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修水

”我也說:“好的,修水。 ”“修水,你瞧著辦好了。 ”我說,“修水,夠你累的了。

作者簡介

吳詠湘(1914—1970)湖南省湘陰縣(今湖南省汨羅市八景鄉山陽村龍洞)人。
土地革命戰爭時期,任紅十六軍軍部諜報員,湘鄂贛軍區獨立營連長,第四十七團參謀長,獨立營營長,東北分區參謀長。堅持了南方三年游擊戰爭。抗日戰爭時期,任新四軍第一支隊一團營長,一團參謀長,第一支隊司令部作戰參謀,新四軍第六師十八旅五十四團團長兼政治委員,第一師十六旅四十六團團長,團政治委員。解放戰爭時期,任雪楓大學教育長,蘇中軍區第一軍分區司令員,華東野戰軍第十縱隊三十二旅副旅長、旅長,第三野戰軍二十一軍參謀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中國人民解放軍副軍長,軍長,中國人民志願軍軍長。一九五五年被授予少將軍銜。

創作背景

吳詠湘同志從朝鮮回國後於一九五七年因患癌症離開了二十一軍的工作崗位,組織上決定他離職休養。他在休養中,仍然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主席著作,並寫了多篇革命回憶錄,為後人留下了可貴的史料與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教材。他的《憶修水》,在《人民文學》(1960年第3期)發表後獲得了廣大讀者的好評,曾收入周立波主編的《散文稿寫選》、人民文學出版社的《1949——1979散文稿寫選》以及其他多種選集。他的第一本革命回憶錄續集《湘鄂贛人》在一九六二年出版後,已於一九七八年再版。

原文內容

《憶修水》--吳詠湘
在一九三五年的高梘戰鬥中,一顆子彈從我右臂膀的一邊穿進去,帶著一個很大的喇叭口,從另一邊穿出來。當我倒下去的時候,一顆手榴彈正好又在我右面爆炸。於是,我就完全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神志恢復,耳邊的槍聲已停止。睜開眼睛,發覺自己正倚著一棵老橡樹,躺在大森林中的一塊小空地上。我的右臂、左手和右邊臀部,都已被包紮好,雖然痛得不怎么厲害,但渾身上下一點勁也沒有,一雙手和半邊身子不能動彈。
太陽已落在西邊的山谷里,大森林裡一種暗淡的顏色越來越濃厚,到處在升起那種討厭的暮霧。
我用力把沉重的眼皮抬高點,才發覺,戰士們在附近蹲著、坐著。正在十分匆忙地吃著東西。
“連長,你醒啦!”
冷不防,身旁響起一個夾著濃重童音的嗓門。我側過臉一看,才發現緊靠在我身旁,還坐著一個人哩。剛才光注意遠處,竟一點也沒發覺。
“你醒啦,好啊好啊。肚於餓了吧。......” 他繼續熱情洋溢地說著,一面放下手裡的一隻小洋瓷茶缸。“你等等,我馬上就回來。”他拿起另一隻比較大一點的洋瓷茶缸,走了。
這隻茶缸是我的。
“這人是誰呢?我們的偵察連又上哪裡去了呢?……”我正在想著,這人又喜孜孜地跑來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走近了,我才看清後面的是師參謀長。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參謀長已蹲下身子把我輕輕按住說:“吳連長,不要起來,能爭取時間多休息一會,就多休息一會。’
我順從地躺下,從參謀長的話里,我猜測出部隊可能馬上要轉移,那我……,這副模樣……
果然,參謀長的語調變得嚴重起來:“你們的偵察連已由師部偵察參謀帶著,出發去執行任務了。部隊吃完飯,馬上要轉移。組織上已決定把你留在這裡養傷。”參謀長說時,指指那個人:“這是衛生隊里調來的衛生員,負責給你治療,照顧你的生活。”
我不禁把這人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這時,我才看清楚,他不過才是個十四五歲的孩於啊!退了色的八角帽上綴著一顆新的紅布五角星,顯得更是鮮艷。五角星下,是一張圓圓的、胖胖的臉,因為掛著笑,那對烏黑的眼睛更深地躲進豐滿的臉頰里去了。鼻子也是圓圓的,還有點往上翹,好象一個小蒜苔。他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裝,一條淺藍色的軍褲,打著一副深藍色的綁腿,腳上穿一雙用闊葉草編成的草鞋。衣服雖舊,但洗得很乾淨,顯得很神氣。最顯眼的是他腰上扎的皮帶。這原是國民黨高級軍官的三角武裝帶,被他搞來後,去了那條背帶,大約還嫌長了點,又剪去一段,打上新的孔。他個子矮而胖老闊老闊的皮帶緊緊地捆著,正中的銅頭被他擦得亮晃晃的,格外襯出他全身這副打扮的神氣,使人感到:這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小鬼哩!
我正對我的新夥伴看得出神,參謀長又說道:“這裡和山下的村子離得不遠,明天天亮前,你們也得離開。再往山上走、可以找到地方黨員們住過的小草棚子……”
一個警衛員跑來,向參謀長報告:部隊要出發了。
我心裡一陣緊張,參謀長已發覺,替我扶正一下帽子:
“不要難過,我們一定會回來的!”他一字一字地說,“那時,我給偵察連的第一個任務,就是上山來找你們!”
參謀長又向我的新夥伴叮嚀了幾句,就走了。沒走幾步,他想起了什麼又轉身回來,摸出自己的菸袋,扔給我的夥伴,對我笑笑說。“你這個菸鬼,全給你了!
我們的部隊走了,悄悄地隱沒在這昏暗的大森林的遠處,隱沒在這越來越濃重的暮霧。…?他們走了。
“連長,粥湯要涼啦,我來餵給你吃吧。”
這聲音是那么懇切,我抬了抬頭,望著我的新夥伴,覺得有了巨大的依靠。
“小同志,你叫什麼名宇?”
“我叫修水,連長。”
修水?好奇怪的名字。我不禁自語了一聲:“修水?”
“嗯,修水。”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聽說,媽媽在修水河上生的我,後來人家就叫我修水了。”
“你生在修水河上,為什麼是‘聽說’的呢?” 我充滿著好奇:“修水,你姓什麼?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 修水背過臉去,有點嗚咽地說著。我非常後悔,竟在無意中挑起了他的傷心事。是啊,每一個紅軍戰士,誰沒有一段帶著眼淚的身世!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兩個人都沉默起來,只有山風在樹梢上呼呼地吼叫著。
“修水,我們吃粥湯吧。你吃,我也吃,我們一起吃。”我總算想出了一句話。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轉過臉來:“我已吃過了,連長,你的手不方便,我來餵給你吃。”他裝得象大人哄孩子一樣,可是睫毛上還有一顆淚珠沒擦掉。
“修水,我叫吳詠湘;你以後叫我的名字,或者叫‘老吳’,”好嗎?”
修水天真地笑了:“好的,老吳。那你快把粥湯喝了吧。”
我也說:“好的,修水。”
天已完全黑了,我們決定就在這松樹底下過夜,等天一明就向山頂走。
我們不敢生篝火,修水找來了一些乾草,給我墊在身子下面,照顧我躺下。我把身於挪到一邊,讓出一半地方:“修水,你也休息吧。
“不,老吳,你睡吧。” 他說時,從身上的小飯包里,摸啊摸的,摸出兩個手榴彈,一個掛在腰皮帶上,一個握在手裡,還打開蓋,取出弦線上的小銅圈,套在無名指上。然後,挨著我坐下,不時警惕地向四周觀望。
“修水,你也休息吧。我這人睡覺時很驚醒的,一有動靜馬上就會醒。不要緊的,你也躺下來吧。”
“不,老吳,你睡吧。”他重複著這句話。
我再說,他也不聽.我只好作罷。
一閉上眼,我就睡著了,但很決又凍醒了。
冬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在這深夜的山間大森林裡,山風象針刺似地不停地刮來,夜露家冰水似地蓋下來,而我們身上既無棉被,更無棉衣。
貓頭鷹在樹上悽厲地叫著,狼在遠處哀嚎著,大樹在寒風中顫抖……深夜的山間大森林啊!
修水到底年幼,經不住這種寒冷的威脅,他渾身抖著,顯得十分不安。
我不能再睡了,咬咬牙把身子支撐起來。
“修水,你去找點乾樹枝,我們來燒些火,取取曖吧……”
“點火?能行嗎?”
“不要緊,深更半夜,白匪不會到大森林裡來,點了火,還可以防防野獸。”
他猶豫了一下,就把手榴彈放好,去抱乾樹枝了。篝火燃燒著,修水的圓臉又紅潤起來,但他確實是疲睏了。我們就在篝火邊,乾草堆上,倚著大橡樹,擁抱在一起,用彼此的身體互相溫暖,抵禦著這深夜的寒冷,漸漸地,我門把一切都忘了。
當起得最早的鳥兒開始叫嚷的時候,我們也醒了。
修水又去抱來一些乾樹技,還從溪澗里盛來兩茶缸清泉水。“老吳,我來生火,我們煮點米粥,吃了再走,好嗎?”
“修水,” 我笑了笑,“謝謝你,還是先讓我吸袋煙吧!”
“啊,我倒忘了,”他急忙把茶缸放下,幫我拿出那根小竹煙桿:“參謀長關照過我,說你一天不吃飯不要緊,不抽菸可不行,是真的嗎?”
看他那認真的樣子,真把我當作一個十足的菸鬼了。
我吸菸,他生火。煙吸光,火已生得很旺了。修水動手燒粥了。他帶著兩條裝滿的米袋,一條比較大,另一條比較小,我很奇怪地望著他,他打開大米袋往大茶缸里放米,打開小米袋往小茶缸里放米。這難道是因為好玩嗎?我忍不住問他。
“大米袋是領導上分給你的食糧。”他很認真地說,
“小的那條是我的。”
“你呀,修水!”
他望望我,笑笑,開始燒粥。
等我們把又熱又香的熱粥喝完,樹林裡已亮了,太陽也快升起來了。肚子裡有了熱的食物,身上就長出不少力氣。
“修水,你幫我找根撐撐的樹枝,我們好走了。”
“我來背你,不用找樹枝。”
“這怎么行,不行!你還是幫我找根樹枝吧。”
修水顯然是個輕易不改變自己主張的孩子,可是這一回,我比他更固執。他不同意我的主意,我就不走,他拗不過我,只好給我弄了一根樹枝來。
我臀部的傷不十分重,左手只傷了手指,右臂膀傷的也只是肌肉。我咬咬牙,就拄著新做的拐仗,一邊由修水扶著,開始上山去尋找我們的“家”那個不知在何處的小草棚。
爬過了一個山坡,己經沒有路了。樹林顯得更加荒涼,也不知道這裡離山頂還有多遠。
走走坐坐,坐坐走走,急行軍半個小時都能走完的路,我們竟從早晨直走到中午時分。我們爬上了黃龍山的一個高山峰。這個山峰長得很怪,活象是這座山長出來的一個大瘤,往斜面刺出去。
我們坐在山峰凸出部分盡頭的樹叢里。通過樹幹,一眼可望到很遠很遠的山谷下面。多深的山谷啊!它好象是沒有底的,到處是綠色的大樹,我們就象蹲在這樹海中的一個小島上。
忽然,天上一亮,一塊厚雲推開了,頭頂上的太陽露出臉來。遙遠的綠樹叢中,有條帶子似的東西,迎著這強烈的陽光一閃。
“這是什麼東西?”
“這就是你的搖籃哪!”我說,“修水河喲。”
“真的?是修水河?”修水一聽這話,便站起來,踮起腳尖,露出一副嚮往的神色:“真是修水河…”他呆呆地望了一陣,忽然轉過頭來問我:“老吳,將來我們把白匪打光了,你想乾什麼活呢?”
“到那時再說。” 我說。
“我可是已經打算過了,打光了白匪,我要到修水河上去撐船。我早已決定了!”
我怕又會引起他的傷心事,就站起來:“我們再走一段路,找個隱蔽的地方,燒點飯吃,好嗎?”
於是,我們又踏上了旅程。
巍峨的幕阜山,它有多大,我們不知道;它有多深,我們不知道;它有多高,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我們只盼望能找到我們心目中的那個“家”。
翻過一嶺又一嶺,爬過一坡又一坡,可是我們的“家”在哪裡?她離我們還有多遠?在這密密的森林裡,我們就象飄浮在茫茫的大海中一樣。
三個晝夜艱難地在我們身邊過去了,修水的胖臉開始凹陷下去,他面頰上朝霞似的紅暈也消失了。我心裡湧起一陣不安,我覺得十分難過:唉,多么好的一個孩子,是我把他牽累了。
“你怎么啦,老吳?”修水瞪著機警、不安的眼睛。
“是不是傷口又痛了?”
我知道,我如若說出心裡想的那個念頭,他準會生氣的,也真是.被他這一問,我好象覺得傷口突然地疼痛起來、就順勢點點頭:“就是右面的臂膀有一點點痛。”
“來,我們先換一次藥吧。”
他生起篝火,又盛來兩茶缸清泉,放在火上煮。然後從小飯包里拿出一瓶碘酒,一個探針,一些紗布——這是我們僅有的醫療設備和藥品。
修水動手解我右臂膀的紗布。哪知道滲透了膿血的紗布,已牢牢地粘在爛肉上,揭動它,就好象在剝我身上的皮,可是紗布不揭開,傷口怎么洗,藥怎么換呢?我咬緊牙關,渾身上下每條青筋都突起來。
“我慢慢揭,老吳。”
“不要緊,修水,你使勁好了!”
紗布一揭開,傷口露出來,只見一團墨黑的爛肉,在往外滲出烏黑的膿血。我心頭一跳,想不到傷口成了這副模樣,看來這條臂膀是完了。
心裡剛蓋上這個陰影,我猛想起修水,組織上把我的治療和一切,都交給他了。對他來說,我的一切就是他的責任。我不能讓他擔心發愁,就裝著笑,說道:
“不要緊,沒什麼!”
“不要緊,沒什麼!”不料,他也說出這句話來。我們幾乎是齊聲在說,互相安慰著。
“要是有點麻藥就好了。”
“修水,你動手洗吧 ,”我帶著鼓動的口吻:“個把傷口算得了什麼!”
水已燒熱,他用乾淨紗布蘸著熱水,開始洗著。一面洗,膿血就一面流,越洗越多。
“我看,將把爛肉清除掉才行。”
“修水,你瞧著辦好了。”我把臂膀向他靠攏一些。
修水把一小塊紗布,扎在探針上,然後插到傷口裡去。
這一下簡直好象有一把刺刀,插進我的胸膛,我氣也喘不過來,身子止不住象冷風裡的樹葉一樣抖起來。
傷口就是這樣在清洗著。洗好以後,塞入一條在碘酒里浸過的紗布,就包紮起來。我被冷汗洗了個澡;這時傷口雖然舒服了一些,但仍象有無數根鋼針在裡面刺著。
修水把換下來的髒紗布洗乾淨,晾在樹枝上。一切都收拾好,他依著我坐下,望著我:“痛得好一點了嗎?”
“不痛了。”我說,“修水,夠你累的了。烤烤火,你睡吧。”
他又仔細望望我的眼晴:“你騙人!傷口一定還在痛。我給你輕輕揉揉。”
“不不。” 我怎么也不能再勞累他了,就又撒了一次謊:“碰著它,更加痛。修水,你睡吧。”
他想了想,忽然揚起臉,露出一副天真的神色:“還早呢。老吳,你聽過關於修水河的歌嗎?我來唱給你聽。”
說句老實話,傷口越來越痛了,哪有心思聽唱歌啊。但我不能掃修水的興,就裝出高興的樣於,還拍了幾下手:
“歡迎啦!”
修水在篝火上又添上幾根樹枝。新加上的樹技在火里 “啪啪”地響著,火苗更旺地竄起來,把他的臉照得緋紅。
我們挨緊坐著,背靠在老橡樹巨大的身軀上,修水開始唱了:
幕阜山下有條河
滾滾河水流不枯
河水流啊流不枯
哪有船家苦處多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修水的歌聲,他的嗓子有點沙,歌聲甚至帶點澀味,可是卻充滿著一股深沉的感情。我又想起了他的身世,我再也忍不住了:
“修水,你怎么生在修水河上的,能告訴我嗎?”
“我也不清楚,只是聽順埃姬說,” 他往我身邊緊挨了一下,低低地說:“爸爸是船工,媽媽在船上給船東家燒飯,我就就在船上。”
他停頓了一會,聲音更低沉了:“有一次,船不知靠在哪個大碼頭上裝貨,管碼頭的惡霸看中了我媽媽,買通當兵的,把爸爸捆去當兵。媽媽,她……她抱了我,跳進修水河……媽媽;”他感人心弦地低喚了一聲,一轉身完全象小孩子似地伏在我懷裡哭了。他沒哭出聲,在飲泣,渾身都在抽搐著。
苦命的孩子啊!我早已忘了痛,右手竟異乎尋常地有了力氣,在他肩上撫摸著。
“後來,”他一面飲泣一面又說,“一個孤苦零丁的埃姬,在河邊把我撈起來。她就把我養著。去年,埃姬又死了,正巧紅軍路過,……”
“修水,不要難過,”我說,“修水,我們都有一筆仇,總有一天會報的!” “老吳,你不知道。” 他的肩膀還在一聳一聳的,“別人有仇,就知道仇人姓什麼叫什麼,住在哪裡。可是我,我連自己爸爸媽媽的姓名,也…,也不知道啊。爸爸要是沒有死,媽媽要是還活著,我們要是能見面,也……也不認識啊!……” 修水說到這裡,大哭起來。
“不要難過,修水,” 我除了撫摸他的肩膀,不知再怎么才能表示出我的同情和安慰:“總有一天,蔣介石會被我們打倒,那時候,所有的惡霸、地主,都要被我們一個個抓起來嚴辦,害你一家的那個惡霸,也逃不掉的。修水,你說對嗎?”
“嗯。” 他帶著哭音,輕輕地應了一聲。漸漸地,他的肩膀抽聳的次數少了,他飲泣的聲音,越來越低了。
“修水;你睡著了嗎?”
沒有回聲,他睡著了。
謝天謝地,第四天中午,當我們爬上一條山崗的時候,在一片矮樹林的空隙中,發現了一個被風雨折磨得千瘡百孔的草棚子。
我們的“家” 終於找到了!
這種草棚子,在山下是見不到的。兩根丈來長的樹幹交叉起來作為進出口.另一條長一倍多的粗樹幹,一頭著地一頭門頂上,又作屋樑又作牆架。
我們一直忙到太陽下山,總算把樹枝茅草拼成的牆壁補好,又用乾草在裡面鋪了一張床,床前挖了個小坑,支幾塊小石頭,作為火爐和飯灶。
“家”,布置好了,修水就生起火,開始燒飯。我們並肩坐在床上,望著不斷竄上來舔著茶缸底的火舌,呼吸著新鮮樹枝和闊葉草散發出來的清香,聽著茶缸里撲撲跳動的聲音,心頭充滿著溫暖。
生活安定了,心情愉快了,傷口也好起來了。我右臂的傷口已開始收口結疤。我們非常高興。
但是我們的快活生活沒有維持多久,新的困難接踵向我們襲來。首先是,我的菸袋見了底,一小瓶碘酒也緊跟著快要露出瓶底,而幾條紗布換了洗,洗了換,已成了掛麵似的條條了。
沒有煙抽,算不得什麼。沒有藥和紗布,傷口可就成問題了。白天,我看到修水罩著烏雲似的臉色,夜晚,我聽見他翻來復去挪動身體的聲音,這些都更使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神色。
“修水,來,再唱個什麼歌,好嗎?” 我裝出一副興趣濃厚的樣子。
“我要去洗紗布哩。” 他推託地說。
有時,我好不容易編出了一個不知道能不能使人笑一笑的笑話,就喊他道:“來,修水,我來給你說個笑話。”
“我要去找點乾樹枝,家裡柴禾沒有了。”
他又拒絕了;唉,能有什麼法子,使我的夥伴高興起來呢?我裝出來的笑容大約是笨拙的,一點也不能瞞過他。我完全懂得,他在為我擔心,他在因為自己沒有辦法照顧好我而難過。然而,這怎么能怪他呀!
有一天下午,太陽很大,修水不知蹲在家門口搞什麼東西,輕輕地傳來石頭和石頭相撞的聲音。我想起中午時候,修水曾對我笑了笑,好象心中揣著什麼寶貝,但時辰未到,不能揭曉。我本想趁機和他開開玩笑,不料他一吃完飯,就急著拿茶缸去洗,以後就沒有回到家裡來,老蹲在門口搞石頭片。
睡了一覺醒來,太陽已斜著把右邊的樹蔭攤在家門口。修水一手拿著我久久不用的煙管子,一手托著一包什麼東西,喜孜孜地說:“你醒啦,來,抽抽這個,試試看。’
我一看,那包里是一種褐黃色的東西,顏色和模樣,都和菸絲差不多。
“菸絲?”我很驚訝,“哪裡弄來的?”
“我看到杉樹皮的顏色,和你抽的那種菸絲差不多。”修水咧著嘴說,“我就掰了一些來,曬了個太陽,剛才把它碾碎了,樣子和菸絲差不多。你抽抽試試,好嗎?”
樹皮怎么能當菸絲吸啊,修水可真是個孩子,但我不能拂他的一片好意和苦心,忙說:“好哇好哇!對對!抽抽試試。”
他幫我滿滿地裝了一鍋,點上了火,我就認真地吸起來。真沒想到,曬乾碾碎了的杉樹皮,抽起來居然也是滿嘴煙霧,引起了我那苦熬已久的菸癮,我狠狠地把煙霧吞咽了下去,顏色變淡了的殘煙,從鼻子裡冒出來。我只覺得一陣滿足,渾身上下異常舒坦嘴裡還遺留著一種真正菸絲所沒有的清香。
“行啊,修水,你怎么想得出來的?”
我大口大口地猛烈地抽起來。
修水比我更加高興,他高聲叫道:“老吳,你的抽菸問題,完全解決了。杉樹皮有的是,你抽一千年也抽不完啊!
我們家裡又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老吳,明天要是太陽光大,我扶你出去曬曬太陽,好嗎?”
“好的好的,” 我說,“順便把我們的家產也曬曬,它們恐怕也象我一樣,要霉了哇。”我們昨笑了一陣。修水挨在我身邊坐下,逼著我講那個存了好久的笑話。
第二天,太陽光果真很好。修水扶我出了門,在門前的小空地上坐下來。陽光象一條條金色的光帶,撒滿在樹林裡,各式各樣的鳥兒爭著在叫。小松鼠在樹枝上竄來竄去,有時停下來,對我們呆望了一下,又轉身風似地溜得無影無蹤,過一會,又在另一條樹枝背後探出頭來。對面遠遠的山崗上,兩個獐子也在曬太陽。
修水把我們的全部家產——兩個小飯包,拿出來,倒出裡面的東西,放在太陽光下曬。
他一件一件地翻弄著,突然,他抓住一個小紙包,興奮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嚷道:“啊啊,老吳,你說我該死不該死?該死啊,我這飯包里還有這么一包鹽哩,我竟忘得光光的。
他這么高興,我也就跟著高興,但還不太知道一點鹽又值得產生多少高興。 “老吳,沒有碘酒,用鹽水也行的。真的,李醫官對我說過,我也見他用鹽水給傷號治療過傷口的。”
我一聽代替碘酒的藥有了,也異常地快活起來,說:
“來,修水,我們再來仔細找找,說不定還會找出什麼寶貝哩。”
兩個飯包的東西,一轉手就翻遍了,能再有什麼寶貝!只是我包里有一塊擦槍布。前些時候打土豪時搞到一批土製布,差不多有銅錢那么厚。每個紅軍都發到一塊,作為擦槍布。我那塊沒有用過,還是嶄新的。
我望著這塊白土布,忽然也有了個念頭:“修水,你看,這塊布撕撕開,能當紗布么?”
修水摸了一下白布,不自然地笑笑:“用它來敷傷口,好肉也會磨破。唉,太粗太硬啦!”
下午,太陽鑽進雲堆里了,我就回家去睡覺。不知什麼時候耳邊響起一陣陣“呼——呼——”的怪聲,我細細一聽,好象是小刀子在拉緊的布上來回刮著,聲音來自門口,修水大約又在搞什麼了。
“修水,你在做什麼?’
修水跑進來,揚著十分得意的臉色:“我在改造你那塊擦槍布呢。” 說著,他把背在身後的手,一齊舉在我面前。他的手裡,提著一塊新的紗布——這是被颳得薄了的那塊白土布。
“真難為你了,修水啊!”
我們的生活又愉快起來,我右臂的傷已完全好了,已能夠幫助修水做一些輕微的活。我想等臀部的傷口結疤,能走了,那就不愁了,即使左手殘廢也多少可以做點事吧。
正當我心裡充滿信心的時候,更嚴重的威脅已來到我們的家裡。
這天黃昏,修水照例煮米粥。起初我還沒留意,等米粥煮好,修水不知為什麼把大茶缸遞給我,自管自拿了小菜缸到門外去吃,平時,我們總是並排坐在床上,邊吃邊說話的呀。
“修水,天黑了,你躲在門口乾什麼?” 我喊道,“快進來呀。”
“我馬上來,” 他嘴裡好象塞滿了東西,在拚命往下咽。
我奇怪起來,修水一定背著我在乾什麼,就故意把小瓢丟在地上:“哎啊,瓢掉地上了,修水,給我拾一拾,好嗎?”
“我馬上就來。
可是,他卻過了一會才進來,而且空著手進來。他替我拾起瓢,我順勢抓住他,他就在我身旁坐下。
“修水,告訴我,你在門口做什麼?” 我低聲問。
“吃晚飯哪。” 他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我在他說這話的時候,借著火爐里的光,看清了他滿嘴都發綠,牙齒上還有一小片野菜碎葉。
“今晚吃的什麼呢?修水。”
“米粥呀!” 修水顯然根本不會撒謊,他臉都漲紅了,頭低了下來。
“你騙我,修水。” 我把他拉得更緊,“修水,把你的菜缸拿給我。”
他望了望我,知道我在想什麼了,他頭一撇,固執地說:“這是拿大米袋裡的米煮的!’
“什麼大米袋小米袋的。修水,快把你的茶缸拿來。”
“我不,這是上級給你的食糧。” 他頑固極了。
“什麼你的我的!快,去拿茶缸來!”我急了,競呵斥起來了。
“我不…
“好,你不,我也不!”我沒有辦法,假裝和他賭氣:
“你不吃,我也不吃!”
修水見我生氣了,有點慌。沉默了一會,他學著大人哄孩子的聲音。“老吳,粥要涼了,你快喝吧。我已經吃飽了,真的吃飽了呀!”
“我也飽了!” 我有意嘟嚕了一句。
他又哄了我一陣,說著說著,哄變成勸,勸又變成哀求:
“老吳,你快喝吧……”
我不能再忍心裝下去了,一手扳著他的肩膀,自己也不知怎么地,長篇大論地說了起來:
“修水,為什麼要分你的我的呢?你在這裡,還不是為了我,我牽累了你,我不說,因為我知道你不要聽這些。我也不應該說這些,我們都是來革命的,都為勞動人民服務的,對嗎?你對我負責,我也要對你負責啊。”
“修水,你要是病倒了,不說我的傷口沒人照料,你也沒有權利糟蹋自己呀。修水,我們都要結結實實地活下去,我們的仇不是都還沒有報嗎,修水……”
我越說越嚕囌,可是心裡也越激動。修水靜靜地聽著,牙齒把嘴唇緊緊地咬住。
“你要再說什麼大米袋小米袋,就不是把我當自己同志!”我又威脅似地說了一句。
“好了,老吳,不要說了。” 他笑了笑道,“我這就去拿菜缸。
我們分食了這缸米粥,還決定從明天起一天改吃兩餐,中午那餐由米飯改成厚粥,晚上那餐一半米粥一半野菜。
這樣又過了五六天。
早晨,修水背了個空飯包去采野菜,我躺在床上一個人在想,大米袋裡的米也剩下不多了,吃完了淨吃野菜能行嗎?……我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我們的隊伍身上。
“什麼時候同志們能打回來呢?”
我正想得出神,修水氣喘喘地奔進來,臉上充滿著喜色:“老吳,老吳,我,我聽到槍聲了。”
我呼地坐了起來:“在哪裡?在哪裡?”
“很遠,在山下。”他用衣袖抹著額骨上的汗水:“一定是我們的隊伍打回來了,一定的,一定的。”
白匪不會無緣無故放槍,但真的是不是我們的隊伍回來了,還不能斷定,怎么辦呢?
“我到山下去一次!”修水決斷地說。
唉,我這該死的腿雖然已可以走動,但還是一拐一拐的。拐著腿下山,不說要四天也得三天,到山下說不定同志們又轉移了。讓修水一個人去,我怎么能放心?他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我到山下去一次,好嗎?老吳。”
我望望他:“你一個人下山?”
“嗯哪,一個人。”他點著頭,“我算過了,我們上山走了四天,那時你剛受傷,我們走得慢。現在我一個人走,又是下山,比上山快,最多一天一夜,就到山下了。如果真的是同志們回來,那就好了,要不是,我也要想法帶點吃的回來;還有鹽,我們都剩得不多了。回來算它走兩天一夜,最多三天工夫,我一定能趕回來的!”
他一個人走這么遠,我怎么也不放心。修水見我沒吭氣,誤會了我的意思,他覺得蒙受了莫大的侮辱,激動得眼眶也濕了。“老吳,你,你不相信我?怕我……”
“不不,修水,不不,好同志,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我覺得自己的眼眶也濕了,“修水,我只是為你擔心啊!”
然而,不去也不行,我終於同意了他的意見。既要去,他就要立即動身。我就逼著他把米袋拿出來。米袋裡剩下的米,照我們目前的吃法,還能維持一個人吃五六天。我就留下三天的米糧,剩下來的,逼著他煮好兩茶缸米飯,把米飯捏成團,包好,放在他帶走的飯包里。
“修水,你就放心地去吧,米粥我自己完全可以煮了。”我伸出長好了的右臂,又拍拍腿。
“這包煙,抽三天盡夠了,只是野菜還要去采一些……”
“我自己會去采的,不信,我走給你看。” 我說著就要下床來,他急忙阻止。
“不要看,不要看。我想還是——” 他想了想,“我現在再去采一些來吧。”
我一把抓住他:“要走,還是馬上就走吧,修水。”
一切都準備好了,修水又給我換了一次藥。他又給我找來一條很合適的樹枝當拐杖。最後,他取出那兩個手榴彈,分一個給我:“老吳,我去了,你要自己小心,我三天之內一定回來!”
太陽光照進我們的棚子,修水起程了!
我拄著拐杖,一直走到山坡的盡頭,望著他漸漸消失在樹林深處的背影。
修水下山去了,他帶去了我半爿心,在另一爿心上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白天,我不想吃米粥,、晚上,我睡不著。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天。天黑了,我就生起火,坐在篝火邊,想著修水,他現在到山下了嗎?天亮了,我就撐著拐杖,走到對面的岩石上,遙望著……
又是一天!
第三天終於盼來了,我照例坐在那塊岩石上,從早晨到中午,從中午到暮鳥投林。修水還沒有回來,山谷漸漸地暗淡、模糊了,樹林也安靜下來,四周一片沉靜,我只聽到自己的心的跳動。
突然間,一個遙遠的聲音,夢幻似地傳來,裡面似乎還夾著我的名字。
“老吳——我回來了——”
我的心猛然震動,接著就怦怦地一陣亂跳,象要跳出胸膛。
山谷也在喊:“老吳——我回來了——”
修水,是修水,是他的聲音,是他在喊!
我驟然站起,把全身的力量都推涌到嗓子裡:“修—— 水——我在這裡! 修水回來了,他背著一個大包袱,挎著一個大飯包回來了!
我把篝火添旺,讓修水放下大包袱,取下大飯包:“不許你說話,先休息五分鐘。”
他笑了,我也笑了。雖然沒有表,我還是相信我們都沒有等滿五分鐘就憋不住了。他說了:“老吳,我見到參謀長,還有偵察科長。可惜偵察連又先出發了,沒有見到。”我迫不及待地問:“隊伍住下了?”
“沒有。” 他搖了搖頭,“我下山時,部隊正睡得香哩。參謀長聽說是我,連忙起床。他說,天一亮部隊就出發。他還叫我告訴你,不出一個月,準回來,那時候,這一帶就要重新成立蘇維埃哩。”
火光映著修水的臉,他的臉象一個熟透了的蘋果,“參謀長叫我們耐心等一個月,不,不用一個月就行了,老吳,你來瞧,參謀長給了我們這么多東西。”
他解開大包袱,一樣一樣地說著:“這是大米,這是一塊臘肉,這是一塊豬油,這是一包斑椒乾。晤,” 他又忙抓過飯包,快活地嚷道:“這回,不但紗布充足,還有一大盒美國藥膏哩,美國鬼子支援蔣介石打我們,沒想到東西到我們手裡來了。”
我望著這一大堆東西,心裡卻仍在想著修水。這么多東西,他背著爬了兩天一夜的山路,我情不自禁地說:
“修水,你背了這么多東西,太累了!”
“不,不,”他急忙搖頭,“我沒累著,真的。參謀長派了兩個同志送我的。本來這兩位同志也要來看看你,因為怕拉下隊伍太遠,趕不上,今天早晨我們分手的——呀!”他說到這裡,突然一聲喊:“我把頂重要的事忘啦!"說時,從飯包里摸啊摸的,摸出一個半塊肥皂大小的小紙包。那紙是一種不透水的油紙,我想一定是很名貴的東西了。
紙包打開,裡面是一塊硬硬的、黑裡帶黃的東西。修水高興漢了地笑著說:“這是偵察科長在一個土豪家沒收來的,說是一種很貴很貴的外國菸絲餅哪!參謀長叫我帶給你。”
我拿起來放在鼻子上嗅嗅,一股澀中帶苦,苦中帶香的味道,直衝腦門,舒服極了!
修水回來了,我們的生活富裕起來,再不用吃野菜了,而且,還有斑椒和臘肉。我們還有真正的紗布和藥膏。
修水回來了,天氣也越來越暖和,冬天已將完全過去了。我的腿傷收了口,我已可以和修水一同到森林裡去散步,到山坡盡頭的岩石上去坐坐,遙望在對面山崗上閒步的獐子、黃羊,還有那盤繞在山谷上空的蒼鷹,和那浮動在高高的藍天上的白雲。
映山紅從草叢裡鑽出來,爬滿了山坡。白色的野丁香也緊跟著從岩石縫裡探出身子。野紫藤給老橡樹穿起一身紫色的新衣……深深的山谷,隱隱地在呼應著布穀鳥的歌聲。
春天來到了幕阜山;我們的幕阜山喲!
當紅十六師回到修水、平江一帶,建立蘇維埃時,我的傷口基本上好了。參謀長派了人來把我們尋找回去。到軍區的第二天,我奉命留在軍區。修水隨著連隊奔赴前線去了。
臨走時,我握著他的手說;“修水,我等著你打了勝仗回來。”
修水用力握著我的手,充滿信心地說:“我們一定都能為革命立功的。老吳,慶功會上見!”
原載吳詠湘著:《湘鄂贛人》一書,江西人民出版社,1978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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