死了。
三郎笑了,他們是看我,又沒看你,怕什麼?咱們還年青,有許多時間向他們證明。我可以做出一番功業,咱們也可以生出一大幫孩子,幾年之後,他們一個個都會為自己的猜疑感到羞愧。
阿纖苦笑,三郎,你太天真。時間沒有用。我來奚家幾年了,奚家的日子和美豐裕,他們尚且這樣,如果哪一天奚家衰敗了,他們更會把我當成災星。
阿纖說,也許現在離開最好。我有預感,奚家可能要遭些變故,我留在這裡,將來會更慘。
要走,咱們一起走,三郎說,離開他們遠遠的,過自己的生活。
阿纖嘆息,就算跑到天邊,在他們眼裡,我也還是一隻老鼠。淚水從阿纖的眼中落下來,如果哪一天,你也這樣看我,怎么辦?我害怕。
終於,在某一個秋天的夜晚,阿纖帶著她的母親不辭而別。
纖離開以後,奚山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這是最好的一個結局。三郎發瘋一樣四處尋找阿纖,奚山視而不見,遠遠避開,不去招惹。奚山明白,阿纖既然打定主意要走,絕不會再讓別人找見。所以奚山特意打發幾個人跟著三郎出去,暗中叮囑他們小心照看,別讓三郎做出什麼蠢事。入冬以後,奚山覺得時機到了,花大價錢從鄰縣買回一個女子,年齡也是十六歲,相貌與當年的阿纖相仿佛。
對大哥買回的女子,三郎看也不看一眼。奚山的女人把女子推到三郎身邊。三郎垂頭而立,默思良久,突然伸出手放到女子的屁股上。女子扭了扭身子,無法擺脫那隻熱乎乎的手,她用眼角左右查看,發現滿屋子的人其實都已經看見了三郎摸摸索索的手,於是女子如同被蠍子蜇了,閃開身子躲到奚山女人後面去。
三郎笑了,說,哥,這一個好像沒有尾巴,不是耗子。
奚山讓他逗樂了,胡說!哪來的什麼耗子?你好好看看,一個多俊的媳婦!
三郎嚷起來,光看可不行!阿纖的臉蛋還俊呢!大哥,你也過來摸一摸,弄清楚了再娶。
奚山乾咳兩聲,端起茶杯喝水。
三郎說,當初,你見到阿纖,怎么不先摸一摸她的屁股?你把她當個好人給我娶回來,娶進了門,你又說三道四的!
奚山板起臉,“吸溜溜”喝水的聲音很大。他的女人惱了,老三,你怎么不識好歹,這不都是為了你好嗎?她明明是個精怪!還留著她?
三郎提高了嗓門,誰說她是精怪?我天天摸她的屁股,摸了三年啦,光溜溜的,從來沒有摸到過一根尾巴!你們哪一個摸過?你們憑什麼說她是老鼠?三郎哽咽了,熱淚盈眶,那么好的一個媳婦,沒做過一樣錯事,你們怎么忍心糟蹋她?!都摸一摸自己的屁股吧,看那裡有沒有一根豺狼尾巴?
這是三郎最後一次說硬氣的話。
三郎到底還是按照奚山的安排成了親。在隨後的日子裡,奚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迅速走上一條衰敗之路。三郎被迫放棄學業,開始為生計奔波。一天天一年年的,三郎逐漸露出懦弱無能的本性,頑劣粗俗,為窘困的生活苦苦掙扎,對阿纖的追想和思念也煙消雲散了。
心裡始終不能放下阿纖的,反而是奚山。
奚家前幾年的興旺,這幾年的沒落,是不是與阿纖的來去有某種關聯呢?奚山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販貨的贏利越來越少,在那些疲憊而絕望的商途中,奚山順帶著暗中尋訪阿纖的蹤跡,向每一家客店的主人打聽。
膠州的一位店主說,奚山打聽的人可能來過這裡。大約二年之前,有母女兩個住進這個客店,操沂蒙口音,年青的不足二十歲的樣子,相貌出眾。幾個月後,母親病死,不久,年青女子也走了。
奚山再問下去,店主說當時的事全忘記了,只記得結算店錢的時候,年青女子給的是糧食。母女倆住過的客房裡堆滿了糧袋,糧袋裡裝著上好的小麥,店主卻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從哪裡弄來的這些小麥。
奚山因此斷定,阿纖確實是一隻老鼠,是人所不齒的異類。但當初把她逼出奚家,究竟是福是禍?經過了家庭的變故,奚山現在有些拿不準了。

讀後感

其一:阿纖的故事——有感於《聊齋志異·阿纖篇》 (詩歌)
今晚,月光如水般傾泄
透過紫色的窗紗
灑在圓桌旁的一對夫妻身上
你看,久別重逢後的喜悅
寫在他們淚水婆娑的臉上
你聽,那一曲琵琶聲響
似在傾訴著衷腸
三郞呀,想當初我家徒有四壁
奚山哥經商借住在我的家園
老父親傾盡所有
熱情款待
哥見我“窈窕秀弱,風致嫣然”
遂與我父定下婚約
你我才能今世,永好一場
阿纖呀,我的妻
對不起,前一些日子
讓你飽受了委屈
眾人的猜議
你毅然離開了我的身邊
要不是叔弟前往
今日,玫瑰花的清香
怎會縈繞在我的身旁
三郞呀,我的夫君
你知道,鴛鴦戲水成雙成對
孔雀做巢東南枝
那一年,家父壓於敗堵,慘遭不幸
阿母變賣家產,送你到家園
夫妻恩愛,鶯歌燕語
讓我找到了春天的陽光
阿纖呀,我的妻
老母親送你來的日子值得回憶
驚艷的美貌似天邊的雲霞
我疑是天仙來到了凡間
晝紡夜織,有口皆碑
玫瑰花的幽香
我不再迷惘
三郞喲,我的夫君
你不知道
眾口紛紜,我確實受了傷
老母親的過世
我成了深秋的一片孤葉
在消瘦的枝頭飽受淒涼
一想到你呀
我的心上,還會如旭日
穿破黎明前的夜幕
帶給我一絲光亮
阿纖呀,我的妻
雖說我知道了你是土地的精靈
但皎潔的月光已灑在我們的心上
過去的傷口
已沐浴了春天裡的陽光
你的微笑
就是那永不散去的玫瑰花香
伴著我
前去夜航
其二:聊齋《阿纖》讀感
艷脂總相拒,脈凝春情懷。
朝朝望星歸,暮暮盼日來。
1975年6月
其三:小妖尤尤《纖鼠》
小妖尤尤在2010年第四期膽小鬼雜誌上發表《纖鼠》一文,就是由《聊齋志異》上的《阿纖》改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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