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散文]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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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是現代散文家朱自清與友人俞平伯同游秦淮河時所作的散文,該文1924年1月25日發表於《東方雜誌》。 這篇文章記敘的是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見聞感受。 作者將自己的感情與思緒,融合在風景描寫技巧中,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作者的思想感情。這篇文章標誌著“五四”散文創作所達到的藝術成就。

基本信息

作品原文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俞平伯所贈明信片的背面文字 俞平伯所贈明信片的背面文字
俞平伯贈朱自清的明信片 俞平伯贈朱自清的明信片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來了。我們雇了一隻“七板子”,在夕陽已去,皎月方來的時候,便下了船。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就是覺著簡陋,侷促;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如秦淮河的船一樣。秦淮河的船

約略可分為兩種: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謂“七板子”。大船艙口闊大,可容二三十人。裡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家具,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鏤頗細,使人起柔膩之感。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也頗悅人目。“七板子”規模雖不及大船,但那淡藍色的欄桿,空敝的艙,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頂,西邊用疏疏的欄桿支著。裡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談天,可以望遠,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這個,但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艙前的頂下,一律懸著燈彩;燈的多少,明暗,彩蘇的精粗,艷晦,是不一的,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這燈彩實在是最能勾人的東西。夜幕垂垂地下來時,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反暈出一片朦朧的煙靄;透過這煙靄,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縷縷的明漪。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如《桃花扇》及《板橋雜記》里所載的。我們真神往了。我們仿佛親見那時華燈映水,畫舫凌波的光景了。於是我們的船便成了歷史的重載了。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們初上船的時候,天色還未斷黑,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恬靜,委婉,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燈火明時,陰陰的變為沈沈了:黯淡的水光,像夢一般;那偶然閃爍著的光芒,就是夢的眼睛了。我們坐在艙前,因了那隆起的頂棚,仿佛總是昂著首向前走著似的;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船里走馬燈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遠了,又像在霧裡看花,盡朦朦朧朧的。這時我們已過了利涉橋,望見東關頭了。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有從河上船里度來的。我們明知那些歌聲,只是些因襲的言詞,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但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震撼著,相與浮沉於這歌聲里了。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使我們覺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在橋下過去時,真是太無顏色了。橋磚是深褐色,表明它的歷史的長久;但都完好無缺,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間應該有街路?這些房子都破舊了,多年煙燻的跡,遮沒了當年的美麗。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在這樣宏闊的橋上,特地蓋了房子,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現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橋上造著房子,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這也慰情聊勝無了。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橋外,頓然空闊,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異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頗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邊呢,郁叢叢的,陰森森的,又似乎藏著無邊的黑暗: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縱橫著的畫舫,悠揚著的笛韻,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著的多些,故覺夜來的獨遲些;從清清的水影里,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或也是秦淮河繁華的盡處了。我的腳曾踏過復成橋的脊,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但是兩次游秦準河,卻都不曾見著復成橋的面;明知總在前途的,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我想,不見倒也好。這時正是盛夏。我們下船後,藉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暑氣已漸漸消散;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儘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任你人影的憧憧,歌聲的擾擾,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它儘是這樣靜靜的,冷冷的綠著。我們出了大中橋,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停了槳由它宕著。他以為那裡正是繁華的極點,再過去就是荒涼了;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兒。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這無可無不可,無論是升的沉的,總之,都比我們高了。
那時河裡熱鬧極了;船大半泊著,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邊,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因為這邊略略的擠,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在每一隻船從那邊過去時,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們的心上;這顯著是空,且顯著是靜了。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悽厲 的胡琴聲,圓潤的喉嚨,確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澀的,尖脆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覺。也正可快我們的意。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因為想像與渴慕的做美,總覺更有滋味;而競發的喧囂,抑揚的不齊,遠近的雜沓,和樂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也使我們無所適從,如隨著大風而走。這實在因為我們的心枯澀久了,變為脆弱;故偶然潤澤一下,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確也膩人。即如船里的人面,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張圓了眼睛,揩淨了眥垢,也是枉然。這真夠人想呢。在我們停泊的地方,燈光原是紛然的;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黃已經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暈,便更不成了。燈愈多,暈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秦淮河仿佛籠上了一團光霧。光芒與霧氣騰騰的暈著,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了。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燈光是渾的,月色是清的。在渾沌的燈光里,滲入一派清輝,卻真是奇蹟!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的上了柳梢頭。天是藍得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淡淡的影子,在水裡搖曳著。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互動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而月兒偶爾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光光的立著;在月光里照起來,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老人。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雲,亮得現出異彩,像是美麗的貝殼一般。白雲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風味大異了。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交融著,使月成了纏綿的月,燈射著渺渺的靈輝,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
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是以歌為業的。從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曲之類。每日午後一時起;什麼時候止,卻忘記了。晚上照樣也有一回,也在黃暈的燈光里。我從前過南京時,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覺得不大適意,終於聽不出所以然。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不知怎的,頗涉想了幾次——卻想不出什麼。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上去看看。覺得頗是寂寥,令我無端的悵悵了。不料她們卻仍在秦淮河裡掙扎著,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我於是很張皇了,她們也乘著“七板子”,她們總是坐在艙前的。艙前點著石油汽燈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自然是纖毫畢見了——引誘客人們的力量,也便在此了。艙里躲著樂工等人,映著汽燈的餘輝蠕動著;他們是永遠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生意。無論行著的船,泊著的船,都要來兜攬的。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那晚不知怎樣,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一隻歌舫劃向我們來了;漸漸和我們的船並著了。爍爍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這使我不安了,那時一個夥計跨過船來,拿著攤開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裡,說:“點幾齣吧!”他跨過來的時候,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的向我們船上看著。我真窘了!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向歌妓們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卻不曾看清了幾字;便趕緊遞還那夥計,一面不好意思地說:“不要,我們……不要。”他便塞給平伯,平伯掉轉頭去,搖手說:“不要!”那人還膩著不走。平伯又回過臉來,搖著頭道:“不要!”於是那人重到我處,我窘著再拒絕了他。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我們就開始自白了。
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心裡似乎很抱歉的。這所謂抱歉,一面對於她們,一面對於我自己。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但總有些希望的。我們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這是我覺得很悵悵的。至於我自己,更有一種不足之感。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降伏了;但是遠遠的,遠遠的歌聲總仿佛隔著重衣搔癢似的,越搔越搔不著癢處。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劃來時,我的憧憬,變為盼望;我固執的盼望著,有如饑渴。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也能夠推知,那貼耳的歌聲,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寧願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我這時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義上,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二,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我們對於她們,應有哀矜勿喜之心,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歌。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裡最為旺盛。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覺得頗是昏亂。歌舫去了,暫時寧靜之後,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賣歌和賣淫不同,聽歌和狎妓不同,又幹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況她們的身世,我們究竟該同情的。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但這此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歌的盼望。它力量異常堅強;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從這重重的爭鬥里,我感到了濃厚的不足之感。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寧了。唉!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平伯呢,卻與我不同。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因為我有妻子,所以我愛一切的女人;因為我有子女,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見了。他因為推及的同情,愛著那些歌妓,並且尊重著她們,所以拒絕了她們。在這種情形下,他自然以為聽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但他也是想聽歌的,雖然不和我一樣。所以在他的心中,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鬥;爭鬥的結果,是同情勝了。至於道德律,在他是沒有什麼的;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這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又比較松弱,故事後還怡然自若;我卻不能了。這裡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們談話中間,又來了兩隻歌舫。夥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了。我受了三次窘,心裡的不安更甚了。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生意,催著我們回去;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秦淮河的夜正長哩!到大中橋近處,才遇著一隻來船。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暗裡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裡拉著胡琴,口裡唱著青衫的調子。她唱得響亮而圓轉;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餘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使我們傾聽而嚮往。想不到在弩末的遊蹤里,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這時船過大中橋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張著巨口,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不勝依戀之情;我們感到了寂寞了!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疏的燈火。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走過東關頭,有一兩隻大船灣泊著,又有幾隻船向我們來著。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仿佛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東關頭轉灣,河上的夜色更濃了;臨水的妓樓上,時時從簾縫裡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仿佛黑暗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們默然的對著,靜聽那汩——汩的槳聲,幾乎要入睡了;朦朧里卻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濃厚。我們卻又不願回去,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直到利涉橋下,微微嘈雜的人聲,才使我豁然一驚;那光景卻又不同。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窗戶,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搖籃里一樣,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那電燈下的人物,只覺得像螞蟻一般,更不去縈念。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1923年10月11日作完,於溫州。

詞語注釋

初泛(chū fàn):第一次坐船遊玩。

汩(gǔ):象聲詞,水流聲。

敝(bì):破舊,壞。

欄桿:橋兩側或涼台、看台等邊上起攔擋作用的東西:橋欄桿,石欄桿。也作闌乾。

清雋(juàn):清新雋永。

煙靄(ǎi):雲霧;雲氣。

凌波:在水上行。

髹漆(xiū qī):亦作“髤漆”。這裡是動詞,指油漆。

藉著(jiè):同“借”。

眥垢(zì gòu):眼眵。俗稱眼屎。

矍鑠(jué shuò):形容老年人很有精神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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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泛(chū fàn):第一次坐船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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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gǔ):象聲詞,水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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敝(bì):破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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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桿:橋兩側或涼台、看台等邊上起攔擋作用的東西:橋欄桿,石欄桿。也作闌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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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雋(juàn):清新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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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靄(ǎi):雲霧;雲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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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在水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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髹漆(xiū qī):亦作“髤漆”。這裡是動詞,指油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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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著(jiè):同“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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眥垢(zì gòu):眼眵。俗稱眼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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矍鑠(jué shuò):形容老年人很有精神的樣子。

創作背景

這篇文章寫於1923年10月,正值五四運動過後四年,文化領域顯得比較冷落。兩位作家身為新文化運動的幹將,想要借遊覽秦淮河滋潤自己乾枯的心靈,慰藉自己寂寞的靈魂。但是在遊覽的過程中,他們在燈影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上親身感受新舊文化的交鋒,顯得和這個環境很不協調。兩位作家乘興而來,惆悵而去,深有感觸,便相約寫下這篇同題散文。

作品鑑賞

文脈梳理

文章從作者與友人一起雇“七板子”游秦淮河寫起,巧妙地以“槳聲燈影”為行文線索,由利涉橋到大中橋外,自夕陽西下到素月依人,描寫了完整的遊蹤,形成明顯的時空順序。同時,其中又貫串著作者的情感線索。在開始的遊程中,作者的心境是平靜的,從容品味,賞心悅目,陶醉於秦淮河入夜的景色。並且在描繪燈光、水色和月光時,將自己深沉的感情灌注了進去。而後秦淮河中的妓船,使朱自清“遇著了難解的糾紛”,文章就此出現了一個大轉折。作者的心緒起了變化,由對美景的沉醉轉為落入現實的悵惘。而文章的後半部分,就在作者表現自己“幻滅的情思”中,為讀者造成了一個回味想像的空間。這篇散文結構的又一個突出之處在於作者緊扣秦淮河夏夜的特點,將月光、燈火、水色等景致作為描寫對象,其中又以燈光為重點,不僅細緻地描寫了不同時間、不同水域的燈光、河水、月亮三者的變化,而且還表現了華燈映水,燈月交輝的獨特意境,使讀者也能品出許多新異的滋味。

作品主題

作者在暮色的掩飾之下開始遊歷秦淮河,藉助小船進入“幻夢”般的精神世界,通過月亮移置排遣內心的惆悵,歌妓的出現使得暢神移情的流程被迫中止而不得不回歸現實。作者感情的生成既源於揚州這一特殊的環境,更與情感的獨特經歷密不可分。文學創作成為作者表達內在情感以達到”剎那間”滿足的最佳選擇。“紙醉金迷” 、“六朝金粉”的秦淮河,隨著歷史長河的流淌而逐漸失去了昔日風韻。

文章記敘夏夜泛舟秦淮河的見聞感受,作者在聲光色彩的協奏中,敏銳地捕捉到了秦淮河不同時、不同情境中的綽約風姿,引發思古之幽情。富有詩情畫意是文章的最大特色,秦淮河在作者筆下如詩、如畫、如夢一般。奇異的“七板子”船,足以讓人發幽思之情;溫柔飄香的綠水,仿佛六朝金粉所凝;飄渺的歌聲,似是微風和河水的密語。平淡中見神奇,意味雋永,有詩的意境,畫的境界,正所謂是文中有畫,畫中有文。作者的筆觸是細緻的,描繪秦淮河風光時,不求氣勢豪放,而以精巧展現美,具體細膩地描繪秦淮河的秀麗安逸,充分體現了作者細緻的描寫手法。船隻、綠水、燈光、月光、大中橋、歌聲等種種景物,作者抓住其光、形、色、味,細細描繪,卻是明麗中不見雕琢,淡雅而不俗氣,使得秦淮河在水、燈、月交相輝映。歷史是秦淮河的養料,可以說歷史成就了秦淮河,沒有歷史的秦淮河失去了一切意義。 作者從現實走進歷史回憶,從形態與神態兩方面喚醒了秦淮河。作者由燈開始墮入歷史,模模糊糊中、恍惚中,實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行走的船隻,霧裡看花,儘是飄飄然,朦朦朧朧;飄渺的歌聲,似幻似真。作者藉助對歷史影象緬懷,將秦淮河寫得虛虛實實、朦朦朧朧,讓人陶醉,令人神往。作者本著力於秦淮河的自然景觀,卻以歌妓的出現淡化了自然和他的審美情趣。作者把自己當時那種想聽歌,卻又礙於道德律的束縛,一心想超越現實,但又不能忘卻現實的矛盾心情剖析得淋漓盡致,真實具體,那種情真意卻,給予讀者極大的感染力,而意蘊深厚自然。為夢中回到現實,做好了鋪墊。

總的來說, 《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這篇文章明顯地體現了朱自清散文慎密、細緻的特色。在描繪秦淮河的景色時,將自然景色、歷史影象、真實情感融會起來,洋溢著一股真摯深沉而又細膩的感情,給人以眷戀思慕、追懷的感受。《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展現一幅令人緬懷的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影象。

美學特徵

語言美

朱自清通過文字的描繪,構成油畫般的效果的,這就不僅需要他在記述自然景色時,得寫出自己細緻獨到的觀察,運用潑墨似的技法作出充分的勾勒;這種工筆畫的作風,也還需要他的詞藻來得華美、明艷和精雕細刻,只有像這樣的文字本身,才能夠保證他畫幅中的許多形象,達到十分精確、豐滿和渾厚的超度。他這些經過了千錘百鍊的文字,儘管是夠華麗和明艷的了,卻又一點兒不顯出雕琢的痕跡,在這些讀起來琅琅上口,頗有情韻的文字底下,更顯得是蘊藏了十分飽滿的形象,他盡力用文採去渲染和烘托形象,而不是用這來損害它,這正是他運用詞藻的高超之處。

比較美

文章中出現了兩次明顯的橫向比較。第一處:“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盛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通過三處船的比較突出“秦淮河的船能引乘客的情韻”來;第二處:“南京的日光,大概沒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水像沸著一般,秦淮河的水卻儘是這樣冷冷地綠著。”此處把南京、杭州、秦淮河比較,突出秦淮河的水“儘是這樣冷冷地綠著。”使人“到了此地,豁然開朗,身子頓然輕了——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手上、衣上,”還“感到了一縷新涼了”。通過橫向比較,空間上的延伸,獲得一石二鳥的效果。

意境美

“在這薄靄和微漪里,聽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只愁夢太多了,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得起呀?”“它們經了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而混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這詩一般的語言表白了作者的心緒,點明了意旨,使人想像豐富起來,頭腦中有優美的畫面慢慢浮現出來,達到了“畫中有詩,詩中有畫”的境界。

真情美

這篇文章表白最直露之處在作者對待歌妓的一系列心理活動中表現的比較徹底。他從“覺得不太適宜”到“真窘著再拒絕了”到後面的議論。作者說: “在歌舫劃來時”他的“憧憬”“變為盼望”;他“固執的盼望著,有如饑渴”。而後面又寫道他在“眾目昭彰的時候”卻感到“道德律的力” 的約束而“有所顧忌”,這正體現他“一面盼望,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作者把自己矛盾的心情展現得一覽無餘的,使讀得看到在人性與“道德律的力”面前作者心靈的真實寫照。

哀愁美

文章的結尾作者用繁筆抒寫了游後船里滿載的悵惆和心裡充滿的幻滅情思。今日的秦淮河繁華、哀傷、一如明末。繁華的背景留給作者的是哀愁,而這哀愁又來自於對繁華背後的不幸人生的同情。作者對歌妓“心裡似乎很抱欺”就因為“受了道德律的壓迫,拒絕了她們”,作者深深後悔,“拒絕了她們,無論理由如何充足,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後又通過自我內心的剖析來寫自己對人性與道德律的力的思考,到後來遇見了唱著清歌載妓的船,使作者感到了寂寞。這是思考的使然,是作者在“成了歷史的重載”的船中追尋“明末秦淮河的艷跡”的整個過程中反射出的深沉的歷史思考。最末,作者以秦淮河作了總結: “這是最後的夢;可惜是最短的夢!”作者在思考之後,終覺“黑暗重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彼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光。”這種夢中似的痛苦,是作者為歌妓命運的不平與吶喊,乃至“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總體上看來,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這篇文章把華美的文采與精密的構思緊密結合在一起,他一路描寫過來的景色和人事,都是從平凡常見的境界中顯出新穎的發現,在文章構思中顯出驚警的思想,取得了很高的藝術成就,可以當成是“五四”散文創作的成功的標本。

作品評價

其文字清新,布局精巧,為當時還不太成熟的白話文確立了榜樣,因此被譽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 ( 金陵晚報 評)

中國現代文學家魯迅:漂亮縝密。

中國現代作家沈從文:最有文學意味。文章筆墨變化多端,有典雅的詩化語言,也有濃艷的語句。

作者簡介

朱自清 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號秋實。生於江蘇省東海縣,因祖父、父親都定居揚州,故又自稱揚州人。1916年中學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哲學系,1920年畢業後在江蘇、浙江多所中學教書。在大學學習和中學任教時期開始了新詩創作。1923年發表長詩《毀滅》,影響很大。1925年任清華大學教授,開始創作散文並致力於古典文學的研究。1928年出版第一本散文集《背影》,成了著名散文作家。1931年留學英國,1932年回國,仍在清華大學任教併兼任中國文學系主任。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後,南下任西南聯大教授。1946年回北京清華大學舊居,1948年8月12日病逝。朱自清是文學研究會的早期成員,是著名的詩人、散文作家、學者、民主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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