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餘生不辰[1],闊別西湖二十八載,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實未嘗一日別余也。
前甲午、丁酉[2],兩至西湖,如涌金門、商氏之樓外樓、祁氏之偶居、錢氏、余氏之別墅,及余家之寄園,一帶湖莊,僅存瓦礫。則是余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及至斷橋一望,凡昔日之歌樓舞榭,弱柳夭桃,如洪水淹沒,百不存一矣。余及急急走避,謂余為西湖而來,今所見若此,反不若保吾夢中之西湖為得計也。
因想余夢與李供奉異,供奉之夢天姥也[3],如神女名姝,夢所未見,其夢也幻.余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今余僦居他氏[4],已二十二載,夢中猶在故居。舊役小溪[5],今已白頭,夢中仍是總角[6]。夙習未除,故態難脫,而今而後,余但向蝶庵岑寂[7],蘧榻紆徐[8],惟吾夢是保,一派西湖景色,猶端然未動也。兒曹詰問,偶為言之,總是夢中說夢,非魘即囈也[9]。
余猶山人,歸自海上,盛稱海錯之美[10],鄉人競來共舐其眼[11]。嗟嗟!金虀瑤柱[12],過舌即空,則舐眼亦何救其饞哉?第作“夢尋”七十二則,留之後世,以作西湖之影。
注釋:
[1]不辰:生不得時。
[2]甲午:此指清順治十一年(1654)、南明永曆八年。丁酉:此指清順治十四年(1657)、南明永曆十一年。
[3]李供奉:李白,作有《夢遊天姥吟留別》詩。
[4]僦(jiù)居:租屋居住。
[5]傒:同“奚”,僕役。
[6]總角: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髮為兩結,形狀如角,故稱總角。
[7]岑寂:冷清、寂寞。囈:睡中說話。
[8]海錯:海產種類繁多,通稱為海錯。
[11]舐(shì):以舌取食或舔物。
[12]金虀瑤柱:食品名。
本文選自《琅嬛文集》卷一,結尾一段文字,與《西湖夢尋》自序略有不同。據其自序,本文作於歲“辛亥七月既望”,即康熙十年(1671)七月十六日。張岱多年僑居杭州,明亡後“避跡山居”,西湖的美好景色每日都縈繞在他的夢中。於是,他又兩至西湖,沒想到“夢中所有者,反為西湖所無”。他在失落感嘆之餘,只能以“保吾夢中之西湖”作為自慰,寫作了《西湖夢尋》,為後人留存“西湖之影”。文章說明了寫作《西湖夢尋》的緣由,表達了作者在國破家亡之後對故國家園的思戀情感。作者寫本文時已經年逾七十,一種往事成空的蒼涼情感也溢於言外。
作者簡介
張岱(1597年明萬曆二十五年-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又名維城,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天孫,別號蝶庵居士,晚號六休居士,明末清初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為富貴公子,愛繁榮,好山水,曉音樂、戲曲。明亡後不仕,入山著書以終。 明末清初文學家、散文家、史學家,還是一位精於茶藝鑑賞的行家。是公認成就最高的明代文學家,其最擅長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夢憶》《西湖夢尋》《三不朽圖贊》《夜航船》《白洋潮》等絕代文學名著。
翻譯
我生不得時,離開西湖已經28年了,但西湖沒有一天不在我的夢中出現,而夢中的西湖也從未有一天離開過我。以前甲午年(順治十一年(1654)、南明永曆八年)丁酉(此指清順治十四年(1657)、南明永曆十一年)(我)兩次來到西湖,像涌金門商家,祁家,錢家,余家的莊園,只剩下一堆瓦礫。我夢中西湖所存在的東西,現實的西湖反倒沒有了。等到到斷橋一看,凡是以前的柳樹,桃樹(柔弱的柳樹,桃樹往往具有奇形異態,有觀賞價值,所以說是弱柳夭桃)亭台樓閣,像被洪水淹沒了一樣,幾乎沒有了。我於是趕快跑開,說是我為了(看)西湖而來,如今看到如此模樣,反倒不如我夢中的西湖,還能保持完整沒有毛病。因為想到我的夢與李白的夢不同。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夢到的天姥,像神仙美女,是從未見過的(事物),他的夢是虛幻的。我的夢到的西湖,像房子家人,夢到的是本身就有的(事物),即使是夢也是真實的。如今,我已租別人的房子居住二十二年了,而夢中依然生活在從前的家。以前使喚的小僕人,現在老得頭髮已經白了,在我夢中,他卻還是未成年(古代男女未成年前束髮為兩結,形狀如角,故稱總角)以前的習慣沒有改變,從前的姿態也沒有消失。從此以後,我只是對著冷清寂寞的蝶庵,從容緩慢的躺在粗席上,只求保全我西湖的夢,仍將像人一樣直坐不動。孩童追問(我),(我)偶然回答他們,也總是說著夢裡夢到的東西,不是瘋話就是夢話。因此,寫了《夢尋》七十二則,保留到以後,用來當做西湖的影子(西湖以前的樣子)。我像是由海上歸來的山裡人,(向鄉親)大肆讚美海鮮的美味,鄉親們竟然一起來舔他的眼睛。唉!再好吃的東西,吃下去也就沒了,舔眼怎么能解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