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年歌

憶年歌

憶年歌是由青年作家王偉於2009年12月10日出版的精裝版小說。 作品採用倒敘,運用第一人稱記述。

基本信息

作者:王偉 著
出版社: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北京圖書出版社
* 出版時間:2009-12-10
* 字數:163000
* 版次:1
* 頁數:311
* 印刷時間:2009/12/22
* 開本:32開
* 印次:1
* 紙張:膠版紙
* ISBN:9789881721578
* 包裝:精裝
所屬分類:圖書 >> 青春文學 >> 懷鄉/成長
定價:¥28.80

作者簡介

王偉,生於1985年,河南項城人,有詩歌散文作品作品散見於《詩刊》《青春》等,做過寫手、編輯、教師,曾簽約北京鵬飛一力圖書公司。

內容梗概

我畢業後在徽南做了兩年的鄉村教師,有一天收到了一個女子的來信,這個女子不是別人,正是我上大學時的一個筆友,在鄭州讀書的日子裡,我們書信交往了將近兩年。她在信中說,想要和我見一面。我如期赴約,但真正站到她面前時,卻又迷茫於現代社會這種對面不相識的尷尬境地,我在她面前站了兩分鐘,然後又坐著夜車逃離了這個城市。在穿越黑暗的列車上,大學校園裡的許許多多的往事占據了我的腦海——關於我的戀情,關於十四,關於一個叫湘石的校園詩人,關於一隻叫富貴的狗,關於溫暖的心,關於他們的故事,關於我的風雨飄搖里的鄉村……
作品寫作與特色介紹:
(1)本文的寫作手法採用倒敘,運用第一人稱,頗有形象性與真實性,筆法近似於散化小說,語言流暢,有張力,淡化了文章的文學氣質,老練有餘,一氣呵成。
(2)文章故事新穎,見解獨到,展現了豐富的閱歷,表達也很深刻。
(3)主人公的人格魅力在作品的表現上遊刃有餘,有一種落魄之後的悲壯,扣人心弦,引人入勝。
(4)寫作手法上採用的是類似於《史記》中的互見法,人物塑造從不同的側面烘托,而且文章的小標題實際上就是獨立的一篇小文章,避免了現代青年閱讀長篇的心浮氣躁,不能堅持下來的缺點,文章人物少,事件簡單,不論從何處讀起,都不會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5)從美學價值上而言,本文的小人物悲劇意味很濃,但宣揚的是一種積極,正值的生活理念,滌盪著靈魂,產生的崇高作用巨大,墮落而有力量,是一部樂觀的向上的作品。
(6)語言上有八十年代後的烙印,語言簡練,優美,乾淨,落落大方,溫和中有固執,順從中有叛逆,適合於高中以上的青年群體閱讀。

章節閱讀

第一節 ——二十五歲的過客
(一)
實際上對於我這種人來說,是本不適合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感情的,我清楚我是一個笨拙的人,因為笨拙,以至於我很多次成為別人的笑料。然而對於我今天身邊發生的一切,我又找不出別的什麼辦法,像我這樣一個習慣於冰冷的人,是沒有任何方式可以挽救的,有時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言語中的某個地方已經變成了本末倒置的容器,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在諸多的表達形式中,寫作可以讓一個人的生活變得幸福,這種幸福就是希望,這種希望的滋味,就像我年少時庭院裡滿腹濃郁的桐花香味,幾年,十幾年,這樣的香味一直盛開在我的記憶里。
今天,我發現自己在手中拿起筆時,總是覺得是一種意外,我的姐姐多次對我說寫作對我是一種辛苦的勞作的,她是那種蕙心蘭質的那種人。對於我的生活,我身邊所發生的一切,我就很容易把寫作與我的鄉村的人們聯繫到一塊兒,就像我的祖輩父輩們種下秋的小麥與夏的高粱,不管收穫與否,總要埋下種子,撒在貧瘠的豫東大地上。而我是一個皮膚很容易滲出血液的人。
我曾經對那個無比喜歡過的女孩子堅定的說過,對我而言,寫作更是一種不幸。
因為太過於不幸了,於是就將殘存的一點希望紀錄下來。憂傷也好,孤獨也好,如同一個大病難愈的人,在臨睡前把彩虹當作一種寄託。他說,然而,彩虹畢竟只是彩虹,而不是救命的稻草。然而有人擁有了彩虹即便擁不會絕望,這確是一種不爭的事實。至於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我不知道。
很多次我就夢見彩虹就掛在自己的窗前。這就是最初我心裏面有這個腹稿的最初動機,我不希望自己成為一個不可饒恕的無病呻吟者。
撕破彩虹固然殘酷,保留彩虹亦未嘗不可。
(二)
“你總該把自己想像到的或發現的或經歷過的紀錄下來,我感覺你的形象思維是不錯的”,這是很多年前一位老師對我說的話,我一直珍藏著,並以此作為黑暗中照見閃閃發亮的眼睛中的資本。而我真正明白形象思維則是很久以後在一本《文藝概論》上。我的那位老師已經悄然作古,不惟如此,許許多多的人都如一張張刻滿符號的白紙,不可觸摸。卻實實在在。他們都沒有名字,我也沒有名字。
那個野菊花放肆燦爛的秋天,我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存在。我風一般的跑上山坡與山頂,隨後是一陣無法面對的平靜的沉默,我不能停步又不能奔跑。我上吐下瀉,疲軟地癱瘓在山的一側。
這一側沒有陽光,沒有蓬鬆的迷霧,仰頭便是白的天,藍的雲,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水一樣流淌的蒼白面孔,衣衫襤褸的服飾,楚楚動人的身材和魔鬼的吶喊。我已安安靜靜地躺下來,口中呼喚著幾個似曾相識的陌生名字。我想念他們。
(三)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我發現自己對生活、對世界有了新的頓悟。最大的改變,我似乎已學會了逃避唧唧喳喳的生活,雖然我的世界依然如故。無處不在的男男女女的面孔,擦肩而過的身影,色彩各異的連衣裙,灰灰白白的體恤,瀑布般均勻有致單垂的髮絲,流動挺拔的碎花頭型,錯落齊整的學生裝和列隊。與此同時,我第一次遠離了久違的村莊,衝進了無限廣大的城市。我在密閉的人群中 尋找自己的位置,不停的探究生活的出口,從一個起點到另一個起點,從一地到另一地。如此折騰了許久,我又站在不知何處的某一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我不知他們是否與我一樣渴望了解和忘記著什麼,我更不知此時此地的人們,究竟我們之中的誰更是一個局外人,誰更如一個迷途者,未可知返。伴隨著時光的 流失和湮滅,我的確定自己位置的想法終被沖得愈來愈模糊了,直至消失殆盡毫無光澤。至今以來,我的十八歲的記憶清晰的歷歷如作,而我卻被這些尚存的底片折騰的一言難盡,連在河流的鏇渦中找不到歸來的岸邊。我同所有不知身在何處的男男女女一樣,不停地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而另一方面,我們又明知沿著愈來愈遠的 路上堅持不懈地走下去,徘徊徘徊,又永不停息,簡直宛若成了一隻永動機,在每一次花開的季節都會驚奇興奮,心說花開好花開好花開真好,可是我不能停留,就這樣一直不停的走下去,一直走到哪裡也不是的盡頭,去去尋找什麼也沒有的 什麼東西。
(四)
湘石曾經一本正經地問 我:“嗨,予佳,說說你的宏偉目標吧?”
“沒有目標,”我說,“我向來是這樣的呀。”
“我是認真的,”湘石扶正了眼眶,“要不權當是你的理想吧,或者理想中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畢業。”
“畢業之後呢,該不會回家相妻教子吧?”
“哪裡?相妻教子未必是壞,不過我還是希望安安靜靜地生活幾年吧。”
“一個人的生活?”
“最好是。”
“還有什麼?”
“一台電腦,一間蝸居的小屋,一扇望月的小窗,對面是一株碩大的木槿花樹,一張床,一架書,一張古箏,對,還有一拉大糞的抽水馬桶。”
“當真?”
“絕對。”
“還有什麼?”
“別無他求。”
湘石略微笑了一下,說:“想不到一向不拘言笑的歐陽那么大的聲威卻如此志向。”
“僅此而已 。”
“燕雀小志 。” 他說。
……
確認湘石被捕入獄是一年以後的事,他像捉迷藏似的從我的生活中頃刻間消失了,那時我們正讀大三。我知道湘石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再說也不一定他的生活就未必不如以前,不知是出於自嘲還是別的,這想法當時在我的心裡特別鞏固,但隨後就土崩瓦解了,那段時間我精神恍惚到了極點。湘石的善良與可笑在我的眼前一一演示,而我的世界,與這個生活的世界的距離間橫亘的高牆又加固、加高了許多,我便在這種得過且過的歲月中打發自己的時光。
我與這裡人們的距離也與世界的 距離更加寬廣。我審視自己,只覺得像個被世人遺忘的孩子,我不知過去何時何地曾做錯何事,有時我也確實不能發覺他們對我有所責備,但我總不能徹底放鬆自己的防線。我不知這些源於何時,又講止於何地。
確切地說,我與他們之間並無隔閡,即使有,我想也遠不能稱之為深仇大恨,我與這個世界的衝突也就發生在這似有似無之中。我不知我們究竟有何齷齪,更不知究竟是他們不能容忍我還是我不能容忍他們,還是我們原本就像兩種互不相容的液體,比如,水和汽油。
(五)
我一直記著和思索著湘石的“燕雀小志”那個詞,湘石怎么樣了,我不知道。燕雀小志的我卻一直安然無恙地進行著自己的生活。對於其中的緣由,我始終懸而未解。
我幾次發現自己長大了。
(六)
冬季快要過去的時候,我曾決定寫一篇文字紀念那些活著或死去的人們。
柳柳離開了我,湘石離開了我。這種種在我們之間已搭起了一座難以填平的溝壑,在我們各自悲哀淒楚的心境中,漸漸變得明顯起來,我也不得在匆匆茫茫的行程中,告別了那一段沒有污染的大好年華。
我常認為,當全世界都需要安慰的時候,柳柳他們無疑是用事實贖完了他們在這個世上背負的諾言和原罪,他們的生命中似乎孕育著比別人更高的情感,他們比別人更清醒地行走在苦難的人生旅途中,不能自拔。
就是這樣,在我清楚認識到自己輕而易舉地失去他們和整個世界的時候,我不厭其煩地想起了柳柳。當太陽落下去,月亮升起來,柳柳孱弱瘦小的身影開始在我的手邊滑下去,整個世界滑下去。我的幸福寓於柳柳生命中。我告誡自己忘掉她,然而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不能如願。有些東西是無法用歲月縫補的,越是久遠,也越困難。對遺忘而言,寫作不是縫補,甚至有時僅僅是一種作繭自縛而已,我想到有一天我也會連同自己的影子一起在黑沉沉的大地上消失。可是,我畢竟沒有期待中的那樣如椽巨筆,作為無常生命的一份子,我所能把握的只是不連貫的獨白與剖析,至於能否入木三分,那自然都是後話,我充其量只是需要一種不計後果的表達。惟此,於心作一種暫時的解脫。
(七)
我不知我能否將這個事情,這樣的近似於故事的事情說好,但我想我必須一如既往的將這個故事說下去,對死者,算是一種悼念,對生者,也算是一種安慰。雖然我對此並沒有太大信心。這樣說來,我的身份似乎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平和的歲月里看來來往往的人們,而心中又禁不住一絲又一絲的悲涼。我不知何時開始了一條與生命背道而馳的軌跡,我也許就是這樣一個過客,同時又是這樣一個生命的扮演者。看來世界是對的,燈紅酒綠的世界也是對的,行色匆匆的人們也是對的。不對的,只是不對的人們。
我曾經對這篇文章憂心仲仲,然而同時又發現,文字這種東西,說白了並不是用於展示和炫耀,它充其量只是不連貫的生命的載體而已。如此想來,我心中就踏實多了。我深知自己窮其一生都只能是一個笨手笨腳的人,更無法做到妙筆生花。如有可能,我還是希望自己做一個安穩本分的人,即使將來也同樣。
一直以來,我都有讀書寫日記和保存信箋的習慣,所以,我要徹底記起那時的點滴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八)
我已經二十五歲了。
十年前,也就是我十五歲的那年秋天,我讀初一。我在一篇名為《十年之後的我》的作文中寫到:十年後,我會娶一個漂亮的媳婦,居住在一個美麗的大城市,我會喜愛那樣的生活。
那時教我們語文的是一個性格古板的老人,六十多歲,姓劉,終日戴著一副雙層的深度近視眼睛。他那時教育我,小小年紀不該去想美麗的媳婦之類的事情,希望居住在大城市倒不足為過,勇氣可嘉。他因此從那時認識了我,並在我無知而又充滿躁動的國中歲月里給予了相當的關照。他在我的作文中批改道:形象思維好,是可塑之才。我當時對形象思維一詞還並無知曉其意義,而那個春天與那天下午空氣中所洋溢的清香便一直鐫刻在我日後的記憶里。
十年之後的今天,我的那位老師因胃癌晚期幾年前已去世。不惟如此,正如我前面所說,許許多多的人都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滑向那個我們未可知曉的生命深處。他們的名字和形象漸漸變成了一片青煙繚繞的年輕墓地,密得透不出一絲陽光,堅定不移地停留在我年輕而孤寂的靈魂之中。
如今想來,我十年前的貧瘠預言究竟驗證了什麼呢?我今天不禁為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特有的魯莽輕狂和武斷而啞然失語了。那時我們在鄉村里奔跑,馳騁在還算寬廣的野地里,我們坐在田埂上牧著羊群,暢想著十多年後今天的生活——把幸福與美好維繫在一起,把幸福與成長聯繫在一起。而今天身臨其境之時,我卻有一種頓生的落葉哀蟬的悲涼之感。
十年後我所能把握的究竟是什麼呢?我的回答是,除了大好的春光和無限廣大的天空,我已經所剩無幾。展現在我二十五歲面前的是未可表達的久違生活的鏇渦,這樣說來多少有些讓人心生沮喪,而實際情況的確如此,那些聲音和面孔太過鮮明地留在了我的青春行程中,,我曾短暫地擁有這些東西,而現在它們卻一度在我的生命中缺席,而那時特有的景致,大地,燈光,愛情,故鄉都太真實和深刻了。惟其如此,我才會像若有所失的人們一樣,遺失了什麼,卻又不知所措,又無法彌補,只像一切並無發生一樣,生活安詳,每日匆匆,沉默而堅定。
但是,只要有時間,我總會記起那些山花爛漫的人們,就像我會記起山花爛漫的季節一樣。我總會在悽苦寂寞的教室或住室里翻開那時的書信,札記,專業書籍,或許還會有些別的什麼東西。每當這種時候,這種氤氳的氣氛就會隨之而來。如有可能,我還會記起那時如藍布印花一般的淳樸背景,還有那略顯潮濕的青春氣息。然而,隨著兩年的時間催生的無情風景的流逝,我所面對的時光,早已是另一番樣子,只是孩子們,書包和橡皮擦,只是校長和考試。現在我所能想起的時間也愈睞愈長了。他們也悲苦未消,他們每個人的故事都不盡相同,但他們從不表達,不善或者不屑。他們覺得人生本該這樣。
曾經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去了湘西苗寨,在那裡我遇見了一位教書匠人,我曾對他言講過我遇見的,死去的或活著的人們。現在,我不免有些懷想他,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淡薄人生的態度,還有那榆黑河灣旁邊的獨木橋,那村寨里銹了了黑色的頂潮濕的房子,那兇狠的狂吠的狼狗,那山澗邊挑著扁擔玩蛇的瘋瘋癲癲的女人,那時我覺得這些都在向我暗示著什麼,就像那吊腳樓背後龐大的山體,我總以為還有更多的意味,那些意味讓我有一種身歸故鄉的感覺,而我卻永遠也理解不透了。
就這樣像著過去的故事,我心中總會油然而生一種不真實之感。世事難料,就這樣承受過來了,承受著那個時代那個年齡應該或本不應該承受的東西。歲月如風,莊生曉夢,我心中日漸能發了一種背棄青春萌芽的氣息。那時我們尚需成長。腦袋裡充溢著恃才傲物的年輕氣盛。物是人非,這一天過早到來了,一些花兒凋謝了。
(九)
我在這個鄉村學校已經度過了將近兩年歲月。的確是,兩年歲月,讓我感到了生命的短暫與所以試圖構思生命語言的蒼白。
這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山村學校。學校坐落在一隅偏僻的環山公路上,那是一條可以通向我的豫東故鄉的柏油馬路,連線著京珠高速。創辦人年輕時在一個國企做銷售科長,在大城市摸打爬滾幾十年,積累了一筆財富,五十多歲了卻突然萌發想要回家興辦學校的想法。學校的收費和公辦學校相比要高,但教室還是被方圓幾十里的學生擠滿了。
兩年的歲月中,我和孩子們相處融洽。這兩年里,我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並試圖以此忘記一些傷心的事情。這裡和我的家鄉一樣,夏日裡有單調的蟬鳴,冬季雪地里有下落覓食的麻雀。這是一個寄宿式學校,收留的多是一些父母長年外出打工無人照料的孩子,所以,在校園裡,孩子們很容易放大師長對他們微不足道的愛。
晨讀之前,我們繞著鄉村小道奔跑鍛鍊。四處安詳,沒有污濁的空氣,一切呈獻在美麗與靜謐之中,我也因此會得到一些解脫。他們小的才剛剛五歲,讀國小一年級,大的讀至九年級。剛來的時候,我教他們地理,後來又改教中文,孩子們都是對鄉村富有造詣的植物學專家,他們不止一次的拉著我說,老師,這個是貓兒眼,這個是剪子苦,這個是荊芥,那是艾蒿,那是蒼朮,艾蒿可作止血劑。兩年時光就是這樣度過的,一方面我做著他們並不稱職的地理和語文老師;另一方面,我悉心聽他們對植物學的講解。他們心中總有講不完的奇聞逸事,夜深人靜之時我心中總會浮現出他們髒髒紅紅的臉和 大大的眼睛。,這是不同於我的在情緒飛揚的大學校園裡看到的有些茫然,有些疲倦的眼神。
他們對我很真誠,以至於讓我常有一種悵惘之感,我總覺得我又回到了我過去美好的歲月里,這讓我覺得我又年輕多了,甚至是返老還童。我不必為生活無從打算而凝眉神思,現在我 應該在十二歲才對,至多不過十五歲,否則就難得有那樣一種敏感細膩。
他們稱我為外地來的老師。他們說,你是從外地來的老師,你不該到我們這兒又窮又破的地方來,可是你為什麼要來呢,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這兒並不像他們說的又窮又破,窮是窮了點,可是並不破,處處呈現出一種天籟之音。天籟之音是不能講的,我也不消去說。孩子們自然不能理解這一點,而且我也確信,他們只是隨便問問,如同隨便問起你是否喜歡和我們在一起玩一樣自然簡單。我如果不想回答,就只管拍拍他們的腦袋就是了,他們又會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孩子們是不會懂得這一點的,他們才十一二歲,剛剛不讀小人書。他們還小,他們更不會知道這樣一位拿著教鞭的老師曾有那么多痴狂如歌又不堪回首的青春歲月。他們說,老師,你給我們講一個故事吧。每節正課之前都要講一個故事,這是我們的慣例。
我說,好,我們講一個故事吧,講誰呢,就講嵇康和廣陵散吧。
我從心裏面知道,孩子們是喜歡我的,尤其是他們說老師你講講你的故事吧,我們想聽聽你的故事時,我心中對他們的感激便會轉化為無以復加的憂傷,他們甚至說,老師,講講你在大學裡上學的 生活吧。
他們對大學裡的憧憬甚於一切。他們的父母從幼兒時就教育他們,好好學習,將來考上大學,你的生活就美著哩。為了這個夢想,他們願意自小就被放養在這個遠離親人的孤島上,接受人生的第一次煉獄。
但對於我,他們恐怕是徹底找錯了諮詢了解對象,我們這個時代所理解的大學生活,又從哪裡可以給他們一有益的啟示呢?
但我知道現實的分量——不堪回首的青春歲月,活著或一無所獲的校園友人,大學裡浮華的追趕與沉迷,這些都不符合這個山村學校的特點。而我的故事,與許多許多人有關的故事,也只能埋藏在心中,日復一日,連帶一切多情傷感。
我對孩子們予以沉默,我只能想像他們未來的大學生活是美好的,他們不會循著我們走過的道路,這個惡夢般歲月只是一種歷史的誤會。我只能祝福他們。
(十)
我在去年春天的時候收到了十四千里迢迢寄來的信,那是十四的一封簡訊和一份裝幀精美的婚姻請柬。信是十四親手寫的,沒有列印,平鋪直敘,略顯簡單。他對我說他就要和葉燁結婚了,他想起了我,希望我能去那個南方小鎮一敘舊情,他在信中問起了我對未來婚姻有何想法,他說一切可以早做打算,並說有一次曾來過銅陵找我,只是後來無功而返。
十四是我在學校里不多的人際交往中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人,也是離開大學校園之後最為懷念的一個人。他的優點,為人誠實(如果為人誠實可算作優點的話),從不多說一句話,生活也相當嚴謹,做事乾淨利落,具有四川人普遍的沉穩與隱忍。但他的婚禮我沒有參加,我不想再遇見一些過去的人,再述及一些過去的事,即使十四也罷。我希望他永遠生活在我的美好記憶里。而且,以十四的為人,我並不認為他會因我的拒絕責難於我 。我曾經因他的善解人意而感到欣慰,總而言之是那種交往不多但很容易達成默契的那種欣慰——在一個沒有絲毫信念可言的校園裡,十四用他橫溢的才華為我風平浪靜的生活提供了一種堅強的信仰。我不能不感激他。
現在看來,也許似乎我們平淡無奇的交往中原本就隱藏一些值得懷念的東西。雖然,我們僅僅是點頭之交。
我在電話里簡述了我的想法,我知道他會理解的。決不違心於自己的想法,這是我的原則,我現在希望過一種有章可循的生活。
我按照信的地址給十四回了信,再次告訴他他的信讓我感覺溫暖和由衷欣慰,我表達了自己的一些想法,並請他原諒自己的不能赴約,我了解十四的為人。
兩個月後,十四給我寄來了一張他和葉燁的婚照。相片上的他們恩愛溫柔,藍色的背景下,一把大傘傾斜地覆蓋在他們之間。沒緣由,看到這些,我只覺得有種痛楚和感恩切入肺腑。我確信我明白十四的為人,他是那種願意放得下整個世界的人,而對自己心愛的東西,他是絲毫不會放手的。
(十一)
生活在永不磨滅的回憶里固然悲哀,但我委實找不出一種可以解脫的方法。
我曾堅定地認為,表達是每個聲明的本能工具,無非是藉助於口和訴諸於筆的區別。
柳柳的死讓我從天堂墜入地獄,即使在近兩年的輕淡生活中,我也沒有停止過對柳柳的懷念,那是一段幸福的時光,一個人一生只能擁有一次的那種,這種幸福也必將執著不移地映射在我畢業以後的朝朝暮暮的生命中。
在我毫無保留地被往事擊跨之後,我生命中的裂縫又一次被拉伸,我不願再過多的觸及一些過去的人和過去的事,而它們還是很快到來了。
我想起了我的姐姐,鄉村四月里迷人的陽光讓我足夠溫暖地想起了我的姐姐,在今天,恐怕除了我不遺餘力地搜尋對她的稀稀落落的回憶外,其他的一切大概已經是無從知曉了。我想起了那個時候我們在一塊石頭上一起緬懷往事,那是一塊一輩子讓人感覺難忘的石頭,斑駁陸離,我們的腳下是大片的草坪,修葺一新的沒有絲毫的錯落與標誌,我們一起長久地坐在石頭上,一邊眺望夕陽,一邊心碎於張楚淒美的歌唱。
第十九節——揮手告別那些我愛過的人們
(一)
那天晚上我買了三張通長途卡給麗娜打電話,我非常想給她打一個電話,非打不可,我鑽進話亭。
她說,你的電話讓我萬分意外,更讓我萬分驚喜。
我說謝謝你的來信,你的信總是在最及時的時間傳遞到的手中。信是一個讓人感覺溫暖的東西。我不能把你的信當做一個平凡的東西。
她說你怎么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我說沒有。
她說那為什麼要打電話給我,很不符合你的風格嘛,向來是我給你打電話的。
想聽到你的聲音。我說。我沒有撒謊,我確實想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和柳柳的一樣細膩和溫和,尤其在這樣飄散著微雨氣息的初秋季節里。
她說那我說給你就是了,她便從一個人說到另一個人,從一個同事說到另一個同事,我便順著她的思路從一個人說到另一個人,從一個同事聽到另一個同事。
我說謝謝你悅耳動聽的故事。
掛斷電話,我便依舊逐個打電話,想到誰就給誰打過去,我打了十幾個電話,但直到電話卡上說你的餘額不足,請掛機。我蹲在柏油馬路的草坪台階上,點上一支煙,我發現我好久不曾抽菸了,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思維是否還存在菸灰這個詞,我就這樣用手指拈著菸灰看著這個城市車水馬龍的夜景。
(二)
後來的幾個晚上,她每天都要在八點左右打來電話,我語氣平和,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不願因為這樣的事再去傷害別的人。
她說我對此深信不疑,你生活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我聽得出來。
怎講?
憑女人的預感。她說,所有的女孩都是因為相信這一點才會感到幸福。我希望你告訴我,我能猜出你是一個不喜歡托累別人的大好人,可這跟托累是兩碼事。
我一直保持著自己寂寞的心,校園裡人流依舊匆匆,而在我被掏空的心靈裡面,書籍與精神一切都成了可有可無的皮囊,我便在這樣青春黯淡無光的歲月里打發自己。
後來一天的晚上,我還是告訴她了,她在那裡持續地沉默,聽我的講解,而更多時候,我們都是啞口的。就像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旦身臨其鏡的時候,某種牽強寄託的結果往往是欲速則不達,我們就這樣間續沉默兩三個小時。後來幾個晚上,也是這樣的她打來電話,但從不多講一句,她開口必然是我想聽到你的聲音之類的措辭。而對那時的我來說,恐怕沒有比這更好安慰地表達了。
她說,你的聲音我終生難忘,沙啞得很滄桑,卻能傳遞出一種切切實實地溫暖。
我沒有往下說。
我已經慢慢喜歡上你了,她接著說。
喜歡我?
是,喜歡你的深情與頹廢。讓人心酸又給人溫暖。
(三)
不久之後,學校里便傳出了柳柳的死。
學校認定柳柳是死於校外假期中,可確定為意外死亡。但是為了防止減少學校負面效應和聲譽,樣方則決定嚴格封鎖訊息。
我知道沒有人全向校方提出苟刻的傷亡保險,畢竟柳柳在這個世上親人已寥寥無幾,法定親人,更是無從尋覓。他們一定認為是撿來的便宜。
我想到石貓說的一句話,大學校園,是無愛的地獄。
這樣的夜裡是靜寂的,雖然初秋天氣,依然餘熱不減,寢室里依舊混亂不堪,我有幾個晚上就帶著涼蓆睡到東風渠的草坪上,蚊蟲叮咬時,就蒙上布單,總歸是失眠。失就失吧,失眠也是本無所謂的既然我生命的天窗已經陷掉,一切都不會至關重要了。
我總會到柳柳那一如既往的笑容,柳柳的面龐貼在天上那塊雲霞外面,她不說一句話,只是笑著。
而當我伸手抓去,這答案便消失在茫茫霧藹當中。
這半個月,我沒有缺過一節課。但半月後的認真學習並沒有為心情留下任何踏實的感覺,我有時默然神傷,對凡事都提不起興趣,初秋的校園光景無非如此,我也日漸感到一種莫名狀的悲涼。筆記上每日寫滿了波殺米亞人,斯拉夫人,他們和我到底有什麼關係,奇怪。
一天晚上,於哲回來很晚。我沒有開燈躺在床上,收音機聲音調得極低。於哲又在那兒發什麼奇言怪論,告訴我今天晚上去小肥羊撮了一頓,和叫級的輔導員幹了一場。他一直都在打那位暫聘老師的主意。然後針對柳柳的死,對我說,女人如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我心中氣憤。
你給我出去,我說。
於哲以為我在和他開玩笑,而我的確是認真的。我說你知不知道,我其實一直都很討厭你。
不知道當時是出於何種心裡,說出之後我突然覺得心裡有一種很明朗的感覺,仿佛這句話是早該說出,一直萬不得已壓抑到了今天,從那天起,我們之間便有了一種無法修補的傷痕。
於哲出去之後不久,這種短暫的爽快便轉化為一種疼痛,我究竟是不能成為一個為別人幸福而存在的人。
(四)
我返回了我與柳柳共同租住的小房間,雖然會有睹物思人的可悲心境,但也惟有如此才可擺脫校園。
房東是一個寡居多年的老婦人,待人特別和善熱心,笑起來兩隻布滿皺紋的眼讓人心生敬畏。我和柳柳剛去的時候她給我們送來了一隻臉盆和一塊香皂,並千萬叮囑如果有什麼要求只管提,不必客氣,她說看到我們年輕人就想到了她們年輕時的光輝血流成河的歲月,她說話的方式很特別,有一種奶奶般的慈祥,她說她有兩人女兒,一個已經出國了,另一個也早結婚了。
這又見了房東大嬸,告訴她,還想在這裡暫住一段時間。
她還是那句話,想住只管住。她沒有問到柳柳。
實際上這樣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間對我來說已經不算錯了。柳柳死後我所希翼的不過是一張床和一張書桌的容身之地。小房子乾淨,精緻,外則還有一個跳望小陽台,對我來說是相當可貴的奢求了。我在樓下的小攤里買了一盆小皺菊放在陽台上,這樣幾個幾中多少可以安靜下來的。我曾對柳柳說,過上這種足不出戶的生活也似無沒什麼不妥,的確是沒什麼不妥。樓下是四面作文方的風味小吃,對我這樣一個對吃並不挑剔的人,滿足食慾早已是綽綽人余了。
透過陽台的玻璃窗,我看到的依舊是繁忙匆忙不知所措的人流,這樣的風景毫無新意可言。我總希望這樣的時候會有奇蹟發生,哪怕一個微笑,一個身影,然而至始至終都沒有。
(五)
八月底的時候,皺菊已經開放,花辨小而美麗。
晚上下了雨,我卻躺著難以入睡。無論如何,柳柳的死已鐫刻進了我的大學生活的某一行程,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我想忘記過去,但總不能如願。雖然我離開了校園,柳柳和她們的身影卻無時無刻不在我的眼前晃動,這是種深刻的不容忽視的事實。
回憶愈是因為生活的單調而不能將其抹去。
我說柳柳,我想安靜一會兒。
我摘下一朵小皺菊,柳柳如果在此,我想我會惡作劇般地把花粘在鬢前。但現在,這是一種幻想。而我的寂寞是實實在在的。
柳柳曾對我說,皺菊是一種用於占卜的花,很靈驗的。她那時眨著一雙大眼睛,偏要給我占卜一次,我不讓。那是我們在森林公園發生的事情,那一瞬我卻記起了那個春日下午里我們閒遊中所包含的一切誠摯語言。
我說,柳柳,你給我占卜吧。
我用手掌托著花鄂,按照柳柳教我的測試方法。我口語著死去,然後撕下一片段預告,說著活著,再撕掉一辨花,再說死去,再撕去一辨花。再說活著。當最後一辨花撕去的時候,我得出的結論竟是活著。
柳柳,你別逗了,我說。你讓我怎樣活下去呀,你的影子如影隨形地跟著我。我又已經決定戒酒了,實際上已經戒了,我那天晚上買來兩瓶白酒,坐在天橋上喝了一夜,我沒想到我還能神奇地活過來。沒有你,我是不能這樣自強不息地活下去的。
我說柳柳,你別老用這種眼光看著我呀,我信你就是了。你再幫我算算我後半輩子的命運吧!看我是幸福還是不幸。
我又隨手摘下了一朵花,按同樣的方法測下去。
不幸。
柳柳,你不要笑我,不要笑我。柳柳你真逗,你讓我活著,又讓我不幸。好吧。我活著就是了,我就這樣日復一日得過且過不幸地活著。不騙你,我們是鐵哥們兒,我聽從你的安排,再大的不幸我都會堅持的。
(六)
我幾乎和所有人中斷了聯繫。我買來刀朗翻唱的詞帶,每天用復唱機不厭其煩聽《祝酒歌》《新阿瓦爾古麗》聽《敖包相會》聽《吐魯番的葡萄熟了》《艾里莆與賽乃姆》。刀朗的歌曲在流行的時候我並不喜歡,反倒是流行的聲音已遠去,我卻從其中打撈了一些傷感的溫暖。
我給家鄉的幾所學校寫去自薦信,告訴他們,我是一個大學應屆畢業生,學的是民族學,但想在畢業之後做一個鄉村教師,我願意有機會去試講一下。
(七)
房租到期的時候,我謝過房東,付過租金,又從校外搬到校內,如此折騰,我心中並無半點疲憊可言,我的思維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又迅速轉移。
雖說臨近畢業,學校並沒有安排實習,只有個別系採取了課外聽講座的方法了解到一些工作上的信息,有的學生因為氣憤,甚至寫了一些檢舉學校不負責任的書面匯報,但寄後據說還是石沉大海,並沒有對此現狀有任何好的改變。更有的同學似乎要忙著報研備考,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似也無瑕畢業。
自從走進校園後,我的生活趨近正規,沒有考研思想,對工作也沒有甚明確定位,也就想走進工作里做個孩子王。空閒的時候就走進圖書館看些雜誌,有看了些大部頭的昆德拉文集。對室友們氣憤填認鷹般對學校的大罵,我是全無興趣。
課程依然開著,但教授走進教室一看,一百五六十人的大階梯教室里只坐著那么三五個人,多的時候也不過二三十,教授也覺得這樣上課沒面子了,有傷大雅,於是多半情況是也坐下來和大家聊下來無關痛癢的問題。要工作的同學大都忙著兼職掙錢,如法炮製簡歷,宿舍里依舊人滿為患,睡覺者有之,吃喝拉撒者有之,搬凳子在通道內大抓患了腳氣的腳丫子的有之,赤身裸體招搖過市者有之。
(八)
我去獄中看望了一次石貓,還是那樣的結果,不管我如何若心哀求,門衛都四個字,不得入內。後來還是借了外系一個同學的校報記者證,這下還才讓我進去,並且千萬囑咐,如果要寫報導,一定要多引用正面材料,所里有相當一部分是少年犯,不能拍照,我都口口答應。
石貓穿得中規中矩,還是那樣一副天生讓人難忘的面孔,憂鬱中帶著烏黑。
我們交談不多,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在這樣的生活中著實快呆不下去了,夢想也一個個像戒菸一樣堅定地戒了,我只想回去做一個孩子王,我回去以後,看他的機會就不多了。
石貓一言不發,沮喪著臉。他沉默的面孔就像一副雕像。這樣的交談委實讓人心碎,我來也是無非想與他作一個暫時的告別,可是這樣的字眼仿佛剛要出來就又被我咽到喉里。
後來還是石貓引導我說,咱們不說一些人生未來著落的大話,咱們只說現實。
石貓說現在我的現實就是和女人愉愉快快地睡上一覺,然後一切從新開始。這是我一切目標中最為嵩高也是最為現實的,我以前總希望自己是為別人而活的,
現在才知道為自己而活才是最重要的,什麼嵩高,屁話。
我說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開玩笑有什麼不好,石貓看著我說,有陽光的時候不知道擁抱陽光,穿行黑暗才知道陽光的妙處,這算什麼話,一直覺得自己是曲高和寡,就這樣陷入了平庸。
我給石貓留下了兩包紅旗渠煙,終於不再說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匆匆離去。如果哪天結婚別忘了告訴我一聲就行了,你和你的那位,他補充說。
我說謝謝。
(九)
我一點想要旅行的願望都沒有。我每天準時六點起來跑步,沿著東風渠和外環一段跑上三五里路,如果哪天有興趣,我還可以多跑一段,繞過百腦匯電子大樓的國基路,來到人工橋的亭子旁,觀賞一下交通銀行釧樓和和周圍的風景,我那些日子還會經常聽到一些瑣吶聲,那是一個紅衣女孤獨而清麗的演奏。她每天都來,還有那一隻嘹亮的金鎖吶。我們都有友好的意思,但是沒有說隻言片語。我就這樣一邊聽一邊回憶我和柳柳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回憶柳柳的說話方式和兩年多歲月里留給我的清新可觸的感覺。我在鄭州將近四年的生活,又一一回來了。
我又認識了一些新朋友。其中有一位徒步旅行西藏的人,他給我說起在西藏的一些見聞和驚奇,講他睡過草氈的山洞和用牛糞作柴的熱心藏民。他說他已經漂泊了近半箇中國,在吃過野蓮睡過露天莽山之後到達了拉薩,他說這段時間青藏高原陽光明媚,遊走在拉薩的大街小巷,心頭卻莫名其妙有種前所未有的悲涼,長時間徘徊在布達拉宮的廣場上,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些藏族永不離口的六字緘真言,“嘛呢叭呢”。他說在西藏高原的流光溢彩之中,優遊於現實與超現實世界之中,天空碧藍,向四方眺望,個人竟如此渺小,如此不什值一提,他茫然的心底開起了家的呼喚。他還告訴我說正著手準備一些材料出一本關於西藏實地見聞的自費讀物,我有時也就自己的觀點給他提出一些參考性建議。我們一起度過了一些快樂的日子。我幫他查資料。我說我無事可做。他同意了,因為在偌大的校園裡,竟然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他沿著青藏公路步行到了拉薩,坐過便牛,睡過草氈,他說他原本也有一個漂亮的妻子的,她在一個夏天淒涼地死去的,他說她正如故事裡的德曼眼角色的,他才會那么不可抑制地喜歡她。
他說,我很喜歡這樣的夜晚,張開雙手便能托住整個城市。他的話總是那么富有詩意。我們就在這個自由主義的城市之外,我也頓時覺得和他在一起而頓時變得偉大了。
(十)
十月六日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家鄉學校里寄來的復箋。
他們在信中說,他們學校很喜歡有志於從事教育事業的人,他們並不像公辦學校那樣分注重一個人的學校的冠冕堂皇的榮譽,他們願意用我。
他們學校處於一個鄉村中,可能各項待遇無法和城市相比。我如果有時間可以暫為考察,確定一下是否適合自己。他們還在信末附了一張學校簡介。
我給他們打去電話,告訴他們我還沒有教師資格證。
這沒問題,她們說,資格證可以隨時辦,資格證也不會影響授課效果。
我謝過他們,掛下電話。
(十一)
我又拜訪了一位德高望重的畫家。他以前在文聯工作,退休後賦閒在家。不知當是為滿足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我總不能原諒自己連自己老師的名字都叫不上來,而在鄭州這四年半的時光中,我竟然沒有和一位老師說過隻言片語,更不用說什麼深交。就是這樣,我們不知他們是我們的老師,他們也不知我們是他們的學生,我們只在一種完成某種契約下站在冷漠而自私的天空里,唯此身影在同一教室,心靈卻咫尺天涯一般。
我聽說過他的一些事情,我當然希望自己在大學的生活過程能有一絲融洽的感情,哪怕是後作為珍惜的回憶也未嘗不可。他是早期集美航海學生,年輕時小有作為,二十一歲在海外舉行過大型畫展,我沒見過他的畫,只從柳柳的口中了解一些,拜訪也曾是柳柳的一大心愿。但他從文革後就少有作品,後來又捲入一場政治風波,早已是門可羅雀,他過半孤立的生活狀態,對一切生活中的瑣事,他都漠然處之。
我費九牛二虎之力打聽到他的聯繫方式。我給他打去電話,說想打擾拜訪他一次。他在那兒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的可以,他也很喜歡和年輕人聊聊。
他居住在一個略顯破舊古樸的小庭院裡。我到的時候是下午三點。
你是學民族學的,我正是湘西苗族人吶。他說。隨後他便講開了苗族神話故事中的花邊姑娘,石女和聰明的七妹。他神情自若,語言韻致有佳。他說起夜色中一群小伙子吹動蘆笙,彈拔月琴,與姑娘們對歌,遊方坪。歌聲起伏,舞影婆娑。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這么生動的講解了,所以一直目不轉睛,不時點頭表示理解。
我不久給說明來意,告訴他柳柳對他的畫作的喜愛與敬佩,我還講了柳柳的死與我的大學生活中發生的一切。
我們就相視坐在荼几上兩側的椅子上,他一直都默不作聲,聽我的講解。
我對他說,我自己也要快離開生活了三年多的鄭州了,對很多錯過的歲月都心懷依戀。但又想更快擺脫這種半瘋狂半賣命毫無信念鼓舞的生活。
他站起身,端給我一杯茶。我說過謝謝。
這對你們大家是個悲傷的時代,可是沒有人可以阻止,他說,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沒有拒絕。但是,一個時代都會不可避免地帶上那個時期的烙印的。我們年輕時是意氣風發,可是與貪困與幸福搏鬥的力量。他接著說,我在橫掃牛鬼蛇身的呼聲中被下放到農村,這一放就是二十一年,我回來的時候已是六十三歲。當是因為下放指標是被補上去,下放的名單中沒有我,後來決定補一個,就補上我了。改造的生活苦不堪言,動轍還要遭批鬥,但當時就有一個信念,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重見光明。我們一群人中也有堅持不下去的,自溢了,服毒了,咬舌自盡了,這些想法我都有過,但還是想要撐過第二天,就這樣撐下去。是時代賦予了你們脆弱的靈魂,而命運的咽喉只有靠你們自己扼緊了。當別人不愛你們的時候,你們更要自己愛自己。
他指著牆上的一副放大的照片說,這是我們集美校友在菲律賓合唱校歌的夜晚,畫面上的老人白髮倉倉都激情不減。看到這些,就看到了誤入不淺的時光,還會想黔南漫山遍野的桐子花,那個時候悲苦至極,卻看到了世界最美最艷最感人的花。他的聲音實實在在,一絲不易覺察的滄桑笑容從眼角滑落。
(十二)
我給余荷寫去信箋。
我寫道:
我就要離開鄭州了,離開鄭州,回到闊別已久的鄉村中去,居住到那個記憶中明鮮皓齒,面若桃花的故鄉去。走前只有一件事要做,必須去做,那就是寫一封措辭恰當的信。你的存在,對二十二歲的我來說,早已成了一種銘肌鏤骨的符號,揮之不去。
我對未來的生活不敢奢想,想在的想法就是回去,我已是大四了,即到了參另工作承擔生命重旦的年齡。我決定返回家鄉教書,單位已經聯繫好了,是一個私立中學,回去教書,一切從頭開始。
我想這是我所喜歡的生活,我現在的確希望過上一種目不窺園的生活。那時的鳥語花語,如今都片瓦不存了,那些逝去舊時光,也不知去哪裡尋找了。而我的記憶就像暫時儲存起來的檔案片段,而我只有離開,才能開始一種嚮往的新生活,我需要忘記青春歲月里那些蟻絲般的疼痛,那些已拱的墓木,那些人和那些事,只有這樣,我才能從諱莫如深的校園中抽身而出。走出無法觸動的回憶,我的回憶總是很堅定,這的確讓我左右為難
最後,我寫道,我要衷心謝謝你,我曾把你構想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們深深相愛,我們會結婚,會過上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恩愛有加的清淡生活,這樣寫讓人心弛神往,可是如今,我對於生活中的一切不真實都不肯奢望,甚至有惚若隔世之感。我們都在對方的生活中投入了大部分的感情,這是我們應當感恩的地方。祝願你一生幸福!
(十三)
我用了將近一天的時間收拾殘鋪,四年內我買了將近二百本課書,有許多都是倒版的。在森林公園的和其它小地攤買的。我將隨身聽和大部分書本都送給了叫級的學弟們,只留了《挪威的森林》《百年孤獨》《北回歸線》和柏拉斯文集等十餘本較喜歡的東西,還有買來沒聽的音樂唱片,是德彪西和西柳貝斯的交響樂合奏集,它們將半隨我一生。
十四送給我了一張做工精美的銀杏葉標本,上面有十四清新秀氣的題字:相識茫茫,共搏風雨的字樣。十四對我說,我想我們應該永遠保持聯繫,這個校園裡庸俗無賴者遍地都是,能稱朋友的唯有你和我,我們對自我的了解要甚於任何人。我只是想和一些善良的人做朋友,你是其中的一位。
我接過行李,我們握手告別。
(十四)
我又一次走到了這個飄著雪花的廣場上。我要在這個廣場上等待開往豫東的4741次列車。我突然想到幾年前自己像許多難民一樣來這個城市尋找自己的生活的情形。所有人都對我寄予了希望。那時有父親陪我一塊兒,我也是第一次離家出門。我一定把青春與未來聯繫在一起,我在想像自己在這個省會城市裡學習生活,會有美麗的前程,會喜歡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會和她結婚,過上一種滿意的生活。這一切都要過去了,除了幾本依舊斬新的書籍和不算太斬新的掛包,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的心也在日漸變老,仿佛經歷了世上一切可怕的磨難與打擊,就只有心平氣和,在每一個晨起晨落中等待時光的漫漫流逝。
我終於明白,這畢竟只是歲月之河中的一個平凡的故事,和別人的毫無二致。在淒風冷雨的夜晚,我情不能自己的時候,我就告誡自己,這樣的故事太過於平凡,我不想再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我已經過夠了這樣的生活。只是我們都不屬於繁體,才讓我們有一種獨已不見的落寞之感。也許我們都擁著某種共同的弱點,使我們倔強的細胞不能適應這個城市的節奏,即使在最為得意與激動的時候,我也不能排除與巨大城市的隔閡。所以,我們依戀著燒枯葉的青葉仍然飄在空中,依戀寒風吹動晾衣架上的中山裝與粗棉衣,如同依戀著青草,棉羊和大地中的燈光。
這是奇特的一小時的等待,我回憶著一切一切生命中最為生動的東西,我想起小時候和弟弟躺在被窩裡聽火車嗚嗚的情形,想著春日下午戴著少年先鋒隊章去麥田裡捕蝴蝶,就是這樣,我不自覺地將無法言表的意思移入我對過去生活的期待中。那就是我的未來-——不是信天游飄揚的黃土高原,也不是碧野藍天之下嬌翠欲滴的草原,也不是昔日嚮往已久的江南水鄉的小鎮,而是我青年時期返鄉的車票,是嚴寒夜色中一盞線燈光,一隻熱水杯和一雙棉鞋,是視窗燈先將新年花環投射在大地上的影子,我便是其中的一部分,遙遠而切近。站在廣貿的太平廈上,我像從故鄉飄出的一捧黃土。我穿的還是三年前家人為我精心挑選的米黃色絨衣和白色圍巾,我的眼神中有一種傲視的堅韌和等待,服飾得體,儀表也算端莊。
火車緩緩開動了。於中窗外的風景越來愈模糊,越來愈模糊,而我,臉上蕩漾著一種二十一歲平靜而憂傷的笑容,當風吹來,我看見一個個孩子,奔跑在我曾經走過的歲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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